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上毒

2015-11-18 08:56
飞天 2015年11期
关键词:冰柜雪糕街道

何 也

鲁小求接了一个电话。也不知道摊上了什么事,府埕派出所的梁街道要他过去作一下笔录。

鲁小求,你认识林玉华?在派出所,梁街道这样问他。

鲁小求说不认识。

她昨天上午被抓前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你的。

鲁小求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通话记录说,昨天上午九点半,倒真的有一个未接电话。

你为什么不接这个电话?

我没有听到铃声。现在有不少诈骗电话,嘀一声显示了号码便挂断,你要是回拨,他们就会冒充公检法引诱你上当受骗。——电视新闻不是成天在叨咕这种事吗?

有没有这种情况,你想做某种交易,然后你的朋友给了你对方的电话号码?

不可能,我一个打临时工的小屁民,买任何日常用品都亲力亲为,哪来的“某种交易”?

没有信仰,世界末日,越是像你这种小屁民就越会感到绝望,越感到绝望就越会拿各种虚幻来消遣自己。

我没听明白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告诉你也无妨,林玉华是毒贩子。

我的娘亲啊,没事把我跟毒贩子拉扯上关系干什么?再说了,你梁街道堂堂一个公安,无凭无据拉扯上我干什么?

你鲁小求的手机号码出现在毒贩子林玉华的通话记录上——这就是证据。

这算什么证据?日常生活中按错号码的多的是!你知道手机“摇一摇”的功能吗?只要你想,随时都能打通一个陌生人的电话!再说了,那个毒贩子打电话对方没有接,接着打不就行了吗,她为什么没有接着打?明摆着就是按错号码嘛!

这是站在你个人立场上狡辩的话。可从我办案的角度看,毒贩子会想到你有父母或朋友在身边不方便接电话。为安全考虑,她会等你回话或隔段时间再打。不曾想她被我们抓了。

梁街道你要拿刀杀人也用不着再包上报纸作伪装对不对?父母打小教育我,千万别染上毒,一旦染上,再大的家当也会败光!我女朋友连最后通牒也下了,只要我沾上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的任何一件,立马就和我分手!

你女朋友是不是那个叫毛柳的?这小姑娘也管得太宽了,别的不行,吃点喝点还是要的,否则的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看来事态严重了,八成要被冤枉上了。这个梁街道连他的女朋友叫毛柳居然也摸了底。鲁小求听了就感到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

不对呀,鲁小求走后梁街道很快就拐过弯来了,谯北巷壶肆的鲁家能有多少家当可供你鲁小求败光?这家伙滑头,想混淆概念!

毛柳在谯北巷路口自家的骑楼下摆了一台冰柜,卖冰冻过的消暑饮品。

鲁小求打开冰柜,取出一条柠檬雪糕大口咬了,有意要冰镇一下嘴巴。

毛柳说,柠檬雪糕三块钱一条。

坑人了吧?我小时候雪糕三毛钱一条。

你小时候吃你妈的奶还不用钱呢!

现在也不用。

那你回家试试,我敢保证你妈第一时间就选择报警!

他娘的神经病,刚才我被梁街道传到派出所协查,你猜怎么着,一个叫林玉华的毒贩子,她的通话记录居然有我的手机号码!说到报警,鲁小求也就咋呼上了,添油加醋把经过说了。

毛柳说,当了嫌疑犯还有脸说?瞧你的熊样,按我的推理你不是毒贩子的下线,就是瘾君子!

不过还好,没摊上什么事。鲁小求奖赏自己一样啃了啃雪糕说,你的推理作废,梁街道见我不像干坏事的样子,就把我给放了。

吹什么牛,还不是“毛柳”两个字救了你!

为什么有牛在天上飞,原来你在地上吹!鲁小求笑了,你还不如说是这条柠檬雪糕救了我呢!

毛柳说,你别不识好歹,知道是我的朋友,我表姨丈梁街道才放你一马,否则的话关你十天半月也用不着跟你商量!

