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德桥

2015-11-17 11:42叶广芩
江南 2015年2期
关键词:树德灭鼠特务

□ 叶广芩

1971年深秋。

他是傍晚被带进来的,进来的时候胳膊底下夹着个包,后背缝着大块白布,布上有“牛树德”三个字,打着红叉,看来是他所在那个地方对敌斗争的风俗和披挂。

叫牛树德的人被安排在医务室的隔壁,跟我隔了一道稀疏的板子。我从板缝间窥探着他,个头不高,颧骨突出,顶着一脑袋花白头发,冻得簌簌地抖,模样有些凄惨。主管刘队长走的时候给他交代了“不许……不许……不许……”,他不言语,刘队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问他听见没有,他没有反应,给人的感觉这一切跟他没有关系。刘队是“牛棚”总管,脸长有细碎的小麻子,表面冷酷不近人情,其实也未必像人想的那么坏。刚来一度我怀疑他是国民党渣滓洞漏网的特务,可人家是根红苗正的造反派,祖宗三代都是贫农,历史上没有污点。时间长了觉得这个队长也还凑合,没多好但也不是坏人。

刘队说了许多话,牛树德都不接招,气得刘队扔下一句“臭哑巴”,走了。

牛树德是个哑巴,哑巴也进了牛棚,牛棚的内容可谓包罗万象,锦上添花了。

这里对外称954,原是一个保密单位的代号,有人说这儿过去是靶场,有人说是弹药库,谁也说不准它的功能和具体位置,现在它是我们的 “五七”干校。铁丝网圈了一个巨大的圈,圈内、圈外一片荒凉。西边是绵延的山,灰黄色的秃山,有些狰狞,有些霸气。这里曾经是2000多年前的古战场,北风卷地,寒沙飞雪,让人想起秦王的雄势,想起虎狼之师在这片土地上驷马狼烟地踢腾,铁鼓声震,金刀浴血,是何等威武壮阔。据说参战的将士人人腰上挂着几颗人头,以所获头颅多寡定官衔、定奖赏,这才有了称霸绿野、扫荡六合的辉煌战果,有了大秦王朝的一统江山。

铁丝网外有条近乎干涸的河,叫盐田河,盐田,大概跟这百十里的盐碱荒地有关,地面上,无冬历夏,永远泛着一层“白霜”。“河”上架了三块石条,算是桥,河无水,桥无名,“桥”头一棵不及手腕粗的杨树,歪歪扭扭地长着,几片枯叶在秋风里扭动,谁也不知道这几片叶子能坚持多久,谁也不知道这棵树还能不能活到明年。但是它是这个地方的标志,看到树和桥,便知道954到了。

这里沙砾飘扬,旷远无人,名义上是干校,学员绝大多数却是“牛鬼蛇神”,即有问题的人,按监狱化管理,时尚的称呼叫作“牛棚”。牛棚的“牛”们来自祖国四面八方,天南地北,大家不远万里奔赴到这里,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各“牛”的问题不一样,有历史的,有现行的,有历史加现行的,能到这儿来的,都是有质量的人物,分属于各自的专案组,彼此没有交叉。这样一来,内查外调的工作量就很庞大,外调是个很严肃、很重要、很愉快也很美好的工作,在某些人看来,真水落石出了便也没了意思,越迷蒙越扑朔,越有理由四处奔走,知难而上,艰苦卓绝,一查到底,绝不退缩,所以在那个时代,中国大地上,到处攒动着背着黄色挎包、不苟言笑、满脸敌情观念的专案组人员。

“牛棚”是仓库的旧址,过去大概是放器械的,有股浓重的机油味儿。仓库临时划成南北两个区域,每个区域有狭窄单间,用密扎扎的木栏杆隔着,很像是牛栏,中间那条大通道有基干民兵把守, 有时候他们故意把大红袖章在人前显摆,为的是起震慑作用。

我的医务室在通道的东头,跟“牛栏”属于同一个档次,医务室原本在仓库之外50米的地方,因为一头兰州“牛”效仿新石器时代的祖先,野外劳动的时候偷偷捡了块薄石片,晚上睡觉用这块石片割断了颈动脉,酿成了热血喷涌的效果;另一头南阳“牛”用裤子把自己吊在了栏杆上,引发了人工呼吸的忙乱,造成了轰动效应。当然,两头“牛”后来都安然无恙了,都在广袤的田野上静静地“吃草”了,但是导致了监管者看谁都有自裁倾向的结局,像战备一样,把防范工作提到了最高级别。由此,卫生室搬进了牛棚,医务人员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以应对突发事件,以防备不时之需。

卫生室两个人,一个大夫一个护士,大夫姓强,六十一岁,参加过国民党,属于管制使用范畴。强大夫在骑兵旅待过,是给马看病的,那个骑兵旅是旧社会的骑兵旅,跟红色政权没有一点儿关系。后来他在蒙古草原上当散兵游勇若干年,不知怎么混进了革命队伍,还成了954的医生。强大夫会说蒙古话,壮硕粗黑,习惯把白大褂往身上一披,迈着方步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美其名曰巡诊,我看倒像戏台上的金兀术,只不过金兀术脖子两边挂着的狐狸尾巴变成了听诊器。强大夫从不因自己的国民党身份而退缩,更没把自个儿当外人儿,对谁都敢瞪眼睛,无论是队长还是“群牛”,一视同仁。强大夫会摔跤,有一回他拎着刘队脖领子,扔出去好远,刘队爬起来还呵呵地笑,说再来,再来!

真贱!

强大夫用药猛狠,对人生硬,受兽医职业的影响,常要掰开人嘴看牙口,让病人“啊呜——啊呜——”发出驴一样的叫唤。逢到这时,强大夫会满意地拍拍患者的腮帮子说,百不碍事,多喝水,明天早晨就好了。

再不就给人开一包阿司匹林,剂量极大,吃得人胃里冒酸水。强大夫业务水平不高,粗犷有余细腻不足,我不认为他是个好大夫。

医务室的另一个是我,我是才从陕西刘家河公社招上来的北京插队知青。因为在农村当过“赤脚医生”,劳动表现挺积极,在这儿就充任护士,应对小伤小病,抹抹红药水、撒撒消炎粉什么的,不在话下。

我不喜欢954,认为这儿人情冷漠,文化贫瘠,不是我待的地方,我想调回北京,回到东城的小院里,过着在妈妈身边的日子。每每想起那条长着槐树的小胡同心里就滚烫,眼圈就无端地泛红,就连家里那根跑烟露气的破烟筒,对我都充满了温馨和难以抗拒的吸引力。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早晚有一天,我得回去,我是北京的孩子,狗跑丢了还知道找家呢,何况是我!

我这心思别人不知道,强大夫知道,成天在一块工作,我瞒不了他。强大夫说,老想着找妈,严格说你还没断奶。想回北京,做梦呢,从大西北调进北京,难如登天,当然,人家陈永贵可以,山西农民直接当总理,你能跟陈永贵比?你以为你是谁!

我说我谁也不是,但是想回家。

强大夫说,啊——呸——在这儿老老实实待着吧,不如这儿的地方有的是,你知道个屁!

