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条为证

◎李坤学

欠条为证

◎李坤学

第一张欠条

陈敬德是一家公司老总，刚刚50岁，心脏病突发，连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下，便撒手去了。他儿子陈斌是个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家伙，想起偌大的家业以后全归自己，欢喜之情倒是比伤心还多。他找了父亲最好的朋友徐义杰帮忙，圆圆满满地办完了后事。

送走了所有宾客后，徐义杰红着眼睛跟陈斌说：“我跟你爸的交情你很清楚，想起和你爸从此阴阳两隔，我这心早就跟刀剜似的。我想挑几件你爸的遗物留个纪念，你看行吗？”

陈斌大大咧咧地说：“那有什么不行的？你随便挑，反正我留着也没什么用。”

陈斌带着徐义杰回到家，把他领进书房后，自己去卧室玩游戏。一个多小时后，他去卫生间方便，路过书房时无意往里面一看，只见徐义杰正拿了什么东西揣进怀里，然后贼头贼脑回头张望，要不是陈斌躲得快，就被他发现了。

陈斌很奇怪，自己都说了东西随便他拿，为什么他还要做贼似的偷呢？陈斌突然想到，老爸平时工作也在书房，别是有什么重要东西，让这家伙给昧下了吧？

陈斌不是肯吃亏的人，当下就想进去找徐义杰理论。可转念一想，自己就这样鲁莽地闯进去，万一人家不承认，他又不好强行搜身，到时候弄僵了怎么办？陈斌脑筋一转，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打电话叫饭店送来酒菜，拿进厨房摆好，然后进了书房，问徐义杰挑得怎么样了。

徐义杰说：“差不多了，我挑了几张照片，还有当年我们的几封信件，你看看？”

陈斌故作大度地说：“不看不看，我还信不过徐叔您？这几天徐叔跑前跑后辛苦了，一会儿我敬徐叔两杯，也算是侄子我的一点心意。”

徐义杰不想跟他喝酒，可陈斌不由分说推他上桌，殷勤地帮他脱下外套，说帮他挂衣架上。出了厨房，陈斌迅速查看外套里向的口袋，果然找到了一张折叠着的纸。陈斌打开一看，原来是张欠条，上面写着：

徐义杰欠陈敬德10万块钱，欠条为证，不死必还。

徐义杰

2000年8月9日

这张欠条，竟然是15年前的，这个徐义杰，欠了这么久的钱不还不说，还利用自己的大度想偷走欠条。他啪的一声拍在桌上，瞪着小眼珠子，对徐义杰说：“徐叔，这是你刚才偷的吧？”

徐义杰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站起身来，说：“小斌，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陈斌得理不饶人，轻蔑地说：“别找借口了，我就问你一句，欠条是不是你亲笔写的？”

徐义杰点点头，刚要说话，陈斌把手一挥，继续说道：“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什么都不用说了。15年前的10万块，起码顶现在50万。可谁让你跟老爷子有交情呢，利息什么的我也不说了，你拿10万块，咱们就两清了。”

徐义杰定定地看着陈斌，说：“还钱没问题，可是，你总得让我把事情说清楚吧？”

“好，我就给你个机会。”陈斌轻佻地甩了甩头发，说，“看你能不能把欠条说没了。”

15年前，陈敬德的事业刚刚起步，靠着贷款开了个工厂。因为设备突发故障，有批货物眼看着到了交货期限了才赶出来，必须在三天内送到订货公司。陈敬德找徐义杰帮忙，让他跟司机两个人换班开车，歇人不歇车地长途送货。徐义杰二话不说答应下来。可陈敬德总觉得不放心，叮嘱徐义杰说：“兄弟，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也一定要按时把货送到，否则人家追究我违约，我这工厂就完蛋了。”

这话，陈敬德叮嘱了一遍又一遍，倒惹得徐义杰烦了，二话不说写下这张欠条，说：“你这厂子最多值10万，如果这事儿我办砸了，这10万我赔给你，人不死债不烂，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陈敬德知道老朋友故意挤对他，苦笑一声想撕了欠条。可徐义杰却不依不饶，硬把欠条塞进他口袋，然后开车上路。

时间虽然紧，但徐义杰心里有数，他和司机绝对能在规定时间内把货送到。可没想到路上出了岔子，当晚两个人在一个县城吃完饭后，路上一起闹了肚子，上吐下泻，好不容易坚持到了一个小村子，司机挺不住了，死活要住下休息。徐义杰找乡村医生弄了点止泻药，吃了后独自上路。他一路上屙了十多次，又发起了高烧，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又雇到了司机。等货送到地方，徐义杰一条命只剩下了半条，住了十多天院才复原。

陈敬德知道，让徐义杰拼命的不是那张欠条，而是他们兄弟间的深厚情谊。他把欠条收起，说这是陈徐二人的友情见证，他要当作传家宝传下去。这件事情虽然过去很多年，但几个老朋友都知道。

陈斌听罢，忍不住大笑起来，说：“你这故事编得也太假了吧？为了让哥们放心，就打一张10万块的欠条？完事了还不收回来？你把我当傻子了吧？再说了，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为什么我爸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事？”

徐义杰似笑非笑地说：“我们的友情，是你理解不了的。你爸说你是个无情无义的浑蛋，想等你长点心之后再告诉你，只是他没想到他等不到那一天了。”