姑奶奶不得了,得罪了!鲁小求说,你不说还真的不知道有这一层关系呢!

毛柳说,知道了柠檬雪糕就提价了,五块钱一条!

黑,好黑,吃进肚子里才提价,我要吐口水退货!

走进谯北巷百来米,拐入一条狭窄的过道就是鲁小求的家了。住处逼仄,还有个奇怪的地名,叫壶肆。据说鲁家的祖上是专门卖茶壶的,包括卖后来值天价的紫砂孟臣壶。眼下的鲁家别说闲适品茗,已经堕落到不见茶壶的影子,改喝白开水或廉价饮料了。

去给你爸翻个身吧!当妈的已经受够儿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也不质问鲁小求为何没去做工,而是张口就给他派活。

自从他爸瘫痪在床,喉咙好像也被舌根塞满了,呜呜哇哇的说不出话来。只要鲁小求给他爸翻身,他爸就会睁开一双湿漉漉的类似死鱼的眼睛。鲁小求既害怕听到他爸呜呜哇哇的发声,也害怕看到他那样的一双眼睛看着他,每次他都一边给他爸翻身,一边嘟嘟囔囔的:我知道爸你想说什么。爸你放心吧,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好。你想太多也没用,你要相信你儿子的能耐……

给他爸翻了身,鲁小求也不想向妈提起他到派出所作过笔录的事。面对所有的难事,他妈听了都不吱声,不表态,但背后她会悄悄抹泪,颠来倒去想很多,内心除了忧愁就是困苦。

这一天的鲁小求心里咯噔一下,多少涌起“大难不死”那种自欺欺人的感觉,他奶奶的,我鲁小求怎么可能跟毒拉扯上关系呢!

晚饭后,鲁小求到谯北巷路口帮毛柳收摊。冰柜要搬回屋里,虽然给它装了轮子,但体型大,必须前后两个人呼应着推拉才能把准方向,否则会刮擦到骑楼下的青砖柱子或门框。父母年纪大了,手脚迟钝,常常惹恼毛柳,所以搬冰柜的活一般都等鲁小求出现才动手。

干活的人来了。鲁小求就那样,以为非他不可。毛柳说帮忙可以,别伸爪子打开冰柜。鲁小求说,要不是我负责消灭残余,你卖过期雪糕,就等着吃消费者的官司吧。毛柳说,废什么话?不帮滚开!鲁小求说,暗夜冰柜还摆在屋外,别的我不管,我寄存的几条雪糕被贼摸走了怎么办?

冰柜是在斗嘴中搬回屋里的,毛柳分明被鲁小求的无理取闹气得不行。

正在忙晚餐饭菜的毛妈有口无心向鲁小求打听,你爸好点了吧?毛爸不知出自什么心理,必定抢话头说,好个屁,他爸患的那种病,要住院、要花大价钱理疗才有效,光躺着跟等死有什么区别?若不是他妈没日没夜地照顾,他爸单褥疮一件——保不准身上的骨肉就全溃烂掉了!

毛柳生气了,要吃饭呢,别那样恶心好不好?

每当这时候,鲁小求便到屋外骑楼下蹲着,望着阴沟里的臭水发他的呆。毛柳将一条咖啡雪糕塞在他手上,转身回屋里继续吼她爸,知道吗?嘴巴阴损也是要亏钱的!