没有积极性,我的工作干得有一搭没一搭,跟不负责任的强大夫不相上下,可怜了牛棚里那些“牛”。

强大夫有高血压,动辄低压就上了一百四,面孔通红,四肢冰凉,他提出不能熬夜,所以很多时候夜班、白班全是我一个人,没有替换。漫长的夜班对我是煎熬和折磨,虽说下半夜可以在检查床上眯一觉,但那根本不是睡觉的地方,也睡不踏实。荒原的风钻入仓库,在栅栏间迂回穿绕,演奏出了人间各样音响效果,或哀婉如寡妇夜哭,或轰鸣如洪钟大吕;有时断续无常,似鬼啾啾,有时突发奇响,声似裂帛!就有了“牛棚”闹鬼的话题,说那些战死的孤魂野鬼两千年来游荡于此,找不到归宿,变作了老鼠奔涌在954的角角落落。老鼠们常常成群结队,东奔西突,演绎着不死的战斗精神和不懈的生命传递。生活在954的人稍不留神脚下就会踩死一只,至于饭碗里的老鼠屎,那更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载以壮士魂魄的老鼠,混迹人群,即便是光天化日,也敢云游栅栏之间,主人般地晃来晃去。慢慢我观察出,铁丝网以内的老鼠是灰鼠,个头较大,旷野的老鼠背上有两道黑线,小巧玲珑,辗转灵活,鼠群明显形成两个部落,各自有组织,互不交叉,是秦王跟前不同的军种、不同的编制也未可知。

有一回,一只小鼠进入医务室,跳上检查床,肆无忌惮地与我对视,那气势颇有大将军出战,汗马秋风的丈夫之气,硬是将我逼下阵来,直至我嘶声尖叫,才扭脸慨然而去。

诡秘的小生灵让人恐怖。

既然是人鬼杂居,便有被鬼扑上身的,常有人哭笑无常,言语混乱,按捺不住的张扬,愁水愁风的絓结,表现很是怪异。用强大夫的话说是“撞喀了”,对这类病人他自有办法,让病人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不动,然后自己嘴里念念有词,还不时佐以手势,那手势复杂多变,指动如旋,快捷熟练,前所未见,把我看得眼花缭乱。往往,在他呼噜般的念叨中,病人渐渐安静下来,瘫软放松,呈昏昏欲睡状态,治疗告一段落。

棚里的“牛”,精神处于紧张压抑状态,犯病的就很多,有时候一天两三个,都被拉到医务室来,坐一排,集体接受强大夫的治疗。我说强大夫是在念经,强大夫说,可不能这么说,这是草原上的一个土法子,庙堂与民间结合,中医与西医结合,这是毛主席的教导,殊途同归,殊途同归!

强大夫不在,我也有法子对付这类病人,手头的宝典《赤脚医生手册》上说,这类状况属于癔病,是心理问题,有极强的暗示作用,彼此之间可以下意识连通,这就是为什么一次会有几个人同时犯病的原因。我在农村刘家河,发财家的媳妇常犯这种病,动辄便鬼魂附体,米面下井,屎尿上墙,乾坤颠倒,秩序混乱,把家里人好一通折腾。神婆神汉来了她全都不着,抡着笤帚统统给打了出去,只有我去了才管用。我的治疗办法是让人把她按在炕上,静脉推入10毫升葡萄糖酸钙,给一种治疗提示,言明药里含有葡萄糖,大营养哩,病人很快就缓和过来了,和强大夫的“念经”是同一个道理。

人们说,954仓库不干净,邪气、怨气太重。当然,这话是在私下闲聊中说,不敢拿到桌面上来,更不能让刘队听见,谁都防备着“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棍子抡到自己头上,关人和被关,是一刹那间的事儿,翻转之快就像人的手心手背。

我不怕鬼魅,身在牛鬼蛇神之中,有鬼也是正常,自信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更何况我和那些古代留下来的冤魂没有什么直接瓜葛。我值夜班,是出于不得已,连轴转一个全班可以攒半天假,我已经攒了一个多月假了,为的是拿这个假春节回北京,在家里能多住些日子。夜班的实惠是晚上十二点半有顿加餐,加餐有时候是一碗片汤、两片炸馒头片,有时候是一碗馄饨、一个小花卷,油水很足,漂着油花,那是我的最爱,在那缺油少盐的年代实在是很难得、很珍贵的东西。当然,棚里的“牛”们是没有资格享受馄饨待遇的,没听说过蹲牛棚还给加夜餐的,他们不是不想吃,他们是不配。我常给强大夫讲述夜班饭的精彩内容,想的是受了馄饨的诱惑他或许也能值几个夜班,但强大夫不接话茬,他让我好好研究一下业务,年纪轻轻的不要过于关注炸馒头片,他说,夜里加料那是马,给马吃黑豆,精料,跟你的肉馄饨属于一个档次。

话不投机。

我跟强大夫的关系一般。

我和强大夫可以随便交流看法,互相揶揄,“牛”们则不可,牛棚里诸多不许中有一条是不许和左邻右舍交谈,不许随便发表意见,避免串供,发现谁随便说话,惩罚是很严厉的,所以关在棚子里的“牛”表面上都是“哑巴”。

唯有牛树德是个真哑巴。

牛树德的左邻是医务室,右舍是一个胖子,胖子是某工厂的消防队员,像《水浒传》里的宋江一样,在墙上写过“反标”,是个现行。我不明白胖子为啥不去灭火,反而要写什么“反标”,强大夫说,他是丢了魂魄,写错了地方。强大夫告诉我,魂和魄是两个东西,人有三魂七魄,固守着人的意识,往往其中的一个会出去遛弯,这时候的人就会迷蒙糊涂,干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我说强大夫是迷信,我要把这反动言论报告刘队去。强大夫说,你去告好了,刘队那人,魂和魄都丢了,一个行尸走肉!

我问强大夫的魂魄可都还在,强大夫说,魂还在,魄已走出三分。

我说,我呢?

强大夫说,你魂魄还没长全,糊涂娃娃一个。

我们的谈话不避讳牛树德,反正他不会说话。

通过木栏宽大的缝隙,我看到牛树德睁着大眼看着这边,一动不动像尊雕像。从那斑白的头发看,他年龄至少在五十以上,精瘦得除了骨头没有肉。牛树德的眼睛属于大而无神的那种,若没落难,应该说还是属于干练俊朗的人物系列,但现在就难说了,他那件不灰不蓝的线衣,袖口脱出的线拉了多长,在手腕上一圈圈缠绕着,并且随着胳膊的活动,还有脱出之势。光着脚没有袜子,脚上一只布鞋,一只皮鞋,那只皮鞋可是意大利名牌“老人头”的,我父亲曾经有过一双,舍不得穿,只有开政协会的时候才上脚,平时就让妈擦干净,收在鞋匣子里。牛树德有“老人头”穿,落难前应该是个人物……牛树德穿的粘胶布黄裤子很有特色,裤腿一长一短,膝盖处鼓出一个大包。在这里我得给大伙介绍一下粘胶布,粘胶布是60年代困难时期的一种绡薄布料,通常一尺布票可以买三尺粘胶布,做衣服穿在身上挼而无形,除非万不得已,没人穿它。牛树德穿了条粘胶布的裤子,这在牛群里当数独一份,粘胶布裤子和“老人头”皮鞋属于风马牛,可以想见,他这头 “牛”当得多么仓促狼狈,狼狈得没能穿上属于自己的裤子!

