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走过会英街

2015-11-17 09:54刘岩
吐鲁番 2015年3期
关键词:北洋小楼冰心

黄昏走过会英街

刘 岩

走到会英街的时候,已是黄昏。也许是巧合,在这样的时光里看浓灰色的旧街旧屋反倒有了一种氛围,如同电影里的长镜头,让观景之人也融进画面,在这条街上游走,亦真亦幻。

会英街在烟台市著名的老街朝阳街东部,与朝阳街一起,组成了烟台这个海滨小城的近代历史建筑群。从1880年初建至今,百多年的涛声里,与大海仅百余米的小街承载了一个小城、一个国家的命运的章节。

一个在海边欢快地奔跑、沉静地遥望落日的孩子,对这里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以至于形成了终生豁达坚毅的性格。这里竟比她的出生地更让她留恋。许许多多的回忆,伴随着她的文字,时时浮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

这个孩子就是冰心。

1903年,年仅3岁的冰心随父母来到了会英街上的北洋海军采办厅。这是冰心在烟台的第一处住所。这幢三进六院的四合院,占地1800平方米,房屋76间。建于光绪十四年(1888年)。当时的北洋清政府组建了北洋海军,为了给设在威海卫和旅顺口的船只提供军需物资,就在这里设立了采办厅。北洋海军采办厅,百多年来固守于此。高大的门脸、方石墙基、青砖墙体,灰瓦翼然,这在当年,它的恢弘大气,威严的气势足让人肃然凝视。1903年,北洋海军决定在烟台开办海军学堂,冰心的父亲谢葆璋作为筹建人来到了烟台。自此,冰心开始了在烟台8年的童年生活。

而在冰心到来的8年前,也就是1895年,这里曾是甲午海战的大后方,当时的战备物资应该就是从这里输送上去。那滔天浊浪里,邓世昌绝望地指挥自己的战舰冲向吉野号。然而,男儿的血性与英勇扭转不了腐朽的必然。大海埋忠骨,这座恢弘的建筑兀自挺立百年,在悲悯、在守望。

北洋海军的战败,腐朽的清王朝更加摇摇欲坠。内外交困里,沿海的各个港口陆续被列强瓜分。也许正是因为童年的记忆,让冰心有更多的感怀与惆怅,她曾在《烟台是我们的》里面写到:“威海卫是英国人的,大连是日本人的,青岛是德国人的,只有,只有烟台是我们的,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一个不冻港。……父亲激愤地说:为什么我们把海军学校建设在这海边偏僻的山窝里?我们是被挤到这里来的啊。这里僻静,海滩好,学生们可以练习游泳,划船,打靶等等。将来我们要夺回威海、大连、青岛,非有强大的海军不可。现在争的是海上的霸权啊!”

年幼的冰心感触到父亲的悲愤。其实,那更是一代代人的感受,太多的悲愤注入了中华民族的血脉。而如今,在黄昏里,却只见高大的屋脊遮住了半边天空,沧桑的门楣隔断了思绪,破败与凌乱,竟不禁让人想起了当年清王朝海军溃败的那一幕,心境是何等的悲凉!

门前的马路开阔平整,大约有四米宽。不消说在百年前,就是现在看来,也是非常宽阔敞亮的。1921年,这里就铺成了水泥路,是烟台最早的一段。踏在平坦宽阔的马路上,足底似乎能感到车马辚辚,那些军情紧急时的焦灼与急行如影子错身闪过。

采办厅坐南朝北,面向大海。占地1800平方米。迎面三个大门,东面的一个已经被封堵上,成了一个小卖部,此时未开门营业,但窗户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瓶装饮料还在。剩下的两个大门,静悄悄地无人来往。门内两侧拥挤着各种杂物,与被高大的门楣掩映下的昏暗拥挤成了黑洞洞的墨色。异样的安静与拥挤构成了一种恐怖。对面的一个老宅门前,一位80多岁的老妇人混沌着眼望向我。

