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外省的信

2015-11-07 07:54谷禾
青春 2015年11期
关键词:祖国

谷禾

给外省的信

谷禾

一个熟睡的老人

一个熟睡的老人

就像一座空荡的房子,因为年久失修,

它的内部

黑暗,肃穆,荒凉,蛛网密布

如果一阵风吹过,

逝去的母亲,和母亲的母亲们回来,和他合而为一

它会变得

自然,亲切,带着桃树的端庄和垂柳的慈祥

噢——,一个熟睡的老人和空荡的房子

接着,河流与村庄诞生了

田野,羊群和炊烟,

女人抱着孩子,沿月光走来——

我想,这不是幻象

从一个熟睡的老人开始,当他和一座空荡的房子结合

我被允许经常回到屋檐下,成为

众多父亲中的一个

一件物什为什么突然垮下来

我一直搞不明白,一件物什

为什么突然垮下来

比如一只瓷瓶子,白色的,清澈,轻盈,圆润

安置在屋子的一角,既没有插花,也没有

承载水和月光,有一天深夜

它突然倒了下去,不借助任何外力

就碎成了一地尖锐的瓷片,把我吓得心惊肉跳

陈鱼送我的油画,就挂在我家的客厅里

另一个白天,它突然落了下来

再从沙发滚到地板上,画中的马匹

紧紧地压住了骑马的少女,

少女的脸孔,只剩下了轮廓

我打开门,墙上的钉子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想一想,不可思议的事情

真是太多。一辆车抛锚在路边

车主急得围着它转圈,这时另一辆车

突然冲过来,把它拧成麻花儿

转圈的车主来不及呼救,就成了横陈的死尸

我的同事行色匆匆的跟相遇的每个熟人

说再见,回到家,仰脖子把一瓶甲胺磷

灌进了喉咙。我家无人居住的老屋有一天

突然坍塌下来,屋子里的一窝野猫却安然无恙

我保存最早的照片里

如今还苟活在人世的只剩我一个

据说恐龙曾经统治了地球,青藏高原

也曾是一片大海

这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我早已变得隐忍

而麻木。我也曾想搞明白

一件物什,为什么突然垮下来

一只瓶子,一幅画,一个钉子,一辆车

一座房子,一个人,一个物种

一个村庄,一个城市,一个国家,一个世界

也会突然垮下来

破碎,扭曲,倒塌,死亡,消失

成为历史深处的墨迹

我甚至想到“必然”这个词,想到这个词语里

蕴藏的宿命和道法,这样的归结

愚昧而残酷。它让我如临深渊

面对一张白纸,也恭敬而小心翼翼——

回忆照耀现实

一次次地批斗,让牛高马大的地主

过早弯下了脊梁。你信吗?

一次次的死亡——丈夫、公公、女儿,婆婆

上午的小儿子、下午的大儿子

连续的,把俏农妇逼成了哑巴。你信吗?

“一次次地,我吃自己的儿子,边呕吐

边吃,我猪狗不如。不如。从活过来

到现在,我没尝过肉,我死了下油锅。你信吗?”

一次次把人踩于脚下,踏着堆垒的血肉

他爬上最高的深渊,踩响了地雷。你信吗?

一次次隐匿真相,撒谎成为习惯

一次次地,强取巧夺

他已没有了面对历史的勇气。你信吗?

诗歌可以疗伤,宽心,可以分担罪过

但不可以是杜康,也不可以是流泪的忏悔书。你信吗?

