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银河

2015-11-14 17:05文/陈
青年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大英电线灯泡

⊙ 文/陈 纸

灯火银河

⊙ 文/陈 纸

陈 纸: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长篇小说《下巴咒》《逝水川》,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天上花》《少女为什么歌唱》,诗集《时光图案》等。曾获第十届《作品》奖、第六届《北京文学》奖。

吴大英六十七岁了。她一个人生活在乡下。她的老伴去得早,五十岁就得了病,挺了一年零八个月,咽了气。在此之前,吴大英还夭折过一个女儿,都长到七八岁了,掉到池塘里,肚子灌足了水。吴大英哭得天昏地暗,只剩儿子在身边,从此没再生,专心把他带大。

老伴去世时,吴大英四十三岁,儿子二十四岁,半年之后,儿子也要走,说不在家里过,要去城里打工。吴大英没摇头,也没点头。儿子倏地一下,说去就去,不见了。从此,吴大英一个人守着一幢土坯房,还守着几亩地,坚强地熬。

最早,她一人赶牛犁田,一人施肥放水,一人扛打谷机割稻,一人煮饭烧菜,一人生病打针,一人守夜到天明。土坯房上的泥巴,由浅白漂成了浅黄,再由浅黄刷成了橙黄,然后,橙黄染成了深紫,一些又硬又梗的稻草,从土坯里“迸”出来,好像以前不曾有,这些年,活生生地长出来,“迸”出来,拔不掉,吹不断,伴随着吴大英的头发,慢慢变白。

后来,吴大英没有力气种稻谷了,就改为种菜。菜地不多,在房前五六百步远的园子里,掩映在三面密密细细的竹墙中,还有一面,是池塘,池塘是面镜子,照着吴大英的身影,也照看着丝瓜、辣椒、冬瓜、茄子、南瓜,它们长啊长啊,一天天地长大,长熟。

再后来,儿子说,他在那边结婚了,吴大英去了城里,住了两个月,儿子的屋子在郊区的马路边,像当年在她村里烧窑的人住的简陋屋子,儿子说是一间跟着一间大伙拼起来建的,这一溜过去足足有二十四间。吴大英回来时,村里人问她不多住段日子?吴大英只说了一句:太吵,耳朵都炸了。村里人又问你儿子买没买房子?吴大英想了一下,说:也就那样了。

又后来,儿子说,他在那边生小孩了,是个男孩。吴大英又去了一次。这次,一住就住了五年。再回来时,村里人说:你呀,不会享福。吴大英说:孙子大了,不要我带了。村里人又问你儿子的房子大不大,吴大英想了一下,说:够住就行了。

此后,吴大英再没去城里。儿子每年回来一次,孙子长到儿子那般高时,全家回来过一次。如今,时间流逝,池塘里的水不知不觉变浅了,倒是池塘边的竹墙更密了,竹子粗了,把三畦菜地压得窄窄的,小小的,菜地变了身,缩了骨,挤在迷蒙的杂草里,慢慢地在枯萎。

吴大英的眼睛,也越来越不行了,一只眼球上,盖了一层半透明的膜,眼白浊黄,像一粒烧制失败的玻璃球。菜地里,韭菜长得跟野草一样多,她摸着一手一手的绿,不晓得是韭菜还是杂草。可是谁有闲工夫管自己的眼睛好不好呢,眼睛不好日子照样过。

吴大英住的房子小,又在村中间,里面的光线暗,光影隔开两个世界。十五瓦灯泡亮的时候,薄薄的,也就像泼了一层橙汁。浸在灯光里的吴大英,是个沉默的影子,灰色的燕子掠过头顶,驻在屋梁,也惊不了她。

似乎,闲日子越过越多,吴大英在家的时间越过越多。坐在家里的吴大英戴上了老花镜,专盯着手里,手里不停住。手下有一只簸箕,圆圆的,中央堆着一些物件,像小山头。吴大英的双手,一直在忙乎,一拨一拨的,不紧不慢的,沙沙沙沙,细雨滴檐似的。间或有背后的小椅子,吱嘎,轻微响一下。

