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扬诗话
——《罗维扬文集·诗歌/翻译卷》代序

赵国泰

——《罗维扬文集·诗歌/翻译卷》代序

赵国泰

一

顷接罗公维扬大札，彼纂文集，以萃宏帙；诚邀翩翩衮衮之士，为理董之，铨次之，序额之。蒙巨眼错简，余亦在邀；不无意外，亦在料中。盖同在楚天骚地，每多神交；更倾小我一生，论志趣，无非读诗、做诗、评诗、编诗之属，矻矻耗在一个诗上。承天之邀，缪斯有约，乃互入彀中矣！罗公取乎此一编纂之法，则好有一比：有清才子袁枚尝筑随园于宁，夫四面无墙，以山势低昂，难加砖石故。每至春秋佳日，士女如云，宾主一任遐迩。因摘句唐人，联语自赏云：“放鹤去寻三岛客；任人来看四时花。”挪迻于兹，不亦宜乎？

二

余不敏，记性欠。就印象所及，此前似鲜与罗公一接謦欬。然可谬托者，或谓神交已久。盖余曾先后于书市购得罗著数事，曰广西师大版《非常语文》、曰崇文书局版《编辑大手笔》、曰武汉版《现代文言》、曰岳麓版《回忆录写作》。又颇获业内土宜，曰鄂人版四卷本《三观居札记》、曰鄂艺版《文学咏叹调》数种。读罗著，忽检得书话一：贵州何士光礼佛甚崇，其有新著《如是我闻》或涉此。鄂省刘富道溺于气功，受维扬播扇，购何甚急。一日，刘氏道出湖畔，然搜购未果，却淘得何之另著《蒿里行》。维因慨叹：“此作家的书，彼作家买来读，反之亦然。只有到这份儿上，此作家彼作家才真是作家。”语见罗著《人文风景·瞬间与永恒》。刘之购何，余之购罗，君则堪堪，吾敢尔尔？！盖余之购罗，洵乎以为坐拥之资、治学之器。间有一书话插曲，似可慰罗者：近年来，时有文科学生来余所在出版社实习；余则每出家藏之《编辑大手笔》行诸借阅。结果，但凡寓目者，咸称是书有助于实习乃至求职。值此就业维艰之年，一硕士生竟获湘艺社铨选。事后，生谓罗著奥援之功非小。俗云：有眼的石头有人款。市场新语云：需要才是最好的。罗著饶质，人正属意，岂不宜乎？

三

窥园罗著，发帘彼籍，既惊其绮交绣错，纷红骇绿，犹赏诸文章博雅，著作斐然。文体不论，肥瘦弗拣。随物赋形，看菜下饭。欠伸自适，修短攸宜。无病莫呻，有感乃宣。大锭黄金虽好，碎玉零瑶尤耽。“有窝就下蛋，遇水就行船。”萧军如是说，一记好多年。鸡窗其事，躬耕其志。目为全才，许以大家，我武维扬，不必觍颜。诗话甫定，忽获报料：一九九四甲戌春，鉴于维扬创事风头渐劲，影响日张，鄂省作协、文联、湖大等单位联合召开“罗维扬作品研讨会”于彼子母校昔武师、今湖大。且夫会议达成共识：罗于文学诸体建树甚伙，可领“五项全能”多面手之誉。复谓：“虽说他什么都写，但本质上是位童心不泯爱发奇想的诗人；也有人认为他走的是大写作、大作文的路子”云云。语见《长江文艺》一九九四年四月号。余寓目也晚，庶几与其交臂失之；然所见略同，幸甚群伦早获我心。

四

维扬里籍随州一小镇。抗日军兴，新四军李先念率部游击于兹，指挥部即帐诸距此十余里外之九口堰。仰剑气摩空，聆劲蹄匝地，乡曲多趋之。维扬大舅尝赴彼部与盛会议；又，军中印行之《挺进报》，维扬乃父国宝公犹能背得报上所载诗。亲故所接者咸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辈。一派书剑之气，倘或浸润维扬乎？会丙子年，任振华大舅父下世，甥维扬挽之云：“铮铮铁骨，从不摧眉折腰事权贵；蔼蔼诚意，向来俯首帖耳医平民。”似可证。据罗著《人海沉浮·勒紧裤带长成人》。

五

维扬况其学写新诗率由顺口溜始。初中在读日，班上办墙报，班主任命其撰稿投之。罗遂为编小快板表扬班级好人好事；大跃进时开展诗画运动，限令每俟晚自习，人皆交诗一首。罗取乃父坐诊用笺之废者，翻面行草，日课一诗。后又不负中文系，横扫图书馆，识千剑，操万曲，而后识器晓声，始知髫年所诗非诗，故而层楼更上，才具日进矣。据罗著《人海沉浮·琴棋书画诗酒花》。

六

一九五七丁酉春，大鸣大放大字报倏兴校园。维扬适在初三之期，年齿十五。课外耽于《铁道游击队》、《地道战》、《战斗在滹沱河上》之类小说，犹喜朱自清、许地山诸公散文。洎乎大字报出，遂成学子课外读物。于众荷喧哗中，维扬目光渐为署名张再兴者粘：一首首律诗或词，走笔于旧报纸上。内有云：“发布票，九尺长，做了上衣缺下装，不怪工农生产少，但怨贱躯体太长。”维谓张诗明白如话，朗朗上口，令人过目不忘，乃至即令老师遣戍于外，众生一仍潜传阴诵不已。或叹招致无妄灾者，乃张师身材魁梧，茁人多多许，而布票则少少许。盖计划经济时代，买布购衣，均以布票为凭。张师平居矜重，举止整肃，诗中仅作公平之申，略无忤逆之意。然运动中，其被谥为恶攻，遂成划右罪证。复归教席后，维已升高三之阶，指授语文者则张师也，公以其才具而为学子心折。迨之今，已然桃李三千，贤人亦盛，作家李辉并维扬等，出其门墙，俱成气候，良可慰也。维称其曾文征乃师，以志鸿雪。然师拈花一笑，淡定三生。经恳之数四，方出遵命文字一，曰《祭神农文》。颂之，则掉鞅四六，老成骈散；叩之，发渊渊古钟，送徐徐新笛。据罗著《人海沉浮·张老师》。

七

维扬高中阶段，适在国家“三面红旗”高举之期。彼述忆云：是时似为耕读生活，实则有耕而无读。复谓：“似乎就没上课，只发了油印的语文讲义，几张黄纸上印着马烽才发表的短篇小说《我的第一个上级》和鲁迅的散文诗《好的故事》。开展诗歌画运动，晚自习时学习委员说，每人得交一首诗、一首民歌、一张画，于是就大编其顺口溜，吹牛皮不打草稿”云云。语见罗著《人海沉浮·大办钢铁的时候》。此当为畴昔维扬“被创作”、“被诗人”之初证，诗人编年所留之大跃进新民歌运动之渍痕也。

八

维扬高中在读日，适逢“大跃进”。是时口号云：“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维扬故里贯庄所建者卫星人民公社。谣曰“卫星放到云里头”，名至响亮，词其豪迈。为其所激，少年遂倚声而制《贺卫星人民公社成立·调寄清平乐》。撰讫，距跃欲投《随县报》，然竟于邮局前盘桓再四未果入。据罗著《人海沉浮·勒紧裤带长成人》。

九

值高中之期，某日午后，维扬不期于县剧院聆得胡耀邦报告。胡时在团中央书记任上。彼之演说，殊有电光之舌，波涛之辩。犹记其尾声云：“不管是杜勒斯，还是萝卜丝，不管是铁托，还是泥巴砣，我们都不怕！一切反动派，统统不在我们毛泽东时代青年的话下！”庄而谐，白而韵，干云荡烟，非诗而诗，不啻为毛诗之流韵也。耀邦口演颇获彩声，维扬前所未闻，感铭久之。链接：所云杜勒斯，一八八八至一九五九年在世，尝任美国务卿。所云铁托，一八九二至一九八○为其生卒年，期间膺任南斯拉夫总统。耀邦之侃，当系针对彼邦与人不善乃至仇我者而发。据罗著《人海沉浮·勒紧裤带长成人》。

十

入庠武师，虽非维扬所愿，然其亦有所耽，中文即其缱绻之所；又于诸品中，与诗神亲近尤狎。图书馆内古今中外诗集，是子坐拥无边，吟哦殆遍。犹复节衣缩食，输金趸书。或有难以罗致者，彼云：“买不到的就抄，整本整本地抄过《普希金抒情诗选》，抄过郭沫若的《瓶》，还抄过汪静之的《蕙的风》，抄在油印讲义的背面。读诗抄诗如饮甘露，如衔橄榄，陶醉在诗情诗意诗境之中。”或曰：但观架上，便知腹中。气自华，诗乃倩。事见罗著《人海沉浮·尴尬》。

十一

一九六二壬寅春，值维扬深造于武师。适幺舅自东北部队归省，特过武汉。时当国家“三年困难时期”末造，舅父飨维于江汉路扬子江餐厅以高价之餐。餐毕过江，于武昌民主路书店获睹人文社新梓之青年诗丛，是为嘉纳李瑛、雁翼、梁上泉、严阵、张永枚五人之新诗选集。维扬跃跃神移，亟亟欲购，奈阮囊羞涩，乃觍颜于舅。既获之，乃宝之，长在摩挲中。余于诸家，亦谬引为同好，且略有晋接与神交。忆曩岁，余膺《当代作家》诗编日，“缪斯有约”诗栏即蒙李瑛之赐，犹有诗集相赠。又雁翼氏，殊有数度面接与款通，颇获题赠与嘉勉数事。意犹未尽，而忽报公已归道山。悲夫！余于雁公歉疚有二：一则郭久麟君书稿《雁翼传》征梓在前；继之，《新中国六十年诗选》谋划其后。均因诗走麦城等因由而未果，令人怅怅！又梁上泉，癸酉秋，与公幸遇于渝城国际诗歌研讨会上，获赠《梁上泉诗选》等，犹复蒙赐诗作光我版面。至若严阵，虽云缘悭一面，而心仪久之，彼氏江南诗似无人隆替。某岁，有承皖省时红军诗人知我，特自彼埠邮我《严阵诗选》一册，以慰虹霓之盼。再说张永枚氏，军中诗雄，仁蔼长者，卓有《螺号》、《西沙之战》壮其诗传。某岁叨情滇省李光云诗友之邀，同张氏于笔会相处颇有日。有此诗缘，故读维扬述忆，觉亲稔逾常，藉此笔记于兹，以申钦仰之忱。

十二

维扬曾有梦之诗。时维武师在读，“正疯狂地学着写诗”。瘦削吟肩，呕心诗囊。又或耽久成魅，摭得眠中一梦：其梦化境若羽，翔回儿时故里，降次贯庄南河滩上、清甜井畔。少年戏水来，幸会毛主席。比及梦醒，犹复陶醉，激动依然。“连忙从双层床的上层爬下来，轻轻地拉开电灯，伏在桌子上，赶紧把刚才的梦境和感受写成了一首儿童诗。记得学的是陕北信天游，那种两句一节的民歌体，运用赋、比、兴，写得很流利很顺畅，一气呵成，大概有一百多行，题目就叫《美妙的梦》。”大有沫若抟造女神之概。复谓：“我只觉得这个梦太美了，太好了，太有意思了，心中充溢着幸福感。”乃至梦过三十年后，一仍忆念遥深，宛然目前。或以弗洛伊德潜论为之诠。盖彼时少年，纵有葳蕤之想，“但最崇拜的还是毛主席”，率仰其经天纬地之才、海涵山负之德也。维扬称述是作终未获刊布，诗稿劫中被抄，已作惊鸿之去。据罗著《人海沉浮·追赶太阳》。

十三

维扬发表诗作曾遭政治之厄。一九六三癸卯夏，学子返里随州南山休暑假。期间，彼除务农外，便在家独对一眼土窗，开卷课诗，伸纸叩韵。犹秉俄语之长，尝试译诗。一日，吟成《公社人物谱》，感觉良好，快意当前，遂乘兴投邮省报。未久，获铨，函告组诗选三，不日乃刊。维因一夜无眠，其悦可想。忽于望断秋水之际，遭致掷还。比及假罄将返，旧年老师孙仲屏悄潜揭秘：报社曾派记者来公社调查，因罗地主出身，而撤将刊之诗。呜呼！余于务农汉阳故里日，深感荣宠者，乃《湖北文艺》沈毅、刘益善编辑，《湖北日报》李光辉编辑，曾先后践履吾乡，前者殊有早春踏雪之访，为批林批孔墙头诗事；后者则以三同到户之举，以疏浚作者遇阻计。为奏以诚动人之效，老李还躬为大队支书修理竹床之什，盖其系篾匠出身也。或可温慰者，较之维扬，余于编辑走访后，诗稿终变铅字。参见罗著《人海沉浮·尴尬》。