一个朱红色的大门上,用粉笔写着“院内有狗,莫进”。驻足良久,听到里面并无狗叫,我才鼓起勇气走进去。

进门,这是采办厅的第一进。两侧以被各式的改装、搭建改了容貌,看不出原来的墙壁。只是抬头,高大的屋脊上,一条条整齐均匀的檩条在灰白色的无顶上排列着,像强壮的臂膀围护着这一方天下。

穿过第一排正房,是四排小厢房隔开的三个小院落。小厢房与正房不连接,之间有通道连接三个小院。每个院子都是一样的凌乱与拥挤,各式的搭建、堆垛杂乱不堪,积水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泛着绿,混杂在空气里的厕所味道像凝固在小院的上空,让你怎么也绕不开。

穿过第二排正房,同样是四个小厢房隔开了三个小院,与前院是同样的杂乱。不同的是迎面一幢二层小楼。小楼砖木结构,木质的暗红色让小楼看起来泛着暗淡的红色,给小楼平添了些持重和大气。这个小楼的二楼,就是冰心曾经住过的地方。据冰心回忆,当年楼下的客厅里有一副对联: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

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年幼的冰心在父亲的教诲下,这副对联成了她学习的第一篇课文。从这里,冰心开始了在文学上的长途跋涉,并最终成为一代文学巨匠。

如今,楼下已被诸多的住户拥塞,连插脚都困难的公用走廊,容不得寻觅它的脚步。

整个小楼已经破败。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壮美。小楼为南、北双面挑梁,不用立柱,云头挑梁承担着承重作用。这一独特的悬挑式外廊是烟台近代建筑的一大特点。走廊在厚重的屋檐下显得优雅稳重。挑梁木雕粗壮雄浑,伸向檐外的花型柱头雕刻着精美的云样花纹。暗红色栏杆雕琢成宝瓶状,粗方的柱头雕刻着如意、福字等花纹。外廊下方的装饰是整齐的锯齿状和回形木纹,雕刻深厚,虽历经多年依然清晰可见。三架外楼梯依然还在使用,只是踏板已被踩踏得凹凸不平,楼梯扶手亦是宝瓶样花纹,但多数已皲裂、晃动,有的已脱落,零乱地斜靠在楼梯的墙壁上。楼下,已陈旧不堪的双扇木板门头上,各式的门簪油漆剥落,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精美雕工,菊花头、“寿”字、“喜”字至少有五种式样。

由于院内拥挤,随处结满蜘蛛网,那些摇曳的蜘蛛网,被壮硕的蜘蛛守候着,倒比这老屋显得韧性十足。因为几无插脚、转身之处,无法寻得绕过二层小楼进入后院之门。只好转出院落,从外街循高大屋脊查访。在二层小楼南50米,有一单层建筑,异常高大,单层竟与两层小楼高度相仿。经询问,这里是采办厅的仓库。小楼与仓库之间是几排小厢房,结构与前院相似,杂乱也与前院相似。

老街旧宅,对一段历史记忆的保存,除了那个牌匾,似乎没有改变它的任何状况。一个在二进小院里摘菜的阿姨,一边摘菜一边提醒我,楼上的瓦片随时会掉下来,你要小心哪!

阿姨在这里住了30年,是仅存在这里仅有的老住户之一。她告诉我,从前这里的房子归警备区,几经辗转,现在负责维护的是房管处。这里有自来水,但是其他的任何生活设施少得可怜,取暖、卫生间等等都是自己想办法解决。至于房子透风、漏雨的已经习惯了。居住的逼仄和不方便,好多原住民都搬走了,现在住的多是租住的,都是住住就走,没有人去精心整修它的。老宅破败到现在的样子,谁见了谁心疼。可是,要搬出去又没处可去,只好在这里凑合着。这里时常会接到警报,告诉大家台风来了,这里的瓦片以及别的什么会随时有掉落、垮塌的危险,让大家注意躲避。但是,大家还是在这里住着不走。

