空屋

2015-11-06 23:05亚瑟·柯南·道尔
科普童话·神秘大侦探 2015年9期
关键词:华生莫兰福尔摩斯

亚瑟·柯南·道尔

一八九四年的春天,整个伦敦对可敬的罗纳德·艾德尔不寻常而神秘的谋杀事件极其关切,民众不知道案件详情,始终处在惶恐之中。当时有许多内情隐而不宣,因此这案子吊足民众胃口。一直到十年后的今天,我才被允许将整串事情的一些重要环节说出来。罪案的本身已经够令人震惊,经过了那么久的时间,我一想到这些事仍震颤不已,同时心底会涌起欢愉、惊叹与难以置信。我得说,请不要责怪我不与大家分享我所知道的事情,因为这个人亲口绝对禁止我说出来,而禁令一直到上个月三日才撤销。

可想而知我与福尔摩斯的亲近关系使我对罪案深感兴趣,而他失踪之后,我也从来没有遗漏地仔细阅读每一个公开给大众知晓的案件。甚至不止一次,为了满足我自己的好奇心,我将他的方法用于解决这些案子,但始终也毫无头绪。

罗纳德·艾德尔是梅努斯伯爵的次子,伯爵当时是澳洲某一殖民地的总督。艾德尔的母亲因白内障由澳洲回来开刀,她和儿子朗诺、女儿修达一起住在公园路四二七号。这个年轻人加入了上流的社交圈——截至目前为止,据悉他没有仇人也没有特别的恶习。然而就是这么一个随和的年轻贵族,在一八九四年三月三十日晚上十点至十一点二十分之间,招致了十分奇特且始料未及的死亡。

罗纳德·艾德尔十分喜欢玩纸牌——经常玩,但从来没有到会伤害自己的地步。他是博温、卡文迪希及贝格特尔三个纸牌俱乐部的会员。据知,他死亡那天晚餐之后,曾在贝格特尔俱乐部玩了三盘惠斯特牌戏,他下午也曾在那儿玩过。由与他一起玩牌的人——莫瑞先生、约翰·哈弟爵士和莫兰上校一一证实,大家牌运都差不多,艾德尔可能输了五镑左右,但不会超过这个数字。他的财富相当可观,因此输掉这点小数目不可能对他有何影响。他几乎每天都在不同的俱乐部玩,由于很谨慎,通常都是赢家。由可靠的证据显示,几星期前,他曾在一局牌戏中与莫兰上校搭档,从葛佛瑞·米勒及巴莫若爵士那边赢了四百二十英镑。这些近况系由侦讯中得知。

罪案发生的当天晚上,他十点正由俱乐部回家,他的母亲及妹妹该晚去了一位亲戚家里。仆人发誓听到他进入二楼前房,那个房间通常作为他的起居间。他在房中生了火,由于有烟冒出,所以他开了窗。直到十一点二十分梅努斯夫人及她女儿回来,房中都没有传出过任何声音。由于想跟儿子道声晚安,梅努斯夫人想进入儿子房间,但门被反锁,不论她如何敲打和叫喊都得不到回音,于是她找人帮忙强行撬开房门。一进门便发现:他的头部被左轮枪子弹严重击伤,桌上有两张十英镑的纸币及十七英镑十先令的金银币,那些钱被堆成数小堆,每堆金额不同,同时旁边一张纸上记着一些数字,每个数字旁边都有一些俱乐部朋友的名字。根据这个推测,他死前在认真计算他玩牌的输赢。

详细调查周围的环境使案情更加复杂。首先,找不出理由为什么这个年轻人要把房门由里锁上,有可能是凶手所为,事后由窗口逃走。然而,窗口离地至少有二十英尺,下面是一个盛开着香红花的花圃,花及泥地都没任何践踏的痕迹,分隔房子与马路的一小块草地也没有任何痕迹。因此,很显然是年轻人自己锁的。但他怎么死的呢?窗口没有痕迹,周围没有人听到枪声。然而死者就像一般软头子弹那样进口小、出口大的由伤处穿出的左轮子弹一颗,所造成的伤必定导致立即死亡。再加上完全找不出谋杀动机,使得案情更趋复杂,而且房内的金钱及值钱的物品也没被移动过。

