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苍白

2015-11-07 12:07叶凉初
青春 2015年11期
关键词:丽丽

叶凉初

崔苗在单位里像个游走在同事边缘的人,他和谁也不特别熟络,特别亲近,反之亦然。因此,大多数同事认为他清高,眼睛长在额角上,但也有人则不以为然,认为人都有点个性,他总是温和有礼,也不欠谁的,个性值得尊重。虽是如此,他的同事关系仍是一般得很,年末个人总结,领导总要提一句,注意团结同事。

呵呵,崔苗一笑。他自以为很团结同事的呀,只是,他不愿意太走近彼此的生活,他对别人的业余生活不感兴趣,也不想别人对他表示过多的兴趣。偶尔,他也和同事一起打打球,仅此而已。他对自己的评价很客观,他的确有一点离群索居,就像他当初极力要逃避另一种生活一样,这让他陷入一种无奈,自己为什么总在逃离呢?按说,档案局这个单位真是最清净安宁也没有了,上班的日子,除了少数因为各种理由来查阅档案的人,铺着莹白瓷砖的走廊安静得如同一片树梢上的月光,兀自晶莹剔透着。

这些日子倒是热闹了些,因为查结婚手续的人突然多了起来,有的为了补办独生子女证,有的为了拆迁,还有的是为了离婚。崔苗想起林语堂,结婚的当天就把结婚证书撕了,他说,结婚证唯一的用处是用来离婚。崔苗想,一对夫妻倘若连结婚证都弄丢了,那是不是说明他们的婚姻也该到尽头了?念头一闪现,就自嘲地笑了,他也不知道,他和牛丽丽的结婚证还在不在,在的话,放在哪里。谁没事老捧着它呀。

结婚十多年了,他和牛丽丽,就像家庭这条轴承上的两副齿轮,互相咬合,链动,熟极如流。比如早晨,总是忙得像打仗,他起来煮粥,准备水果和蔬菜,牛丽丽负责叫女儿起床,收拾书包,她们娘俩忙乎完后,他的崔氏中式早餐也就上桌了,时差不会超过五秒钟。严重睡眠不足的女儿脸色苍白地坐在餐桌前,好像一点胃口也没有,勉强喝下半碗稀饭,崔苗就去地库发动汽车。他们住的这个别墅区有些年头了,不过,再陈旧的别墅区也不会超过二十年,这会倒是林木成片,浓荫蔽日,小区的容积率又超低,比起那些“树小墙新画不古”的新别墅区,底气十足,什么叫低调的奢华?这里才是真正的富人区。别墅是崔苗结婚时父亲买的,一晃,女儿都十岁了,而崔苗,除了身形勉力保持外,是一个中年男人了。话又说回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那随和的个性,猛一看,还是可以冒充小伙子的。每当有人羡慕他嫩相时,崔苗就谦虚地说,因为我不是帅哥,所以才经老。这话也实在,他算不得帅,只是一个外表平实,带一点疏离气质的男人,这点疏离,恰好让他与众人区分开来。

才六月底,天就发了疯似地热,现在的夏天真可怕,不知道是地球真的变暖了,还是人的耐受力差了,总之每年的夏天都热得非比寻常,人的心情也随之懈怠下来,有什么计划,总是说,过了夏天再说吧,仿佛大家都能跟随学生放个暑假似的。送了女儿,崔苗到单位时还很早。这个点有点尴尬,再回家吧,出来进去的一身汗,所以他总是直接到单位,开空调,泡茶,打开电脑看新闻,然后一整天都窝在单位里,直到下班。档案馆的工作人员不多,地下停车场位置足够,可是因为同一大楼还有一家中信银行的储蓄所,车位就紧张了,两家单位最后商定,中层以上才能享受地下停车位。本来,这也没有什么,地上停车场还方便些呢,可到了夏天就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地下停车场温度不高,停了车,由电梯直达办公室,绝对不会出汗。车若是停在外面,五点下班时那车内就像烤箱似的。

崔苗站在办公室窗口洗杯子时,看到一个姑娘从已经洒满阳光的停车场快步走到大厦来,为避那火辣的日头,她举着手里的包挡住半边脸上的太阳。他知道她是中信银行的柜员,穿着白衬衣和藏青色短裙,朴素的衣着将她玲珑的身段勾勒得近乎完美。姑娘进大厦时还甩了甩包,好像她刚刚挡的不是阳光而是雨水似的。崔苗一笑。

过一天,崔苗去取钱,一眼就认出是那位姑娘,她颇瘦弱,清秀,很年轻。笑着问他,你在档案馆上班对么?

