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功师

2015-11-17 23:40黎江伟
小说林 2015年1期
关键词:表叔家村气功

◎黎江伟

我表叔是一名气功师。许多时候,在我们村里、乡里、县里的许多地方,都能看到他在表演。经常表演的有头撞石碑、银枪刺喉、口吞铁球。当然,还有他最擅长的钻火圈。说起钻火圈,那是我们小孩子最爱看的表演节目,没有一个小孩子不喜欢火的。它惊险,刺激,机会稍纵即逝,必须得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才能捕捉那一刻的来临。等大家欢呼过后,我总想看看我表叔身上有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可是除了一身臭汗,往往我什么也没有发现。紧接着,我表叔会在我的头上摩挲几下,然后一个鸡蛋就从头上掉了下来,被我一把接住。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觉得我表叔异于常人。他确实也是这样。

我表叔那时已经三十好几了,还没有结婚。气功师的头衔并没有给他增加什么光环,反而让他更加不好找对象。许多姑娘在看他演出的时候使劲拍巴掌,可是等演出一完全都躲着他。姑娘们认为我表叔五大三粗,只会些吓人的气功。可事实不是这样。

我表叔在钟家村的时候相中了一个姑娘,当时他正在表演头开酒瓶,我表叔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让姑娘辨别酒瓶的真伪,就此和姑娘搭上了话。接下来,他决定在钟家村连演三天。我表叔白天在村里转悠,说是为晚上的演出做准备,到了晚上,表演确实比以往来得精彩。这让全村人异常高兴,拍红了巴掌,吆喝哑了嗓子,就此全村都认识了他。第三天的时候,他的表演却出了一点儿小小的纰漏。

那时我表叔早已经打听出来姑娘叫秀秀,秀秀长着一个瓜子脸,偏瘦,尖下巴。他表演单手劈砖的时候让秀秀给挑出几块砖来,可是我表叔就是在表演他从不会砸场子的气功上挂了彩,手上的血流了一地。当他从乱糟糟的人群中抬起头来时,只看到了秀秀匆忙的背影。为了安慰秀秀不是因她所致,也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还算说得去的借口,我表叔决定登门造访。

登门之前,他兜里揣了两包烟,一包是一块钱一包的花好,一包是当时算得上好烟的红塔山。去之前,他让我到小卖部门口捡一个崭新的红塔山烟盒,好处是一瓶两毛钱的汽水。我表叔把花好的烟一根根掏出来,码放整齐,搁在了红塔山的烟盒里,就此上门。

与此同时,我表奶奶正挎着竹篮在乡里的集市上四处寻摸。她到处打听有哪家的姑娘想寻个人家,然后充当起媒婆的角色,说她知道有一个小伙子相当不错,人踏实聪明,家虽说穷点,可有门好手艺。当人家问起是啥手艺时,我表奶奶相当自豪地说出是气功师,末了再补充句小伙子身强体壮的,一身劲儿。她告知对方我表叔的姓名赵先发,甚至一度想把人领到家里去看看,来人往往不为所动,从此没了下文。就此,我表奶奶成为我们当地给自己儿子充当媒婆的第一人,至今还在传颂。

我表叔揣着两盒烟上门,见到乡人发装在红塔山盒里的花好,到了秀秀家,发真正的红塔山。可是花好的烟太呛,烟嘴处都有商标,乡人们没抽几口就品出了滋味,将半截烟扔得到处都是,我表叔铩羽而归。

我表叔并没有把秀秀彻底给忘掉,他在钟家村走了麦城,已不便在钟家村露面。他决定给秀秀写信,从此送信的任务就落到了我的头上。在那之前,我已经忘记了给我表叔送出去多少封信,可是我从没有接到秀秀送出去的一封信,但我表叔还是乐此不疲。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打开了表叔的信封,表叔的字迹纤秀,正楷。他在信里说,国家要修铁路,家里的房基地面临拆迁,拿到补偿款以后,到乡里买一套房子,准备他们的爱巢……没错,爱巢这个词我记忆深刻,就是从表叔那里学到的。信的末尾是想你的赵先发。这封信看得我面红心跳,赶紧颤抖着用唾沫把信封上了,刚把信递到秀秀的手上我就跑了出去,好像自己做下什么错事一样。没过多久,我表叔终于收到了秀秀的回信。