一位守着仓库住了20多年的大叔,手里拿着喷壶浇灌着自己并不名贵的花花草草,他指着高大的仓库,告诉我,当年这个军火库很壮观的。后来,里面加上了吊顶,屋子高度一下子就被削去了了2/3,房顶低矮的伸手可及。但是,这房子还是冬暖夏凉的,没有那么毒的阳光能把十几米厚的屋顶晒透。屋顶的瓦是经房管所换了几换的。我注意到,换过新瓦的地方竟长出了几处杂草,而那些老屋顶的却没有。大叔说,老辈人盖房子手艺高着呢,他能让房子不长草的!抹在瓦片下面的泥土都是经过蒸晒过的,草籽都是灭活了的,所以,至今这些百多年的老房子依然能住人。

对曾经的建筑质量,大叔赞不绝口,无比的佩服和敬仰让他的眼睛在黄昏里亮晶晶的。而在大叔的描述里,我依稀看到,当年,是多少强国强兵的梦,都倾注到了这座建筑上,固若金汤的老房子见证着一个王朝内忧外患时的渴望和期盼,寄寓着多少挣扎和无奈。

还想寻访更多关于这条街的传说。可卖散啤酒的小店主告诉我,你早来就好了,那个92岁的老爷子,前不久死了,没人知道的更多了。

沧桑总蕴含着留不住的遗憾,对过往的追忆让人生出许多唏嘘。那位老人奔向天国的光明时,该有怎样的向往和希冀,而他留恋尘世的最后一瞥,该有怎样的嗟叹!散落的历史,随着他的生命的消逝而无法还原。

空洞的老宅,寥落的寂静,我想探寻,却沉进了无边的迷茫。

走出北洋海军采办厅,夕阳的余晖擦过青瓦屋面,在一个个被涂白的残损的烟囱上泛着光。一个新式的橘色烟囱从一个小厢房上伸出来,开始冒着炊烟。这寻常人家的烟火味已经习惯了老房子的日子,在夕阳里延续着岁月。

东侧是松竹林饭店和朝鲜饭店旧址,西面是门头上写着英文的老医院,北面百余米之外就是大海,海水在堤岸的拦截下,荡来荡去。

那个望着我的老妇人,还坐在门前,偶而被路人瞥一眼,便成了别人眼里的风景。租房子的时髦女孩儿,穿着廉价的时装,高跟鞋踩过门前的石条,噔噔地响。

老街上丝毫没有那场硝烟的痕迹,也没有了追忆那段历史的痕迹。黄昏的海风,抚过老街,在老屋前逡巡,掠过屋顶,消失在小院里。

穿过海风而来的老街旧屋,如一位老人孑然独立,在未知的未来里苍老衰败,一点点退去曾经的容颜,变得脆弱无依。有心人给他贴上了文物保护的牌子,整洁凝重,但在夕阳里却只像个标签。从2004 年4月30日被确定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到现在,里面的状况没有多少改观,毫无规则的租住让这里竟不如一处寻常人家整洁有序,更不必说整修与恢复了。

岁月会剥落油漆与颜色,也容易剥落人的记忆,一些刻骨铭心的痛楚也会随着时光而消磨,人们对疼痛的记忆是不明显的。不去刻意的传承,消亡的会越来越多,而这传承需要载体,在这里揭开曾经的伤疤,鲜血的警醒会让耻辱砥砺心智。在久别硝烟之后,在衣食无忧之后,这份耻辱与苦涩也许会有更多的意义!然而如今,在新生与古旧的选择上,崭新的一切更让人喜欢,如同人们愿意为新生儿毫不吝啬的付出。对于老去的,多多少少有那么些放逐的味道,修旧与用旧总是让人有些纠结,功利的存在,让人们更执着于投入与产出的比较。所以,这老屋的凋零就不足为奇。

夜幕低垂,老屋和老街要睡了,只有小卖部的灯光晃着几个酒后的脸,说着与这老街无关的话题。

然而,寻找和探求是必要的。寻找什么,只有我的心灵知道,在沧桑中的寄托,在改变中的永恒,什么才是最珍贵的?传承与发扬,变革与创新,什么才能把握住时代的脉搏?

探求于是有了更深层的意义。望着苍茫辽远的海水,碧涛滚滚,细浪有声,它们会留住时代的记忆?我把自己想象成当年的冰心,相隔两个世纪,两个女子的心里是否会有彻悟的共鸣?我在探求,在细浪中聆听那个渐渐远去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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