十四

传曰：一九六四年癸卯五月，维扬奉召于武汉市郊洪山区南湖公社红星大队参与“大四清”。忽闻喜鹊叫，又见灯花跳。廿四日，卅一日，《武汉晚报》接连发表其小诗《哥哥回乡》《唱红歌》，署名乐维羊。维扬况此系正式刊发之处女作、酬勤篇。正谓吟哦无算，缪斯有情。事见罗著《人海沉浮·尴尬》。

十五

负笈武昌，深造乘间，维扬亟亟于作诗投稿活动。一时间，缄札纷披，邮件稠叠。学子所出，期期为必售之作。然则结局非退即杳。虽云不无沮丧，然于情状稍形委顿后，旋获提振，乃再写、再改、再投，劳燕绕梁，衔之垒之，矻矻结巢于消息树上。如是者苦恋有年，却未获一箭正鹄。憾宏愿虽不能至，而心向往焉。于是，自行治妆，送艾字人。作者叙其颠末云：“精心地订一本拍纸簿，用蘸水笔蘸墨汁工工整整一首一首誊写，自己设计封面、环衬、尾花，在版权页的位置上阿Q地标明‘原始人出版社出版’，一应煞有介事。”既梓，乃遍示于友，环质于师。彼子相继“出版”者，饶有《故乡和春天》、《田野集》、《美妙的梦》、《老柏树下》、《村口》、《月下集》多种。惜乎数年后青春制造毁于秦火，缪斯其逢回禄之灾。事见罗著《人海沉浮·尴尬》。

十六

维扬学诗有崖岸。本科在读，诗兴烈烈。其述忆云：“那时，我们崇拜贺敬之、郭小川和陆棨，他们每有新作发表，就找来学习、琢磨、赏析，也模仿着他们的诗风去写。”语见罗著《人海沉浮·尴尬》。罗之所拜，史上诗骏；罗之私淑，先得我心。乙酉春，贺敬老莅临桂山，此处关其文学创作之国际学术研讨会嘈切正开。余尝趋前，一接謦欬。及至拙著《桦林散叶》、《桂苑杂识》书出，即寄奉请益；盖内有数篇饮马贺边，与之相涉。旋获覆电并书赠。余撰笔记《一代诗雄》，殆以片璞写五岳之势，或稍称研贺究心之撰。又，郭小川，侣贺而为当代李杜。至若陆棨，余尝于乙丑年有孔夫子网购之旅，淘得陆著《重返杨柳村》。此为上纪六十年代一纸风行之诗，至今于史有征。关乎其价值，余尝撰《五问：〈三门峡——梳妆台〉》，将贺老此作与陆诗并提，曰：“单说建行一项，它与稍后的四川诗人陆棨的名诗《重返杨柳村》一道，对促进当代诗歌语言形式的民族化群众化发生过积极影响。”摩垒高峻，送目空阔，维扬起步不俗。

十七

大学四年，维扬亟亟争取入团。赤子饶以每期递交两次申请之密迩，以明其志。虽孺念耿耿，殷拳惓惓，然愿景殊难畅抵。或指其专尚深，红不透。盖是时盛行红专关系大讨论，而维扬学业悉在秀拔之伍；课外辄每喜潜斋于资料室图书馆；犹排日做诗、不辍投稿。庶几有粉红乃至绯红之嫌。后，天道酬韧。直至文革前夜其方获加入。据罗著《人海沉浮·那份真诚 那种执着》。

十八

维扬学诗，有师励志。曾昭珉先生授宋词，尝援一例，以证“有志者事竟成”，曰：彼有一学友，镌字于笔杆，称“我要当诗人”，藉以明志。或讥其狂妄、自不量力、恬不知耻云尔。而誓者了无馁色，一仍勤耕，平稔转丰，终成诗人。受此策励，维扬亦有负鼎之愿，虽怯于宣称，然雷霆暗蓄，以期一发。据罗著《人海沉浮·尴尬》。

十九

维扬尝于文革前夜发诗省报，题作《山区医生》。所歌抒者，乃一医生，秉持治病救人精神，疗人病体，治人思想。但见其身背红十字药箱，脚穿麻草鞋，踏宽小道羊肠。卒章云：“他爱这药箱 夸它为宝箱/能治百病还能治思想/因为里面还有灵丹妙药/就是《纪念白求恩》那篇文章。”诗人自况：抒情主人公实以乃父为原型。考罗父，悬壶乡野，回天饶术，乃一心服务乡梓之良医。盖其在土改中被划为地主成分，故诗事久为所秘。直至其摘帽后，诗人方才坦承诗之本事。事见罗著《人海沉浮·堵河忆旧》。

二十

祖荫之庇，资财不及诗氛。维扬之承外祖、俗称嘎公者，即如是。嘎公系乡村中医，以其齿德，为里所尊。外孙述忆云：“我会喊他嘎公时，人们都喊他老先生。请老先生瞧病是一种荣耀，一种福气。他笑眯眯地请你坐在面前，拿一只用芦花填充的生白布小包让你垫在手腕下，用他蓄着长指甲的手给你号脉，慈祥、抚慰、仁爱便通过他的手温文尔雅地传导到你的心田中去了。他眯着双眼、嗫嚅着的嘴唇发出细微而有韵味的声音，只有大舅舅站在旁边时才能听得出他吟诵的是哪一首唐诗哪一阕宋词或元曲；待他睁开眼，向你过细剖析着病情时，你一定会不住地点头。他开单子用的是黄表样的十折纸，那支又粗又黑的金星牌钢笔，是幺舅舅从东北部队上寄回来的，他像握毛笔那样握着，手伸得很长地那么写着，写的尽是繁体字，看起来却像一小帧精美的书法作品。他还说开药单子也像写文章一样，是要讲究起承转合谋篇布局的。讲这话时，他知道我上大学读的是中文系。”事见罗著《人海沉浮·嘎公》。比嘎公殁，幺舅鸠工写影于大理石上，复以楠木框之，自滇奉归，清供于龛。里人凡瞻，咸呼像切胡志明也。按胡尝任越南民主共和国主席职，与吾华交厚。而维扬则以不下朱子背影之笔，图外祖仁蔼之风，写嘎公清雅之气。子嗣沾溉，后学浸润；不啻荣耀，洵乎福分。然公尚丰于财，故于土改中被错划为富农成分而申诉有年。四清后期，终获改正。闻讯之顷，载欣载奔；趋跄公社，诣阙谢恩；一跪仆地，乐极悲生。以命押韵，斯为上境；如诗气韵，维扬续赓。

二十一

传曰：抗战胜利后，康濯下乡土改，而归囊颇丰，殊有《我的两家房东》之获。廿年后，维扬武师毕业，翰林散馆，分遣竹山，社教旋参，三同于芝麻墚子，僦居于房东汪姓。维扬日常司职除记工分而外，犹复结伴房东子，当起小放牛。期间，略谙牛经，有感于中，诗兴乃勃。及至搦管，写成对口词，题目《老刘和牛》。迹近曲艺门，神自叙事诗。稿竣，悄潜付邮省报。阅月，获隽。作者纪事云：“快过春节了，工作队回到县城，在大礼堂开会。睡的是通铺。会开完了，大家偎在被窝里打扑克。邮递员送来报纸，一个人拿起新到的《湖北日报 农村版》看着看着，突然问：‘我们竹山哪有一个罗维扬嘞？写球这大一篇！’我就坐在旁边，没做声，别的工作组的人不认识我。过了一会，我拿过报纸一看，是《老刘和牛》发表了。名字前加竹山二字，难怪啰。之后，县里的农村文艺宣传队把它排练出来，演出过多次。省委宣传部部长许道琦同志去竹山视察，看到这个节目，称赞了几句，问：‘是你们县里创作的吗？’回答说是，是从省里分来的一个大学生写的。”乃大为欣赏，遂命将其着力培养为无产阶级红笔杆子。余之径取实录，盖其可还原历史场景、珍摄舆地风情。事见罗著《人海沉浮·芝麻墚》。

二十二

维扬髫年敲韵，多为新诗，亦间旧体。上纪七十年代初，值右派改正，彼子尝参一宣教战线相关会议。数十名被改正者，尔时发无二毛，今则彼此皤然。俱皆泪飞作雨，恩感再造。审夫维扬家族，非地即富；此中况味，惓惓自知。遂诗帜旌动，意象攒簇，数十行五言古风络绎而至，尽驱胸次块痞。然是作投寄与否，露布何处，不多省记；竟至底稿亦付黄鹄。事见罗著《不了集·最低量词汇表的几个词条》。

二十三

一九六六，岁在丙午。山雨欲来，狂飙已作。文革肇起，十堰初沸。维扬随团开展大四清于彼，适逢批斗三家村于兹。时维据案记录，颇受现场气氛感染。激情命题，当晚诗成，题曰《五月的农村》。旋驰邮省报，未几即见载于该报《星期增刊》上，署名“工作队员”。诗幅较宏，如云：“声讨邓拓的消息传社队，/全村各处涌潮水，/愤怒的人群汇成海，/沸腾了，斗争邓拓的大会。”又云：“你跟地富反坏一个腔，/你替帝修反打帮锤。/我们这些黄泥巴腿，/要锄掉毒草把田肥！”是诗维扬诗集不收，作者又不甘其亡，遂浮厝于文中，以供历史祭坛，或践陈寅恪以诗证史之说。据罗著《不了集·那一年，在十堰》。

二十四

维扬婚礼与毛诗有涉。值文革非常之期，诸事轨于革命，又兼时人鄙于奢靡，况其难于奢靡，而艰于民生。是故婚礼之获赠，多为主席像，且诸品悉备；再者即毛主席诗词手书条幅之印刷品，配齐已刊之三十七首，未有阙者。按罗婚礼：时维一九六九戊申年十月十九日，地则竹山县沧浪区楼台公社学校是也。盖罗是时适掌教于斯，而配妇亦树人于神农架林区泮水公社古水小学。青鸟殷探，动如参商，平居多相望于群山绿色巨浸中。究心于史者，当无忽。事见罗著《人海沉浮·楼台会》。

二十五

《最低量词汇表的几个词条》之《人大代表》条下，维扬坦承：“在竹山当了四年人大代表，什么作用都没起到，但写了散文诗《选举二题》，发表在《郧阳报》1980年11月21日第三版上。虽没有多少诗味，却是当时真情实感的表达。因没收入我的诗集，录以备考” 云云。所作题为《选票》《代表》。俱径情直遂，素面向迩；建白如乐天，韵押若话言。

二十六

诗人品位既崇，于所司，辄矜于崖岸。彼著《最低量词汇表的几个词条》，择词不稍宽贷，然《堵河文艺》一条，则赫然在焉。其于胪列熠耀本刊诗星后，许诸诗作，“就是上《诗刊》《星星》也不逊色，而北京街道上的闲散人员顾城也向《堵河文艺》寄来诗稿，两元钱的稿费他并不嫌少。而我为30周年国庆而作的《人民路抒情》、《山城的脚步》，即使国庆60周年再看，也不算太落后。《堵河文艺》最得意的是连载文化局长徐纯孝的《对联》书稿的部分章节，可惜他没有写完”。维扬所叙顾城投稿取酬事，足资为诗史掌故家抵掌谈助。案：顾城刘烨之子小木耳，于父刃母戕后沦为缪斯遗孤。维扬以哀笔刺顾，愤作《小木耳》。待余获悉顾城投稿事，始悟维扬衔次之切，洵渊源有自耳。

二十七

政治抒情诗释义：选材或径取当代之政治事件，或提炼、表达某种政治观念及情感。但凡解事于上纪五六十年代，吟弄于六七十年代者，无不与政治有涉，亦鲜有不与政治抒情诗有染者。盖彼时贺敬之、郭小川横空出世，其诗中艺术因素予人创作资源可谓丰矣！维扬走笔于时，当为继踵诗帅、横槊与伍者。本诗选内，榜为政治抒情诗者，众什峥嵘，窃谓其中二三峭拔之篇堪称典型样态：长篇乃《我是后来的登攀者》，短制则《洪波》、《醒来时三首》之《睁眼瞎》乃尔。长篇系诗人拜华山所赐，诗中抒情形象乃登山之滞后忍者，抒情线索率由此子旅次斯岳而生；至于人生登攀、民族进取之感怀种种，悉尽寄慨其中矣！竟至鲜有差强之嫌、穿凿之附。果于斯，端赖诗家娴于象征性意象、转喻诸法之施用，语上结构与语下结构如宝盒之启闭，咔嗒一声，妙合无垠；且有绮错堪裁，华彩可咏。如长诗第十章抒情诗人临岳迎日之写：“像红宝石似的拱出地面/跳了两跳 沉了两沉/然后像个穿红兜肚的胖小子/一下子蹦出遥远的混沌/你乐了/把千万支金红色的箭/一古脑向我们射来/射向我们心灵/我高举起双臂/一支支从容接过来/插入我的箭囊/丰富我的库存/啊/我要把太阳赐予我的金红色的箭/留着去射那封锁早晨的迷雾/去射那禁锢光明的乌云/去射那投向心灵的阴影/去射那侵蚀血肉之躯的瘟神。”天纵其才，浑似顺手拈来；山贻其慧，累乎满载而归。不足为训如我，早岁亦有斯岳之朝，山爬了，汗流了，景看了，诗写了，然所获较君远逊。憾甚，愧甚！读君临绝长歌，权作奇岳再游。