鲁小求知道毛家全都刀子嘴豆腐心,也明白毛柳的体贴,但他仍然感到憋屈。一般情况下鲁小求蹲片刻就会站起来,到公园中山亭的围凳上坐下,吹凉风,吃那条雪糕,等吃完晚饭的毛柳来到他身后,用胳膊肘挑他说,还装模作样生谁的气?说不清是任重道远还是怀才不遇,鲁小求总是无语。毛柳也就背靠背坐下来叹息说,唉,谯北巷的毛鲁两家,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鲁小求猜毛柳接着还会发这样的感慨,本小姐辛苦了一天也没卖几个钱,还倒贴了两条雪糕,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这个傍晚,鲁小求把没啃完的半截雪糕扔进垃圾桶,便向圣玛雅澡堂走去。到了门口,光着膀子卖门票的大胖婶招呼他说,过两个钟头你来上夜班吧,煮大锅搅洗浴巾的活,正缺人手哩。

夏季泡澡的人多,浴巾要随用随洗才来得及。大胖婶一手夹子一手圆珠笔,夹子夹一叠门票,圆珠笔忙着给订月票的熟客打勾。鲁小求走过去,取了大胖婶搭在肩上的面布,擦了她额头和腮帮上的汗水,就默默走开了。

这个夜晚鲁小求决定打两份工。白班给“通祥批发”送货,黑班给圣玛雅澡堂煮大锅搅洗浴巾。

鲁小求有意让自己拖拉着,回到公园的中山亭,远远便看见毛柳撇着嘴,身影零丁地坐在围凳上。鲁小求来到她身后说,毛家大小姐还在生谁的气?

毛柳啪一下冒了火花,生你个头啦,你都死哪去了?

从毛柳的生气,可以看出她嘴上虽不饶人,却也说明少不了他鲁小求。这让鲁小求多少有了点慰藉。

在谯北巷附近,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几十个工种,来了就能上工,这个人就是鲁小求。鲁小求随性大,见谁缺人手他就临时顶上。鲁小求还有一个特点,他不至于要高工资,但必须当日付现。

圣玛雅澡堂是鲁少求经常来的地方,搓澡、修脚、洗刷汤池他都干过,搅洗浴巾更不在话下。烧开了水,然后往大锅倒入用过的几筐浴巾,抛洒几铲洗洁粉剂后便手持木棍不停地翻搅,很快就从白浴巾里煮出一锅褐色的脏水来。接着是洗衣机的汰洗脱水、烤柜的烘干,到最后折叠装箱,过程相当耗费体力。这个夜因为有毛柳在身边打下手,工序变得顺畅,提前一个钟头干完活,领到50元工钱,还在澡堂享受一次免费冲澡的权利。

时间刚过22点,鲁小求带毛柳去看夜总会歌舞的后半场。毛柳担心,才赚的50块钱够两个人看歌舞吗?鲁小求说够了,找个座位,一人喝一瓶易拉罐啤酒,加上小袋花生米,50块差不多了。

把钱看得比锅盖还大的毛柳第一次进夜总会,新异、刺激的氛围让她亢奋不已。无论乐曲、歌舞,还是主持人的调侃,都是极度放开的纵情。特别是那个穿三点式跳艳舞的小姐,跳着跳着便把胸罩跳掉了,慌慌张张挂回去后再跳,这样一来节拍就全乱套了,引起全场的唿哨和怪叫。鲁小求的眼珠子发了贼光,毛柳不高兴了,就伸手在他眼前刷巴掌。鲁小求难为情地笑笑说,别这么计较好不好?到夜总会就是为了找乐子的。毛柳说,找乐子至于馋猫那样流口水吗?鲁小求说,要是我有1600块,一次性送20只花篮,说不定她还会跑过来拥抱我、赔我喝酒呢。毛柳说,气死我了,以后不准你再来这种地方!鲁小求说,陪你也不行吗?毛柳说,到这种地方花无聊钱,陪我也不行!