吴大英的双手,蜡黄蜡黄,皮肤像割裂了的布,缝在两只大拇指上,其他六只手指,全聚在大拇指和食指门下,似动非动。看得见的大拇指和食指,一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抓着两三厘米的玻璃管,管子拖着两根铜丝,比玻璃管短些,一厘米长样的,细如发丝;另一只手,执着一粒蓝色的小帽,塑料样的,两只手,合计着,把玻璃管末端的铜丝,往塑料样的小帽里捅。小帽戴上去了,小帽的尾部伸出两毫米的小铜丝来,拇指与食指再分工着,将小铜丝往左右各一扳,那玻璃管,便像白色的花骨朵样,长在花托上,然后,吴大英四只手指一松,那朵“花儿”便细沙落下一般,掉在簸箕里。

吴大英数过,这样的“花儿”,两千一百二十个,堆在一起,用秤称,刚好一斤,一斤“花儿”,工钱是五块钱。挣五块钱,马不停蹄地干,得干上一个钟头又十分钟,如果按城里的工作时间计,八个钟头,可以穿七斤“花儿”,七斤“花儿”,抵三十五块钱,也就是说,一天可以挣三十五块钱。

舍庄村人管这种“花儿”叫“小灯泡”,不晓得他们为什么这么叫,从没见它亮过,怎么能叫灯泡呢,它还没小拇指一半粗呢。直到有一天,有人用一大把一大把白色的电线,把一朵朵小“花儿”穿起来,才说:是哦,是会亮呢。可是萤火虫一样,脚底都照不亮,也叫灯泡?

白色电线送到舍庄村来时,吴大英成了村里穿灯泡的“元老”级人物。她到底拿了第几批原材料,只有她自己晓得。待到村里其他与她年纪相仿的妇女也嚷着“试试看”时,吴大英与那位回收成品的男子俨然成亲戚了。

那个男子四十岁上下,从头到脚,身体肥粗得很,却不见肚子突出来。他套着件紫色大衣,像穿着长袍,大衣薄薄的,脏脏的,不管多冷多热的天,都是那般厚度。

那男子肥粗,走路却不慢,咣当,把电动车停在哪家门前,他像一个冬季没见到食物的大企鹅看见了美食,几脚跌进那家的屋里。那些屋里大多一两个人,他自然是先认得了门路,或见到了穿小灯泡的老人。那个男子摸着暗黑,在那些人家的墙角或墙根找,找到了,直接拎到车上,重量不用称了,只问:全穿完了?对方说:穿完了。那男子掏出本子,对上次的数字,拿了多少斤原材料,就是多少斤成品,当即结账给钱。如果对方说:还没穿完呢。那个男子只将穿好的袋子往车上一丢,然后,把肥厚的屁股往车座上一矬。

对方往往会斜他一眼,声音蛮高:催命鬼一样,最近事多,穿的灯泡还不够小孩买糖吃!那个男子的声音追着自己的车子,叮叮当当地跑:加油哦,你们村,吴大英穿得最多。

马上有声音追上他:吴大英家没小孩,没其他事,没其他人,除了吃饭和睡觉,就是穿灯泡,当然穿得多。那个男子说:也不是,人家手脚比你们快,你们五六十岁上下的,没哪个穿得过她。

吴大英的土坯房在村中间,前面有一口大池塘,后面有两棵枣树。春天与夏天,池塘里全擎着荷叶,紧紧密密的,看不到水;到了秋天与冬天,池塘里全是枯折的秆与茎,横七竖八的,乱成一团。可不管池塘里有没有荷叶,村里各种各样的人,都爱到她家门口去,坐坐,聊聊,说说,笑笑。特别是吴大英迷上穿灯泡之后,村里人千方百计地挑着吴大英说话。吴大英有一句没一句地接着茬,却怎么也不停下手中的活儿,别人说话越急,她的动作越快,两只手配着节奏跳舞。

有人说:你家总是打扫得这么干净,你穿那么多灯泡,还有工夫扫地。有人说:你家门前这么宽的一个地方,后门还有枣树挡荫,拿灯泡到外面穿,光线不好一些,不穿得更快一些嘛?有人说:穿那么快做啥个?听说那个男子把我们穿的灯泡拿到县城一倒,就抵八块钱一斤,县城又有人拿到谭城去,就抵十块钱一斤呢;人家一个灯泡都不用穿,白白挣你几块钱一斤呢。又有人说:不晓得哪里消得了那么多灯泡,村村有人穿,天天有人穿,中国那么大,如果个个都在穿,那么多的灯泡,那么小粒的灯泡,做啥个用?莫不是挂到天上去当星星吧?……