傍晚时分,我漫步穿过公园,大约六点左右来到公园路顶端的牛津街。有一堆闲人散在路边,都盯着同一个窗口张望,使我知道那就是我来察看的房子。一个高瘦的人戴着墨镜,我非常怀疑他是便衣侦探,他正在述说他自己的推论,一堆人围在他身边听着。我尽可能靠近他,但是他的论点在我看来很荒谬,因此我不屑地退开了。就在这时我撞落了他手中拿着的几本书。我极力为这意外向他道歉,但是很显然在他眼中这些被我撞落的书十分宝贵,他口中轻蔑地怒骂着,转过身去,然后我看着他屈曲的背及白色的胡须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对公园路四二七号的观察并不能解答我心中深感兴趣的这个难题。带着比之前更深的困惑,我折回肯辛顿家中。我在书房还不到五分钟,女仆进来说有个人想见我。让我大吃一惊的是,那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古怪的藏书老者。他那尖瘦枯槁的脸被满头的白发挡住一大半,而他至少有一打宝贝书籍则牢牢夹在他的右肩下。

“先生,你看到我必定大吃一惊吧。”他以奇怪而带着嘶哑的声音说道。我承认我的确如此。

“呃,先生,当我蹒跚地走在你后面,正巧看到你走进这屋子时,我心中有些不安。我对自己说,我还是进去见见这位仁慈的先生吧,告诉他如果我刚才的态度有些粗暴,并无恶意,他替我捡起书来,我该向他道谢。”

“你对这小事太客气了,”我说,“我能问你是怎么知道我是谁的吗?”

“是这样的,先生,如果不是太冒昧的话,我很高兴能见到你。可能你也收藏书籍吧,先生。这里有《英国鸟类》《加塔拉斯》及《宗教战争》——每一本都是减价书,再加五本书,正好可填满你书架第二层的空隙。现在那上面看起来不太整齐,不是吗?先生。”

我转头看了一下身后的书柜。当我再转回来时,福尔摩斯正隔着书桌站着对我微笑。我跳起身来,完全不敢相信地对他凝视了好几秒钟,然后我晕倒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晕倒。我眼前的确是旋绕起一阵灰雾,当我清醒时,我的领口被解开了,唇上有着白兰地留下的辛辣余味。福尔摩斯俯身在我的椅上,手中握着他的细颈酒瓶。

“亲爱的华生,”他以我极端熟悉的记忆中的声音说,“我要向你致以十二万分的歉意。我没想到你会如此激动。”我紧抓着他的双臂。

“福尔摩斯!”我叫道,“真的是你?你真的还活着?你成功地爬出那恐怖的深渊,真的吗?”

“等一等,”他说道,“你确定你身体吃得消谈这些事吗?我戏剧性地出现给了你严重的刺激。”

“我没问题了。但是,真的,福尔摩斯,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帝!真没想到是你——全世界的人,除了你——会站在我的书房中!”我再一次地抓住他的袖子,感觉下面削瘦而有力的臂膀。“啊,不管怎样,你不是鬼魂,”我说:“老朋友,看到你我是兴奋过度了。坐下,告诉我你是怎么由那恐怖的深壑中活着出来的。”

他在我对面坐下,以他原来那种冷漠的态度点了一支烟。他身穿着书商所穿那种褴褛及膝的长外衣,其他那堆白发和几本旧书都已放在桌上。福尔摩斯比以前看起来还要消瘦,依然敏锐,但在他鹰钩形的脸上有着一层苍白的颜色,使我知道他最近的生活并不健康。

“我真高兴能伸伸腿,华生。”他说,“要一个高个子连着几小时把身高缩短一英尺实在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嗯,老兄,至于对那些事情的解释,我可能需要你的合作,我们面前还有一晚艰巨的工作。或许等工作完成以后再跟你把整个情况解释清楚比较好。”

“我好奇极了。我真希望现在就听你讲。”

“那你今晚跟我一起行动?”

“不论何时何地,悉听尊便。”

“这样实在跟以前一样了。在我们走之前我们还有时间饱餐一顿。至于有关那个深壑,我的理由很简单,我根本没有跌进去。”

“你根本没有跌进去?”