秀秀的回信虽然简短,可无疑点起了我表叔的激情,他决定再回钟家村。这次回去,他不再是表演气功,而是在农忙时节不顾我表奶奶的劝阻,扔下了家里的田地,去帮秀秀家收稻子。我表叔不惜力,肯干,赢得了村民的交口称赞。尤其是在钟家村和外村争抢水源的时候,我表叔直接抄起了垫水泵的红砖,不是向着别人,而是毫不犹豫地冲自己头上拍去。这一下的威慑力足够强硬,把对方几十人震住了,那几十人讷讷而退。而我表叔坐在青草坡上,晕了半天没回过神来。回去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秀秀的一碗糖水。

我表叔和秀秀结婚时,拆迁的事正传得沸沸扬扬,戴安全帽的工人已经拿着皮尺在四处丈量土地,秀秀就是在那个时候嫁进我表叔家的。我表叔穿着乡里裁缝缝制的宽大西服站在门口,喜不自禁,我跟在新娘后面端着帐子,也是一脸期待。帐子被面这些东西是陪嫁品,按习俗,端帐子的一般都会有红包。我表叔在我脑袋上摸了摸,鸡蛋变成了红包,五块钱,整整两天我都乐得合不拢嘴。虽然那个红包在上完酒席之后就被我妈以怕被弄丢了为名收走,可我觉得我表叔给我的礼物还是不赖。

我表叔把秀秀娶回家里,什么活也不舍得让她干,每天只看到他风驰电掣地骑着永久牌自行车奔波在路上。他的自行车后座上搁一个榆木箱,里头放着他的道具,什么铁球,钢刀,总是叮叮当当响,隔老远就能知道他的动静。回家的时候,我表叔往往会带着几只凤爪,愉快地挂在自行车把上,那是秀秀最喜欢吃的。然后,秀秀一边啃着凤爪,一边看着我表叔淘米做饭。我表叔一边做饭,一边还得负责给秀秀倒水,拿毛巾。秀秀总是喜欢赵先发赵先发地叫他,每当听到秀秀这么叫,我表叔比吃了蜜还甜。

我表奶奶实在看不过去了,说过秀秀几句。秀秀一句话就给顶了回去,她说是你儿子不让我做饭的,不信你问问赵先发。我表奶奶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最终的结果是,我表奶奶负担起了做饭等一切家务活计。

按照常人的理解,遇上这样的媳妇,我表叔肯定是左右为难。可是我表叔没有觉得这是难事。有好几次,我表奶奶生气,和秀秀较着劲,就是不做饭,看她到时候吃什么。可我表叔一回来,啥话也没说,挽起袖子没一会儿就把几样菜端了出来。我表奶奶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碗筷,躲到了屋里抹眼泪。

秀秀怀上我表弟赵前进的时候正是夏天,我们那里家家户户都兴垫凉席,睡前都还要拿湿抹布擦上一番降温。我表叔担心秀秀落下风寒,把凉席撤了,换上床单,手拿着蒲扇卖力地替秀秀摇得满头大汗。到了冬天,我表叔装好热水袋,自己先钻进被子里,暖热了再叫秀秀进去。那时候还是黑白电视机,秀秀躺在床上看电视嗑瓜子,总共没有五个台,她一会儿便要换一个。我表叔从被窝里钻出来,把台调好,刚躺进被窝里,电视又不明亮了,我表叔只得穿着大衣到外面去转动用竹竿撑起的天线。秀秀只要说一个字,好!我表叔就像得到了褒奖一样,欢快地蹦跳回来,全然忘记了外面的寒冷。