其实毛柳在心里还是挺受用的。至少夜总会那吓人的喧闹把他俩干夜班的困乏一股脑儿给轰炸没了。

结伴到了谯北巷口,将毛柳送到家,鲁小求再往前走拐入壶肆,小心开门,探着脚摸黑进屋。

给你爸喝点水、翻个身吧!黑暗中他妈发出声音。鲁小求只好开灯,用奶嘴瓶给他爸咕噜几口水,将右侧的身子翻向左侧,风扇调低一档,再关灯上楼。

干了夜班,却把刚赚到手的工钱找乐子虚耗没了。一回到家,鲁小求就有一种负罪感。偏他每隔几天,就想找法子让毛柳乐一下。

白天开“通祥批发”火力三轮车给大街小巷的杂货店送货上门,吃过晚饭帮毛柳搬冰柜,在公园中山亭纳凉,然后到圣玛雅澡堂干夜班。也就两三天时间,鲁小求没有变换花样,破天荒一次性交给他妈150块钱。鲁小求知道他妈不表现什么态度,但她转过身去就又会想很多很多。

这一天鲁小求回家,身后跟了一个穿戴时髦的漂亮姑娘。姑娘拿手机打电话,鲁小求的手机响了,显示的正是那个毒贩子的号码!

鲁小求把姑娘堵在谯北巷壶肆逼仄的过道里:林玉华,你到底想干什么?

瞧把你吓的,林玉华笑道,还好你是个乖孩子,否则的话公安就凑够我的证据了。

你没事干吗乱按我的手机号码?面对漂亮姑娘,鲁小求发觉自己的怒火已不争气地消失大半。

我不是按错了嘛,才差点把你也搞进去。林玉华说,可这也是一种缘分呀!我为何不按错别人偏按错你?

你走吧,我不稀罕你的缘分,更不想认识你!见毛柳在过道口出现,鲁小求的怒火瞬间升高。

那好吧,再见!林玉华偏过头去看了一眼毛柳,会意地一笑,转身走了。

她是谁?穿得像妖精似的!毛柳的口气接近于严刑拷问。

她就是按错我手机号码的那个毒贩子林玉华。鲁小求稍显底气不足地说,不可思议的是,她怎么被放出来了?我和她根本就不认识,她又是怎么找到我家的?

和她根本就不认识,——你就装吧,凭什么她有你的手机号码?你以为你家是天安门,是中国人就能找得到?毛柳得理不饶人了,从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干脆说你是《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好了!

毛柳,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鲁小求百口莫辩。

毛柳哼着鼻子扬长而去。拿开你的爪子,给我滚远点!晚饭后不让鲁小求帮忙搬冰柜;他接着到公园中山亭坐了几个钟头,也不见毛柳露面。看来这一次是真的得罪大了——那个林玉华的确比毛柳漂亮多了。

一般情况下,每天都是鲁小求早晨上工前帮毛柳把冰柜搬到门外的骑楼下,傍晚再搭把手推回屋里,几乎天天如此。

既然不让鲁小求搬冰柜,那就由上了年纪的父母来帮忙,动作蠢笨加上毛柳的赌气,不听话的冰柜不但刮擦到青砖柱子,还撞上门框。气鼓鼓的毛柳踢了门框,还挥拳要砸冰柜,混账东西!毒贩子!找死了你!

本来就像做错了事的父母,加上女儿不要命的怒吼,一屋子的气氛相当紧张。当父母的看见了,有一个很漂亮的姑娘走进谯北巷,毛柳也跟着去了,回来脸色就那样恶臭难看。

毛爸小心翼翼地探询,好女儿你是说,鲁小求贩毒了?毛柳双眉倒竖,他贩毒关你屁事!毛爸说,要是鲁小求贩毒了,壶肆一家就全报废了。毛柳更生气了,壶肆一家报废,要你瞎操什么心?毛妈说,总不能置身事外吧?鲁小求就算不是你的好朋友,也是近邻啊——老话不是说远亲不如近邻吗?

毛柳哭了。面对驴唇不对马嘴的父母,她气得都不想活了。

次日路过谯北巷口,鲁小求看见早就搬到骑楼下的冰柜被刮擦过的痕迹,觉得挺可惜的,也就伸手摸了一把,这才上班去。“通祥批发”有两个较忙的时段,一个是赶上午开市前的供应,一个是傍晚的补货。“通祥批发”也是骑楼式场地,两间店面,连门外的通廊上也堆满了货。鲁小求干完上午开市前的发放,回到“通祥批发”通廊下小歇。这时候他看见那个袅袅婷婷的林玉华,也不知从哪里冒头,笑着招呼他说,小帅哥,打工呐?