“没有,华生。我留给你的短笺是真的。当我看到莫里亚蒂教授那可怖的身影挡在通往安全的小径时,我几乎可以肯定这将是我侦探生涯的结束。我由他灰色的眼中可以看到他残酷的意图。因此,我与他谈了几句取得他的允诺,让我写了那封你后来看到的短笺。我将短笺与他的香烟盒及登山手杖一起留下,然后沿着小径走下去,莫里亚蒂仍然紧紧跟着我。当我走到小径的尽头时,我站在深壑边缘。他并没有掏出武器,但他向我冲过来,伸出他的长臂抱住我。他知道他自己已经没戏可唱了,只是急于拼死向我报复。我们在瀑布边缘蹒跚地扭打,但是我懂一点日本柔道,这不止一次帮助过我。我挣脱了他的紧抱,他恐怖地发出一声尖叫,双手向空中猛抓,但他无法保持平衡而摔了下去。我将脸伸出边缘向下望去,只见他落了很长一段距离,撞上一块岩石,弹了出去,摔入水中。”

福尔摩斯边吐着烟圈边叙述着,我惊奇地听着他的解释。

“但是那些足迹!”我叫道。“我亲眼见到两行走往小径尽头的足迹,但没有走回来的。”

“是这样的。我知道莫里亚蒂不是唯一发誓要杀死我的人,至少还有其他三个人,而他们想向我报仇的心理只会因为他们首领的死。但是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深信我已经死了,那么他们就会自由行动,很快地就会露面,我就可以毁灭他们了,到那时候我可以宣布我还活着。这些念头在我脑中迅速转动着。

“我站起身来,环视着背后的岩壁。那岩壁太高,很显然不可能爬上去,但要走出那潮湿的小径而不留下足迹也同样不可能。事实上,我也想过倒着走出来,就像我以前曾在类似的情形下做过的那样,但三行同一个方向的足迹很明显可以看出是个诡计。因此,为了万全之计,我最好还是冒险爬上去。华生,你知道我不是个富于幻想的人,但我发誓我似乎听到莫里亚蒂的声音由深渊中传来对着我尖叫。任何失误就是死亡。不止一次,我手中抓着的草丛滑脱了,或者脚滑出了潮湿的岩石凹痕,我以为我就此摔死了,但我挣扎着向上,终于抵达一条几英尺深、覆盖着柔软青苔的狭长岩壁突出处,我在那里可以很舒适地躺着不被看见。华生,当你以及与你同来的人在以最怜悯但不甚正确的方法检视我死亡现场时,我就躺在那上面。

“我以为我的整个历险就此结束,然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显示出仍有一些会令我吃惊的事在等着我。一块巨大的岩石由上面落下来,轰然经过我身旁,击中小径,又弹入深壑中。我以为这只是巧合,但是顷刻之后,当我抬头向上望去时,看见一个人的脑袋露了出来,他的背后是逐渐暗去的天空,紧接着又一块岩石落下击中我躺着的狭窄岩石突出处,离我脑袋不到一英尺。当然,这动机很明显了,莫里亚蒂不是一个人来的,有个同谋——即使只看到一眼,我就知道这个同谋是个多危险的人物了——在莫里亚蒂攻击我时替他把风,他们要确保我已经死亡。

“华生,我没花太多的时间思考这一切。我再一次地看到那冷酷的脸由岩壁顶端露出,我知道接着又会有一块石头砸下来。我匆忙地爬落到小径上,立刻拔脚逃走,在黑暗的山中走了十英里。一个星期后我到了佛罗伦萨,确定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下落。

“我只有一个能信任的人——我的哥哥麦考夫。亲爱的华生,我要向你致十二万分的歉意,但是我必须让人们认为我已死了,这十分重要。如果不让你也相信我已死亡,你是不会那么深刻地写出我悲惨的结局。在过去的三年里,我有好几次忍不住要提笔写信给你,但每次都担心由于你对我的挚爱,会使你做出不谨慎的举动从而泄漏了我的秘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使我在今天傍晚当你撞落我的书时,我转身走了,因为那时我正处于危险之中,而只要你略露惊讶及激动,就会暴露我的身份并导致无法挽回的致命结果。至于麦考夫,我必须告以秘密,因为我必须从他那儿取得我需要的金钱。在伦敦这方面事情的进展并不如我预期的那样顺利,莫里亚蒂那帮匪徒中有两个最危险的分子,也是对我本人最欲报复的敌人,仍逍遥法外。后来得知我的敌人只有一个留在伦敦之后,我已准备回来,而公园路的这件神秘案子加速了我的行动,因为不只案子本身引起我的兴趣,而且似乎给了我一个十分特别的机会。我立刻回到伦敦,亲自去了贝克街,把赫森太太弄得歇斯底里,并且发现麦考夫仍保留了我的房间并将所有东西都保持原样。就是这样,华生,今天下午两点钟我又坐在我原来房间的扶手椅中了,只希望我的老友华生能与往常一样坐在另一张椅子中。”