崔苗点点头,他不习惯人这样自来熟地对他,不过,她脸上的笑容又那么温暖真实,给人好感。两人这就算认识了,在共用的食堂里见了面,也会打个招呼。有次正巧坐在面对面,聊了一会,姑娘告诉他,她叫凌娴,一年前才考入银行的,本来以为银行工作很轻松,没想到柜台的活简直不是人干的,忙得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手脚稍慢,有些不明理的顾客就会抱怨,因此精神高度紧张。崔苗看了看她瘦弱的身子骨,同情地说,银行就是这样,每个新人都会在柜台上干一阵子,然后才能有比较舒服的岗位。凌娴点点头,突然跳起来问,几点了?我小姐妹还在等我换班吃饭呢。崔苗撸了一下左手腕,他手上的百达翡丽正指向十二点。凌娴看了一眼,端起饭碗就走。

崔苗心里的这件事藏了很久,没有人可以诉说,因为它实在也算不上一件事,他觉得有时,生活就像手腕上的表一样,嘀嗒嘀嗒,周而复始,毫无变化,今天就是昨天,明天就是今天,这样的日子,多过一天,少过一天,真的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能从这世上消失一天,估计,回来时,地球上什么变化也没有吧,当然,对他来说,首先是要和牛丽丽交待好。怎么和她说呢?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才足以说服牛丽丽呢,这个聪明能干的女子能够抓住任何一点草蛇灰线,将他一把揪出来。有时,崔苗感觉自己就生活在一个尺寸刚刚好的橡皮球里,只能动弹,无法突破,如果他手上有一把利器,他是否有勇气将它戳破,承担所有后果?可在很多人眼里,崔苗的挣扎显得矫情,因为那橡皮球也罢,无形的笼子也罢,都有一扇打开着的门。也许,崔苗的挣扎只在于挣扎本身,这挣扎的姿势里寄托着他生命的全部意义,没有这矫情的挣扎他就失去了存在感。说到底,他是有选择的,只是,那选择的另一端,是他更加不愿意走近的生活。自从父亲两个月前轻微脑梗之后,牛丽丽已经找他谈了好几次,要他回到父亲的公司,她虽然精明,但毕竟是一届女流,父亲虽然老骥伏枥,终究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公司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上千号人的组织管理生产,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崔苗,这是你的责任,幸运也好,宿命也罢,是你无法逃避的。我保证,留给你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只要你辞职来公司。牛丽丽严肃地看着崔苗。

崔苗是个从小就没有野心的人,至少在事业和挣钱上,他从不作停留,他对整个生活都有一种游离,边缘化,或者说,他喜欢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发发呆,写两笔字,包括细细体会那种挣扎的心情,再难受他也会认同这是生活的一部分,活着,就是体验,喜怒哀乐,细细体味。牛丽丽说得对,她的确是个缺乏责任心的男人吧,除了女儿的事,他都不大上心,父亲生病他很心疼,但看他恢复得很好,他也就很快放下了心,甚至他觉得,让父亲能一直坚持在他自己的岗位上,对他来说,是一种满足,父亲需要那份工作远甚于别的,这是他的存在感。

可是,崔苗总是孤独的,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心情,孤独当然也不坏,只是偶尔会觉得憋闷,想找个人说一说,找谁呢?那些知道状况的人,他们的回答他猜也猜得到,他们一定说他傻,放着好好的富二代不做,去做一个档案管理员,那些不知情的,想到要从头说起,他先就失了兴趣。会不会遇到一个人,什么也不说,他就能明白自己?理解他选择了自己认为想要的工作,但事实上也不是那么完美?