二十八

维扬诗风大率舒卷，而其晶莹小诗亦堪含玩。偈曰：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是语可概小诗意境。彼重暗示、重弹性之示现，读者品赏之顷，感诸张力潜隐而至。集内计有小诗三组，现各拈一，以窥其幽。《绿叶》乃速写编辑生活之组诗，其《职称》云：“你埋头于稿山文海/编排着篇章结构/那么 你的人生/是被谁在编排呢。”扣牢“编排”关键词，既揭编辑地实寒微、晋则维艰之窘，尤申价值、尊严之吁。又，组诗《无邪的天真》之《植树》云：“让我站在坑里面/你培土吧 爸爸/我要像树苗一样/自个儿悄悄长大。”藉此以诠总题，明矣，足矣！又《观海沉思录》，系出丙寅夏，诗人行吟鼓浪屿之获，迹近泰戈短翰、冰心小什。《游泳》云：“不断调整身体与水的关系，以求得和谐。由和谐赢得宽容，然后才能自由自在。”自信人生，会当水击；罗踵毛迹，天人合一。此心为善泅者独会。清人袁枚《续诗品》尝谓：“我饮仙露，何必千钟；寸铁杀人，宁非英雄？”是语颇能道出短悍之诗力。而能斩获之，诗心必忍，方致；诗艺必慧，乃臻。盖忍乃残忍之省。夫笔削诗行，不忍则不舍，不舍则不精；而惟精审谋篇，巧黠布局，差可奏效。综之，作小诗者，与其淘洗文字，不如淘洗构思。如是，方可炼为诗艺纯品。

二十九

维扬诗萧散如仪，而整饬亦称，如豆腐干体诗即是。一若严装女子、巨室慧姝，恕粲不稍倾，而馥郁乃潜。随检君之《早之歌》，首节云：“春天最早来到孩童的风筝上/夏天最早来到姑娘的花裙上/秋天最早来到农民的镰刀上/冬天最早来到老人的烘炉上。”下署“1963年写于武汉师范学院”，显系少作，已见清整。又举稍为晚近行吟三亚之《静静的兰》，采撷其首尾云：“我已经吸吮着你的馥郁/我已经浸润于你的温馨/然而我不知道你的光临”；“恨相见之晚恨归去之疾/只留无限遐思无限惆怅/夜夜吟诵海风弹奏潮汐”。同类堪赏处，犹见《游子吟》、《哥哥回乡》、《纸幌》诸作中。其艺术特征或于前辈诗人处可证。诗人林庚，数十年向隅敲韵，雕琢豆腐干体诗不稍辍。公之最早块状诗《春晨》云：“太阳高高的走出大门去/朋友们奔驰在天的远处/清晨的杨柳是春的家乡/白云遮断了街头的归路。”较晚近之作《真理的长河》云：“让亿万诗章因它歌唱/我们的生活在无限里/天蓝得像是一道河流/白杨上的风正要吹起。”林公尝自况诗观有三：“应以四字五字等音组来取代原先五七言中的三字音组”；又，把握“半逗律”，即“将诗行划分为相对平衡的上下两个半段，从而在半行上形成一个类似‘逗’的节奏点”；又，“要力求让这个节奏点保持在稳定的典型位置上”，以杜其忽上忽下、畸高畸低之弊。林论可自证己作，并有以概诸维扬之诗。相较之下，维扬之连绵畅达似优于林诗，而臻于化境还数林诗清超。但愿此评，不致刻画无盐，唐突西子也。语见林庚《问路集》。

三十

或曰：讽刺诗之讽刺，何妨以美刺目之。盖其隶属喜剧范畴，旨在执负面事物而裂之。此举非恃蛮力，而端赖诗美；辄运用精炼、夸张诸般笔墨当属题中义。关乎此，维扬有所涉猎，《歌谣四首》、《会议见闻录》乃其秀拔之作，个中犹不乏绝妙者。《说“话”》饶以说大话、溜套话、放空话、款假话、讲笑话、训拐话、奉承话之属，历历胪列、闲闲说项，如云之积，必雨；若电之驰，必殛。卒章诗云：“这样的领导不像话/作风不改咋四化。”笔法庶几为谐音归谬法，既显尖锐，复饶谐趣。又，《学文件》曰：“会议开始 先学通知/国务院关于……的通知/××省关于……的通知的通知/××地区关于……的通知的通知的通知/××县关于……的通知的通知的通知的通知。”继之归拢绾结曰：“一级转一级 通知变通知/照转照发 万无一失。”诗家魔法附翰，施以罗汉堆叠状，生成溶洞钟乳状，垂垂磊磊，岌岌巍巍，遂有荒谬生焉、滑稽存焉。临了，图穷匕现，凛然刺之：“至于本地实际嘛/莫见怪 一无所知。”一剑封喉，直指衙门作风，令人扼腕者再。又，《记录拾零》似缘于一则官场笑话敷衍成篇者，然接龙殊妙，乃不迹续貂之作。作品以一大会记录视角渐次铺写某领导之报告及与台下互动情状，每生跌宕：“我是地委书记—/（热烈的掌声）/——派来的”，一跌；“来搞调查研究/（掌声 咳嗽声）/——时间不允许”，又一跌；“走一走 看一看嘛/（断断续续的掌声）/——可是这身体”，又一跌；“听听你们的汇报/（稀稀拉拉的掌声）/——已经来不及”，又一跌；“这里的问题一定解决/（暴风雨般的掌声）/—只是个时间问题”，忽陡升，复猛跌。诗取跌衬法、抑扬式，搀以三句半、活报剧、单口相声艺术诸元素，所构情节，令人如下危楼之阶，虽云步步踩空，犹复每每青盼，诗中别以括弧间白，可证会场变化之微妙，作者匠心之良苦。从而吸引读者渐行渐跌，必欲跌至冰点乃已。诗人善为官僚者妆以白鼻子，肖其声口，遣之若勾栏行脚，以自揭执政者于民于国之误。惜乎本诗因尾声平疲，而不无半璧之憾。

三十一

现代诗哲梁宗岱氏尝言：哲学诗最难成功。盖智慧的节奏不易捉住，一不留神便流为干燥无味的教训诗了。犹遍考中西诗苑，成功的哲学诗所见极少。梁氏庶几一语成谶了。说来也是，哲理之诗要含着真理，不能说出真理。哲理携情韵以行，辄富“理趣”；哲理远情韵以逞，辄易致“理隔”。要之，诗与哲盟，情与理谐，方能修成正果，其诚如郭小川所状，一若“不同凡响的、光灿灿的晶体”。顾我维扬，亦耽理趣，间有吟哦；如沙在蚌，苦心研磨；珠虽蕞尔，神为光夺。罗集哲理诗目下，耀熠之什，即有组诗如《观海沉思录》、《恬淡的诗》，短长吟如《桥墩》、《大林莽》者。论宏观，其缱绻自然，跃身大化，经由脆利的观察（朱湘语）而获致精警之思、剀切之论乃至滑稽之语；论微观，其于不屑的俗世、日常的境界（朱自清语），习焉能察，发覆尖新，剔骨见髓。前者以《孤岛》等为见证，后者以《什么》、《怎样》为适例。当然，彼氏哲理诗中，早期失之于显，晚近失之于晦，亦或时而有之。过显或过晦，均失范于该类体裁之质的规定性。殊知：艺术实为分寸之术也。

三十二

维扬堪领诗歌艺术家之目。诗歌艺术家之艺术，以微观论，在在示现于诗家所遣之修辞艺术上。试诵罗记情诗，殊有别致之抒。《水晶婚》所抒乃诗人结婚十五周年志贺感怀。诗云：“第一年 是纸/薄而洁 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第二年 是棉/暖和着两颗依恋的心/第三年 是皮革/拉扯不破 经磨哩/第四年 是木/算是硬心了/又铸成铁/冶成铜/再炼成钢。”诗以“第×年”、“是×”语式，纵贯纸、棉、皮革、木，以为下文之铺垫，是为修辞方式同字之首尾同字式、语首同字式。在此，诗家婚恋之生动历程，一线串珠，关关如歌。《午睡》云：“我正看得入迷/手中书/被妻子从背后夺去/突然地/敏捷地”；“她反扣房门/驱赶两个女儿/‘别打扰爸爸休息/昨晚他又熬了夜……’/严厉地/低沉地”；“我酣然入梦/有两只花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轻盈地/欢快地”。每一诗节殊以两款表状态之“××地”收煞，此系修辞方式中语尾同字法。赖此，爱妻贤淑有致、持家有方之情态宛然目前。《夜课》云：“两个女儿/做她们老师布置的/永远做不完的习题”；“贤淑的妻/读她函授大学规定/永远读不完的书籍”；“至于我嘛/写那生活暗示给我的/永远写不完的启迪”。诗中“永远×不完”式，为修辞方式中首尾同字式，复呈凡三，相映成趣，尽管其中不无不胜繁难之种种意绪在。《邻居》云：“几张电影票/让过来送过去”；“一盘时兴菜/品过来尝过去”。诗中“×过来×过去”之写，乃修辞方式中语中同字，复兼语尾同字法。以如许简笔，复沓如是之往还，一帧结庐佳境、友睦芳邻之写意萧萧而就。链接：《爱情诗》一辑，余于如下篇什尝加圈点，曰《见证》、曰《邂逅》、曰《静静的兰》、曰《上弦月》、曰《水晶婚》；又《小巢套曲》中有《午睡》、《夜课》、《邻居》；又，《无邪的天真》中有《植树》、《难题》、《考试》。个中妙谛良多，机关邃密，君等不可不察。

三十三

乡土诗，雁序集首；故里歌，泉汩心曲。竹山，房县，神农架，随州，武师园内吟啸地，湯逊湖畔清谣时。余一一考诸诗人生命节点，乡土乃被推为逻辑重音。略加理董，稍形铨次，乡土诗又可缕析为三，佳作如《早之歌》、《哥回乡》、《山区医生》，是为纯净童话之篇；佳作如《神农组曲》之《我的爱，在林区》、《古水河》、《清泉呀》、《松柏镇》，又《游子吟》、《房县：你的名字叫黄酒》，又组诗《田野的希望》之《七机部长》《兔王》，是为径情直遂之篇；佳作如《差别》、《春风吹到屈家岭》，是为杂色自语篇。闻歌泣，味咏叹，令人但觉家山横绝，真力弥漫；即令髫年之讴，亦觉蓝天如洗，怅其不再；况且两情渴盼，亟思每切；至若山乡渐变，其景堪赏，其韵可掬；尤其房陵舆地，竟以饮豪，都成香阵。是诗若能题留县府影壁，岂不宜乎？！漫道《差别》调侃城乡，春风初度屈岭。想像诗家搦管之顷，骚天胡地，信马由缰，思绪无检束，辙迹任由之，不啻羲皇上人，洵乎无韵之徒。然则诗家酒醉心明，形散神聚。君其试诵之，诗尚够味否？综之，无论诗风或严或逸，诗境或纯或驳，俱为有意味之形式，悉在诗神之控中。走笔至此，倏获一对：诗穷而后工，否极而泰来。或稍洽维扬乡土诗之奥义耶？

三十四

真纯之美，维扬重之。彼言：长女幼时，母尝负其散步。行进间，爱女攀于母肩问曰：“妈妈，你小时候，谁是我的妈妈呀？”乃母初愣怔而后发笑。为人父则于笑过之后，沉吟有顷：“这个小脑袋，怎样在思维，常常在想些什么，何以提出这样一个谁也回答不出来的怪问题呢？这个问题是一首诗，也是一个有趣的哲学命题。”越数年，维扬重拾爱女问话，一折为三，分行排列，标为童诗，获致刊发。作者况其平居所接者殆为繁复、芜杂、幽晦之诗文小说。凡临斯境，每每回味类似稚拙、素朴、纯真、清妙而又蕴含不尽之语，“就像长途跋涉得累了，舌焦口燥浑身无力地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小憩，满目萧索一心迷惘之际，有人递来一瓢饮”。语见罗著《人文风景·纯真》。

三十五

岁在戊辰龙年，维扬腾蛟起凤。彼氏首部著作终告付梓，是为诗集。其尝作《相约》，乃迎新世纪之诗。此时稍形廓展，颜之书名曰《相约在明天》。后，央视一档青年节目亦标如是名，未审系出所见略同，抑或挪借罗氏物耶？事见罗著《人海沉浮·跨入新世纪》。

