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长成参天大树

2015-11-18 03:20/罗
作品 2015年5期
关键词:大志马兰大姨

文 /罗 门

罗 门 女,1971年生,毕业于辽宁大学,2002年开始写小说,作品见于《萌芽》、《 小说林》 、《佛山文艺》 、《长江文艺》、《 作品》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等转载。现居沈阳。

1

电视新闻里那个趾高气扬的房地产商、市人大代表刘建功,是我的前男友。

当年我十九岁,刘建功三十二岁,在一家油漆厂打工,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我妈和我大姨为了拆散我们,费尽心机,可是我们仍然偷偷来往。

“你图他什么?结了婚跟他回农村老家耕地去呀。”我大姨说。

“我图他对我好。”我弱弱地说。

“骗女人的时候哪个男人不对女人好!没有真金白银怎么过日子。”我妈也说。她就是因为嫌我爸穷,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就撇下我们,跟一个叫李大志的男人过日子去了。

“我怀孕了。”我只得说实话。

“哎呀我天呢。这个流氓,这个无耻之徒。”大姨面容悲苦地摇着头,“不行,这个孩得赶紧打掉!”

我大姨和我妈到我打工的公司替我辞了职,架着我去妇产医院做了人流手术,然后把我关在家里,轮流看着,一步不离。同时她们也找了刘建功,威逼利诱,让他死了这份心。

“我这都是为你好,长大你就懂了。”大姨说。

现在我三十二岁了,给刘建功当小三他都不会要我了。只是千万别让我大姨和我妈得知刘建功如今的盛况,否则她们会因后悔和自责而夜里哭醒好几回。

从那以后我开始抽烟喝酒说脏话发胖,这一切坏毛病的养成也不一定非怨那次被强行拆散的初恋事件,在那之前,我早就跟着父母学会了打牌吵嚷粗俗。

我妈跟那个李大志跑掉之前,在家里跟我爸天天吵架,他们俩在吵架时所叫嚷出来的连篇脏话,是我最初的文化熏陶。他们还常常召集四方男女,挤入我家十平米的卧室里吞云吐雾打麻将,我十二岁的时候就成了麻坛新秀,曾经创造了一晚上赢钱两百多元的佳绩,父母为此感到无比骄傲,逢人便夸我前途不可限量。

我妈跑掉时,我还在上小学,我爸身体不好,勉强打工也挣不到几个钱,在我们最难的日子里,幸亏有我大姨的慷慨资助。我得承认,我大姨对我,比我妈对我要好。因此我不忍心不听大姨的话。对于大姨,我虽然不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至少也能做到涌泉之恩滴水回报一下,所以只要大姨心里舒畅,和刘建功一刀两断,也是我应该做的。

大姨每年都给我安排大量的相亲,十几年过去了,发生在我身上的相亲现象,可以总结为“两个凡是”:凡是我看上的男人都没看上我;凡是看上我的男人我都看不上他。

随着我的年龄增大,我大姨有些乱方寸了,她痛定思痛,“为什么条件好的男人不容易看上你呢,哦,原来,你的毛病太多了,你得改,男人喜欢淑女,你得变成窈窕淑女。”

为了嫁人,我改了我,变得安静,戒烟戒酒戒赌戒粗话,拿着《张爱玲文集》招摇过市。

我装得可累了,可是仍没有嫁出去,是装得不像、不彻底吧。很多坏习惯都是瘾,人一旦对它们产生了生理上和心理上的依赖,根本戒不掉了。

“你也太不要强了,这有什么戒不掉的?”大姨困惑至极地问我,“你烟瘾犯了控制着不吸是什么感觉?”