这就是在那四月的傍晚我所听到的奇异叙述——如果不是实实在在看到了我以为再也不会看到了的高瘦身形及敏锐热切的脸,我是完全不会相信这个叙述的。不知用什么方法,他得知了我丧妻之痛,他以态度而非言语表达了他的慰问之意。“亲爱的华生,工作是忧伤最好的解药。今晚我有一份工作给我们两人做,如果我们能成功,那么这世界上有一个人的生命就可以讨得公道。”

时间到了,我们的确就像过去一样,我与他一起坐在同一辆马车上,我的左轮枪在衣袋中,心中充满着冒险的激动与兴奋。福尔摩斯冷静、严厉而沉默,街灯微弱的光芒照在他严峻的面容上,我看见他眉毛深锁着正在沉思,瘦薄的嘴唇紧抿着。我不知道我们将在这罪恶丛生的伦敦捕捉什么样的猛兽,但由这位捕猎神手的神态中,我很肯定这是趟十分危险的行动——而从他苦行僧似的阴沉脸上偶尔发出的讥刺笑容,可以预知我们捕捉的对象凶多吉少。

我以为我们是去贝克街,然而福尔摩斯要马车停在卡文迪西广场。我看到他跨出马车时,十分警觉地向左右发出了搜索的眼光,而后,在每个街角,他都十分小心地确定没人跟踪。我们走的路径十分奇怪,快速穿过一些我从来不知道它们存在的隐僻处所及马厩,最后终于来到一条两旁是老旧阴沉房舍的小路,由此到曼彻斯特街,再到布兰福德街。然后他很快转入一条狭窄的过道,再穿过一个荒院的木门,用钥匙打开房子后门,我们一起进入,他关上门。

这地方完全漆黑,但我很明显可以知道这是一所空屋。我们的脚在咯吱作响的地板上走过,我伸出的手可以摸着一道墙,墙纸一条条剥落在地上。福尔摩斯冷瘦的手指握着我的手腕,带领我走过一条长廊,直到我模糊看到一扇门上隐约的气窗。到这里福尔摩斯突然向右转,我们就进入了一间大而空旷的方形房间。房间的角落是乌黑的阴影,中间则有外面街灯照射进来的微弱光线。街灯离房子有段距离,而窗上又有很厚的灰尘,因此我们只能勉强辨识彼此的身形。我的同伴将手放在我的肩上,嘴贴近我耳朵。

“你知道我们在哪里吗?”他悄声说道。“当然,那里是贝克街。”我瞪着昏暗的窗回答。

“一点也不错。我们在康登大屋,就在我们旧居的正对面。”

“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因为从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对面那幢建筑物的一切状况。华生,可以请你靠近窗口一点吗?不过小心不要暴露了自己,然后看看我们的旧居,来看看我离开的这三年是否把我使你惊奇的能力也带走了。”

“太不可思议了。”我缓缓向前靠去,向那熟悉的窗口望去。视线落到那上面时,我倒抽了一口气,发出了一声惊呼。窗帘是拉下的,里面点着明亮的灯,一个坐在椅中的身影很清楚地投射在透着光的窗帘上。那头部的姿势、方方的肩膀及清楚的脸部轮廓是绝对错不了的。面部转成了侧面,那完完全全是福尔摩斯的复制像。那形象真确到令我惊讶得不得不伸出手确认他本人真的就站我身旁。他闷声笑得身子不停颤动。

“如何?”他说。

“上帝!”我叫道。“太不可思议了。”

“我相信年龄及习惯都没有使我层出不穷的变化手法衰退,”他说,我可以由他声音中听出一个艺术家对自己的创作所有的那份喜悦与骄傲,“真的很像我吧,不是吗?”