“反正我爸没了，你怎么说他都不能反驳。”陈斌恼羞成怒，说，“这事要是真的，你至于用这种下三烂的手段偷吗？把事情跟我说清，欠条我还能不还？我陈斌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吗？”

徐义杰盯着陈斌，问：“事情我都说清楚了，这10万块，你一定要吗？”

“欠条在我手里，所以你必须还钱。”陈斌理直气壮地说，“这官司打到法院你也是个输。”

“你等着，我这就给你取钱去。”徐义杰看着陈斌，眼里说不清是什么意味，说，“不过，钱不能就这么给你，找几个证人来吧，你不怕丑，咱们当着证人的面把事情说清楚。”

第二张欠条

陈斌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他打电话叫来了父亲的两个生前好友老黄和老张。半个小时后，徐义杰提着个大大的旅行包来了，从里面掏出10万块放在桌上。对那两个人说：“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吧？到时候还请你们作个见证。”

“这都是些什么鸟事？老徐，我信你。”老黄不快地说，“陈斌，老徐就跟你亲叔没什么区别，你爸要还活着，不大耳刮子抽你才怪。”

老张也随声附和，可陈斌才不在乎，伸手就要抓钱，徐义杰一把拦住他，说：“你有我的欠条，钱我还你，可如果我手里有你爸亲手打的欠条，不管多少钱，你也还？”

“那当然，父债子还，只要你真有，不还我都不是我爸的亲儿子。”陈斌满不在乎地调侃说，“对了徐叔，就这么点钱，你拿这么大个包干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装00万呢。”

“你怎么知道我要装100万？看来，你知道你爸欠钱的事儿，倒省得我费口舌了。”徐义杰呵呵一笑，说，“这就是你爸亲手写的欠条，看看不是假的吧？”

陈斌吃了一惊，接过欠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陈敬德欠徐义杰100万块钱，欠条为证，何时要何时还。

陈敬德

2003年4月23日

字迹歪歪扭扭，正是老爸陈敬德的独特风格。陈斌这才明白，徐义杰说有他爸爸欠条的事，是准备提前用话堵他的嘴。可是，爸爸怎么可能向徐义杰借钱，而且还是100万这么多？2003年的时候，别说徐义杰这个穷鬼，就是自家老爸，全部资产加起来也没有100万。

陈斌实在想不明白，他吃吃地说：“徐叔，这张欠条的事，我……”

“别说那些没用的。”徐义杰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说，“我就问你一句，欠条是不是你爸亲笔写的？”

陈斌再细看了看欠条，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刚要说话，徐义杰把手一挥，继续说道：“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什么都不用说了。12年前的100万，起码顶现在的500万，可谁让我跟你老爸有交情呢，利息什么的我也不说了，你拿100万来，咱们就两清了。”

这番话，就是刚才陈斌对徐义杰说过的。陈斌一时大怒，可随即又泄了气，嗫嚅着说：“徐叔，可你总该让我知道，这钱是在什么情况下借的吧？”

徐义杰继续模仿着他的语气，说：“欠条在我手里，什么情况下借的，你都必须还钱，这官司打到法院你也是个输。”

陈斌目瞪口呆，老黄和老张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他们才明白，徐义杰坚持叫他们作证的原因。陈斌也明白了，知道这时候该打感情牌，于是起身向徐义杰鞠了一躬，说：“徐叔，我是您从小看着长大的，我嘴臭您别见怪，求您说说这100万的事情吧。”

徐义杰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说：“小小年纪，就会如此见风使舵，真是前途无量啊。也罢，我跟你说说又有何妨！”

徐义杰说，在那次送货的事情后，他和陈斌的爸爸更加情同兄弟。后来徐义杰有一次喝多了酒，跟人发生冲突，结果打伤了人，被判劳教一年。当时徐义杰的孩子还小，母亲身体也不好，陈敬德带着徐义杰的老婆去看望他时，他求陈敬德帮忙照顾家人。陈敬德当场写了这张欠条，交给徐义杰的老婆，说：“弟妹，这欠条就放你这儿，我发誓不让你们受一丁点委屈。如果我没做到，你随时拿欠条来找我，掏100万我心甘情愿。”

那一年的时间里，陈敬德把徐义杰一家照顾得无微不至。就像陈敬德一样，徐义杰没还欠条，也要把欠条当成传家宝世世代代传下去，把陈徐两家的友情世世代代传下去。

陈敬德猝亡之后，徐义杰担心陈斌发现欠条后会强行要钱，伤了两家和气，所以才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先偷出来。如果陈斌以后懂事了，再跟他说这段故事，把欠条还给他。

“可我没想到，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既然如此，你就还钱吧，反正欠条在手，官司打到哪儿都是你输。”徐义杰面无表情地说，“老黄、老张，刚才的话出了这屋，我是不会认的，我会说这100万是因为老陈周转不灵向我借的。如果闹上法庭，你们也会这么说吧？”

老黄和老张连连点头，老张坏笑着说：“当然，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儿，人家陈斌都不信，我们也当故事听过就算，绝对不会往外说的。”

饶是陈斌没皮没脸，可还是难堪极了。赶紧把杯子倒满酒，举起来说：“徐叔，我知道您不在乎100万，要真想要这钱，您就不会把实情讲出来了，您只是想给我个教训，侄子我知错了，看在我爸的分上，您别和我计较。我干了这杯向您赔罪……黄叔张叔，你们帮我求求情啊……”

（原载《山海经》2015年8月上 浙江殷欣奎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