笑话,不打工谁管吃喝?鲁小求的口气不冷不热的,可他还是抬起头来看了林玉华一眼。那个梁街道总是喜欢上纲上线,如此柔弱漂亮的一个小妹妹,怎么可能是毒贩子?林玉华说,鲁小求你跟我打工,我管你吃喝,还让你开上好车。鲁小求说,你怎么不说还让我蹲进监狱?

你这是污蔑我懂不懂?这个林玉华即使生气了,说话的口气也依然是委婉的,我被公安冤枉了,我做的是正当生意,他们误会抓错人了。否则的话你怎么会平安无事,我为何会被放出来?还有你也要睁开眼睛看看,凭良心作出判断,我像是干坏事的人吗?

看外表你的确不像。鲁小求说,可是人心隔肚皮,谁知道!

气死我了,像你这种灰色调的世界观,难怪全天下都是雾霾!林玉华足蹬高跟鞋,挎着个单肩包,生气地扭着她好看的小屁股走了。

鲁小求下班回家吃了晚饭,到谯北巷口要帮毛柳搬冰柜。毛柳警告他说,再死皮赖脸我就喊人了!鲁小求身靠冰柜,伸手推拉柜口的玻璃盖子,索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那你喊好了,我难道还怕你不成?

快来人呐,抢劫雪糕了!毛柳果然高声叫喊,真把鲁小求当贼了。

毛柳也太没意思了,脸变得比翻书还快,竟连半点情面都不讲!鲁小求离开谯北巷口,来到公园中山亭的围凳上抱膝坐下。看来这个夜晚毛柳是铁定不想理他的了。焦躁的鲁小求感到了一种绝望。他俩原本好好的,那个毒贩子林玉华凭什么跑出来横插一杠子,害得毛柳吃了枪药似的!

说曹操曹操到,鲁小求的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死皮赖脸的,你烦不烦呐?刚好撞在鲁小求坏心情的枪口上,尽管他几乎同时想起林玉华的柔婉与美貌,可还是没有博得他的好声气。

鲁小求你别这么懊恼好不好?因不是当面,电话里的林玉华几乎是哀求着对他说,事情其实是这样的,我和一个叫洪勇的男友,来香城后分手了,经济上切割了,没有任何瓜葛了。可他前天向我索要之前送给我的一本叫《瓦尔登湖》的小说。我担心他纠缠不清,不想和他再见面了。——鲁小求你能不能当回中间人,帮我把那本小说转交给他?

请说明理由,为什么是我?鲁小求说,知道吧,见都没见过就被你害惨了,这个时候还想引诱我干什么坏事来构陷我,——你做梦吧,别以为我鲁小求这么好糊弄!

不就是转交一本书吗,我还能害你?林玉华说,我是刚到香城的外地人,除了那个审问我的公安,真正认得的就是你鲁小求了。求你了,别把人都往坏处想!我不是迫于无奈嘛,帮帮我好不好?当然你也不是白干,事成之后我自然是要感谢你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鲁小求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去拒绝那个还谈不上认识的林玉华。

十几分钟后,林玉华来到公园的中山亭。坐下来的林玉华在她的大腿上打开礼品装的一本《瓦尔登湖》,还翻扉页让鲁小求看到如下两行字:

亲爱的玉华留念!

爱你的洪勇,2014年农历七月初七。

去年情人节,我前男友为了讨好我,郑重其事送我这本小说。林玉华给书包上彩纸、仔细捆扎了黄色带子说,我要原包装还他,也好让他死了这条心。

鲁小求说,虽然香城是座小城,可也有七八十万人口,我到哪找你的前男友?