我想了想说:“就像脑袋里开始不停地长树枝,又尖锐又痛痒实在受不了;酒瘾犯了也是这样。可能吸毒的人毒瘾犯了也这样。”

“没出息的玩意。”大姨生气地骂。

我爸添油加醋地告状,说:“老毛病一个没改,新毛病又养了一个:走路看手机,那天掉下水井里了,让消防队给救出来的。”

我哈哈笑起来,不是自嘲,而是劫后余生般地。我着实被吓了一跳,以为我爸发现了我和姜森的秘密呢。

2

姜森是我在十年前认识的,那时我在一家宾馆当前台,姜森从杭州来我们这个小城出差。姜森的头发有点长,胡子有点碴,眼神挺疲惫,看了我一眼,眼睛似乎在放电。

姜森入住205房间,打电话到前台要电水壶。这本来是服务员的工作,我却殷勤地给他送去了。他说:“谢谢。”然后礼貌地对我笑笑,笑容似乎在放电,以至于我出了他的房间后,像个进了球的足球运动员似的,振了一下臂以示庆贺。

那晚六点钟,宾馆突然晃动起来,唏哩哗啦的,一切东西都乱响起来,客人们从房间里惊慌跑出,嘴里喊着“地震了地震了”。 我安抚着大家,说:“不要怕,不是地震,这是矿震,我们的房子都是抗震设计的。”

这座小城有丰富的煤炭资源,经过近百年的开采,留下一个深达四百米,全亚洲最大的坑,使地质十分不稳定,时有矿震发生,但是一般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

外地来的房客不了解情况,总有这种慌乱的场面发生,经过解释,也都回到房间里相安无事了。

我没有看到姜森,就去敲他的门,他在打电话,等他挂了电话,问他有没有感到地震。他说:“我知道是矿震。”

“你怎么知道?”

“上下动了几下,没有左右晃动。”他说。

“你还挺懂的,你不怕吗?”

“如果是地震也跑不了的,找个角落避一下就好了。”他说。

我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哨子,摘了下来送给他,说:“埋在废墟下的时候,吹这个,可以召唤救援人员。我们这里的人都有这个。”

他接过哨子,说:“这是你的?你用过了?”

我说:“用过了。没有新的。”

“没关系。”他说,把哨子放在嘴里吹了一下,很轻,发出轻微的声音,不像呼救,像调戏。

我的脸“刷”地一声红了,我的确听到了血液迅疾涌到脸上的声音。这时候外面响起轰地一声巨响掩盖了脸红声,他又很懂地说:“炸矿山的声音,像打雷似的。”

打雷,发洪水才好呢,把这楼淹到此层以下,谁也出不去谁也进不来,硬把两个人关在一起昼夜不分。

一见他,我就想让这个世界发生灾难,否则世界太正常,我跟他难有什么可能的关系。我也是看过几本书的,比如张爱玲,《倾城之恋》里的女主,可怜得靠战争成全了她的爱情。还有赵四小姐,没有西安事变,张少帅才不会跟她相守一生——我这么想,赵四小姐会不会气活了呀。

“你脸怎么了?是红了吗?”姜森问。

“我得出去工作了,我晚上九点才下班。”我结巴着说,逃出了他的房间。似乎听到他说了句“那你九点再来吧。”

晚上九点,我下了班,拿了几袋零食去找姜森。他接过零食,没吃。我却咔咔地一直吃,因为想听零食被咬碎的声音,在寂寞中显得像炸矿山的巨响,也像期待中的灾难的声音。

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饮料递给我说:“我请你的。”同时他自己也拧开一瓶喝了一口,然后看了看饮料瓶上的标签,问:“这是什么饮料?这是什么字?好像是俄语。”

我说:“是的,我们这里有很多俄罗斯进口的饮料,这个应该是——迷药——吧?”