我企图在他那双眼睛里读到忧伤愤懑,读到哀怜惊恐,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一双毫无内容的,空洞的眼睛。

一头失魂落魄,不能发声的老牛。

“牛栏”里的白炽灯24小时都亮着,灯光设计角度准确而科学,没有阴影,各个角落都在监视者的眼睛之内,可以想见,棚子里头不乏技术高超之人。“牛”们必须习惯在灯光的强烈照耀下,在“眼睛”的严密监视下安睡,没有隐私可言。

这种待遇也包括我的医务室。

早晨七点半大食堂推着车来送饭,车上两个大铁桶,装着面糊糊,一个盖着白布的笸箩,里头是菜窝窝头,早饭每人一勺稀粥,一个窝头,外加一根看一眼便能齁俩跟头的腌萝卜条。“牛”们都对这吃食不满意,但是没人敢说,消防队员那头胖“牛”曾经把一碗粥从栏杆泼了出去,结果被带走接受忆苦思甜教育,三天后被人架回来,回来时身冒虚汗,双手抽搐,两眼翻白,是低血糖,饿的。我给他静脉推了100毫升葡萄糖,缓过来了。以后见了窝头,死命往嘴里填,再不说挑剔的话。

“牛”们早饭后排队出去干活,美其名曰“劳动改造”,在那干涸得冒烟的盐碱地上挖沟,目的是把盐田河的水引进农场。都明白这是件徒劳的工作,且不说在这坚硬干燥的土地挖掘之难,就是挖通了有没有水引进来也还得两说着,盐田河是一条近乎枯竭的河,河床里卵石层迭,偶尔的这里那里有一两个水坑,点缀地告诉人们,这里的水流,早已是遥远的陈年旧事了。

“牛”们干得都很卖力,没人偷懒,明知是无益劳作也很努力,不挖地干什么呢,能出来干活是待遇提高的象征,至少说明了你的问题已经再无需写那无穷无尽的交代,可以舒展一下身心了,新鲜空气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值得珍惜和追逐的。

牛树德没有资格参与挖沟,他得坐在马扎上写交代材料,向组织坦白他的罪恶行径,处于“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可怕阶段。发给他的那些纸都是事先编好号码的,他交回的时候顺序不能乱,也不能丢失。

牛棚里的光线很暗,白天也开着灯,天冷了,从霜降以来太阳就没很好地在天上出现过。过低的温度让人的手伸展不开,冰冷的酒精抹在人的皮肤上常让人倏地一哆嗦。我的医务室有个装烟筒的生铁炉子,半死不活的,老冒烟,不冒火,很少有正常暖和的时候。早晨,透过呛人的煤烟,我看见老牛弯着身子在写材料,他写呀写的,不停笔,好像永远也写不完,让人感觉这人肚里藏的东西很多。写一会儿他用嘴哈哈手,看来是冻得够呛。哑巴会写字,他的哑应该是人为不是天生,这里面一定有着曲折的经历,他背后的内容多少引起我的好奇。老牛写交代,有人站在栏门口等着,每每写出两张,等的人就立刻拿走,一路小跑地送出去,可以想见,这些东西十分地重要,十分地急迫。老牛的笔头稍有迟疑和怠慢,门外看着的人就咳嗽,示意不可以偷懒。有时候刘队看见了正迟疑不决的老牛会阴阳怪气地说,不要以为自个儿老子是江西混出来的,就是胎里带的革命,我们调查了,富春那儿不出红军,专出封建糟粕!

我推测,隔壁的哑巴牛大概是富春人,甚至有可能是红军后代。

富春在哪儿呢?没听过,也没去过。

晚上和夜里,牛树德不必写交代材料,但也没见他歇着,他在他的单间里不停地走动,“房间”太小了,老牛只能是在床前的空地上转圈,机械地,顺时针两圈半,再调转头逆时针两圈半,如此反复,准确无误。

我靠在检查床上等夜间的加餐,看着隔壁老牛周而复始地转悠,两圈半,三十三步,再两圈半,又一个三十三步……像动物园铁笼里不停走动的狼。

走者无意识。

数者很无聊。

日子过得百无聊赖。虽然日日能看见老牛,但我却没有交流的欲望,他的身份也不允许我们交流,我对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挺反感。

又冷又横又臭又硬,一副高贵的、凡人不理的模样,把强大夫说我的话用在他身上挺合适:你以为你是谁!

那头暴躁的胖“牛”病了,发烧,躺在床上哼哼,刘队说他是装的,为的是逃避劳动。胖“牛”大骂,你给爷烧一回试试,爷浑身疼得散了架!

强大夫给胖“牛”注射了两支柴胡,我看了桌上的空药盒说强大夫注射错了,把爱茂尔当成了柴胡。强大夫背着手不经意地问,错了吗?

我说,错了。

强大夫说,错了就错了。

我说,柴胡是退烧的,爱茂尔是抑制妊娠呕吐的。

强大夫说,殊途同归,殊途同归。

我问要不要采取措施。强大夫让我别太较真儿,别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他说人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他在蒙古的时候,一个兵死了,扔到荒野里,没想到一礼拜以后兵晃晃悠悠回来报到了。

不是怕找麻烦,我是真怕胖“牛”有麻烦,私下查阅《赤脚医生手册》,发现爱茂尔除了止吐以外还有抑制中枢神经兴奋、镇静催眠的功能,强大夫歪打正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真服了他了!

胖“牛”体温不断攀升,半夜超过了四十度,强大夫照例给他用了阿司匹林,用了六倍的青霉素,这个量足以对付一匹马了。胖“牛”也真能抗造,在第四天热度终于退了下来。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中午时候胖“牛”喝了几口米汤,我填了申请病号饭的单子,问胖“牛”想吃什么,胖“牛”说“条子肉”。

强大夫说,呸,我还想吃条子肉呢!

四点多钟,起风了,风声开始在仓库里吟唱,像教堂里合鸣的风琴,像是应了谁的召唤,琴声里胖“牛”逐渐昏迷,心跳变得微弱,最终停止,血压也测不到了。我很慌,有些束手无策。强大夫给胖“牛”做心脏按压,我看到强大夫两只熊掌一样的大手,一下一下按在胖“牛”的胸口上,咔一声,肋骨断了,咔一声,又一根肋骨断了……顾不了许多了!

刘队站在旁边,脸色铁青,他往县城打了电话,急救车最快到达也得五个小时以后。胖“牛”没有一点儿起色,强大夫抬起满头大汗的脸吼我,你哆嗦什么!

我说,没~哆嗦~啊~

五个小时过去,根本没有车来。直到第二天下午,胖“牛”才被一辆救护车拉走了,想吃条子肉的他早已没有了任何生命征兆,变成了一具尸体。

救护车摇摇晃晃地开出954,我站在大门口,望着远去的汽车尾灯,心里很不平静,一个生命,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消逝了,他到底得的什么病,我应该知道,可是到现在为止,我还是稀里糊涂。我不知如何填写死亡证明,如何向他的家属交代……天空飘洒起小雪花,硬风里,雪花变成了雪粒儿,打在脸上生疼。我一遍遍问自己,在整个治疗方案中,我们错在哪里……

这是我行医以来第一次遇到死亡病例,我的心情很沉重。胖“牛”苍白僵硬的面容总是在我眼前出现,挥之不去,“三魂七魄”的离去敢情如此简单。

强大夫没有出屋,我送走救护车进来的时候他正两手抱着烟筒取暖。走了胖“牛”,我看他没有什么内疚。强大夫说,看把你吓得,还哆嗦,至于嘛!

我说,至于。我胆小。

强大夫说,你还是太嫩。

我说,是啊,您见过死了一个礼拜的士兵来报到,老医生了!

强大夫说,以后你要再在病人跟前哆嗦,我就换人!

我说,换吧,正不想干了呢。

晚饭强大夫在食堂打了六两米饭,一盆肉片熬萝卜,炖在铁炉子上吃,吃得很美很热烈。吃饱了的兴致不错的强大夫让我给他量了血压,一百二、八十,正常。看到隔壁正在走圈的牛树德,强大夫打了个浓烈的萝卜嗝,很神秘地流出两个字:“特务。”

我大吃一惊说,……可……他是个哑巴!

强大夫说,哑巴才当特务。

我说,就那副窝囊相!