女儿放暑假以后,崔苗决定不开车了,坐公交或者搭牛丽丽的车,上班下班开个车真是太浪费了,单位到家,也就是一脚油门的事。中午吃饭时,他就不自觉地寻找凌娴的身影,令他失望的是,那天凌娴没有来,休息,或者与她的同事换班吃饭,来得晚。吃完饭,他特意踱到银行大厅这边来,倒是在柜台看到了她,便走过去问她,怎么不吃饭。

凌娴用手支着头,说不想吃,可能中暑了,一点胃口也没有。夏天的大中午,银行大厅里几乎没有人,崔苗这样依着窗台和她说话,显得很突兀,他看了看四周,将一个信封递给了凌娴,就走了。信封里是他的地下车库停车卡,他想她一定明白是什么意思。果然,下午四点多,接到凌娴的微信,说,十分感谢,明天开始,咱也算是领导了。崔苗笑,随手删去了这条微信,又很快后悔,这条微信多有趣啊,她用的是符号加文字,图文并茂的,可惜了。崔苗不大在QQ或者微信上聊天,就是聊,也极少用表情符号,这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以为是自己不再年轻的缘故,但有比他年纪更大的人也爱用表情符号啊,或者,只能说明他个性上的不同吧。

不用送女儿了,牛丽丽见崔苗还是每天六点多就起来了,便将公司的一堆资料带回来,让他先熟悉起来。

早晚有一天,你要接手的。牛丽丽说。

这不有你么?有爸爸,将来,还有女儿。崔苗有些不情愿。

崔苗,你知道你像谁?你像那些琼瑶小说里的小生,出身富贵,不理红尘,可这样的话,你配我就有些不对了,你当配一个同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你们可以双双对对成仙去。牛丽丽笑着说,话语里不是没有刻薄的。或许是公司的事情太多了,肩上的担子太沉重,牛丽丽要比同龄人显得老相些,崔苗深知,那是他享福的代价之一,也从不敢轻易提及。不配?才配呢!两个同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怎么生活,怎么生儿育女?

可是,那一瞬,崔苗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凌娴的眉眼,飞快地跳动一下就消失了。

爸爸说了,他最多坚持到年底,他要趁着现在身体还行,带妈妈去旅行,所以,崔苗,你别再心存侥幸了。牛丽丽边说边在崔苗面前摊了一桌子的材料。公司是做建筑的,牛丽丽摊开的是正在进行的几个工程进展情况,图纸加文字,崔苗看一眼就晕了。他突然想到,公司刚刚成立时,踌躇满志的父亲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儿子,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你将来为钱操一分钟的心。父亲的一生是辉煌的,他从一个泥水匠走到今天,不知淌过了多少急流险滩,现在他年纪大了,应该是退下来的时候了。

这念头让崔苗的目光在材料上专注了几分钟。

坐牛丽丽的宝马到单位时,崔苗坚持要车子停在距离大门远一点的地方,他不想撞见同事,他宁愿走一点路,出一点汗。刚进大门,就看到凌娴笑着走过来,递给他一个保鲜盒,里面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饺子。

我包的,你尝尝,喜欢的话下次再包,这也算是对门卡的感谢。凌娴笑起来,嘴角边有两颗米粒大的笑涡,十分耐看。她还没有来得及换工作服,穿的是白T恤,红格子短裤,看起来像个邻家小妹妹。

饺子很好吃,这让崔苗猜测凌娴难不成是北方姑娘,银行条线管理,全国招聘,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可她的名字和长相,却是如此这般的江南。

怎么样?喜欢这口味?芹菜的好还是韮菜的好?凌娴微信他。

都好,谢谢,心灵手巧的姑娘啊!崔苗回她。这回没有马上删除记录,他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过一会就看看。据说,国人平圴每六分半钟看一次手机,这个下午,崔苗也不知道自己看了多少次手机,明明知道她不会说太多话,因为她的工作环境不允许。

不知道是不是吃了对方亲手做的食物,感觉心理上很是近了一层,崔苗将饭盒还给凌娴时,特意去超市买了五个进口苹果,在地下车库等她。他之前的车位上停着一辆白色POLO,想必是凌娴的,果然,不一会,电梯口就出现了她的身影,见到他,很惊喜的样子,接过东西,打开车门,俏皮地问他要不要搭车。

崔苗忙说不了。他自己回家。

嫌弃我的车子不够档次哇!凌娴边笑边摇上车门,和崔苗说再见。崔苗有一刹那想到凌娴看到了早上他是坐了牛丽丽的豪车来的,想想又不可能,车停得那么远,他走到大门口时,凌娴早就到了,在那儿等他呢!