“天呢,天呢。”他说。像个误服了毒药的老臣,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不如慷慨就义了。他伸手向我,我赶紧咽下满嘴的薯片,在衣襟上擦了擦满手的油,把手递过去了。这个房间里发生过无数的一夜情,没有想到有一天也会有我的一夜。

他一定是个特别老特别老的老手,他接吻和做爱的技巧,使我认为我根本就没被吻过没被爱过。不论是真是假,不论是否有结果,温柔缠绵就是爱。

结束之后,我告诉他,“那瓶俄罗斯饮料根本不是什么迷药,就是普通的水果汁。”

他笑,“我知道。”

不久之后,姜森在我们这个小城开了一家分公司,他每个月都会出差来一次,但公司地址距我所工作的宾馆较远,他便不能入住。但他不论入住哪里都会给我发个短信,告诉我他在哪个酒店哪个房间。所以,无论白天或半夜,接到他的短信,我都会及时赶赴他的酒店。

姜森有家,我不想破坏,他也不会允许我破坏他的家。他从不给我花一分钱,我反而总是送礼物给他。

姜森说过,只要我结婚,他就结束跟我的关系。所以我可能一辈子都不结婚。

每次与他分开后,我都会惯性地沉浸在一种自爱之中,觉得自己是个很纯粹的女人,言语和形态都会变得有些自恋,直到遇到熟人,尤其是家人,尤其是大姨,我才清醒过来,为自己的自恋感到害羞,于是恢复粗俗和亢奋。

我不知道我爱不爱他,只知道这是我的又一个坏习惯,改不了。我是著名的坏习惯收藏家。

3

马兰和她老公突然从广州回来了。马兰是我的表姐,我大姨唯一的女儿。在广州念了大学后就在那里就了业、结了婚。现在马兰和她老公在广州的一个团购网站工作,干得不错,打算在这边找老同学开一个分站。

大姨与马兰的母女关系很差,因为马兰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她拒绝生孩子。马兰那次在医院做人流手术,大姨知道了以后去大闹,骂医生护士都是杀人犯,要到法院去起诉。大姨总念叨这样的话:“两口子过日子过的就是孩子,没有孩子还过什么日子。”

但是她自己也没过明白孩子的日子,马兰无情地定居在千里之外,把她一个人抛弃在家乡小城,从来不主动邀请大姨过去相聚。

马兰一直瞧不起我,嫌我没文化。马兰那么骄傲的人,当然不想把时间浪费给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她尽量少与人——特别是人渣,即人类里的垃圾人——发生什么关系。我就是她眼中的人类的垃圾,所以她刻意远离我。但表面上的应酬还是有的,何况为了让大姨高兴,我还是决定请马兰吃饭接一下风。

马兰现在对我们已经有很多好脸,有很多耐心了,至少整个吃完饭过程中,还是挺给面子的,跟着开玩笑,有时也自黑。她的老公是个知识分子,跟谁都挺客气的。吃饭过程中,马兰接到了她老婆婆的电话,她亲切地喊着“妈”。表情与语调都那么温顺那么讨好,似乎有什么更谄媚的话要说,她竟然拿着电话和老公去外面接了。

马兰一出去,我大姨的脸色就变了,又嫉妒又伤心,说:“你看这孩子对老婆婆说话那语气,跟我没一回这样的,她是不是在那边受婆家的气呢?”

“是呀。对别人的妈比对自己的妈还好,表姐真过分呀。”我也说。

“不知好赖,跟她那个损爹一个德行。”大姨气恼地抱怨。

“是呀。”我点着头说。表姐那个损爹,我的大姨父,早就背叛了我大姨,跟一个狐狸精跑了。

饭后,我们又去唱歌,喝得高兴唱得也高兴,相互之间就有了亲密感,马兰便关心起了我的感情问题。

“你今年三十二岁了吧?我妈给你介绍那么多对象怎么都没成呢?”马兰问。

我说:“我告诉你一个独家秘密,我是拉拉,我不喜欢男人的。”马兰在开放的城市那么久了,这玩笑应该开得起。

马兰呆了呆,说:“别开玩笑了。”

我让马兰看右手臂上的一条鱼骨头的纹身,说:“这是女权组织‘鱼行车’的会徽,这个组织在德国成立,说男人之于女人,相当于自行车之于鱼,是完全多余的。这个组织的女人相互恋爱。”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范哲哲打来的,她在电话里喊:“我受不了啦,带孩子让我疯狂了,我要逃出生天。你在哪里?我要跟你吃饭唱歌去。”