七年——祭奠一位伟大的长者

这么快就七年了。七年的痒,七年的痛,

足以让美满的婚姻支离破碎,让华美归于平淡,

但对于逝者,七年,仿佛眨了个眼。

更漫长的二十二年,也仿佛只眨了个眼。

我记得你的音容,和广场一起,停在了那个瞬间。

但我真的模糊了七年前的记忆:你离去时,

是晴天还是阴雨,是否格外寒冷

有没有雪落下来,雪落黄河静无声——它只白了

你独自的世界。逼仄的灵堂,在一条逼仄的巷子里,

来去匆匆的人影,不说话,不哭泣,

他们放下白色的花儿,鞠躬,祝福你一路走好。

更多的人,并没有因你离去

而停下来,他们继续把火种埋进土里,

把梦埋进土里,他们继续把谎言埋进土里,

他们继续把自己埋进土里。

你知这一切,但你已离去。

真的,不是谁都能放下自己,放下生,和死,

也不是所有生死,都来于尘而归于尘。

七年后的今天,我路经广场,想起今天是你的祭日

心里竟生出源源的暖意来。

但我只想了你一秒钟,你知道的,我的身外

是轰隆隆的长安街,是灰霾紧锁的冬天,我只能看清

一百米之内。百米之外,世界等于一座废墟,

作为一个诗人,我拒绝罗列心中的悲伤,

也拒绝被灰尘蒙着近视的眼睛。

你死了七年,但我们活着——不是替你活着。

我写诗,不为怀念,也不替所有的人写诗。

祖国之诗

我的祖国不是茫茫宇宙

也不是蓝色星球上的某一片疆土

不是美利坚,法兰西,德意志,也不是亚非拉的

什么国度。我出生在太平洋西岸

但和太平洋没丝毫瓜葛

我的祖国,只是一个指甲盖儿大的村子

只是村子的一棵树,树上的鸟巢,绕树的

乌鸦和燕子,是矮檐下更矮的老人

是那里的风吹日晒,花开花落,生老病死

它一万年都不曾改变

我离开了那里,就再也不愿意回去

但她从不当我是它的叛徒

我的祖国,只是生养我的父亲和母亲

如今他们白发苍苍,眼花耳聋,脚步蹒跚

接近于化为灰烬和泥土

但从没奢想儿女回报和反哺

我的祖国,只是我爱着的某个女子

是她的腰肢,手脚,眼睛,是她战栗的唇,丰硕的乳

是她悲欣交集的性

当她老了,我就忘记她了

而仅仅记着了她的青春和美貌

我的祖国,只是一瓶烈酒麻木我

只是一根稻草的孤独压垮我

只是缠身的疾病捆着我绑着我

在尘世漂泊,仿佛丧失了最小的祖国——

合唱者

从出生,我们睁开眼睛

在一个合唱的大家庭,唱出相同的声音

我们玫瑰的表情,花瓣的嘴唇

千万人一起合唱,如同一架掠起的超音速飞机

在一支看不见的魔棒引领下

“我”淹没在“我们”之中,从剧场到天空下

童声消失了,我们用流泪的眼睛合唱

青春的河流干涸了

我们用老年空茫的道路合唱

向黑暗的人群,向风吹稻浪

向明灭的灯笼

向收割后的田野,向雾霾和落雪

向骨头的死亡之舞

我们一直合唱:肉体渐渐消失了,教堂也没有出现

永远的合唱者!我们没有自己的名字

读韩文戈《一匹死去的马如何奔跑》

只要站起来,一匹死去的马也能奔跑

那些跑过草原的马

那些跑过滩涂和暗夜的马,那些用头颅和马尾

安顿灵魂的马

四散的骨头,正在闪电下集合

你看到马眼深处的草原了吗?

你看到马骨深处的闪电和花朵了吗?

只要从白纸上站起来,

一匹死去的马,也能收拾起四散的骨头和蹄上的星光

带领更多孤独的马奔跑起来

——你听啊!

从山谷,从草原,从天空下

那怀抱故乡的马蹄,正一阵阵地纷至沓来

回忆一场雨

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我从村上赶去十里外的学校

一场暴雨

突然没头没脸地

泼下来

我生来没遇过这么大的雨

干脆扔了自行车

仓皇地钻进了路边一座孤零零的麦秸垛

不停哆嗦着嘴唇

一道闪电劈下

我突然看见了大路上有两团模糊的黑影

不!确切的说

是两个老人互相搀扶着

还走在暴雨中

因为又一道闪电劈下来

让我看清了他们的脸

在闪电下

仿佛两块嶙峋的石头

闪电之后,消失在无边的漆黑里

我想喊他们过来

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这时又一道闪电

斜劈下来

却再也找不见他们的影子

巨大的恐惧瞬间散向我的每一寸骨头

我紧紧地闭了眼

不敢再睁开

一直到今天

说起那个夜晚

每个人都说不过幻觉而已

没有谁相信我曾遭遇这样一场暴雨

洗冤录

有足够证据

指认他杀了人,有吐火之舌

把他

从法庭,押赴刑场——

有一颗子弹,在出膛的瞬间

偏离弹道

让他多活了一分钟

第二颗子弹追上去,怒不可遏地质问

——他死在两颗子弹的互否里

……多年后,真凶归案,第一颗子弹的

惊惶,被反复忆起

为什么不是一枪夺命?