强大夫说,才从国外回来的,中国话还没学利落,就成了哑巴。

我问为什么。强大夫告诉我,因为牛树德跟人说话习惯带外国字儿,造反派一怒之下把他声带用手术刀拉了。我说这应该是内行干的事。强大夫说,有时候内行比外行更可怕。

我问老牛是哪国人。强大夫说,当然中国人,咱们哪敢把外国人这么整治,那样外国大使馆还不打上门来。

我说老牛在外国待得好好儿的,回来做什么呢。强大夫说,也说不准是发展组织,搞敌特破坏。世界上的事情是复杂的,是不以人们的美好意愿为转移的。

我说,老牛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强大夫说,反动特务已经基本定性。

以我的理解,大凡能当特务的都不是一般人,他们得有专长,能沉得住气,肚里藏着机密而脸不变色心不跳,看起来跟没事儿人儿一样,遇到紧急情况脸一歪,把缝在领子上的氰化钾小瓶子咬碎,顷刻就死了,连抢救的机会也没有。我对我妈说我这辈子也当不了特务,因为我心里装不下秘密,有事立马就得说出去,不能隔夜,要不心里憋得难受,就跟手上扎了刺一样。妈说我当不了特务可以当烈士,我的脾气是当烈士的料。我问何以见得,妈说,我越打你你越横,身上挨十几下掸把子不带回嘴求饶的,你那是对我,要是对反动派,人家早把你枪毙了,你可不就当了烈士啦!反动派哪儿有我这耐心。

母女俩这么调侃的时候我还小,刚上小学五年级。

应该承认,我自小对“特务”这个词汇就敏感和警惕,那时候北京的孩子一提“特务”两个字,谁都不陌生。我们玩的游戏,“官兵抓贼”,实则是“官兵抓特务”,“特务”一个,“官兵”一大帮,谁都不愿意当“特务”,得锤子剪子布地挑选,一群孩子在胡同里把“特务”追得满处钻,大呼小叫的,那叫热闹。50年代我还跟着妈到北京中山公园看过一个反特教育展览,记得很清楚,展览上有一张特务画的图,那箭头是直指天安门的,他们要对准天安门打炮。了得!我妈是街道的治保委员,常戴着红袖章挨家串,政治热情十分高涨,敌情观念十分饱满,后来虽然被人称为“小脚侦缉队”,情绪也没受到丝毫影响。

50年代的北京晚上,每每有探照灯在天上闪耀,那些灯从四面八方聚在城市上空,有时候搭成架子,有时候独自摇晃,看到几个探照灯架起来照着一架飞机在飞行,妈就激动地对我说,瞧瞧,咱们把特务的飞机照住了,它落不下来了!

我很想看特务跳伞,被照的飞机不少,可一次也没有谁从上头跳下来过。

热闹的北京夜空,给了少年的我充分的想象空间。加上我那个很有艺术发挥能力的妈,让我的童年生活充满了色彩,充满了对敌斗争的战斗豪情。有一回天上飞机撒传单,红的绿的,漫天飞扬。我捡了好几张,郑重地上交居委会,问是不是美蒋特务撒的,街道主任看了说是政府动员抗美援朝买国债的。我很是有些失望。

那时候的我,老盼着参加对敌斗争,老盼着打仗。

我们家住2号,34号有个姓白的老头,腿有毛病,我们都叫他白瘸子。白瘸子长得很像特务,大扁脸,小眼睛,秃头,经常穿一件花格子衬衫,显得有些怪诞。在我们的意念中,只有特务才穿这样的衣裳,好人是不穿花格子的。白瘸子是胡同口合作社里修表的,那时候大家管商店叫合作社,就是卖东西的铺子,至于它跟谁合作,没人说得清楚。白瘸子的眼神很毒,对我们这些胡同里的孩子很不友好,动辄就骂我们是“小丫挺”的,“丫挺”是北京粗话,意为“丫头养的”,从骂人的嘴里说出来是“丫嗯的”,它的发音含混滑溜,非常不清晰,大概也只有北京人才能发出这样的音节。我们这帮“小丫嗯的”都认定白瘸子是潜伏的台湾特务,特别是他把修表的黑镜子往眼睛上一挤,鬼知道怎么就夹住了,独眼龙一样的,那副坏蛋模样,淋漓尽致极了。有一回我深入虎穴,大胆地靠在白瘸子修表的摊子上,玩弄他那个黑镜子,我把它往眼睛上扣,扣上去掉下来,扣上去掉下来。白瘸子说,你别折腾我那个玩意儿了,弄坏了我吃饭的家什就没了。你要能戴上它,没有半年的训练不成。

听听吧,得经过训练呢!

那个小黑镜子引起我们的好奇,不知扣上它能看到什么机密,大家就轮流盯梢白瘸子,伺机偷他的黑镜子。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夹在眼睛上的黑镜子终于到了我们手里,是小四儿干的,小四儿趁白瘸子跟客人商量换表带的时候偷了黑镜子装兜里,不动声色地溜出了合作社。在墙拐角处,我们轮流通过那个小镜子往外看,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便断定黑镜子是利用修表进行特务活动的重要工具。小四儿说他用那镜子看墙上爬的小水牛儿,分外地真切,连公的母的也能分出来。破解不了镜子的奥秘,我们开始往白瘸子家院里扔砖头,在他们家大门上用粉笔画王八,白瘸子下班的时候远远地跟在他身后,扯着嗓子喊:

白瘸子、李承晚,

俩兔崽子不要脸。

白瘸子、李承晚,

光着屁股打朝鲜。

那时候正抗美援朝,把白瘸子跟李承晚扯到一块儿真是高抬了白瘸子,李承晚是韩国的总统,独裁者,朝鲜半岛打仗跟他有直接关系,他跟蒋介石关系好,所以不是好人。“文革”初期,长得不像好人的白瘸子被揪出来批斗了,造反派头头是我儿时的同伴小四儿,北京机械厂的学徒工,曾经跟着我一块儿骂“白瘸子不要脸”的。后来没查出白瘸子是特务,倒查出了他是日伪时期河北交河县保安队分队长,汉奸!

长大些,手里有了零花钱,基本全扔进电影院里。我们最爱看的是情节跌宕、疑窦丛生的反特片,凡是有这类电影,一定是以过“班会”的名义集体杀进电影院,更不能错过礼拜天的“学生专场”。那时候我可是接受了不少反特教育:《国庆十点钟》,国民党特务马占彪在马蹄表里放炸弹,要破坏建国庆典;《徐秋影案件》里那个代号491的特务马精达,发展特务组织,搞暗杀;《铁道卫士》的特务马小飞,抗美援朝时候企图颠覆军用列车;《古刹钟声》的特务化装成老和尚,搞地下武装叛乱……所有的特务都有着阴骘的眼神,行动灵活,说话透着一股狠劲儿。在我的“经验”里,特务应该是长着三角眼,目光闪烁不定,不拿正眼看人,走道顺墙溜,会拿小照相机偷偷摸摸照文件,会半夜三更朝天上打信号弹的人物。

给我教育最深刻的是,我的同学王增春,她爸爸是留苏的科学家,科学家每天上下班有小汽车接送,这在胡同里很是风光。王增春在同学之中也很有优越感,我们早晨的早点是豆浆、炸油饼,她的早点是牛奶面包,还要抹黄油。我们至多能到剧场看场京戏,人家却能看到芭蕾舞,而且谁也不知道芭蕾舞是什么样子的。用小四儿一知半解的解释说,大幕一拉开,男的女的光着屁股一个扛着一个就出来了……让人渴望至极!王家有一台大收音机,我们下了学喜欢到王增春家听话匣子,主要是听少儿节目“小喇叭”和评书《新儿女英雄传》。有时候大家意见不一,就把收音机的转钮扭来扭去,频道频频变换,莫衷一是。突然的,话匣子里传来嗲声嗲气、慢条斯理的女声:

……899号同志请接收,899号同志请接收。您5月6日的来信已经收到……下次来信请寄广州45号信箱冯玉龙同志收。祝你顺利……

逢到此时,收音机的主人便会急赤白脸地把机子关了,把我们赶回家去。什么“小喇叭”,什么评书,一切戛然而止,让人愤愤。后来我们知道那个妖冶的女声广播来自台湾,是台湾的情报部门在和潜伏大陆的899号特务联络。于是恍然,特务敢情就埋伏在我们周围,尖锐的、你死我活的斗争并不是电影的杜撰,我们必须随时保持着革命的警惕。很快,王家的收音机可以听敌台就被派出所知道,王增春的爸爸以“收听敌台广播”被判了刑,被发配到青海劳改去了。王增春和她妈从此艰苦度日,低调做人,再吃不上牛奶面包,连豆浆、油饼也无法问津了。

电影《英雄小八路》是我们当时的最爱,那是一群戴着红领巾的海防少年,和美蒋特务英勇斗争的故事。

“……

不怕困难,不怕敌人,

顽强学习,坚决斗争。

向着胜利勇敢前进,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这首歌后来成了《少年先锋队队歌》,跟我们以前唱的郭沫若写的“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不一样了,更加充满了激情和革命斗志。

我从少年先锋队的一员成长为红卫兵,成为了上山下乡的知青,成为了工人阶级中的一员,革命的热情没有丝毫递减,自认为更成熟、更稳健了。

共产主义接班人已经接班了!

经强大夫点拨,再看走圈圈的老牛,就有了许多异样。

三十三步,为什么每回都是三十三,这个数字里面藏了什么样的玄机,这是一个很应该探讨的问题。

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冷漠失语、不修边幅,只能说他更老练,隐藏得更深,是电影里那些传统特务马精达、马小飞、马占彪们不能相比的。

电影里的特务们都姓马,隔壁的特务姓牛。

老牛的交代告一段落,专案组正在进行内查外调,一时没有结果。强大夫说老牛的根系庞大粗壮,他们一块儿回国的都被关了起来,关系网已经牵扯到了国外,比如美国和苏联。我问954的外调人员是不是还得出国,强大夫说组织上正在研究这个问题,如果革命需要,恐怕得跨国调查。我说,到苏联去外调应该不错,我小时候听宣传,说苏联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连大炮都叫喀秋莎,美女操控的……

强大夫说,苏修和美帝是画等号的。

我说,中学时候学俄语,经学校介绍,每个同学都有一个苏联通信的朋友,我的朋友叫柳芭,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还给我寄过照片和明信片。

强大夫说,再别提你的柳芭,这番话要是上纲上线,明天你就得住进胖“牛”的牛栏去,那个栏现在还空着!

我意识到话说多了,后脊梁冒出冷汗,瞄了一眼强大夫,看样子他也就说说而已。

人人都踩在刀刃上过日子。

老牛加入到挖沟的劳动中,从加入的第一天起就表现了他的不合群,每回吃饭的时候他都端着碗,离开人群,坐在盐田河的石桥上,一边吃一边巡视着河岸的硬土。土地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鼠洞,常有老鼠,当地人叫草原黄鼠的,从那些洞里钻进钻出,探头探脑。那情景颇像几十年后一种“打地鼠”的电子游戏。老牛坐在桥上,东张西望,漫不经心地往嘴里拨拉着饭。小石桥成了他吃饭的领地,只是他一个人,再无旁人加入。石桥是河道的风口,野外吃饭,人们多向背风向阳的土堆靠拢,没有谁肯去那寒风肆虐的河道受罪,大家都说哑巴傻,缺少生活基本常识。老牛不在乎别人的态度,他对那些老鼠情有独钟,吃完了饭就抓老鼠,抓到一只,捏在手里死劲地看,扯开老鼠的肚子,将老鼠的心肝肺尽示阳光之下。一只又一只,桥上石板被他弄得血丝呼啦,摊放着老鼠尸体,血腥、恐怖,非常招人厌恶。人们不愿意再踏那座桥,避之而唯恐不及,过往宁可走河道,跳几块石头罢了,反正河里也没水。大家将牛树德杀戮小鼠的桥称作树德桥,牛树德的专用桥。带有戏谑贬低的成分。

盐田的树德桥,一座沾满鼠类鲜血的桥。

有一回在桥上跌下辆拉菜的架子车,推车送菜的农民造成胫骨骨折,人家骂骂咧咧地不答应,干校给赔了钱;有一回一个正过桥的干校学员发了癔病,突然倒地,口吐白沫,人事不醒,抬回来接受强大夫的念经治疗……

牛树德对老鼠的无情杀戮搅动了地下军团,树德桥从此臭名远扬。

人说,牛树德可能患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在表面孤寂沉默的掩盖下,对老鼠施加暴力,可能掩盖着狂躁破坏性的抑郁,一旦爆发,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我在《赤脚医生手册》上寻找抑郁症的症状和治疗,没有。“文革”期间的农村好像没有这个病。

检查牛树德精神问题的工作落到了医务室,具体说是落到了强大夫身上。

强大夫把老牛从隔壁提过来,让他坐在火炉旁边,倒了碗热水给他,我看见强大夫敲破了一支50%葡萄糖,掺了进去,应该是碗很不错的热糖水了。老牛没接,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强大夫说,老牛你病了。

老牛没言语也没有表情。

强大夫说,我倒忘了,你不会说话。但你绝对可以听懂。

强大夫再一次说,老牛你真病了。

老牛看着强大夫,没肯定也没否定。

强大夫说,老牛你最好是病了。

这回老牛摇摇头。

我觉出来了,强大夫的话语带有明显暗示,倘若牛树德真的有病了,在待遇条件上可以优惠,说不定还会送到大城市去治疗或者返回原单位处理。我不明白,强大夫如此关照一个哑巴出于什么目的,要知道,他本人的政治面目也不清爽,反动军医,跟特务倒是半斤八两。

强大夫将一沓病历纸推到哑巴牛跟前说,我问你答,写字没问题吧?

哑巴牛点点头。

强大夫问,老牛你最近心情如何?

老牛在纸上写,GOOD。

强大夫说,说中国话!说实话!跟我没必要装,我不会把这些纸交上去,上面没有编号!

哑巴牛写道,很好。

强大夫说,真的很好?

老牛再次点头。强大夫说,明明会说中国话,偏偏要拽洋文,这就是你的毛病所在,活该倒霉……不愧是进士后代。

强大夫的后半句声音很低,我听清了,我想牛树德也听清了。封建残渣余孽的后裔,怪道去当特务!老牛忽闪着眼睛盯着强大夫的脸使劲看,把强大夫看得有点儿不自在。

强大夫说,你看我干什么,我现在要给你做个检查,一句话,我说上半句,你接下半句。往纸上写,记住,写中文!明白?

哑巴牛点头。我在旁边问这是什么检查,强大夫说,神智检查。

我说,还没见过。

强大夫说,你没见过的多了!充其量你也就是个赤脚医生,连袜子还没穿上呢!

强大夫逮着机会就贬低我,他对“赤脚医生”很有看法,说我是不学无术,嘁,蒙古大夫也不是什么精英!

强大夫对老牛说,听好了,我现在开始说了: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

哑巴牛接下来写了一通英文。强大夫看了看那些莫名其妙的字符说,跟你说了,写中国话,怎么又忘了,积习难改!特务的教育深入到你骨髓里头去了!接着来: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

老牛这回写的是汉语:去年春上到延安。

★春雨惊春清谷天

☆夏满芒夏暑相连

★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

☆不做坏事。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必须晴天。

★错了!是“心中想念毛泽东”。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越到哪里去?