三十六

实用诗学，余所杜撰，乃拜维扬所赐。彼氏诗集所捆载者，间以说唱之词，即快书、歌词之属。由兹余忽生究诘：当文人情有所郁时，每藉诗宣，而鲜赖编快书、作歌词以抒怀者。由是观之，快书、歌词，其属性偏重于实用文体，盖须披诸管弦、叩诸檀板，依凭艺具方行，犹复诉诸听众、相偕看客乃办。又几曾听说据案耽读快书、歌词，而完成怡情审美者。余之所以目之为实用诗学，考其说唱之词不无诗质，庶几为叙事诗了，如维扬曩岁所作《老刘和牛》，构思考究，乃以刘、牛谐音浑成之法结撰全篇；语感诗化，多用跳跃、轻灵之短句，仿若长沟流月，短篱绕藤，显然是受惠于彼所心仪之师郭小川《将军三部曲》了。是作上演后，曾获基层欢迎与高层关注，所奏佳效，是为明证。其余快书诸品，构思招术每奇，机巧迭出；犹兼诗氛弥布，韵语垫底，料其行诸表演，效必不俗。如《尊严颂》一出，篇幅之宏有三百八十余行，表现我仪仗军成功之台前幕后；仅就建本而言，置诸军营曲苑中，或许不稍揖让。至于维扬歌词之页，可堪投筯者亦复不少。除其流播一时的《世界》而外，余所重者，当为讽刺、公益作品，如《串门儿小唱》、《在乎你自己》、《计较不计较》，堪称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之作，哲思通透、造语绝妙之歌。将此列入诗中，当不稍逊色也。或曰：维扬倘有乔羽、阎肃机缘之一半，遇人而淑，谱曲而谐，则走红必矣。

三十七

对文联语，可谓寻常得很，又玄妙得很。古往今来，吾华民人，无论口演文案，抑或课人选隽，出语动偶，捶句必双。目接珠联璧合之采，堪称养眼；耳闻敲金戛玉之声，方关怡情。余今剿袭维扬语云：疏于联，难解古今文艺；不擅对，枉为中国作家。况其殊非诗余之蕞尔小什，实踞史上之卓荦大端。余涉诗事虽有年，然于联句作对昧之甚矣。今据案研罗，且喜且惧，乃勉为之，复乐为之。或如彼联云：舞刀何妨朝关帝，弄斧岂敢避班门。观夫维扬联作，无非庄谐二事。庄以挽重，谐以戏佳。集内所悬挽语都十通，俱可观；或似以拟自挽、挽岳母及挽碧野为尤其。又，维扬嘲戏之作，每厚联味。堪表者略有数款，如壬午岁春节应央视所出偏旁对；同年夏，六十初度自嘲；对书名；讽牛群为性药“牛哥”做广告；自勉；戏题十堰与武当；乙酉秋，君于病室联友句；丙午春节戏赠胞弟等多副，俱妙。单表维扬因病住院，与寿登遐龄之离休干部同一病室。长者因不胜病痛威以夏楚乃仰天而叹：“早死晚死，早晚都得死。”维即应声对：“好活歹活，好歹也要活。”捷对解颐，快人掀髯。又，试诵《书名对》：“看上去很美；读起来真糟。”上联为一书名，出文坛顽主手；下联乃读后感，洵千夫之珠唾。所拟概取现成，堪称天作。再说《讽牛群为性药“牛哥”做广告》：“领导，冒号，四个音节使笑星邪气冲天，有恃无恐；牛群，伟哥，两帖性药令顽主兴致蓬勃，无坚不摧。”考夫“领导，冒号”，乃牛群相声喙头之得者，且为北省卫视某档节目之名；“牛哥”、“伟哥”，后者乃雄起男性之洋药名，前者则系跟风之丸。因并置而相映为谑，以嘲艺人之不经。又，诗人“戏赠胞弟”云：“小日子但求有味；大丈夫何患无妻。”寓勖勉于侃语，运关爱于雅谑；文白而意都，语俗而情真。

三十八

维扬博客联挽碧野，云：“激情奔流，记天山景物，春回大地；晴光灿烂，描丹凤朝阳，情满青山。”又，“从北方左联到湖北作协，七七年文学之旅，由沉郁走向灿烂；自窑工短章至等身著作，三四代读者共赏，经感官沁入心田”。链接：《奔流》、《天山景物记》系公散文之现当代代表作；《阳光灿烂照天山》、《情满青山》、《春回大地》乃公散文结集；《丹凤朝阳》为公之长篇小说；至若《晴光集》则公著述之绝唱者。维扬坦承所挽，只为悼念，不计工拙。盖其接颜碧老相当邃密，良多沾溉，悼之挽之，甚矣至矣！又按：碧老逝于二○○八戊子年五月卅日六时卅分，息灵处汉口协和医院。公享年九十有二。择吉是年六月三日，致祭于武昌殡馆。据罗著《不了集·最低量词汇表的几个词条》。

三十九

某岁，竹山县总工会举办书法展览，乃倩县委宣传部部长许大舜题字为壮。许乃问字于维扬，维试献十四言，曰：“柴米油盐酱醋茶，琴棋书画诗酒花”，遂获嘉纳。维称：己之倡言，虽云为精神文明动脑筋，然是时仍为物质文明伤脑筋也。盖其夫妻参商有年，后虽鹊桥为渡，且吃饭有锅，睡觉有窝，然牵萝补屋，生计每窘。所耽者形而上，所愁者形而下。俟乎否极泰来，郁久而彰，维扬竟出畴昔书展所贡，一字一题，构文两巨组；钩沉稽往，以文征诸史。据罗著《不了集·最低量词汇表的几个词条》。

四十

甲子春节，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举办征联有奖比赛，一上联为：“碧野田间牛得草。”维扬是时正倥偬于列车上，几应声而对“金山林里马识途”。维云：虽未之应征，然自奖自颁，即点燃香烟一枝，吞吐之间，意殊洋洋；神仙之拟，傲可倚马。据罗著《文学咏叹调·碧野的含义》。盖此人名嵌联，巧不可阶，以待捷才偶俪；而所对天作之合，殆无隆替。余曾系烟民，如此惬意自飨，其味可想。

四十一

诗人究心俚谚，采风桑濮。甲戌秋，维扬途次神农架。偶览本埠小报，见载水墨画一，出某宣传部长手绘。虽画作未见优异，然其画下题留却隽，曰：“八十岁的老汉砍黄蒿，一日不砍没柴烧。”寓目之顷，罗乃怔忡久之，所谓一蜂入袖，猛士惊心。维扬话音哽咽，语于部长曰：“这句话真是一本谈人生的书哩，讲得多么透彻啊！不知世事艰难的人，是怎样也说不出这样的话的！”又，维扬此心每每萦绕爱妻所承之趋庭之训，如“活路与命一般长”，胞弟所秉乡土哲学为“力气去了有来的”云云。维扬曰：“每当我听到这样的话，我的心都疼。我久久地沉默。我不敢偷懒。我得赶紧做。这些极其简单的话语，是无须解释的，重在感悟，重在体验。”或曰：维扬如是宝之，源自彼氏识见之高简：“据说，外国人认为中国有两种东西最珍贵，一是茶叶，一是民谚。”语见罗著《人生谈薮·活路与命一般长》。

四十二

口诀、歌谣，诗族之逸枝。维扬尝有绕口令之创。某次，搭乘公共汽车，维闻有母课子以绕口令，曰：“北塔白石搭，白石搭白塔。”乃母领颂再四，其子再四习之，愈念愈速，速致拧巴，逗笑一车人。维以为是令尚欠丰，遂以此为材，加诸再造。新令曰：“北塔白石搭，白石搭白塔，/白搭搭不搭？白搭白不搭。/白也搭，黑也搭，/白手起家搭北塔，/今也搭，明也搭，/百日搭塔不白搭。/—北塔成白塔。”且一一指示读音并语调，其谆谆亟亟，几夺语教之席。所构七宝楼台，推衍增益，层层叠叠，几掩曲家之能。事见罗撰《非常语文·口诀/歌谣第一》。

四十三

维扬嗜乐，且能作词谱曲。一九七三壬子冬，起讫沧浪至竹山城公路动工之顷，开山炮隆，教室窗纸为裂。时维扬执教道左，心为之动，遂吟成一诗，曰《开山炮》。其述忆云：“这首诗我背得，在我去神农架探亲的路上，我躺在蒙着货物的帆布篷上，眼望着两边的山，山上的树，树上的云，在马达轰鸣，车轮嘶嘶声中，我哼着《开山炮》，哼了一遍又一遍，居然哼出了一首歌，一首由我自己作词谱曲的歌，寄给了县办刊物《堵河文艺》，在七四年第一期上发表了！”语见罗著《人海沉浮·堵河忆旧》。余亦耽乐，尤以民乐为昵。愧不敏，辄与奏器表演远无涉，然对擅长倚声度曲者敬慕甚至，每喜蓄乐人乐事书。此时，维扬居然哼出一歌，故倾慕顿生焉。若稍作诘究，便知其渊源所自。君于初中时即如牧竖，一笛横吹；继则又有柴胡之演；阶升高中，则有二胡、秦胡之奏；洎乎大学，二胡而外，又喜古筝、洞箫乃至古埙之属。维有乐论云：“乐器是你的另一条喉咙。”揆度非耽之擅之者而莫能道其仿佛。据考，贺敬之亦词曲兼擅。《南泥湾》诸词即出其手，其还曾于张家口报刊发表曲作。公笑称其非音乐家，建国后则无应弦之赴了。余为能者惜。殊知：诗不离乐，秤不离砣。

四十四

维扬怀贮弦歌雅意，鼓吹偶预，棹歌间发，而能邀天之佑，好运堪羡。彼氏先有《中年之歌》，居然夺次魁于琴台音乐会上；后有《世界》之出，颇获渊渊回声。尤其后者，地而由中至南，由南至北，由本埠至殊方，由外省至京都；传则或谱曲，或转载，或广荐，或膺奖。迄于乙丑秋，洎乎甲戌夏，庶几十载，隆情佳遇凡十四五事，胪列之顷，诧为大观。宏奖风流，播扇佳编。草露易晞，妍花不昙。志在必得，事出偶然。作者自况歌词创作颠末云：“1985年秋，我去东边组稿，从上海坐船到宁波，正是夜间。这是我第一次坐海轮，离开了大陆，在海上漂泊，感到了世界之大，既有恐惧，又有敬畏。岸上的灯火没有了，灯塔的光亮也不见了，我坐在底舱，又熄了灯，黑暗中我感到个人的渺小与无助，心中哼起了歌，哼来哼去，哼出了一首歌词《世界》，第二天早晨快上岸了，我用笔记了下来。”语见罗著《人文风景·写诗的何不作词》。余尝言：诗乃心理失衡之物。诗人值此四顾茫茫之孤旅，历此高峰体验之殊境，坐驰万有，牢笼百态，骤发世界又新又老、又大又小之诗性哲思；会披诸管弦，则摇人心旌；故见推一时，复延誉久之。

四十五

己卯春，中央民族乐团莅汉演出，由陈燮阳执棒指挥。彼奏大获成功，旌动知音之乡。维扬亦尝率女与盛。比返家，辄有主席夜赋余江之概，所谓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倚榻命笔，致手稿涂乙缤纷。俟竣，旋于翌晨传真至《楚天都市报》。该报向屏缪斯，然见罗诗辄破例嘉纳，盖陈奏至妙、罗诗至佳也。佳句如：“曾指挥中国音符/狂轰滥炸维也纳”；“指挥棒 举重若轻/骄横似暴君/追逐嬉戏顽童般/慈爱如母亲”；“醉了 醉得东倒西歪/怒了 砸碎三山五岭/岌岌乎 命若游丝/弹指间 扭转乾坤”云云。语见罗著《人文风景·陈燮阳》。此乃情感极化之晶凝，诚魅力雄快之豪什。非知音何以会，舍健笔哪得宣？！

四十六

寓目佳作，每惯揣摩，甚或推研兼旬，寻求启沃，此乃维扬用心之所在。其尝自况：“我有个读作品推断作者构思的嗜好。”语见罗著《人文风景·天津三访》。曩年，有电视连续剧《篱笆·女人·狗》者，维扬耳其主题歌时，每赏其妙，曰：“从‘星星，还是那个星星’开始，一唱三叹，荡气回肠，一气呵成，韵味十足。我揣摩，作者有了第一句就有了整首的歌词。因为这一句，使他找到了这首歌的感觉、情绪、意境、内涵乃至旋律，一下笔，后面的词儿都咕噜噜冒出来了。这一句真是太好了。由此，我想，如果作为诗，只这一句，也就够了，余味无穷。”引自罗著《人文风景·纯真》。夫审美忘情如是，庶几敲骨吸髓，旨在饱饫甘丰，从而快其毛锥。