林玉华从单肩包里捏出一张电影票递给鲁小求说,我约他今晚八点在香城影院八排五号还书。鲁小求一看时间,差七八分钟就是“今晚八点”了,二话不说,夺过那本书拔腿便往影院跑。

到了香城影院,刚在八排五号坐下,一路奔跑的鲁小求的眼前还懵着,便有一个脸色苍白的后生,靠近他的座位时伸出手说,书呢?鲁小求把礼品装的那本书递给后生,只见那后生转眼就在人群中消失了。

鲁小求也无心看电影,记挂着那个林玉华或许还在公园的中山亭下焦急地等他的消息。不想在公园里没见着林玉华楚楚可怜的身影,鲁小求颇为失落,拖拉着脚步往回走,到了谯北巷口,毛家早把门关了,虽从板门的缝隙透出灯光,却是恬寂的。不晓得为什么,鲁小求的心一下子就没有着落了。

拐入壶肆的过道时,鲁小求被突然闪出的一道身影吓了一跳。

鲁小求,谢谢你帮我搬掉压在心口上的那块石头。说话的是林玉华。

神出鬼没的,想吓死我呀?对不在公园等消息的林玉华,鲁小求隐隐地感到不快,说吧,你还想玩什么花招?

我一个弱女子能玩什么花招?林玉华求饶似地看着鲁小求。

那你不在公园等消息,跑这里来干吗?鲁小求感觉自己嘴上还是很不客气,可心里想的却不是这样。

我懂的,这个时代好人难做。林玉华说完往鲁小求手心塞了样东西,便识趣地和他说拜拜,转身走人了。

鲁小求站在谯北巷发了好一阵呆,回家一看林玉华往他手心塞的是折叠成硬币大小的50块钱。林玉华没有食言,给他送工钱来了。

次日一早临出门,鲁小求在妈面前放上50块钱。

好儿子,这些天你总算长进了。他妈用一双泪眼看着他这个当儿子的。

鲁小求能够比较固定地在“通祥批发”上工,老板头一回对他感到满意,中午叫的快餐比前天要好吃得多。歇晌时鲁小求买了包香烟,给老板和工友撒了一圈。上午鲁小求送货的线路零乱,用心思还费时费事,他一支香烟没抽完就在躺椅上睡着了。睡梦中有人踢了鲁小求一脚,他睁眼一看,是府埕派出所的梁街道!他不太情愿地问,该不至于又有我什么事吧?

你小子有种,跟我去一趟派出所!梁街道的声音不大,但瞌睡的几个工友全被他惊醒了。

鲁小求揉了揉眼,跟梁街道来到派出所的审讯室,看见桌上礼品装的那本书,他的头就嘭一下大了。与前次在梁街道的办公室不同,这次是在专门对付嫌疑犯的审讯室。不就是转交一本书吗,还能拿我怎么样?鲁小求一边自我安慰,一边在心头掠过被架上断头台的那一种没来由的恐惧。等书记员坐定,按程序问了姓名、性别、年龄、民族、职业和住址后,梁街道指着那本书对鲁小求说,还认得它吧?

鲁小求点头表示认得。

梁街道打开那本书黄色带子和彩纸,鲁小求以为接着就会翻到扉页上那两行字,但梁街道对此不感兴趣,他继续往前翻了十几二十页,便露出比火柴盒小的一个镂空,里面放一小塑料包白色粉状的东西。这是电视剧里常见的情节,鲁小求顿时浑身瘫软,大脑一片空白。谁能想到那么柔弱的一个女孩子竟会有那样的毒计,内心也太他妈阴险了!

我们抓了你的下手,也就是那个被你鲁小求称为洪勇的吸毒者。梁街道说,这次是人赃并获,鲁小求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鲁小求结结巴巴的,把那天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他强调说,我完全被蒙在鼓里,是上当受骗、被利用的!只要公安抓到林玉华,当面对质不就全明白了?