★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朝霞映在阳澄湖上,

☆我不会唱。

★ABCDEFG,

☆HIJKLMN

★……老牛……你没病。

☆你有病了。

怪诞又好笑的检查方式,让我想起了儿时在北京雍和宫看喇嘛们在庭院里盘道斗法的场景。蒙古大夫的确是蒙古大夫,他别出心裁的临窗诊断,医学教科书上绝不会出现,大半草原上的牲口从来不得精神病。

强大夫面部潮红,像喝了酒一样,我估计他的血压又上去了,面对着牛树德这样的“病人”,的确很难心平气和。强大夫在牛树德的检查单上填了“精神未见异常”,想了想,又在前面加上了“目前”两个字,看来强大夫在诊断牛树德精神病问题上慎之又慎。

老牛在回去的时候,又在纸上写出“你病了”的字样。

强大夫不屑地笑了笑说,用不着你操心。

老牛摇摇头,走了。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觉得强大夫有些魂不守舍,给病人听胸口,听诊器竟一直挂在脖子上,没挨耳朵,还煞有介事地说病人肺部有湿性杂音;给胃痉挛的开阿托品竟错写成了付肾素,好在我还没糊涂,立即给纠正了过来;给暖瓶灌水的时候,一大铁壶热水全洒在了地上。我给他量了一下血压,80/60mmg,偏低。强大夫说他这辈子血压也没到过这个数。

我又量一遍,这回更低,70/50mmmg。强大夫说,见鬼了……怪道头有点儿晕,平时高惯了,低下来反而不舒坦。

食堂的晚饭不错,肉丸子熬白菜,我给强大夫打回来,他一口没吃,从栅栏推给了老牛,哑巴牛正在屋地上走圈,三十三步、三十三步……对那份诱人的晚饭连看也不看。我调侃了一句,进士的后裔不吃嗟来之食啊。

一大碗丸子熬白菜就这样浪费了。把我心疼的……

强大夫死了。

开始是尿不出尿来,紧接着呈肾衰竭症状,低血压之后是昏迷,病情发展之迅速,让人来不及抵挡,前后不过四五天时间,健康壮硕的强大夫就走了。

弥留之际,强大夫喉咙里喃喃地发声,我趴在他的嘴边仔细听,只能听到……出……出……地吹气,辨不出什么意思。

平时我对强大夫没有什么好感,可他真走了,我又想起他的许多好来。虽然粗糙,是国民党,毕竟还是个善良的人。

新的大夫还没有到达,医务室人员空缺。

接二连三地死人,干校里人心惶惶,情绪低迷,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强大夫和胖“牛”都是因为发热死亡的,“热”的阴影在954上空徘徊,挥之不去,人人谈“热”色变,稍有不适,便想到了死。医务室的病号凭空猛增,有人说是千年的地下军团在招募士兵,那边也在扩军备战,老鼠被牛树德在桥上无辜宰杀,血债是要血来还的,杀多少老鼠死多少人,数目要充够。往后还不知道临到谁。

牛树德在954变得更没有人缘。大伙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老牛却不改初衷,杀鼠成瘾,把石桥弄得越发不堪入目,狼藉一片。

刘队带领大家学习毛主席语录,“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胜利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有一天在食堂吃饭,刘队跟我谈起了医务室的工作,说老强留下的那套听诊器你就先用着吧,医务室的事暂时由你主持,有不好处理的事情随时向组织汇报。我说我没经验,不是医生,怕顶不下来。挟泰山以越北海,非不为也,诚不能也。刘队说,甭跟我臭拽,能也得干,不能也得干,毛主席说了,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你难道比主席还牛?

我说,怎敢比主席牛,主席是太阳呢,我是屎巴牛。护士和大夫职责分工不一样,在954,我从来没有过大夫的思维。

牛队说,不要强调理由!你们北京人就是贫,这点最招人讨厌!告诉你,老强咋干你咋干,照猫画虎还不会吗?再说,老强他也不是个正规大夫,原本是科尔沁庙里的喇嘛,懂点儿医术罢了……

原来是个喇嘛!

像听了牛树德是特务一样,我一口饭噎在嘴里,半天没回过神儿来。深感在这个时代,没有规律和传统可言,事实可以颠覆一切,什么奇迹都有可能发生,如果有人告诉我明天太阳从西边出来,我也会说,大半有可能。人的智商和经验,统统作废,等于了零。

时间已进三月,随着春天的临近,大风开始登场,漫天扬沙,云暗惊风,天地之间好一场奔腾咆哮,振聋发聩,没有停歇。走了一批人,撤回城里了,说是回到单位监督劳动,很多人不了了之,没有结论,关了大半年,没关出任何名堂。剩下的人合并同类项,两三人并为一室,说是便于管理。其实大伙的心劲儿,包括刘队在内都懈了,基干民兵不站岗了,大红袖章早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供给越来越差,我感觉外边的人把这里遗忘了。“牛”们由圈养改成了散养,劳动由挖沟变成了发豆芽、磨豆腐。

老牛还是住他的单间,他的问题落实不下来,还在那儿挂着。

特务定性比较麻烦。

周末有一个人发热,体温刚上37度我便让人拉走送医院去了,是用架子车送走的,病人不愿意躺在车上,说他可以跟车走或是拉车,我没答应,不能掉以轻心哪!谁发烧谁就是危险分子,954的人都同意立刻把他送走,没有一个人坚持留他,结果那个人顶着37度体温,甩搭着胳膊跟着架子车走了,走得比推车的还快。风声鹤唳,未雨绸缪,上上下下的人都紧张,谁也担不起死亡的责任,特别是我,一个刚接班的“共产主义接班人”。

午后,狂风暂时打住,世界突然变得很静,静得非常地离奇,非常地不正常。老牛在走圈,我看着他晃动的身影,看着光线下的浮尘,心里突然一阵阵发空,我不知道我鬼使神差地到这地方来是怎么回事,说是命运的安排,这命运也太不负责任。想起北京的日子,眼前仿佛是在梦中,一场醒不来的噩梦。想回家,特别想回家。

刻不容缓!

抽出一张病历纸,我在背面写下了四个字:辞职报告。

紧接着是长时间的空白。真辞了职也是问题多多,户口问题,工资问题,档案的落脚问题,回到北京,我将是一个没有单位的黑人黑户,逛里逛荡一个无业游民。自投罗网,那可真是投入了我妈的工作范畴,驱逐街道的闲散盲流。

故乡不接纳我!

走亦难,留亦难,我至今承认,那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

下意识地感到隔壁的“钟摆”似乎停止了走动,扭脸一看,果然。老牛不知什么时候终止了转圈,扒着木栏杆正朝我这边张望,那双空洞的眼睛竟然有了神采。见我注意他,他朝我使劲摆手。我说,是不是你也发烧了?

老牛示意我看他的手,我走过去,看那手心里用钢笔粗粗地描了HFRS几个字母。我上中学读的是俄文,老牛写的是哪国话我读不出,便不屑地让他“哪儿凉快上哪儿歇着去”,别没事找事。

孰料,老牛并没善罢甘休,呸呸朝掌心吐了几口唾沫,用心地把字擦了去,过了没一会儿又伸过手来,这回掌心上写的字很多,hemrrhagic fever with renal syndrome!