隔壁的“叉牙齿”,伸出舌头,抹了一下晾在嘴唇外的上排粗大的牙齿,咽了口唾沫,问:婶啊,你要那么多票子做啥个?你的崽隔几天又寄票子来给你花,你整天还穿那么多灯泡。吴大英说:不穿灯泡做啥个?做田做不得,砍柴担不得,总不能坐在家喝西北风吧。

“叉牙齿”拨了一下吴大英的手,说:一个人,坐在家里,想吃就吃,享福不得?旁边有人拨了“叉牙齿”一下,说:崽能寄他的崽转来,陪我们聊天吗?“叉牙齿”对那人说:你这么讲就没道理,灯泡就可以当婶的崽跟孙子?旁边那人又说:所以,我们老的人只好穿灯泡咯。

还有一些话,一些其他的话,都绕着吴大英,身前身后,远远近近,时疏时密,时高时低。也不晓得吴大英听没听到,听没听清,吴大英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她的双手,像鸡啄米,忙个不停。

吴大英家屋里的声,漫出屋前屋后,蛇行到村里各个角落。村里每天都有男女老少叫闹,吴大英的话却越说越少,吴大英成了一台机器,一台自动化机器,一台自动化穿灯泡的机器。

她会想事吗?她会想什么呢?她心里会说话吗?她会跟谁说话呢?她会说什么话呢?她的话说给谁听呢?吴大英静默的姿态和情绪,慢慢地,传染给了村里一些老人,据说,他们都有像吴大英一样的家境。

风,从天际漫过来。田野的稻草兜,张着苍白的口,迎着风,吹着若有若无的口哨。间或,有一两只惶惑的麻雀,叽叽喳喳着,迎着风,跟了几米远,又折回来,转两个圈,还是跟着风,向村外那片繁茂的竹林飞去。渐渐,村庄隐没在天幕,随天幕的颜色,把屋檐的线条,和墙面的色块,融为一体了。

风,从天际漫过来时,谭城的桃源大厦附楼停着一只“鸟”,“鸟”停在墙面上,定睛一看,他在小心地、慢慢地上下移动。他身上的“羽毛”,是细细的电线,电线一条条缠绕在他身上,随着他的身子慢慢移动,那些细细的电线,像从他身上抽出的丝,缠绕在桃源大厦附楼的墙面上。渐渐,墙面隐没在天幕,随天幕的颜色,用玻璃窗框为色块,回应着天幕。

“鸟”滑下来时,天幕完全合拢了。“鸟”落到地上,微笑地仰起头,喊了一句什么,只三四分钟,无数道光,银色的,一闪一闪,上下奔跑,整座附楼,挂起了一面硕大无比的瀑布。银色的瀑布,从天而降的瀑布,把“鸟”完全掩盖了,把楼完全点燃了。

“鸟”跨上摩托车,沿着江畔,悠悠飞翔。他在桃源江大桥上停下来,倚在一座桥墩上,像压缩的、冷藏的、黑色的闪电,只有眼睛熠熠发光。他的眼神燃烧了,把桃源大厦附楼燃烧了起来,把沃太华大酒店燃烧了起来,他的眼睛里,星光璀璨:丽都皇家1号、拉斯维嘉国际中心、熠发财富城邦、星耀保健中心、晶碧洗浴中心、嘉苑铂宫地产……全燃烧了起来,“鸟”爬了桥墩,张开双臂,伸展翅膀,他想盘旋到大厦那边去吗?他想到林立的大楼上空去吗?“鸟”的喉咙一鼓一鼓,嘴巴一张一合,此时,没人知道,这只落在桃源江大桥的“鸟”。——刘春明正在说什么,或许,他什么也没说,他的鼻孔呜呜响着,只有风出入。

刘春明头往桥下探,两条灯光的彩带,贴着桥沿,画着弧线。他想起当时——去年节前两天,赶工的情景。那时,他双脚悬空,身子悬空,感觉双脚冰凉,身子冰凉。他一摸后脑勺,头发全湿了,他不知道,是江面蒸发的水汽打湿的,还是桥面上滑下的水珠淋湿的,抑或是自己的心跳弹湿的。老板的身子,又瘦又细,抻在桥栏杆上,仰着头,刘春明看见老板烙饼似的脸,喷下星星点点的唾沫:快点拉!快点拉!天黑之前,要亮起来,明天领导来看,没拉好,误了工,一分钱也领不到,快点!快点!