范哲哲是我的闺蜜,刚生完孩子,在家坐月子,看来已经憋得受不了了。我说:“亲爱的,我正在嘻哈街唱歌,你来吧,我等你。”

关了手机,我对表姐说:“看,这就是我的对象,一会就过来。”

范哲哲以超音速赶到,一看到我就抱住我绝望地说:“亲爱的我不想活了。”

我说:“来,我给你介绍,这是我表姐表姐夫,这是我妈这是我大姨。这是范哲哲。”

那晚,范哲哲抓着麦可风嘶吼了一晚上,喊叫是可以排毒的,她在治疗产后抑郁症。

唱够了,大家散去,范哲哲索性逃避到底,决定跟我回家。出租车行至半路,她老公打来电话,让她听女儿的哭声,她一下就受不了让司机赶紧掉头。

“治你的人终于出生了。”我说。

范哲哲从小时候开始就用一句话占据了她父母及所有亲人的上风,那就是:“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去死。”

你让我学习,我就去死;你不给我钱我就去死,你不让我早恋,我就去死;你担心我迟到要我早些起床,我就去死……范哲哲的亲人们真的怕她去自杀呀,所以满足她的一切。这使她自由而任性地长大了,同样也积攒了一身的坏毛病,却从没有想过改正这些坏毛病。

范哲哲说过,堕落也是飞翔,只不过堕落有一个固定终点而已,但过程是一样的啊。

“如果你女儿将来以死威胁你呢?”我问。

范哲哲不加思索地说:“那我就让她去死,否则她会活得生不如死。”

4

我妈突然来电话,说:“我跟李大志生气了,他一点家务不干还他妈整天挑剔我,我想租个房子自己出来住,你陪我行不行?你知道我一个人不敢过天黑。”

这可是个意外之喜。自从我妈跟李大志生活在一起后,纵然也吵吵闹闹,但从来没有离家出走的愿望,而且她对李大志比对我可要好多了。不管我们在哪在干什么,只要李大志来一个电话找她,她立即扔下我回家侍候他去。我一直看李大志就不顺眼,但根本没想到还有这一天,我当即说:“行。明天咱俩就去找房子。”

第二天,我跟我妈在我打工的商场附近找好了房子,当天就搬了一些生活用品来,奇怪的是,李大志还来帮忙。他和我妈之间并没有明确地表现出不共戴天的样子——难道他们也成熟起来了,懂得好聚好散了?

我跟我爸说要搬出去陪我妈住一阵子,我爸没听明白似的问:“什么玩意?”

“我妈跟那谁,李大志,生气了,租房子出来住了,我去陪她,她怕黑。”我说。

我爸跳起来了,可高了,身体显得一点也不糟糕了,他直着脖子,数落我妈,“她凭什么提这种无耻的要求?好事全让她占着?她把孩子生下来了,不养,跟别人跑了,我一个人养大了,能挣钱了,她又把你弄回身边去,拿我当什么了?她是不是欺人太甚了?今天你要走出这个家门的话,我就把我腿打断。”说着拿起拖把在自己的腿前比划着,威胁我。

我只得给我妈打电话,我妈又给我爸打电话,他们对骂了将近一个小时。挂了电话,我爸口干舌燥地喘着气说:“我的腿是留着还是敲折,你定。”

我妈也在电话里也对我说:“你要不来,我一个人也不敢在这住呀,还得回李大志那,他还不得欺负死我,呜呜呜。”哭了起来。

我知道我妈的确不敢一个人睡觉,而且她很少哭天抹泪。所以第一晚我必须得陪着她。去之前我给我爸炒了四个菜,都是他爱吃的,还给他买了酒。看着他喝起来,我才背着包出了家门。

到了出租屋,我大姨和李大志都在帮忙收拾房间,我厌烦地说:“你们要是没生气的话,我就撤了,我爸还在家里感冒着呢。”

李大志说:“那我就走了。”