我表弟赵前进出生的时候,除了我表叔,全家并不见得有多高兴。全是因为房子的事,谁也没有料到,需要修建的铁路稍微往外拐了一下弯,就离开了我表叔家的宅基地,连责任田都没压上。我表叔望着一趟趟经过的火车,只好自认倒霉,他向秀秀保证,以后一定会给她建一套新房。秀秀说,就凭你耍点气功?我表叔愣在了那里,终于在秀秀的眼神下低下了头。之后,他不声不响地找来了石灰,把屋里屋外全粉刷了一遍,算是让房子有了一丝新意。他的这个举动,不但没得到秀秀的理解,反而更加遭到了她的横眉冷对,在她看来,这个男人窝囊到家了,是准备在这“草棚”里长住一辈子的。我表叔只得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推着滚筒刷墙,有时为了哄儿子高兴,他还会边推着滚筒边唱几句走了调的流行歌曲。

由于没有如期在乡上买房,我表叔出去得更勤了,每天回来得更晚。我表叔有了自己的想法,他甚至动员自己的师兄弟们搭个班子,以期形成气候。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表叔和师兄弟准备形成气候的时候,秀秀突然不见了。有人告诉我表叔,有个米贩子多次来过村里,就在那个米贩子从我表叔家离开没多久,有人看到秀秀慌慌张张地拎着一个包袱离开了。那时,我表弟赵前进在屋里哭声震天。

我表奶奶一病不起。而我表叔,在村里的坟地上坐了一夜后,开始踏上了寻找秀秀的路途。他一路打听,终究没有半点消息。就在我表叔骑着他那辆自行车,驮着气功师的家什正在四处打听的时候,有人捎来了口信,告诉我表叔,说我表奶奶不行了。我表奶奶选择了喝农药,她临走时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穿了一身装老衣裳,平静地躺在了床上,等着我表叔回来。我表叔没有来得及见上我表奶奶一面,等他赶回去的时候,我表奶奶已经手指冰凉,面孔紫青。我表奶奶托人留下了遗言,她让我表叔不必去找秀秀,这里就是他的家,赵家已经有后了,好好把孩子养大。我表奶奶还托付了乡邻,秀秀是不会再回来了,要有合适的,留个心,帮忙给我表叔管个闲事。我表叔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他跪在我表奶奶坟前,一只手抱着赵前进,一只手腾出来给我表奶奶烧纸。火光把我表叔和表弟的脸庞映得通红,他们父子俩第一次面对火光就是这个时候。

我表叔从此以后变得沉默寡言,在外人面前几乎不说一句话,可是他在带着我表弟赵前进的时候又异常开朗,他让赵前进骑在他的脖子上,举起又放下,笑声不断。我表叔开始带着一个孩子进行气功表演,他把赵前进放在一个竹筐里,抱拳开始了他那一套话辞:各位乡亲父老,今天初到贵地,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赵前进含着一个棒棒糖,看着我表叔表演口吞铁球,手指钻砖,似懂非懂。赵前进从小就是在众人的喝彩声中长大的。

有一次我在街上看到我表叔在表演,那时我已经在县城上高中,我负担起了看护赵前进的任务。我抱着赵前进站在围观的人群中,看我表叔表演钻火圈,我表弟赵前进兴奋异常,乐得哈哈直笑。

我表叔从没有告诉赵前进他妈妈跟人跑了。直到赵前进懂事的时候起,我表叔还是没能在乡上置得一砖一瓦,他开始带着赵前进在乡上镇上县上租房住,租金一百到一百八十元不等。每当我表弟回来问他妈妈是不是跟人跑了的时候,就是他准备搬家的日子。我表叔告诉赵前进,他妈妈在外面打工,过个十天半月就能收到妈妈写回来的信。我表弟赵前进对此深信不疑,据我表弟赵前进说,那些信出自他妈妈之手,字迹纤秀,隽永。我表弟从那些信上得知了妈妈的相貌和消息,从此不再问妈妈去了哪里。