屁股下,刘春明的木板晃了一下,木板向左移了移,他又仰头,老板的脸,又正正地对着他。此时,老板手中多了一块一尺长的木板,木板跳在桥的栏杆上,叮当作响。一寸寸的,刘春明手中的电线抽出来,那些黄豆大小的灯泡,在电线上慌乱地颤抖着。那天晚上,到九点十分,那块木板才从他的屁股下抽离,他分不清是抽了木板,还是他屁股上的肉。老板的老板结账:五十块钱。刘春明笑了一下:还没吃饭呢。老板对老板说:六十吧?呵呵,我的工仔还没吃饭呢。老板的老板说:多加五块,六十五,不能再多了,多了就报不了账。说完,他回过头,斜了刘春明一眼,又转过去,盯着刘春明的老板,说:跟你说啊,下次再这么慢,请你就很难。刘春明笑了一下,说:桥下呢,不习惯。刘春明的老板拧了一下脖子,对他喊:轮不到你说话!领导的指示还不懂吗,快过节了,多少楼房要让它们亮起来!

想到此,刘春明探着身子,再深下去一点,看那些豆大的灯光,沿着倒挂的瀑布,一路匍匐着,走向对岸,他的眼睛里,五彩斑斓。

现在,刘春明只想看亮光,看各种各样或高或矮或大或小或明或亮或红或黄的灯光,那些灯光挂着吊着垂着泻着立着斜着卧着,眨巴着眼睛。他想:没有那些眼睛,城市就是“睁眼瞎”,就没有了魅力,没有了吸引力。

推着摩托车,在桥面上,刘春明慢慢走,远处,高楼大厦上的灯,堆积成一团团色块、一条条射线,与他身体的每一根经络连接。刘春明的印堂发亮,满面彩光。他抖了抖身子,像插了电似的,感觉通体透明、透彻。刘春明低下头,跟着桥面上走,贴着自己的影子走,他的眼前,是一条游龙,生机勃勃,在夜色中往来流转。

二十四岁时,刘春明想着要到城里来。脑子里,刘春明闪过的第一座城市,也是唯一的一座城市,就是谭城。他把这个想法告诉母亲,母亲偷偷哭了两个夜晚。母亲为什么要在晚上哭呢?在白天,他明明看着母亲扛着锄头,走向田野,若无其事,面无表情的。刘春明想:为什么吃完晚饭,洗脚水一端出来,母亲就流泪呢?母亲的泪,随着手掌里的洗脚水,哗啦啦地响,反反复复,一遍一遍。刚开始,刘春明有点手足无措,第三个晚上,不等母亲吃完饭,刘春明抢先说:妈,哭什么呢,我又不是不回来。我是去挣钱,不是去逃荒,挣不到家里多,我就回来。刘春明摸摸下巴一撮浓密的胡须,又说:妈,我大了,你莫要哭,没什么不放心的……

那天晚上,刘春明的话像水泥灌浆,把母亲的哭声硬是堵住了。母亲哭声止了,依然不说话。昏黄的灯光下,刘春明看到母亲的身影,单单薄薄,像纸片样,折断在厅堂与厨房之间的门槛上。他的眼睛,和母亲的眼睛一样,一时不知道该放在哪个方向。

刘春明还是把方向放在了谭城。刘春明说:谭城最吸引我的,是明明灭灭的灯光,闪烁跳跃的霓虹,宽宽大大的街道。到了谭城,刘春明在快餐店里送过盒饭,在文化宫的跳蚤市场卖过盗版碟,在建筑工地运过砖头,还在摩托车修理部做过修理工,但都没干长久。

一天晚上,逛街,他抓住了两个字:霓虹。他被伸出店面的一个招牌打动了,招牌上,“霓虹”两个字,不停地眨呀眨,仿佛向他招手,把他招进了店里。店里坐着一位瘦瘦细细的男子,刘春明站在他面前,禁不住,缩了一下身子,勾下一点腰。他指了指店铺外的那块招牌,说:霓虹,制作,我懂。瘦细男子挪了一下屁股,刘春明听得吱嘎一声响,那个男子问:你懂电?刘春明说:初中、高中,物理都好,家里牵根线,换个灯泡,都是我。瘦细男子在沙发上震动了几下,站起来:农村来的吧?电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烧成木炭,连块骨头都找不到。刘春明说:我在城里待了好多年了,老板,先不说不好听的,要不要人嘛?