他刚打开房门,就被门外的一堆人给顶了回来。我爸、我大姑、我小姑,竟然追踪而来了。我觉得这一定是个团结的盛会,一个与时俱进的盛会。

我小姑和我大姨有很多相似之处,都能说会道爱出头,所以我小姑拨开众人,挺身而出,率先发言,说:“这是干什么呢?把闺女骗来过一家三口的日子来了?缺不缺德呀。”

我大姨不理我小姑,只对我爸说:“你也真是的,什么事都跟你姐妹说,越掺和越乱。”

“这事我们再不掺和,女儿都被人拐走了。”我小姑说。

“谁拐她?”我大姨说。

“这屋里没有拐骗妇女的吗?没有坏人吗?”我大姑说。

李大志笑了,道:“谁是坏人呀?”

我小姑说:“有人心虚了。”

我爸问李大志,“你跟她不是干仗了吗?”

“我们干不干仗跟你有关系吗?”李大志反问。

“你少跟我说话,我不爱搭理你,我要搭理你你早完了。”我爸一脸轻蔑。

“那你搭理搭理我吧,来。”李大志说。

两个老男人于是在屋子里转起来,假装找东西要动手。他们这个岁数也就是做做样子,真拼命谁也不舍得自己,早没那个激情了。然而女人们害怕,说:“有理讲理,都不许动手。”

我在走廊里打了110,警察说这事他们不管,不没动手么?我只好补充说:“动手了,要出人命了——不出人命你们不出警是不是?请问你警号是多少?”

我又执着地打了几次电话,警察才磨磨蹭蹭地来了。我的亲人们觉得有些丢人了,才各自散去。我爸临走前再看一眼我说:“我真没想到你能这么狠心,我真伤心。人世间的伤心莫过于此。”

我对大姨说:“我还是先跟我爸回去,他这几天感冒,也确实需要人照顾。我妈这有人陪着也不寂寞,简直热闹得还有人为她争风吃醋呢。”

后来那房子我妈也没住,就一直空着了。

不久,我在大姨的安排下,进行了一次相亲。那男人叫吴肖庭,三十六了,有车有房有女儿,女儿跟他前妻过。大姨警告我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拿出点诚意。

吴肖庭长得像马,脸又窄又长,一个鼻子就相当于正常人整个脸的长度了。我按照大姨的要求,演淑女,他果然喜欢这一款,第一次约会就带我到海鲜大酒店,他很能喝酒,我也想喝,但控制住了,控制得很累。

累了就想抽烟,还得另外控制烟瘾的发作。每次和吴肖庭约会,一分开我都赶紧拿出香烟先把瘾过了。

吴肖庭给我买了一套香奈尔服装,于是那晚他要跟我睡觉,他认为钱能买来睡觉,他一定是买过的。

我说:“不行,我们认识时间还不够长。”

吴肖庭忍了,又给我买了一套名贵的化妆品,可我还是没法跟他睡觉。

“你不爱我。”他说。终于判定出来了。

“爱也得时间够长啊。”我说。跟他说爱字,感觉很肉麻。我告诉大姨说不想跟吴肖庭处了。

大姨很生气,说:“他那么实心实意的,给你花了那么多钱,你差哪呀?”

我也奇怪了,大姨是个外貌协会的,以前吴肖庭这种长相的她肯定看不上的,这一次她怎么急得不行了,恨不得把我摁那里非处不可呢?

我说:“他总要睡觉,我不想睡。”

大姨被气笑了,说:“男人不都这样吗,他喜欢你才这样的。”

“可我不喜欢他。”我说。

“我听介绍人说吴肖庭在农村有一套祖产要动迁,搞好了要得到一百万元的补偿款呢。咱跟他好好处,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时间长了,你就看他顺眼了。再说了,他要是长得像吴彦祖那么让人一见钟情的,还能轮得到你吗。听我的,再处一段时间。”