应该是恋爱的节奏,踏歌而来,崔苗心里有点慌乱,又有点甜蜜,还有一点难以解释的厌倦。显然,即便凌娴是单身,也不可以和他恋爱,或者说,因为她是单身更不可能,风险更大,可是,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掌,推着他不由自主地前行。

爱情是蜜糖般的毒药,对任何年纪任何处境的人都是,无法抗拒,虽然每一种爱情的成分都差不多,但它们组成各式各样甜蜜诱人的味道,叫你欲罢不能。

猜测她在做什么,看到美好的事情,情不自禁地想到她,受点小委屈也会想到找她倾诉,虽然许多没有付诸行动,只在自己心里来来回回,但也过足了瘾,背着人时,脸上露出隐隐笑意。恋爱的节奏,每一个成年人都是熟悉的,因为那种美好是如此动人心魄,难以忘怀。

知夫莫如妻,牛丽丽说,崔苗你最近很有起色嘛!崔苗心里不免一惊,起色?他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脸。其实,他和凌娴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除了他现在知道,原来她已经结婚了,夫妻俩都是浙江人,丈夫在一家外资企业做财务。

开始盼着午饭时间,因为即使凌娴和同事换班吃饭,至少也有一半可能遇到她,其余的见面机会,崔苗还没有想到,他也不着急去想,感觉这过程曼妙有趣,因为结局已经写好,无所盼望,只好追求这过程的美好,也许,正是这一点让他感觉厌倦吧。不知道凌娴怎么想,也许,一切不过是自己这个无聊男人的单相思呢,他看她过得虽然辛苦却趣味盎然,不由得羡慕嫉妒恨,要参与进来,中断和打破她的生活,像儿时的恶作剧一般。

一切都说不好,凌娴到底是哪里吸引了他,可她在他极度无聊的时候出现了,像一道彩虹,令他沉闷的生活变了色彩。

凌娴,她怎么想他呢?崔苗还没有看出来,如果他肯客观面对的话,凌娴对他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除了因为门卡的事情对他表示感谢,又包了一次饺子送他外。但这种态度正是崔苗喜欢的,他像个走进了丛林的孩子,新奇而自由地四处探看,时间和空间都有的是,慢慢来。

来了,有次下班时,凌娴打电话给他,说车子发动不了,问他能否下来看看。

当然。虽然崔苗也没有能够发动车子,但他一个电话就叫来了4S店的朋友,不消三分钟就把事情搞定了。凌娴自然十分感激,崔苗笑着说,可别再包饺子给我吃了。

是不是不好吃?凌娴垂着头,长发也随之垂落,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怯怯地问。

没有,我是说太麻烦了,自己做吃的,很麻烦。有一样东西像子弹般击中了崔苗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他看到另一个自己软弱地舒服地微笑着倒下去,那姿势真是优雅美艳。

不如,陪我去看场电影?说出口后,崔苗才知道自己有多后悔。看电影,多么幼稚的事,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走进电影院了。中年人都极少看电影,因而请人看电影,多少显得暧昧。难怪凌娴顿了一下,问,最近有什么好电影么?崔苗答不上来,只觉得心慌气短,恨不能地上裂开一条缝,可是,这慌张的感觉是多么美妙啊,太有存在感了,许多沉重的东西突然被一阵大风卷走了,露出赤裸裸的肺腑来。

我去网上查下再告诉你,有什么好电影。凌娴轻轻地拍了一下崔苗的肩,适时说。

电影没看成,倒是又吃了一回饺子。凌娴说,她喜欢吃饺子,每周都做,只是做多些,一点也不麻烦。吃完饺子的后一周,凌娴问崔苗愿不愿意陪她去看一个书法展。

崔苗心里别一跳,想不到这么年轻的女孩子还写字,现在练书法的,除了退休在家没事干的老人,其他的,都被认为脑子多少有些不正常。凌娴见他一脸疑惑,笑笑说,不是我啦,是我一个老乡才子,去学习学习,也捧捧场。崔苗说好,他没有告诉她,自己平日倒是也写两笔字的,不过,从来没有办过什么展览,只是自己的一个乐子,觉得无所谓好坏,当然,办展览也很好,至少有胆量接受别人的评判。

书法展在一家别致的茶楼里,楼上楼下百来个平方,且不说书法如何,这茶楼里满谷满坑的老东西真是见所未见,厚重的原木画桌,四周有精致古旧的雕刻,油漆已经被岁月抹去,也无须油漆,摸上去已经光滑如绸,各种色样的椅子,老石头,茶具和绣品,书法作品只能挂在四周的墙上。

凌娴一再问字怎么样?