“我几乎要发誓那就是你。”

“实地动手去做的功劳该归于格勒诺布尔(注:法国东南部的一个城市)的奥斯卡·穆君埃先生,他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做模子。那是个蜡像,其他的则是我今天下午到贝克街时自己布置的。”

“但这么做是为什么呢。”

“因为,亲爱的华生,我有很强烈的理由希望某些人认为我在那房间里,而我实际上却在别处。”

“你认为有人在监视你的房间?”

“确实有人在监视。”

“是谁?”

“我的旧敌,华生。是那个他们的首领葬身在莱辛巴赫瀑布那个集团的人。你必须知道,只有他们知道我还活着,他们相信我迟早会回到我原来的住处。他们没有中断监视过,而今天早晨他们看到我抵达了。”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向窗外浏览时认出了盯梢的人,这人叫派克尔,对我不足威胁,他是个以杀人抢劫为生的人,擅长演奏口弦琴。我并不在乎他,但我在乎他背后那个更残酷的人,那个莫里亚蒂的心腹,就是他由岩壁上扔石头下来,伦敦目前最奸诈、最危险的人物。今晚追捕我的正是他,华生,但他还不知道我也在追捕他。”

我朋友的计划渐渐显露出来了。从这个隐密的处所,盯梢的人反被盯了,跟踪的人反被跟踪。对面那个削瘦的影子是诱饵,我们则是猎人。我们沉默地一起站在黑暗中看着匆忙的身影由我们面前一次又一次经过,福尔摩斯不说话也没动作;但是我可以看出他十分警觉,他的眼睛紧盯着川流不息走过我们面前的人们。这是一个寒冷而喧闹的夜晚,风由长街尖锐呼啸而过,许多人来来去去走过,他们大部分都包在大衣围巾里。有一两次我似乎见到曾经见过的同一个人,而且我特别注意到有两个人在街头不远处的一个屋子前门廊处避风,我试着要我的同伴注意这两个人,但他略为不耐烦地咕噜了一声,又继续地盯着街道。终于在接近午夜时,街道渐趋冷清,我正预备跟他说话,但当我抬眼看到对面亮着的窗口时,我再一次大吃一惊,我紧抓住福尔摩斯的臂膀,向上指着。

“那影子移动了!”我叫道。影子的确不再是侧影,而改成背面正对着我们。

三年的时光显然并没有使他粗暴的脾气有所改善,也没有改变他那对一个不如他聪明的人的不耐烦态度。

“当然影子会移动。”他说,“华生,难道我是个会使人发笑的大笨蛋,只会竖个让人一眼就看穿的假人,来骗全欧洲最聪明的人吗?我们在这房间已经待了整整两小时了,赫森太太也已将那假人动了八次位置,可以说每一刻钟左右移动一次,她由前面移动,因此她的影子不会被看见。呵!”他激动地倒抽了一口气,发出了嘘嘘的声音。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他的头朝前伸出,整个人因集中注意而僵立不动。外面街上此时已空无一人,那两个人也许还躲在门廊里,但我已看不见他们了。一切静止而黑暗,除了我们对面那扇明亮的黄色窗帘及上面的黑色身影。顷刻之后,他把我拖回屋子最暗的角落,我可以感觉他手按在我唇上的警告,他抓着我的手指在颤抖。我从没有看见他如此激动过,而那黑暗的街道仍孤寂静止地横在我们面前。