于是我和吴肖庭又接着处了起来,可是他不给我花钱了,不见兔子他也不想撒鹰。他请我吃饭也只找小脏馆子。

那天晚上他正请我吃筱面,我接到了姜森的短信,说他在王子大酒店。我立即面容悲伤地叹了一声说:“二叔啊,命咋这么苦,一辈子没享着福啊。”然后对吴肖庭说:“我二叔突然病逝了,我得过去悼一下。”

“我送你。”吴肖庭说。

“不用了。”

我打车迫不急待地奔向了王子大酒店。我们在酒店里温柔缠绵的时候,房间的门突然被踢开了,有人闯了进来。

太尴尬了,任谁的快感突然大白于天下时都会被吓尿的。我瞬间有一种错觉,觉得心脏好像从嘴里蹦出来了。

我看清了,闯进来的是气势汹汹的吴肖庭和我大姨。

吴肖庭用手机啪啪拍照,我抓起床头的遥控器向他掷过去,说:“你滚蛋,你有什么权利捉我,我他妈要报警。”

酒店的管理者也来了,大姨说:“没有事,我们破坏的东西我们会赔,请让我们先解决我们自己的问题。”

我四处看了看,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我裹着被单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推开窗户,窗外明媚的天立即扑面而来。这是六楼,我说:“大姨,请你们到走廊等我,否则我就从这窗口跳下去。”

大姨害怕了,拉着吴肖庭到走廊去了。

我长到三十二岁,从来没使过威胁手段,原来如此受用,怪不得范哲哲乐此不疲。

“对不起姜森。”我说。刚才吴肖庭照相的时候,姜森用被单掩挡着脸狼狈地躲避着,是我让他成了这副难堪的样子。

“这一切都跟你没关系。”我说:“我能解决。”

我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大姨和吴肖庭在走廊里站着,大姨在擦泪水,她后悔了,让我这么出丑她肯定是不愿意的。

我说:“吴肖庭你快走吧,我对你仅剩的一点好感也没有了,我们彻底完蛋了,如果你还要点脸就请你离我远点吧。”

大姨也对吴肖庭说:“你先回去吧,有什么情况我再找你。”

吴肖庭听了大姨的话,走了。大姨说:“里面那人是怎么回事?什么单位的?你们什么关系?能不能结婚?”

出于对姜森安全的考虑,我说:“我不认识他。这是我第一次跟他见面,在微信上摇出来的。”

“你为什么这么干?”大姨完全不懂。

“我缺钱。”我说。

“缺钱你就干这个?你不嫌丢死人?吴肖庭不也给你钱吗?”

“吴肖庭已经不给我钱了。”

“你这都是活该。你缺钱你跟我说呀,你干这种丢人的事,让警察抓了你还怎么做人?你要钱买什么,啊?”

“金链子。”我急中生智,说了一件大姨一直喜欢也一直认为很贵重的东西,否则显得没有说服力。

大姨突然冲向门口,对着里面的姜森喊:“你,负责赔偿酒店的损失,这门这锁。否则我饶不了你,恶心的男人,嫖娼犯。”

姜森木然地看着大姨,又看了看我,用那无辜而可怜的眼神呀绞杀我。我想制止大姨对他的侮辱,大姨已扯着我的胳膊迫使我离开了酒店。

我再也联系不上姜森了,他有专用的电话卡,如果他不用,我便找不到他。十年间,他的个人信息绝少向我透露,他有意这样做,我也不敢多加要求,所以现在没有一点线索,找福尔摩斯大概也没有用。

想他的瘾犯了,我的脑袋里四面八方不停地长树枝,戳着我的脑子连带着我的心脏和子宫也被戳痛着。我一秒也难安静下来,希望这树枝赶快戳出来,一直戳破世界戳破天。

我以喝酒麻醉着神经,直到有一天姜森终于发来短信,说他在晶都酒店等我。我用手指抠着喉咙,把胃翻过来吐出了酒水,不能在他面前酒气醺天。

在酒店咖啡厅,姜森推给我一个信封,说:“不要再找我了,咱俩该结束了。”

说完他起身出了咖啡厅,打了一辆出租车,我追过去拉住车门,乞求说:“我跟你一起去杭州。”