刘春明成了耀辉灯饰公司一名试用工,为期两个月,先给八百元,包吃包住,试用期通过,再正式聘用,每月三千五百块。刘春明想:脚下的路终于要照亮了。

起初,刘春明以为,只是在店里卖卖各种灯具,再大不了,应顾客需要,去家里安装电灯、灯饰,再往大里说,就是到街上的电线杆上安装灯箱广告,没多大技术含量,更没多重的活儿。刘春明只猜中了前一句话,却没想到活儿的重量。活儿的重量不大,却有高与险。谭城有多高的楼,他得爬多高,楼上有多险的墙,他得爬多险。虽有绳子系着,虽有机器托着,身子却觉得没着落,每一次,绳子还没系好,头往上一仰,腰没伸直,腿就软了。

刘春明往上爬,一直往上爬。刚开始,他能听到下面有工友对他笑着喊:继续啊继续,越高越有风景。刘春明想不通,这么雄伟、这么多漂亮的楼房,白天神气,晚上还不休息,披灯戴彩的,不浪费电吗?刘春明想说,可没有一个人说,自己说,是不是犯傻?打电话给母亲,刘春明想这样对母亲说,可他最先想起衣袋里领到的八百块钱,他就不想说。他只对母亲说:谭城的灯光好多好亮啊,我现在给谭城装灯光。电话那头,母亲不说话,嗯嗯应着。每个“嗯”中间,隔着几个字。说不到三四句话,刘春明觉得累了。这几年,他觉得,与母亲讲话真是累,话越说越少,感觉越来越累。

妈,田就别种了,我有钱挣,养得活你,还有节余。

嗯。

妈,菜也别种了,实在闲不住,就种一点,当作锻炼身体,活动筋骨。

嗯。

妈,空闲的时候,去县城街上转转,但要注意安全,路上车子不打喇叭,乱撞人,小心。

嗯。

妈,还上山去捡柴吗?别走远了,别走深了,树林密,走丢了,找不到家,就麻烦了。

嗯。

村里人多,走动走动,聊聊天,对身体有好处。

嗯。

刘春明听烦了“嗯”,他换了口气,放低声音,问:妈,你现在在家做啥个呢?

穿灯泡。

穿什么灯泡?

就是穿那种小小的灯泡,两千多个一斤,穿一斤给五块钱。

我在谭城,就是挂你说的这种小灯泡,是不是还要用电线串起来?

嗯。

就是这种,就是这种,挂在高楼大厦上的,全挂到那些高高的房子上去的,电视里你看得到,那些闪闪发光的高楼上,全是这种小灯泡。妈,你晓得不,我跟你做同样的工呢!

嗯。

妈,你别穿灯泡了,能挣几个钱呢,我现在能得三千多一个月,还包吃包住。

母亲说话了:崽,挂灯泡危险,小心。

嗯。

灯泡为什么要穿?穿好了做什么用?现在,全村人都晓得了,他们还晓得,吴大英的儿子刘春明在谭城挂灯泡,那么多高楼大厦,到处金光闪闪,银光灿烂,灯火辉煌,星光璀璨,原来是挂着小灯泡呢,有灯光照着呢,原来,还是刘春明挂上去的。算一算,刘春明一个月挣三千多块钱,村里人要穿多少个小灯泡啊,不穿成近视才怪呢,不穿成驼背才怪呢,不坐成坐骨神经痛才怪呢。

不知从哪里,有人弄得了刘春明的手机号码,也不跟吴大英通报一声,就去了谭城。刘春明打母亲电话,吴大英才晓得。刘春明在电话里说:妈,你告诉“叉牙齿”,刘秋平在我这里,我们一起挂灯泡。吴大英嗯了一下。扑哧,刘春明笑了一下,说:他比我胆还小,昨天,他上高楼,吓得尿了裤子。吴大英说:小心咧。刘春明说:晓得了,我会教秋平。

吴大英穿灯泡,越穿越熟练,闭着眼睛,一天能穿六七斤。那个送原材料的粗肥男子却供应不上货。那个男子来村里越来越少。以前,听他的电动车叮叮当当疯跑,听比他腰还粗的嗓子,催着喊着,让一些手生、手慢的老妇有点慌乱。现在,他来一次,隔七八天,收成品多,放原材料少。