崔苗点点头,一幅幅看过去,在心里比较着,他本来就是个不多话的人,在这种场合便更加严肃,凌娴似对书法没有兴趣,站在窗前看街景,对面,是一座街心公园,天气炎热,绿荫重重的公园看上去湿润而叫人向往。

从茶楼出来,凌娴闲闲地问,去公园走走还是去看场电影?崔苗选择后者。电影是汤唯主演的《黄金时代》,崔苗觉得不错,不知道对不对凌娴的胃口,看到后来,他觉得有些沉闷冗长,想必凌娴更加受不了,除非,她是一个文青。崔苗喜欢文青,或者说由文青长成的女人,她们比较天真,浪漫,对生活有自己的想法,尽管庸俗的生活会磨去一些文青气质,但骨子里的东西,总会在生活的长河中若隐若现,让漫长的人生不那么枯燥。凌娴应该是文青吧,即使不是,也算是个伪文青。可是,管她是不是,反正她吸引到他了。

回去是凌娴开的车,天色已晚,灯光下,崔苗突然看到凌娴白皙的手腕上有一道浅红色的痕迹,问她,手怎么了?

没有怎么啊。凌娴左右看了看,笑了,是她戴的一串手串不经意压到了,留下的印痕。凌娴的手臂苍白而细瘦,显得方向盘大而无当。这是崔苗第一次坐女人开的车,牛丽丽的不算,她开车比男人还猛,都说开车能看出一个人的个性,在牛丽丽身上真是纤毫毕现。凌娴就温柔得多,不过,她并不懦弱,有几次,她都轻巧地不着痕迹地抢了过去。

像没让牛丽丽的宝马车靠近单位大门一样,崔苗在离家最近的一条马路边下了车,嘱凌娴开车小心,摆了摆手,看到她和她的小白车鱼一样无声地汇入车流。从阴凉的空调车里出来,站到温热的马路上,有刹那的舒适,像突然泡进浴缸里一样,不过很快,周身冒出了细 密的汗珠,后脖子上毛毛的,衣服也贴到了身上,幸好,从马路到小区只有十来分钟的路,这个别墅区大约是全市唯一的在市中心的别墅区了,真正的闹中取静。走进小区,巨大的树的浓荫拥抱了崔苗,通往家的小径上,六月雪开得满天满地,灯光下,真像仓促间下了一场雪,这花,单朵看毫无色彩,可架不住多啊,密密麻麻,没有空隙,像是铺了一层花朵,不知道为什么,崔苗偏爱细瘦苍白的东西,或者人,这种近乎病态的偏爱肯定和他骨子里的疏离感有关,浓艳繁盛的花朵令他惊惧,无力承受,也并不觉得美丽。

家里静悄悄的,牛丽丽和女儿在各自的书房,崔苗在阳台上站了一会,他不抽烟,但这会,他真想手边有支烟,一场展览加一场电影,凌娴也算是半个同事,他并没有那么心潮起伏,他只是,想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以及,未来的走向。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这段日子,凌娴对他很热情,这种热情,是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强烈的,对她身体的渴望,从一开始就没有。

凌娴在微信上发他一个叫“奢品会”的网站,询问他两款皮包的意见,崔苗对这些不内行,他也从来没有给牛丽丽买过类似的东西,只凭直观说咖啡色那一款更适合凌娴。过了一会,凌娴问,黑色的不好看么?崔苗说,也好看,只是你用黑色有点老气。凌娴哦了一下,不再吭声。中午吃饭时,崔苗问凌娴,皮包买了没有,买的哪一款。凌娴没精打采地说,没买成,想想还是心疼,五千块呢,差不多是一个月的工资。崔苗吓了一跳,瞪大眼睛说,这么贵,我以为一两百呢!凌娴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说,你连标价也没看?没有。哦,是很贵,所以不买了。饭也没吃两口,凌娴一直在拨拉着碗里的饭粒。

对了,他们都说你是有钱人。凌娴停止手上的动作,好奇地问。

他们是谁?