我隔着栏杆摸了摸哑巴牛的脑袋,体温正常。我捏着他的下巴让他张大嘴,欲审查他的扁桃腺,这招是我常调侃强大夫的“看牙口”,大多疾病在扁桃体上都能早早看出点儿眉目来。

哑巴牛生气地拨拉开我的手,开始比划,情绪十分激动。念及他的身份,我多了个心眼,让他少安毋躁,找来纸,将他手上的字母一个一个往纸上誊。对我这是件难事,小学的时候我没学过汉语拼音,学的是老式的注音字母,像日本假名,跟ABCD不搭界。老牛手上的字对我无异于天书,加上一通折腾,老牛掌心的字迹有些模糊,严格说我只能临摹个大概,正确率超不过50%。

看着我一笔一画地临写,老牛有些释然。

没有任何犹豫,我把誊下来的外文条子作为敌情上交了刘队。此时的牛树德在我的眼里已经成了百分之百的特务,以我的理解,趁没人,他想发展我,腐蚀我,让我成为反革命队伍中的一员,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真应了伟大领袖的话,阶级敌人把复辟资本主义的希望寄托在我们第二代、第三代身上,果然,阶级斗争事事有,处处有,时时有,天天有,阶级敌人不在远处,就在我们的身边。特务想让我上贼船,瞎了你的狗眼!

为了表示我的坚定和正义,我是当着老牛的面把条子交刘队的,老牛眼巴巴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没有任何表示,策反泡汤,这个特务大概是彻底绝望了。刘队面色铁青,颠过来倒过去看那张条子,我坚信他也是狗看星星一片明。末了,刘队郑重地把条子装进上衣口袋,对我说,情况紧急,刻不容缓,这件事情我会马上处理。

自始至终刘队没看隔壁的老牛一眼,轻蔑是显而易见的。

果然是刻不容缓,第二天晚上就来了辆警车,下来三个穿警服的,庄严肃整,目不斜视,进了牛棚不容分说,一副锃亮的手铐把牛树德铐上了。当时,牛树德正在屋里走圈,许是早已有思想准备,竟没有表现出一丝慌乱和不安,当然更没有反抗。临上车还向着铁丝网外头的“树德桥”使劲张望。那边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

警车刺耳的鸣叫在黑夜里渐渐远去,954的人聆听着,好像心里都很沉重,我的心更是久久不能平静,老牛是经我的手送走的,跟前几位不同,那几个是用救护车横着抬进车里的,老牛是用警车被推搡着走进车里的,二者有着本质的不同。

刘队在干校革命领导小组扩大会上表扬了我,说我革命警惕性高,阶级斗争观念强,让大伙向我学习。但好像大家对此不太感兴趣,会上除了刘队发言以外再没谁说话,让我有点儿失望。

事过之后我思考老牛写给我的那些洋文,猜测它们的内容会是什么,换一种想法,倘若还有别的内容,我的做法是否过于唐突……隔壁突然空了,想起“人至察则无徒,水至清则无鱼”这个毫不相关的词来,感到身上阵阵发冷。

从此,我时刻关注着老牛的下落,关押了?判刑了?枪毙了?没有任何结果,他像荒原上的风,刮过了,消失了,无影无踪了。有一回,刘队透出一句话,你描的那张条子可真难猜。算是唯一的信息了。

我的情绪变得很低落。

954来了医疗小组,全体人员大出动,清扫卫生,展开灭鼠运动。发热死亡的病理报告已经检出,流行性出血热。

国家乙类传染病,由病毒引起,病源是老鼠 。带有病毒的鼠们身上的跳蚤、螨虫,以及它们的排泄物,诸如唾液、粪便被人接触了,便会感染。感染者起病急,高热,皮肤有充血性皮疹,然后进入低血压期、无尿期,最终肾脏衰竭而死,整个病程5至8天。因为初始类似感冒,所以常按流感处理,使用阿司匹林是治疗出血热大忌!

我想起了强大夫给消防队员开出的巨量阿司匹林,想起了周围随处可见的神秘老鼠,它们拖着长长的尾巴,你来我往,幽灵一样无声无息,死神一样洋溢着病毒,无需接触,只要是它们爬过的地方,你碰了都有可能感染,睡觉的被褥、喝水的茶缸、食堂的案板和那些无遮无挡的窝窝头……

能活下来是万幸。

这里被划作了疫区,我每天的任务是用稀释了的福尔马林喷洒消毒,整个954灌满了福尔马林的独特味道,死亡的味道。

死与生是黑夜与白天,死的味道恰恰是生的提携,954的人没有谁对这个味道反感,这是我们于死地而后生的一线生机。

最关键的是消灭老鼠。刘队问我有什么高招,我说老鼠夹子效率太低,派人到县城买灭鼠药,投放药饵是唯一办法。

鼠药买来了,灰色的粉末,我们用它拌了麦子粒,扔在角落,数日过去,麦粒纹丝不动,收效甚微。有人说,老鼠会算卦,精得很,轻易不会上当受骗,拿几粒毒麦子哄骗老鼠,哄骗秦王的冥军,怕是没那么简单。刘队问我还有什么好办法,我说,你干吗老跟我要主意,我也不是它们的司令!《赤脚医生手册》上说了怎么给人治病,没说怎么逮老鼠。

刘队说这属于爱国卫生范畴,医务部门责无旁贷。灭不了老鼠就是你的失职!

盐田村一个老乡的孩子,手被碰破了,过来请我包扎,见我正为老鼠的猖獗烦恼,便说他叔会灭鼠,他可以叫他叔过来帮忙,他叔是“灭鼠大王”,整个县城的人都知道他叔。

我把情况汇报给刘队,刘队同意请他叔过来灭鼠,死马权当活马医。

第二天灭鼠大王就过来了,长得跟老牛很像,猛一见我还以为是老牛回来了,年龄也跟老牛相仿,留着小平头,满脸褶子,两眼眼神空洞,一刻不闲着,习惯转圈。事先说好了,他灭鼠全是义务,为民除害,但是事成后我们得送一面锦旗。灭鼠大王将名誉看得很重要,孩子说他叔在收集锦旗,就像有人喜欢邮票一样,他叔喜欢锦旗,他们家的锦旗挂满了,连院墙上都挂了“治鼠克星”什么的。

人是我请来的,我得协助灭鼠大王做灭鼠工作。灭鼠大王说不用我掺和,他一个人全包。我说954的老鼠多啊,成百上千!大王说,上万也不怕,我让它们出来集合立马乖乖出来,让来公的就来公的,让来母的就来母的,今天你们是要公还是要母?

我说,公的母的都要,统统消灭,斩草除根!

我很有为强大夫报仇雪恨的心情。旁边人也都说,公母都要,一只不留。

我心里忐忑,觉着眼前的灭鼠大王有点儿不靠谱。

灭鼠大王跟食堂要几个馒头做诱饵,大师傅拿来了隔日的陈发糕,大王说发糕不行,发糕是粗粮,耗子爱吃精米白面,得用纯白面馒头才好。于是又换馒头,大师傅嘟嘟囔囔从笼屉上捡出几个冒着热气的馒头,灭鼠大王接过馒头,先掰了半个填进嘴里,把剩下的揉碎,从腰里摸出一瓶粉红的药水将馒头拌了,四处踅摸放药地点,最终将那些粉馒头堆在铁丝网外头的“树德桥”上。我说怎么在野外灭鼠,是不是撒在仓库的犄角旮旯效果更好?灭鼠大王说石桥是老鼠的司令部,营盘的中心,桥周边的老鼠都是上了级别的,最低的也在村长以上,擒贼擒王,抓老鼠得懂路数,不能胡来。我说有个叫牛树德的人在这座桥上宰了不少老鼠,灭鼠大王说牛树德是个行家,他懂老鼠。我对灭鼠大王的做法仍旧质疑,灭鼠大王让我站在桥头静等好戏,说只需20分钟,生旦净末丑就全登场了。

我说灭鼠大王莫不是在变魔术?灭鼠大王说,魔术是什么,魔术是戏法儿,哄人的,我这是来真格的,让它三更死,留不得到天明,你等着瞧!