要不是你小子坏了我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这一次林玉华还能插上翅膀从现场遁形?梁街道生气了,之前我有没有警告你林玉华是毒贩子?你当马子赚跑腿钱,还能说你贩的不是毒?还能说你不知情?信口推托是没有用的,我劝你别再作侥幸之想了,这一次你唯有深刻反省,据实招供,看能不能在刑罚上从轻发落……

这一次就算是有理也说不清的了。一时间鲁小求的绝望到了根底。

梁街道让书记员填写拘留证,要鲁小求签字、按指模。

也不知道我爸妈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爸瘫痪在床,我妈她没有经济来源……鲁小求绝望至极,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有一次给家里打电话的机会。梁街道说,然后收缴手机,直到放你出去的那一天再还给你。

这个电话鲁小求想了好一阵子才决定打给谯北巷口的毛柳:毛柳,求求你别不接我的电话,我被府埕派出所抓了!求你到壶肆告知我爸妈一声,就说我被老板派活出远门去了,得好些天才能回来……求你暂时隐瞒我现在的处境,我爸妈再经不起这样残酷的一次打击了……

日近晡时,毛柳在派出所的办公室找到梁街道。

你来干什么?梁街道不用抬头就知道是毛柳。毛柳说,我要举报一个公安利用职权泡了铜鼓街干洗店的老板娘姚幼花。梁街道说,毛柳你要搞清楚,诬告也是一种犯罪!毛柳说,那你干吗把鲁小求抓了?

鲁小求那个坏小子连毒都贩上了,我还不能抓他?

你只要到谯北巷壶肆看一眼鲁小求的家,看一眼他瘫痪在床的爸和他快崩溃了的妈,就明白即使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去贩毒!毛柳说,他只不过是一双眼睛被那个狐狸精林玉华给迷糊、上当受骗做了替死鬼罢了。你随便设个圈套往人家头上安罪名,搞得一家三口人都活不了命,我看你亏不亏心!

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人赃并获,连鲁小求自己也认了,铁板钉钉的案件,你以为你有能耐能翻得了?

什么人赃并获?你要铁腕执法,有本事去捉拿毒贩子林玉华啊,抓鲁小求算什么本事?

可怜毛柳你的脑子八成也染上毒了,才会在这里胡言乱语。梁街道说,今天我表姨丈不跟你计较,赶快给我回谯北巷做生意去!

毛柳急了,趋前几步说,表姨要我帮她盯表姨丈的梢,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不是要人赃俱获吗?我存手机里的照片就有不少,要不要我往微信圈晒几张?

说完,毛柳故意扭着身段,离开了府埕派出所。

十一

毛柳知道自己玩的是小孩子把戏,没有半点把握,直到梁街道在谯北巷口出现。毛柳手忙脚乱地从冰柜里取出一条雪糕,追过去递给梁街道说,大热天的,表姨丈辛苦了,吃条雪糕吧。梁街道接过雪糕咬了一口,顺手扔进路过的垃圾箱,毛柳你卖过期雪糕,我要打315举报你!毛柳说,那你干吗把咬在嘴里的那口雪糕咽进去,就不怕闹肚子了?梁街道恶狠狠看了她一眼,我要是吐掉,不成了随地吐痰了?我有这样不堪吗?毛柳赔着小心说,我知道表姨丈讲文明、讲原则,是个地地道道的好人!梁街道说,不用你拍马屁,最毒妇人心,小小年纪就染上毒,看日后谁敢娶你!