我的同事们啊。

你的同事?天,他们怎么这么没有专业精神,是不是把我的存款数目都告诉你了?他们说有多少?三万还是两万五?崔苗一本正经地说。

凌娴咯咯笑起来,用左手掩住嘴巴,忍俊不禁的样子,崔苗也笑了,说,我哪里会是有钱人,有钱人还每天上班下班?早享清福去了。

凌娴止住了笑,点点头,说得也是,有钱人不用上班,上班的挣钱都有限。对崔苗扬了扬手上的饭盒,走了。

崔苗看着凌娴的背影,他见到她时,她多半穿着工作服,看似千篇一律的工作服,事实上最考量女人的身材,连工作服都穿得好看的女人,才是真的好看。凌娴苗条,有极细的腰身,白色衬衣束在藏青色裙子里,腰身还是绰绰有余,这苗条让她总是带着点少女的柔媚气质。

凌娴发给崔苗一组羊绒裙子的链接时,崔苗突然开窍了,说,你要哪款,我给你买。凌娴发了一个惊愕的表情,说,怎么这么大方?不用了,我自己买,我可不穿男人买的衣服。

崔苗较真地说,没事啊,我们是朋友么,买件衣服作礼物。

你给每个朋友买衣服作礼物?不会吧。凌娴俏皮地问,那你哪来这么多钱?

呃,没有过这样的朋友。钱,像海绵里的水,挤挤总会有的。比如省下一个月吃饭的钱。

算了吧,我自己买,你饿肚子我不忍心。凌娴发了一朵凋谢的玫瑰。

崔苗想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伤害了凌娴的自尊心。想解释,又觉得无从说起。仿佛从那一天开始,俩人的关系也冷了下来,虽然本来也没热到沸点,但那种冷是崔苗第一时间就能感觉到的,最明显的表示是凌娴几乎不去食堂吃饭了,开始几天,崔苗还微信问她,她总说天太热了,没有胃口。天确实很热,已经连续三十个四十度以上的高温天,像发了疯似的没有尽头,人虽然在空调里看着生龙活虎的,但一出门,就像失水的白菜,蔫了。崔苗担心凌娴会生病,在微信上一条条发给她防暑降温措施,她都没有回他,也没有去食堂吃饭。

暑假去海边避暑是崔苗家里的传统节目,牛丽丽一早就做好了各种安排。在巴厘岛的十天时间里,一家人过着天堂一般的生活,崔苗却尝到了相思的滋味。这滋味久远却清新,像一颗新鲜柠檬,从他的心里冒出来,欣喜而怀旧的味道引发他漫无边际的幻想。爱一个人难还是让一个人爱上自己更难?崔苗觉得是前者,爱一个人,不管对方爱不爱自己,那感觉真是好,难怪有句话说,我爱你是因为我爱和你在一起时的自己,人世间,能触发自己产生这样感觉的人,肯定是极其稀少的,因而珍贵。这种虽然不激烈却萦绕心头的情绪让崔苗和他的妻女分离开来,让他看起来那么心不在焉,那么疏离。女儿缠着他拍照,把三个人的合影晒在微信朋友圈内,他悄悄地设置了凌娴看不到的范围。

崔苗想,凌娴的男人是什么样子的呢?他一定比自己年轻英俊,他们是同学,一定志同道合,他以怎样的方式爱她呢,他们相爱,也会争吵,他们有共同的生活目标,但也有各自的秘密,他们还没有孩子,可能彼此间的空隙比他和牛丽丽更大,他们年轻,可能还在磨合阶段。只是,像事先说好了似的,他和凌娴的交往中,谁也没有提过各自的另一半,这是一种默契,尽管他有着这么强烈的单相思,但他确实从未动过离婚的念头,连一丝也没有,仿佛这是完全无关的两件事。

她对他呢?