954的人都来看热闹,把座树德桥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大家都不言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堆粉馒头,静等奇迹出现。还没见过这么灭鼠的,我觉得荒诞不可信,朗朗乾坤,众目睽睽,架势摆得如此之大,待会儿不知灭鼠大王如何下台。他下不了台我也下不了台。

10分钟过去,老鼠没露头。

20分钟过去,仍不见动静。

30分钟,一切照旧。

人群中有了嗡嗡的议论声,大家的耐心到了极限。灭鼠大王却是一脸严肃,抽着烟,围着馒头一圈圈转悠,正着转完倒着转。刘队看了我一眼,看得出他已经把失败的原因归结到我身上。我开始冒汗,这回人丢大发了。

有人说今天老鼠不在家,都上姥姥家吃面去了,有的说出来的一定是扛着军旗,穿着盔甲,值班站岗的,更有人说还得朝着医务室亮小爪儿,行礼……在大家的嘻嘻哈哈声中,猛然有人喊:快看!

只见一只小小的老鼠从桥下冒出头来,直奔诱饵,叼了一块馒头掉头就跑,闪进石板底下不见了。紧接着,又一只,又一只……很快,老鼠们像听到什么召唤,从四面八方,从各自洞穴里跑出来,疯了一样哄抢馒头,没一会儿,一堆馒头就被搬光了。

怪异至极!

大家很兴奋,都说这场面头一回见识。刘队思考着说,不好,那些老鼠谁知道都死在哪儿,过几天还不都臭了!野外还好说,放到屋子里怎么得了?

的确,死的比活的还难办。

灭鼠大王说,再等10分钟。

10分钟以后又是小老鼠开始出现,小老鼠走到树德桥中间,在曾经堆放馒头的地方留恋不舍,转圈圈,正着转完倒着转,接着慢慢开始抽搐,不一会儿倒地而死。接二连三,老鼠们纷纷而出,在桥上,在人的视线下转圈,蹬腿,闭眼,驾鹤西去。不到半个小时,小桥上堆积了近百只死鼠。

应该说今天是954老鼠们最悲惨最难忘的一天,在树德桥上,地下军团野战军部分遭到了致命打击,以这样的方式和速度,军团的覆灭指日可待。

鬼地方出鬼事儿!

到今天这个谜团我也无法解释!

以后“牛”们每天的任务不再是挖沟,而是焚烧鼠类的尸体。旷野上这里那里,到处冒烟。

望着硝烟中的树德桥,我想起了老牛,那个在桥上解剖老鼠的哑巴和那只写满洋文的手掌,他和强大夫的念经,和灭鼠大王的粉馒头,如出一辙,都没按常规出牌。

刘队在桥边找到我,给了我一张医学院的推荐表让我填写,说我在干校表现不错,组织研究让我作为工农兵学员进入大学深造。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天上掉馅饼了。

我把那张写在病历纸背面的辞职报告偷偷撕了,这个时候交辞职报告,我傻呀!

弹指一挥间,40年过去。

在我的念想中,始终为牛树德保留了一块地方。

作为一名医学院的工农兵学员,我在入学的当年便明白了牛树德在手掌上用英文传递给我的信息:

肾综合征出血热。

我也明白了牛树德为什么要在桥上解剖那些小鼠,他是在观察患病老鼠内脏的出血情况……病理学家的本职。

查阅过有关牛树德的许多资料,均是有始无终。

“牛树德 1922-? 江西富春岩田村人 美国哈佛大学副教授 病理学家 1965年回国……”

我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蠢事!“文革”中我犯了一个不能饶恕的罪过,断送了一个人的前程,让他变成了一个删节号,变作了我一生苦苦的寻找……几十年来,我努力地工作,作为传染病的主任医师,在人们信赖赞扬我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是在为历史承担过错,以此弥补内心对故人的亏欠和无情摧残。什么都可以重新再来,时间不能。

我为我的无知而羞愧。

为我的“革命激情”而反思。

我在一座石桥前久久站立,这里是江西富春岩田村的村口,应该是牛树德的故乡了,是我当年在954不能想象的地方,村头石碑介绍,岩田村曾经出过27名进士,海外留学者更是无数,文化积淀丰厚,桥头1600年的古樟树和古石桥相得益彰。

抬眼望去,樟树郁郁葱葱,端立桥头,兀自无言,如障如云,有种海阔江平的深沉。包括那座跟树同龄的桥,千人万人走过,承载着,承受着,不因流水而逝,不以时光而摧,真树德也!

我想起了荒原上的954,想起了那棵瘦弱的杨树和那座三条石板的小桥,曲终人散,干校的学员们早已各奔东西,再难寻觅。90年代我也曾经回过那里,被称作树德桥的石板不见了,那座巨大的仓库不见了,连那灰黄的山也不见了,代之以一片高楼,无限繁华,80年代初在这里发现了煤田,名字仍承接过去,叫盐田矿区。一条人工的河水,穿城而过,人称盐田河。

物非人非,完全是一座陌生的城市了。

灭鼠大王一直和我保持着联系,90年代他开办了鼠药厂,后来发展成了大企业,红火得连国外也来邀请,大王真成了大王,出门须有保镖,但那神秘配方仍不外传,锦旗变作了订单。就在事业大展宏图之时,科学院几位专家将他告上法庭,说他的鼠药可以引起二次中毒,属于国家禁用范畴。灭鼠大王在官司的纠缠中……

一个农人,戴着斗笠,扛着铧犁,和一头水牛在古石桥上走动,牛儿走到桥中心便自动打转身往回走,不用指挥,周而复始,悠然自得。农人完全是跟着牛走,展现出一幅“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的恬静画面。细数老牛的步子,三十三步一个回转,三十三步一个回转,一步不错。

我惊愕了。

走上桥轻拍老牛的脖颈,老牛停下来,一双大眼睛扫了我一眼,立即低下头嗅桥面的浮土。只那目光的一错而过,我看到了熟识,看到了会意,看到了老友相遇的欣喜。

我说,老牛——

声音有些哽咽。

农人说牛确实老了,犁不动田了,它一辈子出了大力,不忍卖了它,决意给它养老送终。老牛不愿白吃饭,到桥上来给家里挣钱。我问怎么挣钱,那人指指远处树荫下的亭子说,每天都有人雇它来桥上照相,从那个角度照过来,效果最好,得了好几个国家大奖了!

望过去,凉亭里的长枪短炮果然朝这边瞄着。

农人说,时间久了它都有经验了,走到半截就知道回来,再朝前走它就出镜了。

农人用了一个摄影专业术语,“出镜”,也是有经验了。

我摸摸老牛的大犄角说,我们曾经是朋友。

那人说,这头牛有人缘,很多人都说是它朋友,年年来找它照相,不白照,走一个下午我们能挣三百。

可是我把朋友出卖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很痛。

农人没理会我的话语,随意说,我不卖,也卖不了多少,相聚一场,缘分,大家都落得个善始善终。

……

听口音农民不是本地人,那人说他祖籍是内蒙的,1972年全家迁到岩田。我问贵姓,那人说姓强。

我说,姓强啊!

农人说,不是强,是蒋。

我说,是蒋介石的蒋?

他说不是,是将,将来的将。

有点儿乱。

我的思维也有点儿乱。“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哑巴牛,老牛,老强,老蒋,我又是谁?百思不得其解。

人生如一场大梦,俯仰百变,无足怪者。

电台正在播放,万里之外的西非,埃博拉疾病肆虐,死人已数千,那是病毒引起的又一场出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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