吴大英说:以前,每次都有三四十斤,现在只有十来斤,不相信我老太婆能及时交货?那个男子躬下身,大衣后摆的叉开得老高:不是不相信,最近没有货。吴大英问:为啥个没有货?全世界的人都在穿灯泡?那男子说:不是全世界的人都在穿灯泡,而是全世界都没人要灯泡了。吴大英又问:穿得好好的,穿了三四年了,怎么就没人要了呢?我儿子在谭城天天挂灯泡呢。那个男子说:我也不晓得,反正城里不怎么要货了,城里的高楼大厦不挂这些灯泡了,不许挂了,不敢挂了,不能挂了。吴大英说:灯泡犯了啥事呢,说不挂就不挂?男子说:我也不晓得,你去问问你的崽,是不是没的灯泡挂了?反正,城里现在很多事都做不得。吴大英说:我们六七十岁的人了,也就这点事做得……

风,呼呼地叫着,追着那个男子的电动车跑。那个男子拎着一个袋子,从吴大英的屋子走出来,他把袋子往车上一丢,数了几张钱,放在吴大英面前的一条长凳上,风加了速,那几张票子各自散了。

风,呼呼地叫着,谭城街上偶尔有黄叶追逐,尖利的树枝一动不动,像一根根直立的铁杆。整整一天,风,都没停过,呼呼地叫着,追着满街的人与车跑,刘春明骑着摩托车,搭着刘秋平在街上跑。

刘秋平拍了一下刘春明肩膀,说:这么多高楼大厦、娱乐城、保健中心,昨天还灿烂辉煌,今天说不亮,真的就不亮了?刘春明抖了一下肩膀,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刘秋平说:你在谭城待了这么多年,城里的事,我以为你全懂。刘春明说:我又不是市长,我又不是市委书记,我不懂。刘秋平说:为什么市长不让那些灯泡亮呢?不过,不亮有不亮的好,但这就不是城里了。刘春明说:只有灯泡亮,才叫城里吗?刘秋平说:平时,你看见那些灯泡,眼睛不是发亮吗?刘春明说:那是,一想到那些灯泡是我们的妈妈穿的,我的眼睛就发亮;再一想到,那些灯泡是老板花钱请我们挂上去的,我的眼睛能不发亮吗?刘秋平说:挂了就挂了,不让亮就不让亮吧,为什么还要取下来呢?

“星河路”的牌子在刘春明眼前一闪,他说:到了。他又说:老板叫取就取,挂要收钱,取也要收钱,管它是挂还是取,我们只管做,做完了只管收钱就是了,我们听老板的,老板听上头的。

星河路两旁全是树,树把整条街道遮住了,左边的树伸出一个半圆,右边的树伸出一个半圆,往中间一伸,整条路上,便看不到天。政府就在这条街上,这条街是谭城最受宠的一个孩子,白天浓荫蔽日,晚上披金戴银,树上全挂着小灯泡,小灯泡闪呀闪,炫呀炫,树上全是眼睛,每颗眼睛都发光,发各种颜色的光,高处一看,星河路就是一条星河,如果谁读过郭沫若的《街灯》,那效果,就不用多说啦。

刘秋平说:取下来多可惜,当初挂上去花了一个礼拜。

刘春明说:说了,叫你取你就取,趁工程车没来,我们自己先爬树上去取。

刘秋平下了摩托车不动,只抬头,摇头。

刘春明说:小时候,你连柚子树,连枣树都敢爬,猴子样的,现在,连棵榕树都不敢爬?

刘秋平说:现在比不得小时候,小时候爬树比赛,你是赛不过我。

一只脚,刘春明蹬上了一个枝杈,一只手,伸了出去,把整个身子抻长,去扯从枝条上垂下来的一根灰色电线。电线上,小灯泡们欢呼雀跃,纷纷从叶子里腾跳出来,在刘春明手里跳舞。刘春明手中的电线越扯越长,他的话语也越扯越长:刘秋平,你还不上来,你不上来小时候的功夫就白练了。你小时候练爬树就是为了长大了到谭城来打工用的……刘春明一边说,一边低头看树下。树下没了刘秋平。刘春明喊:刘秋平你是个孬种,你跑到哪儿去了?三天之内我们不把这条路上的小灯泡取下来,老板不会给一分钱。