他弯身蹲到窗户开着的高度。

但突然地,我察觉到他敏锐的感觉已经警觉到的东西。一个低沉而窸窣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那不是来自贝克街,而就来自我们隐身的这所房子后面。一扇门被打开而后又关上,接着立刻响起了穿过走廊的脚步声——脚步放得很轻,但被空屋造成了低哑的回声。福尔摩斯紧贴着墙站着,我也照着做,同时我的手握住了左轮枪柄。由昏暗中望去,我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影比黑暗中开着的门还黑。他站定了一会儿,然后弯着身子戒备着慢慢进入屋中。他凶恶的身形离我们不到三码,我鼓起勇气预备面对他的扑击,才知道他并没有察觉我们的存在。他由我们面前经过,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将窗无声无息地向上拉开约半英尺。当他弯身蹲到窗户开着的高度时,那不再被布满灰尘的玻璃阻挡住的街灯光线正好照在他的脸上。这人似乎兴奋得无法控制,他的双眼像两颗星星般透着光亮,面部肌肉不停地抽搐跳动。这是个上了年纪的人,有着削瘦而高耸的鼻子、高而光秃的前额,以及一脸花白大胡子。一顶歌剧似的帽子推到后脑勺上,夜礼服的衬衫前襟由打开的外衣里露了出来。他的面容极瘦而黝黑,布满了凶残的深纹,手中拿着一根短棒状的东西,但当他将它放在地板上时,却发出了金属的响声。然后他由外衣口袋中拿出一件颇大的东西,埋首工作着,最后那对象发出了一声清楚的咔哒声,像是弹簧或螺丝钉扣上的声音。他仍跪在地上弯着身全力拉开一个杠杆样的东西,一阵长而尖锐的摩擦响声后,最后是一声强烈的咔哒声。然后他站起身来,我看见他手中拿着的是一把枪,只是枪托十分怪异。他蹲下身来,将枪管架在开着的窗框上,我看见他的长胡子盖到枪托上,眼睛在瞄准时发出了闪闪的亮光。他把枪托顶入肩窝时,我听到一声满足的叹息,同时看到对面黄窗中的黑色人影——那个奇妙的目标正对着他瞄准的视线。有一瞬间,他是完全僵直不动的,然后他的手指扣上了扳机,一声奇怪尖锐的嗖嗖声及一串清脆的玻璃破碎声响起了。就在这当儿,福尔摩斯像只猛虎般跳上了那个神枪手的后背,将他面朝下压在地上,但他马上又翻身站了起来,而且以巨大的力气掐住福尔摩斯的喉咙,但我马上用左轮枪的枪托击打他的脑袋,于是他又再度摔到地上,我也跟着跌到他身上。我压在他身上时,我的同伴吹了一声尖锐的哨子,立刻,路边响起了一串奔跑的脚步声,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及一个便衣警探由前门冲进了房间。

“是你吗,雷斯垂德?”福尔摩斯说。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我亲自负责这件事。真高兴见到你回到伦敦来,先生。”

“我相信你需要一些非官方的协助。一年有三件未破的凶杀案是不行的,雷斯垂德。但你侦破莫里士的神秘案子倒是比平时快——那案子你办得不错。”

我们终于都站起身来了,犯人气喘嘘嘘的,他的两边各站了一个强壮的警察。街上已经开始有不少闲人聚拢过来了。福尔摩斯走到窗前,将窗关上并拉下窗帘,雷斯垂德点燃了两支蜡烛,警察也打开了他们的油灯,这样我总算才能够清楚地看到我们的犯人。

面对着我们的是一张极为刚劲但残酷的脸,上半部有着哲学家的眉,而下半部则有着享乐派的下巴,这个人有大善或大恶的天赋才能。但是没有人在看到他凶残的蓝眼睛、下垂猜疑的眼睑、或者狂暴的鼻头及威胁迫人的浓眉时,会看不出这是如此明显的天生危险征兆。他完全不去注意我们任何其他人,只把眼光空茫地盯在福尔摩斯的脸上,眼神中有着深切的恨意与惊诧。“你这恶魔!”他不停地喃喃说道,“你这聪明得跟鬼一样的恶魔!”

“啊,上校!”福尔摩斯一边理着弄乱的衣领一边说,“就如老戏中说的‘冤家碰头了,旅程也就结束了。自从我躺在莱辛巴赫瀑布的突岩上,你赐给我那些关照之后,我就没有荣幸再见到你。”

上校仍失神地瞪着我的朋友。“你这奸诈狡猾的恶魔!”这是他唯一能说的话。

“我还没有替你们介绍,”福尔摩斯说,“这位先生是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一度服役于皇家印度军团,也是我们东方帝国造就的最佳射猎手。上校,我相信如果我说你猎虎的成绩仍无人能比,应该不会有错吧?”两旁的警察将他拉了回来。

这个狂暴的老人没说什么,但仍瞪着我的同伴。他那野蛮的眼神及怒竖的胡子使他本身看来真像只猛虎。

“我很奇怪我简单的计谋居然能唬过你这猎场老手,”福尔摩斯说,“这方法你必定很熟悉了。你难道不曾将个孩子绑在树下,自己拿枪等在树上,等你的饵将老虎诱来吗?这座空房子是我的树,你是我的老虎。”