四十七

维扬关乎诗人之戏说，申阐撼人，何妨以诗观目之。彼氏尝历数写散文的多半是傻子，写小说的个个是骗子，写戏的、演戏的简直是花子、叫花子，而先于此数子者乃疯子，其云：“写诗的人，号称诗人的人，是一群疯子。他们不修边幅，放浪形骸，成天打胡说，对着天说，对着地说，对着山说，对着水说，自己对着自己说，爱呀，恨呀，死呀，活呀，不得了呀。全是扯淡，没有油盐，一点都不现实。（可一个顶伟大的诗人却说，太现实了，就没有诗。）他们那些长长短短的句子，有几句合乎逻辑？有几句像人说的话？多半是些鬼话。别听他们的！听他们的，年都会过错。”戏言几近乎詈，申阐何啻于咒。所咒所詈，遮拦殆无，畅快淋漓，活画出诗家之疯劲。实则反抱琵琶，正写诗心；无有醉墨，何申雅怀？！抑或认定言者乃一篙子打了一船人。果如是，辄篙篙敲中言者头。盖维扬其人之于诗歌、散文、小说、戏曲诸艺，均为践履者、成就者，可谓集诸疯子、傻子、骗子、叫花子名号于一身了。嗟嗟维扬，甘苦备尝。一骑尘鞅，所载煌煌。据罗著《人文风景·戏说作家》。

四十八

唐代诗坛三巨李、杜、白，维扬泛其关爱；而晚近辄于白尤昵，犹褒其荦卓独超者有六：白有琵琶、长恨，叙事诗李杜不敌，此其一；文逾李杜。维扬手蒐《中文观止》，上古迄今，衡文三百，收李一杜一白三，此其二；文论迥出李杜，《与元九书》即是著例，此其三；白氏自在活，从容死。李杜则一生驺从萧条，行在茕独，每闻老贫之嗟，时际锋镝之余。到头来，或捉月于浩淼，或物故于道路，此其四；白有至交元稹，肝胆相照，终身不渝，抱团取暖知多少？难能可贵如斯，余子所契堪比？此其五；白氏文集，业经作者手纂，迹近韦编，庶几完帙，嗣则妥庋名山，果传后世。而李杜幸赖他手传抄，人口扇播，未遭广陵散，已是诗国幸。此其六。比并至此，修短立判。发人未邃，道人未见。非博雅者不到，惟清超士乃办。或有嫌偏激，所陈未必允当；是反抱琵琶，旨在履新翻案？吾不得知也。据罗著《不了集·序〈堵河等我归去〉》。

四十九

维扬论诗有深度。人或未窥六甲，便制五言，维所不取也。公之治诗，洵乎穷形尽相，颇得梗概；径截枢要，调适关捩。彼谓诗乃抒情体裁，非浮嚣嘶鸣而能充其体；揭示作诗之难，难在臻达意象浑成之化境。因援以王国维话言，王乃以元曲证之。论及元曲之妙，一言蔽：意境而已。犹复缕析“意境”特征有三：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口出。所况既有理论崖岸，亦具践履之实。语见罗著《不了集·序〈堵河等我归去〉》。

五十

余尝论及诗贵真情、其真何致时，或将诗歌作为日记、家书、遗嘱来写，辄真诗庶几矣，真诗人庶几矣。顷读维扬序老芨诗，所论正孚我之所秉。彼云：“难能可贵的是，他写这些诗的时候，几乎没想过在纸媒上发表，也未在网络的‘论坛’上贴出，就是不打算接受谁的审阅和取舍，不指望公开传播，这就表明他无意投合谁、迎合谁、取悦谁、成全谁，这就保障了它的无功利表达，不受限制的书写，直抒胸臆。不是为文造情，不是矫情，而是真情。”此类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宛若陈酿溢夺而出，其魅非小，其醇堪珍。语见罗著《不了集·序〈堵河等我归去〉》。

五十一

迨晚近，维扬有感于心澜之不作，诗运之几亡，而悔畴昔不叶于旧体律令之属，而歆羡古往今来口占捷对之才，故而仰止毛主席，犹崇四大家，后者特指赵朴初、聂绀弩、杨益宪及启功氏。直摩吟苑高垒，其胸次峣峣可想。据罗著《人海沉浮·琴棋书画诗酒花》。

五十二

赵朴初为维扬所激推者散曲也，乃特简《某公三哭》例之。是作系其上纪六十年代中期所制。曲曰：“秃头儿顶不住羊毫笔，土豆儿垫不满砂锅底” ；又，“一声霹雳惊天地，蘑菇云升起红戈壁”。婉约锋镝，某公难逃史笔之诛；麻辣兼味，士庶争传绝妙之辞。朴公裒有《片石集》、《滴水集》，引维扬亟购而不得，饮憾甚至。未审嗣后获之否？！链接：朴老是曲殊以彼时国际形势为背景所由创制者，乃富政治讽刺性之组曲。曲中三公，一则系指一九六三年十月去职之苏共中央第一书记、苏联部长会议主席尼·谢·赫鲁晓夫，一八九四至一九七一年存世；又有西尼、东尼之咏：西尼乃一九六三年十一月遇刺身亡之美国总统肯尼迪，彼氏一九一七年生人；东尼则为一九六四年谢世之印度总统尼赫鲁，其一八八九年生人。三人姓名中，在在有一尼字。参见罗著《人海沉浮·琴棋书画诗酒花》，又《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之三尼各条。

五十三

史称聂绀弩乃继鲁迅后杂文家中之最优者，犹于旧体诗允称巨擘；且里籍鄂省，维扬当然心仪之。征之诸子话言，钟敬文褒其“晚年竟以旧诗称” ；胡乔木譬其“是热血和微笑给我们留下的一株奇花”；程千帆概其“滑稽亦自伟”。“又要打油，又要避免滑稽”，妥处两者关系而臻于佳境，殊非草草之功可办。有著例为证，如“他人饮酒李公醉，此地无银阿二偷”；又，“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又，“儿童涂壁书忘八，车马争途骂别三”。或褒其杂文入之，诗赋出之，诮世也深，韵味每隽。错划后，遣发最底层，逆旅北大荒，咏诸劳动，所作雅谑。咏挑水：“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咏拾穗：“鞠躬金殿三呼起，仰首名山万拜朝”；咏伐木：“四手一心同一锯，你拉我扯去还来”；咏放牛：“一鞭在手矜天下，万众归心吻地皮”。人或揶之为阿Q气，聂则辩证其观，谓此气有时不失好东西。维扬知赏多多，不尽一一。就韵事而言，罗子与之声气相通者，以对文联语为显。据罗著《人海沉浮·琴棋书画诗酒花》。

五十四

启功博雅综艺，维扬敬之尤甚，称其较之衮衮巨子之作，“更是不可多得”；而其最知名者，莫过于三言诗《自撰墓志铭》，曰：“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赞曰：是真佛只说家常话，非明哲莫道惊世语。玲珑心肝琉璃肠，神来之笔天纵曲。赏《启功韵语》、《启功絮语》，叹一代宗师诗书词翰双美。维以影印本标值殊昂，唯有过屠门而大嚼也。按：丁亥年，维扬年届六十又六，彼乃试拟挽联以自寿，其曰：“九零去胆，已没胆量；零六切脾，再无脾气；股内尚存八四楔进之三翼钢钉，待烧成灰后刨出来，那就是我！//七岁读书，不求甚解；廿二著作，未出巨制；胸中还有青春铸就的一个理想，等不到实现已归去，岂能怪他？”自况自嘲，乃作者病史犹复蕴带国史、诗史，可与启功自撰墓铭合观。观夫二作，谐而庄，戏而矜，萎而挺，卑而巅。才人可觅处，哲人可到处，非我等气局不宏之人所可臻达也。据罗著《人海沉浮·琴棋书画诗酒花》，又《罗维扬文集·对文联语》。

五十五

翻译家杨益宪有香港天池版诗集《银翘集》，为维扬所宝爱而珍庋。杨先生谑称彼所咏者为“打油诗”，然达观、睿智、深邃之气弥漫诗中，佳句如：“学成半瓶醋，诗打一缸油”；又，“蹉跎渐白发，辛苦作黄牛”；又，“好汉最长窝里斗，老夫怕吃眼前亏”；又，“每见是非常表态，偶遭得失莫关心。百年恩怨须臾尽，作个堂堂正正人”。罗谓：“读杨先生的《银翘集》，能平息心中火气，其效力比银翘解毒丸强得多。”夫推许如是，情洽如是，若竹柏交光，肝肠互照。语见罗著《人海沉浮·琴棋书画诗酒花》。

五十六

当世赵朴初、聂绀弩、杨益宪并启功氏，维扬延为旧体诗四大家，乃将其共同艺术特点隐括为四：“一是用现代词汇造句，通俗易懂，不艰涩，不拗口，不乱用典，不吊书袋，不造假古董；二是有真情实感，不矫揉造作，不装腔作势，不无病呻吟；三是有意思，有味道，余音绕梁；四是极富幽默感。”语见罗著《人海沉浮·琴棋书画诗酒花》。余补罗言：或谓巨公所作乃放胆诗、智者吟。我欲云云，谁敢尔尔？洵乎神骏其骨，狡兔其身耳。

五十七

罗氏说诗，时见野朴之论，亦有庶几邪性之说。如其为诗友老芨诗集《堵河等我归去》序，之论诗人产诗情形，有谓：“写诗是感情的喷涌，伴随着高峰体验，打个并不粗俗的比喻，写诗像做爱，像射精，是不可抑制的，外抑制、内抑制都不行，是到非写不可不写不行的时候才写出来的。”复谓：“他的诗，有些散文化，对于节奏和音韵，没有足够的重现，这也是无所顾忌造成的。就像做爱射精，能去想是否受孕，是男是女吗？所以得到我的原谅。”游目至此，不觉莞尔。倏忽忆及工人诗人黄声孝之说诗。老黄，宜昌码头诗人，有长、短诗集多部，“挑山担海跟党走”、“搭肩一抖春风来”乃其名句。曩岁，余华师在读。是时首重工农兵占领上层建筑。校方延黄为桂山教师，授所辟于大礼堂，生徒簇拥为满。老诗人口演时，时而蹲踞椅上，时而雄起台前，意气甚豪，吐属通脱。谈及创作灵感之至，连呼：“来了，来了！就像要屙巴巴，关煞不住了。”遂引一堂哄笑，如大观园人对刘姥姥。即令多年过去，此喻常浮脑际。由黄返罗，引为同调，话糙理不糙，所云俗到透骨，妙造毫巅是也。

五十八

某生钟情于诗，而讷于外交。乃叩诗罗门，以探其奥。维扬曰：“我还说性格内向的人，多思，对外界敏感，内心世界丰富，乃至多愁善感，倒还适合学诗。”所论似鲜经人道，允称妙谛。语见罗著《人间烟火·风月无边》。

五十九

维扬之于诗歌鉴赏，往往别有会心。里人艾琳有诗集《一半是风 一半是月》，乃问序于维。序者况其耗时半日，认真研读乃诗。因释之云：“读诗不比看小说。看小说往往关心后来怎么样，关心故事情节，关心人物命运，阅读的愉悦就在阅读的过程之中，看完了也就算了。”罗言此而旨在揭彼，复谓：“诗却要反复读，要琢磨，要品评，要玩味，要剥开它的外壳探求它的内核，要揣摩意象之后的意味，意境之中的意思，要感受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去领悟那水中之月镜中之花的美妙。尤其是现代诗和有现代意味的诗，有多义性和不确定性，能从中读出什么，往往取决于是什么人在读或在什么情形下读。”语见罗著《人间烟火·风月无边》。文体比并，特征立判。维扬之于诗歌、小说乃饱战之士，鉴剑无量，操曲无算，所申者微言，所摩者高垒，习诗者当以金针珍之。所巧者，壬午春，《十堰诗选》曾征序于余，辄尝勉为之，其中固有艾诗在焉。余之所评，兹附骥后，以证维扬明鉴已先得我心。余予艾诗于一番描述后，绾之云：“其实，我更像一名披坚执锐的老兵，面对生、涩、冷、硬的审美活体，我的剑尖固执地找寻着它的‘意义’的软腹部。当我失败时，我胜利了。”语见《芳草》杂志二○○○年十月号拙文。

六十

庚午岁，竹山诗选《山韵》编讫，乃问序于风雨故人。维扬接招。忽忆自一九六五年至一九八四年间流寓于斯，司职文教，执编《堵河文艺》；主持风雅，忽忽已历十稔。期间，既乙诗，复编诗，感慨良多。及至作序，乃道其胸次曰：“为什么要写诗？大抵是心中有一种情感要抒发，要传达，若传达出来别人能受到感染，产生共鸣，得到启迪，这诗就写得有意思，有味道了。”复申绮怀谓：“我奉行‘情动于中，感发于外’的诗歌观。我写诗从来无计划，无法预料在什么时候写诗，能写出什么样的诗来。总之在生活中被什么触动了，冲撞得心无法平静，又找到了表达这种情感的角度或形式，便抓起笔来写。写出来后放一放，过些天再看，仍觉得有点意思，就改一改，寄出去。并不是写出来的东西都投稿，投出去也不一定都能发表。”言者丘壑在胸，所论流云出岫，醰醰清谈，莹莹通透。可供研者考，适为诗家助。语见罗著《文学咏叹调·现代风吹出竹林的飒飒》。