“我没处安排你,这是我们一开始就说好的,不纠缠不耍赖。”他关上了车门。

“我会去你的公司找你,这个小城才多大,只要我下决心总会找到的。”我说。

“半年前这里的公司就倒闭了。”他说。

“这半年你明明每个月都来这里出差的。”我说。

“根本不是出差,只是来看看你。”他说完了,让司机发动了车子。

我站在飞扬的尘土中,看着手里的信封,他给我钱了,终于把我们的关系变成了一场嫖娼。

回到家,大姨在等我。她给我买了一条纯金项链。她按我的谎言宠爱我,牺牲她自己给予我所不需要的东西。

大姨说:“吴肖庭给我打电话了,让我替他说个情,他是实心实意跟你——”

“你能不能以后,别再管我的事了——”我说。

这话还没说完我就后悔了。我替大姨感到天旋地转起来。我不能再抛弃大姨了。她的老公和女儿都辜负了她,以前她每每跟我抱怨他们,说她对老公和女儿怎么样好,老公却怎么样背叛她找了第三者,女儿又如何总是冲她发脾气。那时我特别瞧不起他们,现在我不能跟他们一样成为一个没有感恩的心的人。

“对不起,我实在是烦他。”我说。

大姨点点头,说:“那就算了,我再给你介绍。时光不等人,明年你就三十三了,女人最好的生育期已经过了,你得抓紧时间。”

四十年后我还七十三了呢。我想说,可是没忍心说。

一百年后,我们还都不存在了呢。变成一把灰,或在空气里飞,或被烧制成陶,成为插花的瓶,成为吃饭的碗,更多的是混在大地里,被后世的人踩。幸而,这一生吧,还有过与姜森的那十年。

5

我以为姜森还会出现,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他毫无消息。这期间,大姨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得知了刘建功的现状,并打听到了刘建功不久前离了婚,她要我去找刘建功吃回头草。

“他那么有钱,会缺女人吗?”我说。

“你是他的回忆,你还怀过他的孩子呢。他就是不想娶你,你还可以要点青春补偿费呢。你十几年前人流手术的病历竟被我找到了,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我不去。”我说。

“你现在是不能去,你得减了肥再去。”大姨说。

“那我也不去。”我说。

大姨摸着心脏说:“这是多好的机会呀,你得活得像个人样!你看你现在还像个人吗?醉生梦死的。我还能活几天,你这个样子我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大姨有心脏病,我妈有晕眩症,而且真犯过,万一出人命呢,我这辈子也毁了。没办法,消受了她们的爱,就得为她们负责。

我开始减肥,其实根本不必刻意减,我的食欲和我的性欲随着姜森的消失一起失去了。

在大姨的监督下,我戒烟戒酒戒一切让人短暂快乐的东西。大姨给我买了代餐粉,可以完全不吃饭了。我瘦了,枯了,好像七十岁的老人。

大姨说:“可以了可以了,你不必再瘦下去了。”

我这时也想恢复进食,可是一吃,胃就难受,硬吃下去的,瞬间就吐出来。到医院去检查,说是神经性厌食,很难治。

我努力地吃,却也控制不住努力地吐。营养丝毫不能吸收,只能靠输液维持生命。

我怀念以前,那么坏习惯地活着,绝命地生长,那时我希望死的时候,浑身都是癌。何必八十岁了,身体被照顾得什么毛病也没有也还是个死。什么毛病也没有意味着什么快乐也没有过。

我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副陌生的骨架。我原来是那么丰盈,是大姨把我修剪成这个样子。她的修改技术真是太差了,一刀一刀的,把大衣改成背心,改成鞋垫,最后什么也改不了,只能废弃了。我一天天缩小了,最终也要消失了。

我成了一个植物人,躺在医院里挂营养液。亲人们努力企图唤醒我。大姨每天都来,不停地说:“我对不起你,你醒来吧,我再也不管你了,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大姨把烟和酒放在我的床前,像祭祀死人,“这是你最爱抽的烟,你要是醒了,你随便抽,这是你最爱喝的酒……”大姨用手捂着脸,压抑地哭着,花白的头颤抖着。她还不到六十岁,在她这个年纪,有的女演员还在努力演少女。