莫兰上校暴怒地发出一声吼叫并向前跳了一步,但两旁的警察将他拉了回来。他那脸上的狂怒神色光看一眼就够令人不寒而栗。

“我承认你使我小吃了一惊,”福尔摩斯说,“我没有料到你会来利用这所空屋及这扇极为方便的前窗。我以为你会由街上行动,而我的朋友雷斯垂德及他的得意部下就在那里等你。除了这点意外,一切皆如我所料。”

莫兰上校转向警探。

“你也许有理由或没理由地逮捕了我,”他说,“但至少我没有理由要站在这儿受这个人的嘲笑。如果我要被法律制裁,那么就一切依法办理吧。”

“嗯,这话还算合理,”雷斯垂德说道,“在我们走之前,福尔摩斯先生,你没有别的事要说了吧?”

福尔摩斯已由地板上拾起了那把强力的气枪,并且检视了它的机械装置。

“一件令人叹为观止而且独特的武器,”他说,“既无响声,又极具火力。我知道赫德先生,他是一位盲眼的德国机械师,他遵照已故的莫里亚蒂教授设计制成了这把枪。我知道它的存在已有多年,但从没机会摸过它。我要你特别注意这东西,雷斯垂德,以及这把枪使用的子弹。”

“这件事你放心交给我们,我们一定特别留意,福尔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说,一边随着众人走向门口,“还有别的事吗?”

“我只想知道你会以什么罪控告他?”

“什么罪?先生,那还有什么疑问,当然是企图谋杀福尔摩斯先生。”

“不对,雷斯垂德,恭喜你,你以你一惯的机智与勇猛逮到了那个人。”

“逮到了那个人!逮到了谁?福尔摩斯先生。”

“那个警方全力搜捕却无结果的人——杀死罗纳德·艾德尔的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他在上个月三十号以气枪的扩张弹由公园路四二七号前面楼上的窗口射入,这才是被控的真正罪名。雷斯垂德,就这样。华生,如果你能忍受由破窗中吹进来的冷风,那么我们一起到我书房抽根烟、坐半个钟头,会带给你一些有益的消遣。”

我们的旧房间由于麦考夫的关照及赫森太太的精心管理,仍然维持老样子。我进去时,看见那确实是有些不太习惯的干净,不过旧时的痕迹都还在。做化学实验的角落,有着酸浸蚀痕迹的松木桌子也还在。书架上是一排札记本及参考资料,还有图表、提琴盒、烟斗架。房间里有两个人——一个是赫森太太,她在我们一进去时就展开了笑颜——另一个是个奇怪的假人,它在今晚的历险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它立在一个座架上,上面披了一件福尔摩斯的旧晨袍,由街上看来的确是一个完全真实的影像。

“我希望你遵照了所有的预防措施进行,赫森太太。”福尔摩斯说。

“先生,我完全照你的指示爬着过去。”

“好极了,你做得很好。你看到子弹射中哪里吗?”

“是的,先生,我怕你的蜡像被毁坏了。它由头部穿过,打到墙上扁掉了。我在地毯上捡到它。这里!”

福尔摩斯拿给我看。“华生,你可看到,是一粒左轮枪的软壳弹。真是天才,谁会想到气枪中会发射出这样的子弹?赫森太太,我十分感激你的帮助。现在,华生坐到你的旧椅子中,我还有几件事想跟你谈谈。”

他已脱去了破旧的外衣,又恢复了昔时福尔摩斯的模样,穿着由蜡像上取下来的鼠灰色晨袍。

“那老猎人的神经还没有失去它的稳定,他的眼力也没有减弱。”他一面检视着前额破碎了的蜡像,一面笑着说。

“子弹由脑后正中穿入,将脑子击得稀烂。他在印度时是最好的神枪手,我想在伦敦也没有几个人比他更好。你听过他的名字吗?”