六十一

维扬于北岳版诗选初集付梓之顷，不无三桂迟暮之感，或生烹鹤废琴之念。然诗人毕竟基有厚奠，念无薄幸，而自秉诗观，自具门墙，其云：“好在，我从不为写诗而写诗，总是有所触动，有所碰撞，有所思，有所感，才发而为诗。人说哲学在诗与科学之间徘徊；我说，诗在世情与哲学间震颤。”语见罗著《文学咏叹调·喜悦，还是悲哀》。由此理念，可目罗诗所示，乃诗人心灵上一回回受震记录。缘此再行传导于读者，高山流水，弦歌雅意，其快何极？！

六十二

维扬品藻艺术，别有诗家会心，穷人所不能到；即令借喻，亦能径截华彩，妙造佳论。彼评羊翚散文《老人与婴儿》，况其语言有韵致，曰：“羊翚写小说散文都是用的散文诗语言，语句活脱，段落小，显出一种‘腾细浪’、‘走泥丸’的动感和摇曳多姿绰约风骚的语态。行文中留有许多空白，有许多跳跃，使我想起高尔基对契诃夫小说的评论，把语言随意地丢来丢去。”余所奇者，在其于毛诗悄潜有借，妙嵌无痕。复谓：“羊翚的语言是活的，是有机的整体，不在于某个局部的精致，而是汪曾祺所说的，像一棵树，拉动任何一个枝条，整棵树的枝叶都摇动起来。”或曰：汪喻取乎天籁，罗援之而为人籁。真乃巧取豪夺，天授地挪，精极！妙极！因忆丁丑岁，羊翚文集《涉滩的纤手》将梓，命余责编之；承不弃，复问跋于我。今比照观之，深感维扬不惟先得我心，犹能我之不能也！维扬语见其著《文学咏叹调·融睿智于天真》。

六十三

钱钟书先生端赖巨著《谈艺录》、《管锥编》之筑，人多以“文化昆仑”目之。维扬亦仰之效之，谦称己乃“昆仑山上一棵草”。久谋于语文技艺领域有所作为。历经不懈努力，终成巨帙。维于是书多所题咏，显有得色。洎乎稿竣，尝拟十字小令于一纸片上，曰：“半生积累/一本闲书/两句提要/三起炉灶/四个不像/五种交叉/六易其稿/七载批阅/八方求索/久久探微/十分有趣。”是中所云“两句提要”，恰为一联，以概全书，其曰：“语言艺术大世界/文字游戏小百科。”及至获允广西师大社梓行之，维扬遂结联以写胸次：“七股八杂的语言技巧，竞显文化后劲；五光十色之文采风流，齐争艺术前途。”俟其收悉样书后，乃踌躇自许道：“素心人成就公益事；轻型纸印出厚重书。”正是：继踵素心人与钱老钟书同倡，续对轻型纸惟北印教授堪言。赵某尝于灯下游目是著，实实惊叹不置，即诞顺口溜云：《非常语文》非常妙，料非火爆也很俏。一半老师要歇业，部颁课本难再教。

六十四

罗译雅训。维扬所译乃前苏作家、诺奖得主萧洛霍夫之残稿，题曰：《既陷危难》。快读一过，即作是评。余坦承：无力自学理层面加诸考判，而端赖自许尚称精细之舌品尝所由获致。诗人气韵、小说家手段，料非单质译家比得。流连顿河草原，拂拭二战硝烟。余忽钦羡，并表狐疑：老罗竟还有这一手！如此一道俄式清飨，莫非尝充译者畴昔职称案头之祭品？惜哉！推想以此译笔迻诗，其胜可想。余于罗译萧著之具好感，犹有一秘：即我与罗兄共同心仪者周立波作家，彼于《暴风骤雨》、《山乡巨变》诸著而外，曩年亦尝迻译萧氏名著《未开垦的处女地》。彼等意趣相若，声气互款；维扬当能承续前辈文脉，晋接殊方津筏，在下惟有加额礼敬。

六十五

维扬雅好丹青，但遇画展，靡不往观。甲辰夏，广州美术学院毕业生画作驻馆武展。维值武师暑假，乃亟亟过江，购票饱览。彼于众绘前，书空空，示歆歆，心摹手追，意惹情牵。尤难去怀者，乃关山月新作《下乡之前》，绘一白衣红裙少女揽镜自眄，健美姝好，行将束装就道。维扬徜徉久之，至此累巡已逾三时，洎乎闭馆在即，经业者敦行再四，这才离去，施施然。行前，犹于观众留言簿上题诗一首，以志雅鉴。据罗著《人海沉浮·琴棋书画诗酒花》。

六十六

维扬阅画者屡。自上纪八十年代中期以次，每晋京，辄必诣中国美术馆一谒。某次，适有四川女画家江碧波绘展在焉。彼画细腻更兼深刻，传统犹复现代，予人印象殊镌，因钦为名手。后，蜀中女诗人傅天琳氏有诗集投赠，曰《在孩子与世界之间》。其装帧即出江姝，故备极宝爱。据罗著《人海沉浮·琴棋书画诗酒花》。

六十七

集邮，维扬成瘾于上纪五十年代初中在读日。此一爱好遂成全彼氏文革文物之庋藏，但凡领袖像票、语录票、诗词票，应有尽有。余亦过来人，至若诗词票，似鲜经见。彼氏侃称恕不率尔出手，以俟揭不开锅时再行面世，以博良价，以觧燃眉。盖此前本诸诚朴无戒，或遇爱者，诗人门户洞开，倾其所珍，任人采撷。度其值昂，容或无算。事见罗著《人海沉浮·集邮》。

六十八

曩年，维扬旅次十堰，丐人奏刀，本埠雕刻名家为勒闲章一，曰：“我武维扬。”篆主颇道语源之所自。考诸《尚书·泰誓·中》有曰：“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取彼凶残，我伐用张。于汤有光！”式取四言，韵叶江阳；上古逸响，千秋跌宕。仿佛彼时之五句子也！羡罗兄维扬，人生伊始即为诗。父辈分韵在先，人子铿锵其后也。事见罗著《人海沉浮·闲章》。

六十九

维扬言：某次，彼欲为己未来之书房榜一斋号。虽云目下尚家于蜗居，然信必改观；而从事创作，有赖静观默察；犹复自度人善受欺，遇事每及锋而溃，惟裹创自受，故需达观一些。就此斋号，因咨商于冰冷。冰时长郧阳地区文化局，与罗交厚，颇赞静观、乐观、达观之说，为命“三观居”；又请擅篆者左康，为治斋号。越三载，维扬自《人民日报》读流沙河文，是作绍介台湾诗人余光中，殊有三观之说，遂诧于灵犀谁通，所见何同？既接胸次，复适雅意。据罗著《人间烟火·他有一颗火热的心》。

七十

配书之赏心乐事，时见于维扬诗书生涯。其时跨之巨、搜求之殷，令人感铭。“文革”前，维已淘得刘逸生之《唐诗小札》。劫后归来，刘又有《宋词小札》行世。寻芳久之，青盼不果。后于戊辰夏晋京，于故宫书肆触目即是，奉之偕归。“文革”前维有周振甫《诗词例话》，劫后周公犹梓《文章例话》。罗欲佳籍成双，遂径致周公，终偿此愿。又，维扬忆及“文革”前某周日，彼于武昌民主路旧书店淘得三卷本《中国诗史》，是为陆侃如、冯沅君夫妇合著，乃喜出望外。孰料窘生囊中，搜寻殆遍，倾其所有，虽凑够购书之资，然已略无午餐、乘车之费。任尔饥肠如捣，赖我捷足遄征，且行且阅，如甘如饴。事见罗著《人海沉浮·抑扬顿挫》。

七十一

领袖地方文苑，维扬尝领最初追捧。殆自一九七四至一九八三年，公改弦更张，移教衡文，主持风雅，执编《堵河文艺》凡十载。期间，频有所作行世，所谓编创兼擅，作嫁自嫁，已然产生影响，引人关注。壬戌春，湖北人民广播电台之《文学爱好者》节目，播放维扬讲话录音，题作《文学同学，同学文学》，并诵《县刊编辑之歌》，是为诗人《布谷鸟》已刊之作。维扬难掩惊喜道：“这一下惹了麻烦，从全国各地寄来了一百多封信和一叠叠稿件。真还难以处理呢！”所诵尽披为人作嫁之襟抱，所授堪作金针度人之津梁。会传统年代，文学实繁有徒；叹转型社会，高韵知赏几希？事见罗著《人海沉浮·堵河忆旧》。

七十二

举凡名编、大编，尤以杂志编辑为最，无不酷肖抱鸡母，勤劳编事，庶几忘我，每每移干就湿，呵护所职；又如红案大厨，谁忍草草供馈，席之丰啬，殷殷为念。及至食前方丈，穷极珍错，或获食客以一味之许，即美逾甘旨。不足为训如我，从业卅年间，尝为图书编辑，继领杂志主持，似乎对此感复不浅，然较之罗公维扬，则戋戋远逊。彼氏鞅掌名刊《今古传奇》，其用心工到，措置裕如；立体研判，科学理董。仅亲为辅文一项，即是适例。所作文字，殊非口舌喧呶之什，洵乎精鉴导读之柄。在在予人以钥匙，动辄启钥烂然，美不胜收。关乎此，罗语我：蒋敬生前辈主笔日，躬亲辅文，潜心雕龙。犹记余于某次邂逅刊前蒋文，读而异之，遂加典藏。后，罗继蒋撰，经年乃倦。盖罗每嫌别扭，亦觉其酸，也就交由他人写去了。夫子自道，适揭其奥：或以谐音调罗，谓其“张扬五指”。实则所喻旨在比况此公：所迹门类，几无体不备；所兴文风，洵“张牙舞爪”。后者殊以散文随笔为显象。想来也是：此气韵怎耐得绳捆索绑？罗作家罗主编一统维扬。

七十三

维扬打理传奇有年，及至掉鞅之岁，已届黄花时节，亟思重树桃李，再布芬芳。流寓京华日，权充印院席，课徒以《编辑实用写作》。于职一鞠到底，于课供张甚盛。盖其博雅，宽于腹笥，引必中鹄，颇光谈助。如授至“编辑的眼光”一讲，临了，举述歌曲《雾里看花》之词，申阐此出名家阎肃手，是为央视首个“3·15”消费维权文艺晚会而作。虽云尔尔，然其竟至距跃而成观人阅世之哲理歌曲。罗教授提示道：“其中有句词儿是‘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特别耐得咀嚼，编辑审稿、写审稿意见时，不妨哼哼这首歌想想这句词吧。”挹彼注兹，启沃学子。超尘迈俗，颇拓胸次。金针之度，夫多如是。据罗著《编辑大手笔·审稿意见》。

七十四

汪曾祺画赠罗维扬，水墨白菊，素雅清馨，诗题左栏曰：“红桃曾照秦时月，黄菊重开陶令花。大乱十年成一梦，与君安坐吃擂茶。”犹有矮字颜云：“应维扬同志嘱录旧作宿桃花源押静融法师印。”按：此指汪印为静融法师所治耳。维扬奉璧归，张之于书房。三居观里，四方寨下；读写倦时，品之有裨心神；恼热侵寻，于焉无论魏晋。据罗著《文学咏叹调·拜访两位先生》。

七十五

作家如何发现自我？维扬早期尝苦觅有年。辛酉秋，君过西安，曾访李天芳、贾平凹诸贤。于缭绕烟雾中，后者颇况之，谓彼一入大学即从创事，先是习诗三年，顺口溜、民歌、新诗、古体诗都千首，积稿庞巨，发表几希。后又更张，涉笔评论、散文、随笔之属，故事亦创。终于，“陕西抓故事创作抓得很紧，他的故事被‘抓’出来了”。自此以次，春水涨篙，龙门跃鲤；一纸风行，卅年不替。佛曰：盯住一处，守口如瓶。又曰：制心一处，无所不办。耕耘频仍，收获莫问；然收获自在其中矣！据罗著《人文风景·他们找到了自己》。

七十六

丁丑秋，维扬旅次贵州，两晤作家何士光。何适礼佛，犹不乏信众。而维不之信，然有解除烦恼之愿。何遂为开处方，乃联语一，书之于纸，曰：“一肩担上多么恼热，两头放下十分清凉。”或献疑于何：其放真放？何覆之谓：讲放下还有东西可放，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放了。语见罗著《人文风景·瞬间与永恒》。按：短篇小说《乡场上》，系何成名作。

七十七

袁白涛画家里籍鄂西。彼遭错划后，发还竹山，蛰居草堂。平居遣怀，技痒奏刀，乃简老南瓜蒂把曝于日下，俟其干爽，藉以制印，所镌乃摘句主席诗词。化工开物，别创天籁。袁本西安美术家协会秘长，国画家。劫后，维扬为编《袁白涛诗稿》。尝造袁门，乃子修简遂出父作以示。据罗著《人海沉浮·闲章》。