马兰回广州前特地来看我。她坐在床头,长时间看着我,突然流起了泪水。我好感动,毕竟是亲人,她再瞧不起我,也会为我难过。

马兰说:“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这话听着奇怪。

马兰接着说:“是我把你是拉拉的事告诉我妈的。”

啊,是这样,那个玩笑。

“我妈知道这事之后就崩溃了。她一刻也无法忍受,她首先找到你妈,让你妈出来租房子跟你一起住看着你,不让你跟那个范哲哲来往。但是又不能跟李大志说,怕他因此瞧不起你,就撒谎说怀疑你结识了吸毒人员,怕你学坏,要监督你。也不敢跟你爸明说,怕他传到你姑的耳朵里,被你姑骂。我妈为了保护你,一个个教我们撒谎,企图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你尽快嫁出去。还记得吴肖庭吗,我妈幻想今年年内你就能嫁给他。”

我记得那个总想睡觉的长脸吴肖庭,跟踪我到酒店,侮辱了姜森。从此没有了姜森。

马兰抚摸着我如柴的头颅,说:“我要走了,我实在不能长时间在我妈的身边,你们不知道,我从心里无法接受我妈。她对我那么好,把一切都给了我,就像她说的,就差把她的皮扒下来给我蹭鞋了。我却不喜欢亲近她,我为此痛恨自己,觉得自己没有人性。这次回来考察,本来可以在这里创业,可是我太怕我妈参与了。你快点好起来吧,以前我妈对你好,我嫉妒,后来我非常高兴,觉得你才是与我妈相濡以沫的人,而我与她已经相忘江湖了。如果你再离她而去,让她怎么办?让我怎么办?”

这时我突然看到我上小学的第一天,我被一个高年级的女生欺负,我大姨找到那个女生,警告她要老实点。

我看到大姨背着很重的东西给我送来,或是吃的,或是用的,那东西沉重得我根本拎不起来。

我在超市里被人欺负,大姨二话没说,就去找人算账,其汹汹气势把那人吓住了,她为了我能玩命。

我得了肝炎,大姨不怕传染,一直陪着我在医院里治病,我觉得无以回报,只能下决心要给她养老。

大姨往我手里塞钱,说:“一定要交采暖费,不许冻着;别不舍得花钱,要心疼人,不要心疼钱。”

我随便说了一句我喜欢那个一晃动就发出哈哈笑声的玩具老头,大姨第二天就买了给我送来,那天下雨,她的头发和衣服都淋湿了,晃着那个老人,老人发出哈哈哈的笑声,大姨也跟着笑,一滴雨水从她的头发上滴了下来……

最后大姨却夺走了我仅有的春光——“他曾在深秋,给我春光,他能在黑夜给我太阳;我不能够让谁吹熄胸中的太阳,我不能够给谁夺走仅有的春光……”这是一首诗呢还是一首歌呢,我忘了。

“我更愿意我妈像你妈,能为自己活着,能私奔,能背叛……”马兰说不下去了。

马兰走后,我妈来了。正如马兰所说,我妈五十多岁的女人了,还把自己打扮得很时尚。因为不像大姨那么重情,所以不显老。我妈望着我,半晌,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还不醒么?真打算在植物界混了?”

我豁然醒悟,原本我就是一株植物,终于回归了宿命。

我看到自己瞬息变身一株绿叶大树,拼命地吸收阳光与水分,欢快地进行着奇妙的光合作用。它伸展着枝叶,挺举着树干,无限接近透明蓝的天空,它繁密成荫,冠阔如宇,其状甚喜。

有一天,一个叫乔达摩·西达多的净饭国王子走得疲累,盘腿坐在树下休息,七七四十九天后,突然觉悟成佛。有人问他觉悟出了什么,他合什说:“人生好没意思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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