“不,没有。”

“哼,这么个名人。把架上我那本人名记录索引拿给我吧。”他懒懒地翻着册页,一边靠在椅背上吐着烟云。

“我收集在M字母里的资料可真不少,”他说,“莫里亚蒂本身就足以使任何字母出色,而这里还有毒物能手莫根、使人憎恶的麦瑞度,以及那个在查林十字广场候诊室里把我左边犬齿打掉的麦修,最后就是我们今晚的朋友了。”

他将本子递给我,我看道: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无业。前属班加罗尔工兵第一团。1840年生于伦敦,系前英国驻波斯公使奥加斯特斯·莫兰公爵之子,曾就读于爱顿及牛津大学。服役期间参加过乔瓦基战役、阿富汗战役,并到过查拉斯布(派遣)、舍普尔及喀布尔。著有《西喜马拉雅山狩猎》(一八八一年)及《丛林三月记》(一八八四年)。住址:康达特街。俱乐部:英印俱乐部、坦克维尔俱乐部及巴格特尔纸牌俱乐部。

边上另有一行福尔摩斯的笔迹:伦敦第二号危险人物。

“真是令人吃惊。”我将本子还回去时说道。

“不错,”福尔摩斯回答。“某个程度而言他做得不错。他一直有钢铁般的意志,在印度仍流传着他如何由水沟中爬行追猎一只受伤食人老虎的故事。华生,我有一个理论,我认为一个人在发展中的表现代表了他祖先的整个演变过程,而像这种突然变得大善或大恶的情形必定有着某种强烈的影响进入了他的血液。”

“这种说法很玄。”

“嗯,不管是什么原因,莫兰上校开始走上了歧途。虽然在印度他没有什么公开的丑闻,他退休回到了伦敦,又弄得恶名昭彰。就在那时候,莫里亚蒂教授找上了他,大方地提供他金钱,而只在作一般罪犯无法执行的一两件极高水平的案子时用他。你或许还记得1887年劳得尔的斯图尔特太太的死亡案子,我很肯定是莫兰主谋的,但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上校十分聪明地隐匿他的恶迹,以至于莫里亚蒂集团被破获时,我们都无法找到罪名控告他。你记得我去找你的那一天,我是如何小心地将窗板关上,生怕会有气枪射进来吗?你一定觉得我是幻想过度了。事实上我完全知道我在做什么,因为我知道有这么一把枪存在,而且也知道枪的主人是世界第一流的神枪手。我们在瑞士时,他与莫里亚蒂一起追踪我们,而且也毫无疑问,他就是在莱辛巴赫突岩上赐给我那要命五分钟的人。

“你可能想到我在法国逗留期间,很注意地看报以便找机会逮捕他。只要他人还自由地待在伦敦,我就没有活下去的价值。日日夜夜他的阴影都笼罩着我,迟早他的机会会到来的。罗纳德·艾德尔的死亡案子发生了,我的机会终于来了。他跟那年轻人一起玩牌,然后由俱乐部跟踪他回家,再由打开的窗口射杀了他,这一点疑问也没有,光是那颗子弹就足以使他陷入罗网。于是我立刻赶回来,他底下盯梢的人看到了我,我知道他们会报告上校。我很肯定他会‘立刻想办法将我除去。我留了一个极好的目标在窗口给他,并通知警方可能需要用到他们——顺便告诉你,华生,你看到在门廊里的人是警方的人完全没错——我选了那个在我看来十全十美的地点来观察整个过程,但做梦也没想到他会选同一个地方来发动攻击。现在,华生,还有要我解释的地方吗?”

“有。”我说。“你还没有说明莫兰上校杀罗纳德·艾德尔的动机是什么?”

“噢!亲爱的华生,我认为事实并不难解释。证据显示莫兰上校与年轻的艾德尔一起赢了相当大一笔数目的金钱,而莫兰毫无疑问地是靠着作弊的手法,我相信在凶案发生的那天,艾德尔发现莫兰作弊。很可能他私下与他谈过,要他自动退出俱乐部并答应永不再玩纸牌,否则就要揭发他。但要莫兰退出俱乐部等于是毁了他,因为他是依赖欺骗手段玩牌赢钱维生的。因此他杀了艾德尔。艾德尔当时正在算他自己该退还多少钱,因为他不愿因他的搭档作弊而得利。他锁上门是因为怕他母亲与妹妹闯进来看到,坚持要他说出这些名字及数字是干什么的。这个解释你认为通吗?”

“我毫不怀疑你正中事实。”

“在审讯时可以证实或推翻它。不过,不管怎样,莫兰上校不会再来骚扰我们了。赫德先生有名的气枪也将成为苏格兰场博物馆的装饰,而福尔摩斯先生也将再一次可以自由献身于研究调查复杂的伦敦生活中所充满的有趣小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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