赵前进长到十二三岁的时候,已经顽劣至极。他从小缺少家庭的管束,四处在市井上流浪,脑子转得比较快,比同龄人都显得成熟聪明。为此,我表叔引以为豪。赵前进在学校不好好上学,轮到他值日的时候,他把黑板抹一遍,然后打上蜡,老师再上课时,发现粉笔怎么也写不上去,导致全班不得不停课,这正合他意。事后老师调查责任时,赵前进打死也不承认。还有一次,他见一旁的同学在睡觉,他把八宝粥倒在那个睡着的同学前面,慌慌张张地起立喊报告,说不好了,同学吐了。老师走过来刚要看个究竟,他抓起八宝粥里的花生米就咽下去,把老师恶心得直干呕。教导主任勃然大怒,要找家长,赵前进同样有办法,他花五块钱到街上雇了一个修鞋的,在告家长书上大大咧咧地签下了“赵先发”几个大字。

我表叔知道赵前进的聪明没用在正道上,他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妈妈的来信上,可是他已经无能为力。发生事情的时候是一个黄昏,我表叔外出表演完,正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回来。当时赵前进站在租来的屋前,那间破乱不堪的平房已经火光冲天,木梁一根根倒塌,四周围满了人不敢上前。我表叔赶忙问怎么回事?赵前进说起火了,妈妈写的信全在屋里。那时,他们留下的信已经有厚厚几扎,全部用橡皮筋捆在一起放在抽屉的最深处。我表叔支了几下自行车腿,硬是没有把自行车放好,自行车还是在他身后倒下,摔得四仰八叉。父子俩面对着熊熊烈火,赵前进问怎么办?我表叔留给赵前进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等着,我这就给你取出来。他一头钻进了火海,赵前进目送我表叔钻进火海,直到灰烟散尽,我表叔再也没有出来。

我表叔作为一个气功师,表演了一辈子钻火圈,可是这一次再也没有钻出来。我表弟和围观的人没有看到他的谢幕,只听到大火烧得劈啪直响,最后一切变得平静,只剩下无声的烟雾。据我表弟后来讲,他在烧成一堆的灰烬上去找过我表叔,可是我表叔连一点踪迹都没有留下。

我表弟赵前进顺理成章地退学了,一直在街上混,打打杀杀,可是没混出个名堂,不是被人追着要债,就是有仇家在找他。有一次,他找到了我,说要请我吃饭。我已有好几年没有见到他,在席间,他向我提出借七百块钱,我答应了。赵前进显得非常高兴,握着我的手,表哥长表哥短地叫着,他喝了不少酒,但是神志很清晰。

赵前进说:“表哥,有件事我要告诉你,这件事憋在我心里好几年了,难受!”

我既想听他说什么,又担心他说出什么不好的话出来,说:“你要相信表哥,就说给表哥听。”

赵前进抬起醉脸,狡黠地笑了一下说:这是一个秘密。”

我没有接话,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喝醉酒的人全是这样,你不用理他,他也会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赵前进说:“你记得我妈吧?”

我点头,说:“当然,当初还是我给端的帐子。”

“其实我早都知道她跟人跑了,我爸写的那些信全是骗人的,我没有说出来,把那些信一把火烧了。”

我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那么说,那把火是你放的?”

“是的,我不明白我爸为什么要骗我,千方百计地想戳穿他的谎言,但是你知道,我爸还是走进去了。”

接下来是沉默,我们两个人顿时都无话可说,连彼此都不再看着对方。而我发现,赵前进耷拉下了脑袋。

赵前进又喝了一大口,用力一顿杯子说:“可是,我爸是一个气功师,我们都看过他的气功表演,我爸一定没有运功,如果他运功了,我肯定可以看到他走出来。”

我谨慎地提醒:“可是那么大的火,即使你爸是个气功师,恐怕也无力抵挡。”

赵前进肯定地说:“你错了!我去问过我爸的师兄弟们,他们说,气功用则有,不用则无。一定是我爸不愿意用的,如果他用了,肯定能钻过大火,他会去找到我妈,有一天再带着我妈一起回来。”

我觉得赵前进肯定喝多了,故意激他:“那他为什么不用?”

“因为他活得太累了!”

赵前进说完,无力地趴在了桌上,桌上的酒瓶被他不小心碰到地上,摔得粉碎。而我分明看到,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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