说话间,两人已走完壶肆的过道。住谯北巷壶肆的鲁家,梁街道并不陌生。政府逢年过节的慰问,部门领导“手拉手”的帮扶,梁街道经常配合居委会做前站或预备细节。梁街道对眼神有点呆滞的女人说,小求他妈,忙着呐?小求他妈说,梁公安呐,有事吗?梁街道说,没什么事,我家小狗跑没影了,我到处找找看。

在鲁家一楼的房间里,一台哔啪响的风扇朝墙壁吹,湿闷腐败的味道在房间里形成涡旋,反而搅棉花糖似的散发不出去。梁街道对瘫痪在床的病人说,小求他爸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吧?只见病人鼓起的一股气在喉头那边堵了一下,没听见发出什么声音。跟进来的小求妈说,他连打招呼都不行了,跟废人没有什么区别。梁街道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递给小求妈说,刚才我路过“通祥批发”,老板说派你家小求出趟远门,这钱是预发给小求的部分工资,我顺道捎过来了。

真是太麻烦梁公安了!小求妈接过钱,目送梁街道离开壶肆。出了过道,毛柳给梁街道竖拇指说,表姨丈,我简直太佩服你了,我就是你的粉丝,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刘德华!梁街道说,你给我滚远一点,我没有像你这样的外甥女,还刘德华!毛柳说,我这就向表姨丈表个态,我表姨算啥,我以后的道义就站在表姨丈这一边!

十二

毛爸毛妈早先是街道企业的工人,后来工厂破产关停买断工龄,只好分头去打零工干粗重活,打了八九年,发觉手脚蠢笨不怎么听话,身体大不如从前,熟悉的工头、老板的脸色都挂不住了,老两口只好回家吃了两年多的老本。女儿毛柳是由着性子读书的,读完初中没法再读了。平时只顾做工的父母觉得对不起孩子,于是掏积蓄为女儿买了一台冰柜,就在家门口摆摊赚点钱,不让她在外头再遭人白眼。等老两口办理了退休手续,领到的退休金差不多是最低那一档。可比起领低保的壶肆那一家,结局也算好得多了。

旧城区人流稀拉,冷饮店也随处可见,加上家家户户购置冰箱,冰柜的生意可想而知。新鲜感过去了,毛柳很快不领情、不念父母的好了。

早一次,晚一次,也不知道这破冰柜有什么好搬的!几天下来毛柳时时刻刻都准备爆发脾气。毛柳不但冲父母发火,甚而有毁坏冰柜的意思。

冰柜就是铁块加玻璃,没有思想也没有感觉,你对它发什么邪火?毛妈觉得女儿不知好歹,被娇惯坏了。毛爸想引开话题,便没来由地叹息说,瞧壶肆那一家,够穷的了,偏偏家里躺着个瘫子;没生活资源还得腾出手来照顾瘫子,够艰难的了,偏偏出了个不务正业的鲁小求!这下好了,蹲监狱去了,这家人就怕连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本来胸口就郁滞得不行,父母不容辩驳的话又堵在那里。毛柳干脆跑到门外,趴在冰柜上埋头闷着。这样的情形,让她想起八九年前奔丧乡下,她妈、舅妗、姨妈全趴在装着外婆的灵柩上“哭棺”的事来,她连死的心思都有了。这时候有人在她身后出现,还拍了拍她的背轻声叫了一声毛柳。毛柳被惊醒了,她举起手便给对方一个巴掌,鲁小求你这个混蛋!不蹲你的监狱,你跑出来干什么?

鲁小求抓住毛柳的手说,你有何资格打我?要不是梁街道说放我出来,第一个要感谢的人是你,我才懒得理你呢!

不理便不理,除了林玉华那个狐狸精,谁稀罕你一个毒贩子!毛柳就是毛柳,才几句话又犟上了。

我回头再收拾你!鲁小求急着要回壶肆的家,再说也怕引出毛爸毛妈,到时候又自以为是说个没完没了。

十三

日子又回原来那样过了。早起上工前,鲁小求帮毛柳将冰柜搬到通廊上,晚饭后收回。等积攒够了,便邀毛柳去还还梁街道那两百块钱。梁街道说,要不是逮住了林玉华,证实你的供词不假,你鲁小求就蹲监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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