七十八

庚申岁，维扬旅次西安。缘于在陕竹山籍画家袁公《袁白涛诗稿》将梓，此行旨在问序于公之生前友好康师尧氏。及晤，康乃慨以墨梅一帧相遗。维则喜出望外。迨维扬手纂之袁本印行后，颇为鄂陕画坛所重。袁子修简亦感甚，殊以先君《牡丹图》见赠。据罗著《人海沉浮·琴棋书画诗酒花》。

七十九

揆度诗酒会之于维扬定然不少，然鲜见诗人形诸楮墨者，而不期之盟则有之。某次，罗父进京，维扬随侍至站，奉送上车，待安顿妥帖后，竟未遑下车，而被随携至信阳，方才匆遽而下。无何，乃投诗人陈有才并信阳文联诸君而去，众皆诧为承天之邀，颇获击节大笑与殷拳款接。诗酒征逐之余，珍重频道之后，翌晨返棹，三镇方苏。据罗著《人生沉浮·一不留神儿到信阳》。

八十

鄂省作家大院文人换笔，始于姚老雪垠，继踵以徐迟、映泉、方方先贤侪辈。是时换笔伊始，电写方艾。维扬敏于时，果于行，受训廿日，鼠标乃娴；矻矻弄诗，笃笃敲韵。彼氏第二部诗集名曰《邂逅》者，敲即告竣。事见罗著《人海沉浮·抑扬顿挫》。

八十一

楹联者，诗赋之流亚。之于吾华，是为韵府附丽，要是诗苑别调。鄂省文联陈东成氏扇芳于兹，提倡甚力。维扬与陈绾有联谊。辛未冬，时维司职《今古传奇》，乃谋征联活动，忽悟：刊名何妨倒置亦通，旋拟一上联，曰“今古传奇奇传古今”云云。过陈请益。阅数日，陈将上联延展成二十七字长联，谓：“今古传奇奇传古今古往今来传不尽中华儿女奇闻奇事奇情奇志。”以此用于征联活动，应者风从云聚，为一时盛事。据罗著《人文风景·自遣情怀乐自得》。

八十二

甲戌元宵，豪雪降瑞三镇，琼色横绝一湖。痴似晚明张岱者维扬，相约刘富道氏，过梨园，诣东湖，踏雪寻梅。饱览赋归，维忆云：“当我俩快回到大院时，碰见了文雅的青年诗人徐鲁，他独自在旁边的那片树林中踯躅了近两个小时，令我们肃然起敬，并引以为知己。”途次犹遇白智，花甲摄影家，正荷器材掠美而来。罗徐既接，适成彼镜好景一帧。雅士无约，寻寒梅而巧逅；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潺？据罗著《人文风景·富道之道》，又《人间烟火·那天我们去踏雪》。

八十三

论诗衡文，维扬时呈妙品。徐鲁氏里籍燕赵，然略无慷慨悲歌之概；长在江南，性情既关丝竹杏花雨，犹复草长莺飞天。率以儿童诗、儿童散文起家，继以“文学散文”延誉。维扬评鲁不以“老到”然，而自具机杼，谓徐作文做事乃从容，“彻头彻尾，彻里彻外，一身的从容不迫”。既中肯綮，何以况之？观夫上纪六十年代之初，沙白行吟江南水乡有名句，首曰：“进庄出庄，/一把橹。”尾云：“儿童解缆送客，/一手好橹。”遂下考语道：“徐鲁就是这样的橹。”因制题为《一把好橹见从容》。颇获徐鲁知赏，旋援跋于新著《老一辈的写作人》。盖罗天纵之思、诗家之品，洵乎妙譬无俦。据罗著《人文风景·一把好橹见从容》。

八十四

维扬与佟文西同隐于鄂省文联大院，尝推佟为湖北歌词创作之权威。彼佟既雄巨制，殊有声乐套曲数部；亦饶小品，后者尤为维扬所喜。赞曰：“它搔着人们的精神腋下窝，会让人若有所悟地会心一笑。”维扬研词有素，知佟有年，所下考语至谐绝譬，洵行家之言。又，佟氏于歌词一域知行两全，左右开弓，时有卓见，为罗所赏。佟云：“一个词作家，至少是半个诗人，半个作曲家，半个演唱家，半个理论家。”复揭成功之道为“干劲、持久、寻求、等待”之八字方针。度人宝箴，堪铭座右。见罗著《人文风景·实力词人佟文西》。

八十五

维扬与田野绾有诗谊。盖俱事诗，靡不虔诚，一鞠到底。《一个人和他的海》，田野诗选，系余责编。维扬获赠，连读两遍。其称一遍为通读，浏览也；二遍乃细读，逐首提摸，以诗征事也。罗以诗人置于诗中者，乃琢磨数十载之结晶，已然玲珑剔透。既凝定，则供诸读者捉摸、玩味，堪为上飨。而维扬诗初集《相约在明天》将梓前，乃袖诗请益尊前，藉以甲乙之。田野温煦如春阳，推许若蕙风。罗以前此未曾立雪程门为憾。据罗著《文学咏叹调·清新，含着痛切》。

八十六

人生细节惹人忆。维扬《病中》一诗，创于鄂西，付邮竹山，谨投之《诗刊》，以试缔丝萝。然神山遐远，返棹无期。孰料某日，田野老忽报维扬：尊作已见载《诗刊》一九八八年元月号上。自始至终，屈指算来，已历五载。质在彀中，事出意外。念殷拳耿耿，感诗谊绵绵。据罗著《文学咏叹调·清新，含着痛切》。

八十七

维扬与云翳之诗谊自一九七四年始。维是时正执编《堵河文艺》；云则为知青作者，时有诗等相投。维则牖启后进，助推新波。后云主持襄樊团市委，而一仍耽诗，终于裒集曰《送你一束太阳花》。维应请序之，颇述云成旧梦，月沧前尘；犹且延公逐诗评点，以拔茅连茹，挺诸秀篇。是著纳入《走向新世纪诗丛》，有长江文艺出版社一九九四年五月版，余系责编。后，为拙著《桂苑杂识》之《赵国泰编辑策划书刊存目》备载，以葆诗苑骈枝。

八十八

维扬真学问家，治学董诗，丰裁尚严，不稍轻纵。辛酉岁，彼尝编印《袁白涛诗稿》。虽道马骨千金，然罗其时之于袁诗价值，识之未深也。迨至庚寅年重加诠次，维扬移参就商，袖诗质人，所造者社科院俞公汝捷也。公有著《学诗26讲》等多种，允称通家。罗请问：“袁的诗，没有标‘五律、七律、五绝、七绝’，是否因不合格律，他才不标呢？”盖鸿文无范，好诗有格。俞氏游目所示，立判其谐。质既正品，罗乃释然。学问天问，励学敦品。据罗著《不了集·袁白涛的艺术》。

八十九

庚寅岁杪，虎年将偃，时值维扬文集吴刚修月之期，适罗稿《翠柳街一号》补撰方讫，辄劳画眉深浅之问。余欣欣快读三过，亟亟报君一通，体取四言，调涉雅谑，曰：“不觉其长，但恨其短。信笔巨万，一气舒卷。钩沉忆念，放棹文渊。如数家珍，粒粒堪玩；如饮醇醪，滴滴丰甘。可资史鉴，堪助麈谈。点将坛坫，何让光宣。翠柳世说，再世临川。”卒章语谓“光宣”、“坛坫”云云，盖用近人汪辟疆撰《光宣诗坛点将录》事；至若“临川”、“世说”之喻，则采南朝宋临川王刘义庆所作志人小说《世说新语》之典也。盖罗文是为鄂省艺苑名士立传之作。

九十

《罗维扬文集·图片卷》殊有卷主旅次连云港花果山纪胜所珍摄者，其释文曰：“在连云港花果山发现毛泽东手书石刻，我在传媒上未曾见。”余读书影首行为“孙猴子”草书，以目浊，以识戋，难辨馀勒，度为三言之什，似为惯常所罕覩者。遂尽检家藏关乎主席诗书图籍而遍考之，略有鄂艺版《毛泽东诗词辞典》、南京版《毛泽东诗词鉴赏大全》、鄂艺版《毛泽东诗词对联书法集观》、中国广电版《毛泽东诗词赏析与胜景游览》、粤版《楹联巨匠毛泽东》、鄂艺版《毛泽东题词趣谈》、中央民大版《毛泽东与书法》数事。如是胪列，或涉嫌晒书，洵实证所关。游于汗漫，终未获珠。继以百度搜索，遽见题词颠末：盖缘自毛泽东主席于《西游记》之研甚稔，复于孙悟空之里贯尤为究心，乃数度晓喻同志，尝与语胡耀邦云：“孙猴子的老家在新海连市（现连云港市）云台山。”值癸酉岁毛主席百年诞辰纪念之期，有关方面珍采主席手迹而组构之，人称“毛公碑”云。罗谓书不经见，良有以也。

九十一

维扬图传殊留领袖圣迹。八达岭上长城赫然有“好汉坡”一面，但见诗碑一，迥出城上，勒云：“不到长城非好汉”，署名毛泽东。丙子仲夏，维扬乃父息影斯碑，倩子为摄。又有慕田裕长城剪影，一域外女客拽其金发小儿攀援而上，乃戏款：“老外：不到长城非好汉，拖也把你拖上去。”土洋结合，庄谐并作。“不到”句出毛词《清平乐·六盘山》，赓续则“屈指行程二万”。观夫北戴河碣石公园，主席立雕闲眺重洋，披襟当风。维扬舟次所谒：“东临碣石有遗篇”，撷自主席《浪淘沙·北戴河》下阕“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云云。以诗光景，因韵壮色，千载上下，比肩者几希，或唯操等数辈而已。余尝一登长城，然未遑诗拜；至若戴河风涛，辄未之一接也。余虔心毛诗，有劳罗摄，权当坐驰矣。

九十二

图片说明之属，能写出什么花来？维扬之撰，别有风裁。延安乃革命圣地，罗释其影云：“1994年10月，在延安的清凉山，同行的摄影家沈延太要为我拍一张黑白照片，我请他把宝塔山和延河水都拍进去。”平中奇耸，殊有缩龙成寸、滴水藏海之隽。又，维扬之浙，参谒鲁迅纪念馆，门前盆景至巨至茂，公缘阶踞其下，释文曰：“在绍兴的鲁迅纪念馆前树的荫庇下”云。据实凌虚，语带双关，所寄遥深。戊寅秋，罗赴蓉城，径参李劼人故居，适彼扩建，三角架下，劼公半雕踞焉。阿谁特简一板遮其颅？释曰：“盖帽了，李劼人！”两行三言诗，千钧巨匠颂。又一帧：罗就劼人半雕，蹲踞而倚，肘搭乃肩，文曰：“……先生头像被置于地面，得以依傍先生的肩头。”颇具谑而庄肃、见贤思齐意趣。己卯岁杪，公参曼谷金庙，于庙前一圃沿端坐，图释云：“别人去烧香，我在外面坐一会儿。”某年，公自京郊游归，途次林下，作东山高卧，乃释影曰：“到十渡春游归来，在路边遇见一个妙处，便躺了一会儿。”盖公尝执教北京印院有年，将赋归，自有一番理董，释影云：“2002年夏，在大兴寓所整理剪报，准备回武汉了。”戋戋数帧，不衫不履，我行我素，庶几魏晋之风，倘或不情之旅。犹检罗摄小景数事以况之，如客厅静物写生云：“白山茶、文竹和玉树，在冬日的清晨淡雅着。”写影阳台形胜：“捡来的铁丝网搭在阳台上，藤萝不失时机地攀了上去，倒也别致。”动静之际，幽幽折射出花主既曰淡定从容、亦复有所进取之风概。综之，维扬本色是诗人。所据判断者，盖其寻常文字亦时饶诗质故。忽忆艾青大师曩岁论诗名篇《诗的散文美》所示之例：“我在一家印刷厂的墙上，看见一个工友写给他同伴的一张通知：‘安明！/你记着那车子！’这是美的。而写这通知的应是有着诗人的禀赋。这语言是生活的，然而，却又是那么新鲜而单纯。这样的语言，能比上最好的诗篇里的最好的句子。”寓目初，余稍忽，久而然之。今读罗撰，遂油然而生轩轾之叹。

九十三

公在刊业，情系八方。垒石以邀云，栽松以邀风。时有见赠，以为镇宅。余观维扬获赠书联中，卓有堪采者，乃随拈数款以共赏：孙犁谦称哂存四言书曰：“学处以默/妙极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于飞。”梁清章三言书曰：“智则明/明则诚/诚则神。”唐宋元书联：“才华清妙世无比/学养深沉心自平。”刘欣耕书联：“三更有梦书当枕/千里怀人月在峰。”龚邦国书联：“贤者所怀虚若谷/圣人之气静于兰。”高建群七字书：“独立书斋啸晚风。”陈世旭四字书：“人世苍茫”云云。法书各有面目，联品允称上乘。艺境之妙，如幽禽对语，野树交花。公耕读其间，逐鼠其里，可谓羲皇上人矣。无意标梅待嫁，有心美人之美。庭花散逸，甘作出墙之杏；庋藏刊布，乐扬传世之芬。