多年之后,偶然归为天启,归于宿命

还其清白的,并非真凶

亦非侦案人员

而是一颗偏离的子弹

在黄泉之下,被他

从记忆里摸出来,看了又看

一场雪

一场雪,落在青灰屋顶上

远近都白了

季节多么安静

一缕晕黄的光,从木格窗棂透出来

镀亮了檐下的冰凌

以及,垂落井台上的影子

……这是多年以前

父亲推开院门的声音特别响亮

他一身白,头发和眉毛

也白了

他在门楼下跺脚,反复拍打衣服

顺手把木锨放回门后

轻咳一声,转身回到炉火旁

黎明之前,天地尽白了

我第一个爬起

穿上棉衣,去到院子里,扫一片空地

撒下秕谷,支起竹筛

等待饥饿的麻雀,一只只落下来

也有时,忽然望见

隔墙伸过来的

半枝梅花,给雪平添一点鲜红

或者,一树梨花

给这茫茫的白,添加上更多白

——在我愣神之间

吃饱的麻雀

早已飞回天上,嘁嘁喳喳地

述说着人间的事情

给外省的信

这里有用于炫耀的蓝天

久违了!不是我不情愿拿给你

而是他们想什么时候蓝

就可以让它蓝。也可以随时把拥堵

的癌症消灭。权力的强悍

如同一只超级恐龙

你望不见首尾。当我匆忙地走上街头

看见所有的笑脸

也赶紧把笑脸挂上,接受安检

我们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

各扫门前雪?雪却已从这个城市绝迹多年

我们低头刷屏,不畏惧颈椎变形

在虚拟世界里

漂亮地,一次次把对手击倒

对面行人的脸庞

却被轰鸣的长街一刹那冲碎了

给你的信,还没写一个字

我已无话可说,或者,一张白纸已明证了

一切。我还活着——

命运重复在你身上,也不曾有什么改变

死亡……这件事

一生中,我见过

无数的死亡。我的曾外公

临死之前,吵着要我姥姥给他穿上寿衣

放他到棺材里去

大人们以为他在耍小性子

没想到

只过了一会儿

他就去了另一世界

他的手温暖,枯干。微笑留在脸上

像一个睡熟的老婴儿

我唯一的亲弟弟,一出生

患上了破伤风

在乡医院里熬过几天之后

我母亲选择了放弃

回村的路上,把他扔在了一片墓地里

转身离开时

他突然哭出了声儿

送母亲回村的我的大表哥

不忍心他

转回身,又把他抱了起来

如今他是一个不错的外科医生

而大表哥早成了灰烬

我还见过更多的死

生命之脆弱,比一张白纸更甚

扑火的飞蛾

不仅因为火光的引诱

飞行的鸟儿

也突然从天空中坠落下来

墙角的蛛网

不多久就粘满了飞虫

我从没见过

死亡的颜色,形状

但相信它一直活在这世上

像路边的某一座房子

它有一扇门,一个窗户,带天线的房顶

一盏灯

天黑后就亮起来

从门前走过的人

会忽然消失,不见了踪影

在唐山,我看遍了

石头墙上的三十万个名字

我去的时候,烈日下的细雨淋湿了

所有的游人

这一切,怎能用巧合解释

在我出生的村子

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

每次回去时

我母亲总给我说谁又不在了

她掰着手指

数着一个一个的名字

像数不同的庄稼

我父亲带一副老花镜,继续专注于他那本泛黄的《易经》

你知道的,如今我已近知天命

但父母的健在

让我从没想过死亡的急迫性

死亡……这件事

还无比遥远——

我用这首诗来谈论它

仿佛在谈论旁边这台电风扇一样轻松

这一会儿

它正摇着脑袋,用一缕缕凉风吹拂我身心

主持人的话

陈小三总能用平和的语言表达我们日常生活里的紧张状态,在看似轻松、自然的叙述中带来一种凛冽和辛酸。他是一个内向的人,现在更将自己放逐到高寒地带,那是自我隔绝的高度,也是信仰的高度,他在那个高度写下了充满自我怀疑与失败感的诗作,同时也呈现了同代人的庸碌与忧郁的现实。

谷禾的诗有一种目前所稀缺的对自我与外界现实所抱持的热情与诚实的态度。他的叙述明晰而节制,切己而及物,既有对自我的审视,也有对当下现实的精彩嵌入。他的诗里没有轻浮的、兴高采烈的表达,更多的是以伤心寄深心,隐秘地传达出与自我、与世界的危险关系。

——朵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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