他不知道,虽然很想知道。他在这自制的谜一样的思念情绪里悠然自得,待他像个淋了一场相思雨的毛头小伙子那样回到单位时,酷热的夏天仍在继续,让他意外的是,办公桌上,放着那张地下车库的门禁卡,凌娴还他的。

崔苗问她,为什么门禁卡不用了,天还热着呢。凌娴只淡淡说,谢谢,她从他们银行同事那弄到了一张。

崔苗有无数的话想和她说,但因了她的冷淡,一时都堵在了喉咙口,无从开口,凌娴也没有再说什么。好在,午饭时间到了。

崔苗刻意晚去了十分钟,果然,凌娴已经坐在那儿吃饭了,他把餐盘放到她的对面,她抬头,见是他,吃一惊,好像要站起来走开,到底还是坐下了。

出了什么事?崔苗装作埋头吃饭,低声问。

什么什么事?凌娴明知故问。

你好像变了,对我不像从前了。

崔先生说得好奇怪,我怎么变了,从前和现在,听起来像有什么故事似的。凌娴坐直了身子,目光笔直地看着崔苗,崔苗不得不低下了头。

凌娴,对不起,我们之间的确什么事也没有,可是……

话还没有说完,凌娴挪开椅子站起来,端着几乎没有动过的饭菜就离开了,她的动作虽然轻柔,但又饱含力道,决绝与冷漠。崔苗捏着筷子,看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凌娴的一切都在做给某个附近的人看,他下意识地四下里看了看,没有什么特别的人,与他目光相接的,只有银行的倪副行长,他们不是很熟,只是相视一笑。

从那以后,凌娴再也没有联系过崔苗,崔苗本来就是疏离的人,那个中午的情景让他很是受伤,因他不知道哪里做错了,而且,依着他们之间的关系,他要解释也无从说起,更没有可能要对方给出一个解释。

夏天很快过去了,开学后,崔苗又开始送女儿上学了,因而又开车了,又到地下车库去停车了,有时,他会幻想凌娴那辆白色POLO停在他的位置上,当然,她现在有别的停车地儿,再也不会停在他的位置上了。只有一天,崔苗恍惚看到凌娴从车库深处走出来,仿佛她身后还有一个男人,他承认他没有看清,他也没有等她,她走得很慢,分明要避过他。

当类似失恋的痛楚过去之后,时间已经过了国庆节,崔苗向单位提出了辞职,他突然觉得每天上班下班的特别没有意思,他像个一夜之间突然长大的孩子一样明白了父亲的苦心,并为自己这些年里的不负责任痛责不已。父亲正式退休,将公司交由牛丽丽全权管理,崔苗还是个门外汉,从管理工厂和门店开始学起。

初冬的一天,崔氏衣品的7号门店里,来了两个不速之客,凌娴和倪副行长,崔苗的接待工作已经炉为纯青,他热情地迎上去,一翻寒暄之后,他请凌娴随便挑,打对折。凌娴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问,怎么好好的公务员不做,出来打工了?

倪副行长听了哈哈大笑,说,小凌,你有所不知,崔苗可是崔氏制衣的少东家,他这哪是打工,叫从基层做起,内外兼修。又问崔老爷子好。凌娴错愕了一秒钟,说,啊呀,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原来崔先生是富二代,难怪,那么好的工作也不在你眼睛里。崔苗笑着摆了摆手,凌娴的语气让他觉得刺耳,同时,一股厌倦却又无法扼制的快感,莫名其妙地,水一样从心里涌起来。凌娴不再说话,白着脸挑了一件驼绒大衣,崔苗依言给她打了对折,倪行长要买单,凌娴坚决地自己付了钱。

外头很冷,铅灰色的天空低低的,泛着暗红,看样子像要下雪了似的,狂风卷起一堆堆落叶,呼啸而过。崔苗捧着一杯热咖啡,看着窗外的景致,在这寒冷的冬天里,难以想象夏天的酷热。是啊,仅仅只是几个月前。四季周而复始,顺其自然,像人生的很多事情。现在,他大致明白自己经过了什么,失望归失望,他的心里还是感激凌娴的,就好比一个人做了一个哭泣的梦,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但自己流下的眼泪是真的,不然,醒来时怎么连枕头都湿了呢!

责任编辑◎青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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