你才是孬种,你有本事爬到我这么高呃!刘春明循着声音望去,刘秋平在他旁边一棵树上,双脚蹬在比他更高的枝丫上,一只手抱着树干,一只手把树叶掀得哗哗作响。

喂,刘秋平,你逞能是吧?你真爬那么高?没人跟你比赛啊!我不会跟你比,我比不过你!刘春明在树上喊,他一边喊,一边撩开身边的叶子,往刘秋平树上的方向看。

周边的叶子很浓密,像无数朵青绿的云。刘春明身体被缠绕着,他听到,旁边的树哗哗啦啦地响。他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看见刘秋平的那棵树,像耍酒疯,摇头晃脑。刘春明喊:刘秋平,你干吗你干吗?你以为真的是小时候摘柚子摘枣呀?搞这么大动静干吗?刘秋平也喊了起来:我在扯电线,扯不动,灯泡卡死在树枝上,电线绕在树枝上,扯不动,我要再往上爬……

在树枝间,刘春明拼命探头,他的双脚在枝与枝间乱蹬:刘秋平,你、你不要乱来啊,实在不行就不要扯啦,我们还有专门的工程车呢,要注意安全,要注意脚下,要……哎哟!……

刘秋平停住了手,爬在高处,他眼前视野开阔,他看见旁边的大榕树上,一只“飞鸟”,在枝叶间横冲直撞,往下坠,“飞鸟”的身躯被冲撞得东倒西歪。刘秋平的头脑,被噼啪作响的枝叶冲撞得炸开了,他喊起来:刘春明,小心!

刘春明比刘秋平的声音先到地下。刘秋平俯下身子,刘春明捂着左眼,一个劲地喊疼,刘秋平的头脑全被清空了,他双手不受指挥,在空中乱舞,当他向刘春明伸去,刘春明竟然站了起来。刘秋平喊:别动,躺着别动,我叫救护车。刘春明捂着左眼,走了两步,说:没事,没事,就是眼睛……被树枝刺了一下。

十五分钟后,救护车来了。二十分钟后,专门卸取小灯泡的工程车也来了。星河路上的小灯泡取没取下来,不得而知。住进医院里的刘春明,医生从他的左眼里取出了个东西,是什么东西?他只能用右眼看了,是一段不足一寸长的小树枝,如果是在平时,放在手里,或许一折就断,一捏就碎,但它像一枚钢锥,刺伤了刘春明眼睛视网膜神经……

十天之后,刘春明出院,出院那天,只剩一只眼睛的刘春明,指着窗外闪烁着温暖光亮的“谭城第一人民医院”,拍拍刘秋平的肩膀,说:医院的霓虹灯,是我安装的。

从医院出来第二天,刘秋平说:我们回家吧?回家去穿灯泡,穿灯泡总没危险吧。刘春明说:要回你回吧,我有老婆儿子,不是想回就能回,我还签了合同、买了保险……

刘秋平回到舍庄时,村里有一半人放弃了穿灯泡,余下的,只有五六个老年妇女还在穿,她们中,大多是儿子和媳妇到外面去打工,连孩子都带走了的。现在,那个开着电动车的男子来收货,她们追着喊:这么少,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是不是嫌我们穿得慢,不要我们穿了?

那个男子说:你们去看看吴大英,她穿得快不快?你们去问问她,她每次能领多少斤?你们去问问她,她儿子在谭城还有没有灯泡挂?你们不会去问问?

她们仍是将信将疑,不肯散开。突然,有人喊起来:秋平,你转来啦?没事做了?是不是城市里真的不要挂灯泡啦?

刘秋平把挎在肩上的包往地上一丢,说:是啊。他停了两三秒钟,又说:他们不要,我们要!我们自己穿的灯泡自己挂!说着,他把包拉开,从里面扯出一根根银白色的线来,电线上,一个个熟悉的小灯泡,活蹦乱跳。

首先,刘秋平把电线拉到吴大英家。吴大英在穿灯泡,只是,动作比以前迟缓了许多。吴大英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端坐着,专心地看着刘秋平把电线一段一段地绕在她家的门楣上。

小灯泡亮起来了。刘秋平说:吴妈,春明在谭城天天想你,他很想回来看你,但他实在太忙。所以,我就把他的眼睛带回来了,往后,他在门口,时时刻刻看着你……

接着,刘秋平给村里家家户户的门口挂上了小灯泡。夜晚,天上溅落下水珠,一小滴一小滴,排成队,整整齐齐。舍庄成了银河,虽是一小片,但闪闪烁烁,泛着光亮,美丽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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