九十四

丁卯岁腊，维扬、维新、维华三甥探望大舅任振华于贯庄，舅即兴而赋曰：“维扬冠三秋，三甥看舅公。舅乃旧木铎，甥为时代钟。”余以次联比并新警其譬、清朗其韵而动心采诸。丙子冬，维扬闻耗旋里，趋跄大舅之丧礼。舅公遗墨、送葬场景，俱写影于《罗维扬文集·图片集》中。片纸作圹，以瘗诗骨。

九十五

二○○四年十一月，维扬随参鄂省文联代表团访问渝市文联，陆棨诗家时以彼联党组书记身份晤诸楚客。维扬有谓：“他是我大学时仰慕的诗人，我给他背诵《重返杨柳村》，并请他在所赠《陆棨诗选》的扉页上题写了头两句。”链接：《重返》一诗乃陆氏成名作，后尝有作家版同名诗集行世，时维一九六四年。是诗开篇云：“重返杨柳村，心要跳出怀。”诗风清新爽劲，诵之，俗尘扑净，清光大来。诗人手迹影印件见诸罗集“立此存照”辑中。

九十六

荆楚网消息：《罗维扬诗歌朗诵会诵响十堰》，颇报省文联、省作协具衔其事，东道十堰襄赞其盛。主角维扬况其缘起云：“我23岁到竹山，42岁离开竹山。年轻力壮时在竹山工作、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竹山、十堰是我的第二故乡。”是会所诵之诗，俱为维扬驻于斯、作于斯、歌于斯之什；而诵者悉为期间老同事、老朋友、老文友之伦。据媒介：所诵屡获彩声雷鸣之报，所作甚激后学创作之愿。而诗家，罗语余：“师专中文系老师的朗诵水平比我想象的好，有几首诗朗诵得感动我了，竟怀疑起是不是我写的。”诗家感言大可留意。审诸文体，各擅胜场。默读乃诗之短，吟哦乃诗之长。然新纪以降，诗界则抻短抑长，诗歌遂渐萎濒亡。而今罗诗走下案头，跳上舌头，打进心头，洵乎诗之正道。余尝谓诗有三止三得：诗到意境为止，朗朗听而得之；诗到象征为止，悠悠思而得之；诗到诗言为止，差差猜而得之。罗诗适堪一二席次，兼以声情相辅，叩之，能不金石以应哉！现实为王，其助维扬。会间，罗公偕侣赵氏金禾，牛喘神农架，顾影大九湖。“碧野当年可是穿烂了四双草鞋走上去的呀！所以才写出了《月亮湖》。”维扬趋步前贤，逸兴于飞。金禾长于小说之构，与罗有旧，每相契印。本次朗诵会上，彼有葫芦、陶笛独奏之献，亦颇俪诗神。

九十七

值乍暖还寒最难将息时节，忽接维扬诗邮，题作《轻打油·感时四首》。其《房地产》喻房奴以鸟，盖其浑不觉所负之重，“还嘤嘤地叫着/享受呀 享受”，颇肖既无奈无措、复没心没肺之情状。《股市》写上市公司胶着相搏，而“千百万人用自己钞票/组成一支支啦啦队”，为之忘命加油。浮绘荣损与俱、倚伏攸同之众生相。《解冻》则径揭人伦灰色乃至黑恶地带：“男人和女人的裤带都放松了”，“挣的捞的偷的抢的比赛着花钱”云云。解冻也者，桃汛耶？洪泛耶？唤醒国人严肃下半身，警省上半身。《武汉》速写百桥争架、众川紊流之都会繁华，从市井“婊子养的”到“你黑（吓）我”，写方言嬗变，声口酷肖。综观维扬感时之什，艾青其皮：散文美，机俏语；鲁迅其骨：杂感味，庖丁法。重心事出以轻打油，快活篇根植痛之魂。略无匕首投枪，殊有紫电青霜。公随诗附邮云：“今天过汉口，在公交车上，不知是什么碰着我的哪根神经，想写诗，于是深夜里写了这几首，意犹未尽，不知什么时候，还会接着写出什么来，迫不及待地请你看看”云云。吟罢，时维早春零点。诗乃未定之存在。倏忽而来，兀然而现，诚真诗之兆。老罗所遭，即此。余度公之“神经”，必为前申种种所触；而亟欲分飨于人，适在骨鲠方吐之顷。实则余亦属意打油，醉心戏题，不时技痒，以逞一快。故愿推重轻打油，娱老去忧愁。

九十八

迩来忽接维扬诗邮一通，题作《那条河》。低吟之顷，老凤清音。全诗率以“天边流来了一条河”、“四十二年是那条河”相契领，所抒者前尘之往情，所叹者遗憾之意境；温则含春露之滋，凛则逞秋霜之烈。纪实虽云四十二年，上溯所自何止千载！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盖房陵乃中华诗祖《诗经》发祥之所在。维扬河赋，于斯尤殷。余乃覆罗：“恭贺老兄诗情犹健，笔饱墨酣。整体象征，似显还隐，寄慨遥深。胸中块垒非如此象征之体而难宣。”公善解人意，旋于“隐”处发私，释之云：“末句藏两个典故，‘故园’指她家屋后的小菜园，是当年幽会的地方；‘元典’指她父亲的一套1937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辞源》上下卷和续卷三巨册，辗转至今，还在她侄儿手中，她想索回送给我作纪念。当年有一天晚上，我与她约会走得太远，回得太晚，我寄住的那个人家睡了，喊不开门，她只得把我领到她家，与她父亲在一床被子里睡过一夜。她父亲年轻时在青岛当过海军，文革中受到批斗，后被乡卫生所清洗，下放到偏远山区劳动改造。八零年去世。去年秋天见面时，她说还保存着我1969年夏写给她的一封信，有五页，背其中的句子给我听。过几天就是她六十五岁的生日了，她要我为她写一首诗，便是《那条河》，以时间换空间”云云。余旋邮报：“所示典故，不啻为诗中之诗，又为《维扬诗话》添一谈资。”夫本事既显，本文益隽。引余深长感喟云：遗憾是美，牵挂乃福。横陈于前固佳，绵亘此情尤尚。钱钟书《管锥编》考证自作自注乃晋人谢灵运《山居赋》肇其法，复谓：读庾信《哀江南赋》，每憾其阙此类自注耳。倘本文读而了然，则无劳补苴；设寄慨拳曲难申，则何妨词费。便人解会，洵关乎创作伦理。果如是，何不效夫子自道耶？！

九十九

辛卯夏，维扬铿锵西行，率弟子张成与盛青海湖国际诗歌节，殊有快韵之获、美芹之献。快韵乃诗二首，曰《写诗的人——献给青海湖国际诗歌节》，是为论诗之诗，有云：“诗的发生 /像有了快感你就喊 / 像子弹飞出枪膛 / 风起于青苹之末 / 岩浆在地壳下涌动 / 说来了 来了 / ——它就来了。”博喻诗之诞，极诠艺之真。此论，激人油然而诵及胡风“时间开始了”之创辟，新民歌“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之豪横。《赶集》则庶几纪实诗。作者为诗赶集，偶于冷摊上淘得三书：曰《昌耀诗文集》、曰《裴多菲抒情诗选》、曰《李商隐诗选》，且于倥偬归途中披阅裴诗一过，咀华李诗再三。咏裴及殷：“那个译成‘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的殷夫 / 最后被抛进上海龙华的荒草丛中 / 却把裴多菲留给了中国。”缘抛获留而抛为诗眼，别增韵隽；沉哀入骨而哀以侃出，益显意遒。写李及罗：“毛润芝喜爱的‘三李’之一。”“三十多个小时的坐席上 / 我逐字逐句地啃了一遍 / 其妙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 沉醉其中却被小偷掏了包 / 回家之后才发现”云云。吟哦至此，令人莞尔。忽忆轶闻：辛酉秋，流沙河自川之庐赴斯笔会，因绕道故，车程竟有五十二小时之遥。彼氏乃以诗承乏，搦管红蓝二笔，披坚执锐于台岛十大现代诗人之作。奈时维三伏，其窘可想：“车到上海，人入烤炉。贱驱本来就瘦，上海转车降格，改乘硬座。车厢里不透风，燠热近40℃，炕我成猫鱼了。夹挤在座位上，汗手捧着厚书，透过眼前热雾，苦读剩下的那七家”云云。事见彼著《隔海说诗》。公等昵诗之季候、遭际、专注几相若，俱闹中取静，俨下帷攻苦，何让僧趺，不啻锥悬。审其定力，必成大事。果然。却说罗公此行，除诗作而外，其于诗会犹有美芹之献，乃宣言一：曰《湖畔诗派诗歌集宣言（草案）》；建议一：曰《关于在诗歌广场建立诗歌图书馆（玲珑塔）的建议》。在在允称气盛言宜、华实并茂之构。盖于史有征，可借邻壁之明；复于诗甚谛，堪提骚坛之振。

一○○

张成，一九八七年生人，里籍鄂西竹山。十三岁时因患早期尿毒症而辍学，始以文学为自强之器，创作并发表作品都三百余事，获致各类青少年文学奖项三十余通。丁卯岁入选“感动竹山十大人物”。阅年，乃父在黔打工因山洞坍塌而殁。成乃结束深、汉务工之旅而旋里奉母。维扬甚稔第二故乡之风土人物，尤牖启后进，奖掖群伦。公之于张成其人其诗，殷为推激。张诗有曰：“娘说，成娃子啊 / 这几年年年出去刨食的 / 就数你收成最小 // 隔壁的刘麻子啊 / 挣回了一栋洋楼 // 东村的马老二 / 挣回了一爿大排档 // 就连柿子庄的董瘸子 / 都挣回了一个破三轮 // 最牛的还是刘三家的二小子 / 挣回了一个大屁股媳妇儿 / 还捎带了一个大胖小子 // 你挣了个啥，诗 / 诗能吃能喝”云云。既陈民工刨食之艰，复况民工弄文之窘。絮语娓娓，历历如绘。迹近之作，在成丛错为夥。据云：农民中略通文墨者，读之津津有味。审其颇承赵树理之文绪与张志民之诗风。而张成艰于挣回者，乡贤文魁为之挣。己丑岁，业经中国作协批准，罗张结帮成对，柯交叶互，助张益力。自张成中短篇小说集《山的那一头》至诗集《小村人物》，维成组合所由编著者梓行已三。前者颇获文坛女主铁凝之知赏，乃列入国家“百位农民作家，百部农民作品”丛书；后者见推于鄂省领军人物刘继明，许其写作已臻令人注目之境界。又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成从维游，行吟泽畔，获青甚夥。稍顷，老罗搦管驰书，或吁请鲁奖评委，予未名实力者以垂顾；或申鄂省有关方面，纳张成诗集于农村书屋采购计划之中。问鼎大奖，以宏其成；倾情民间，以广其传，誓与炙手可热之韩、郭者流一鉴清浊、一决高下，进而俾其红得健康、热得正常。余慨叹：与其称罗为领头羊，莫若比之为抱鸡母：翅膀一揸，便是天下；秋肃春温，既张必成。

一○一

文人联名诗，调寄打油，品蕴文史，老舍、吴组缃数辈擅此胜。叹其运思之巧，占对之敏，俾诸人名捉置一处，铸语至奇，镶嵌浑成。盖人事湮远，典掌流坠。彼时诗家一时笔舌之快，后世学人百思莫释其困。维扬穷治非常语文，鲸吸牛刍，近攻远交。就抗战间诸巨公联名之作，丙子秋，维扬手挥目送，间关蜀道，请益于龚氏之门。明德究心于新文学史料，人服其胼胝之勤，研诘之深。为报驰问，龚乃于罗简之上眉批脚注，钩沉拾坠，牵萝补诸屋，拭镜焕史隐。供张满前曰甚备，腹笥宽展多称题。可谓用心苦则机关出。罗简龚批，又为新文学资料研究史添一佳话。

一○二

壬辰春，维扬邮报：“四月份，岳麓书社将出版《中华对联写作》的增补本《对联写作精解》；六月份，科学出版社龙门书局将出版《非常语文》增补本，延边人民出版社已出版《非常语文》的朝鲜文版，正向该社索取样书和版权转让费”云云。书涉修订，凸显学人清修不辍，谨严堪式；籍犹再版，乃表专著寿考之征，流播之畅。忝列编创业内，余深谙其中作者编人得意处、欣快时。文期于米，诗希于茶。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与其临渊羡，不如归而结。勤格天道，慧成儒业。

二○一○年十二月廿一日凌晨写毕于桂子山

二○一二年四月三日下午增讫后十四则

赵国泰，著名诗人、评论家，湖北省杂文学会副会长，长江文艺出版社编审，武汉中图图书出版有限公司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