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梯

2015-11-18 09:29张望朝
小说林 2015年5期
关键词:大杂院韩家大华

◎张望朝

韩玉顺因为买了一支口琴,被他妈狠狠地骂了一顿。他妈说:“有那买口琴的钱,能买好几块豆腐,那东西有什么用!”韩玉顺对别人的话一向不怎么理睬,包括他妈。大杂院里的人都知道韩玉顺喜欢坐在屋顶上吹口琴。吹口琴的时候,韩玉顺总是扬起头,眼睛一直向上望着,好像天上有什么人在听。

韩玉顺正是读高中的年龄,但没有去读,就这么天天泡在家里吹口琴。他的心脏有病,是一种很危险的病,导致他上不了学,也做不了别的什么事情,只能吹口琴。他的脸色可以证明这一点。不过,他脸色虽然苍白,但他的整个脸棱角分明,轮廓挺秀,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目光茫然但有一种说不清的神秘感。大杂院里的人,包括他自己,都知道他的心脏说不定哪一天就会义无反顾地停止跳动,他却用他的琴声表明他对此毫不在意。无论是阳光下还是月光下,他的琴声都是欢快的。吹累了,他也会站起来,继续向天空仰望。他身材瘦弱却又挺拔,他站在屋顶仰望天空的样子很像西方爱情童话中的某个王子。

毫无疑问,韩玉顺跟他的家庭,甚至跟我们的大杂院,在风格上是不和谐的。他就像一杯俄罗斯酸奶,而他的家却像是一锅玉米粥,整个大院像是一块种着五谷杂粮的野地。那些年,普通百姓都住大杂院,看上去个个都像如今落后地区走出来的农民工,韩玉顺的贵族气质总是给人以莫名其妙的感觉。

最烦韩玉顺的是疤瘌三儿。疤瘌三儿比韩玉顺大一两岁,虽然也不上学,但人家上班,人家是工人阶级的一员。在当时,报纸和广播天天对老百姓说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疤瘌三儿也因此认为自己有资格有理由看不起韩玉顺,包括看不起韩玉顺的口琴。每次听见韩玉顺坐在屋顶上吹口琴,疤瘌三儿都要恨恨地骂点什么。有一回韩玉顺刚刚爬上屋顶,恰遇疤瘌三儿从外边回来。疤瘌三儿蹬着自行车进了大杂院,停下车子后先把一条腿支在地上,再让另一条腿弯曲着踩着自行车的脚踏板,然后便向屋顶上的琴声扬起他脸上那愤怒的疤瘌。韩玉顺坐在屋顶上吹口琴的时候,任何人都是不存在的,此时对他来说,疤瘌三儿就是不存在,何况他本来也看不见屋顶下面的疤瘌三儿,正如疤瘌三儿听见的也只是韩玉顺的琴声。疤瘌三儿不能容忍韩玉顺这样的人坐在他头上吹口琴,吼道:“吹吹吹,你他妈的要能吹出个好听的调调来也行,你吹的那叫什么鸡巴玩意儿!”吼过之后,疤瘌三儿愤愤地下了自行车,一边把车立在墙边锁好,一边顺口又骂出一句:“妈个逼的!”接着走过去,抬起一只脚,照着韩玉顺爬屋顶用的黑色铁梯子狠狠踹上几脚。当时梯子正架在屋墙上,上头搭着屋顶,下头触着地面。邻居都说,这是韩玉顺的天梯,因为屋顶是他的天堂。

韩玉顺坐在屋顶吹口琴的时候,院子里总有几个还算年轻的女人向他仰望,都现出很倾心的样子。她们只能听见口琴声,看不见韩玉顺,但她们能一边听一边想象韩玉顺那忧郁王子般的神情和姿态。在经常仰望韩玉顺的女人中,有两个人有些特别。一个是他妈,我叫她韩娘。我奶奶说我吃过她的奶,所以别的孩子叫她韩婶或者韩姨,只有我叫他韩娘。韩娘是个健壮而粗糙的劳动妇女,没有文化,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韩娘有时会高扬着脸向屋顶飞去几声吼骂,更多时候却是一脸疑惑地望着屋顶出神,似乎不敢相信坐在屋顶上吹口琴的那个王子般的年轻人是从自己那个平庸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另一个是大华,大杂院里的朝鲜族少女。大华仰望韩玉顺时眼睛里总是闪烁出某种渴望,这令疤瘌三儿妒火中烧。大华姓安,安大华,十七岁,汉语说得比她家里的任何人都好。而我只有十五岁,读高一,也已经懂了男女间的一些事,也已经有了对异性的某种渴望。跟疤瘌三儿一样,我对韩玉顺的嫉妒也是源于大华对韩玉顺的仰望。当时我对大华的感觉相当于今天所谓的暗恋。当然大华也喜欢我,可惜她对我的喜欢是喜欢小弟弟、小男孩的那种喜欢,跟喜欢韩玉顺是不同性质的两件事。大华常常用两只手把我的脸捧起来,一边揉搓一边问我:“小毛头,小毛头,说姐姐好不好看!”我说:“好看,好看!”我一边说好看一边感受大华两手的柔软和有力,同时毫不避讳地直视大华的胸部。大华的胸部看上去就沉甸甸的,大过韩娘的胸,大过大杂院里所有女人的胸。我奶奶不喜欢大华,她说大华不是稳当丫头,早晚要惹出麻烦来。后来证明我奶奶的预测是正确的,大华果然惹出了麻烦。这麻烦当然与韩玉顺有关,而且与韩玉顺的屋顶有关。

直到今天我还是觉得韩玉顺的屋顶有些奇怪,或者说韩家的房屋整个都有些奇怪。我们那个所谓的大杂院也就是几栋旧砖房转圈围出来的一个院落,一般人家的砖房都是红砖砌成的,只有韩家的砖房是灰砖砌成的,色调上就表现得很不配合。我奶奶说,韩家的房子原本属于一个伪满警察,伪满洲国完蛋之后,警察一家连夜出逃,至今也不知逃到了哪里。刚好韩玉顺的爷爷拉家带口流浪至此,稀里糊涂地住了进去,这房子便归了韩家。但这些事只有我奶奶这把岁数的人知道,岁数小一点的都不知道,大伙都觉得一圈红色中不知所云地立着一块灰色是一件有些奇怪的事。不仅如此,别人家的屋顶都有坡度,都是传统的燕尾式屋顶,韩家的屋顶却是平的,呈矩形,四个角都有排除积雨用的流孔。一到雨天,韩家的屋顶便有四道雨水哗哗地从四个流孔落下,像四个小瀑布,算得上大杂院里的一道景观。出事那天,白天刚好下过雨,雨水把屋顶冲洗得非常干净,雨后的太阳又在水泥平面上晒出了一些温度,韩玉顺没有理由不爬上去吹口琴。这一回和以往不一样的是,吹完以后他也没下来,就躺在屋顶上过了夜。如果他只是一个人躺在夏夜的屋顶上过夜,当然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问题是还有一个人,天黑以后悄悄沿着韩玉顺的天梯爬了上去,这个人当然就是大华。可以想见,水银般的月光里一个仪态丰腴的少女吃力而又悄无声息地沿着梯子爬上屋顶,然后扑向一个嘴上衔着口琴的忧郁王子,那情境是何等动人心魄。今天一想到那情境,我还恨不得我就是韩玉顺,哪怕像韩玉顺那样天一亮便一命呜呼。

那年头没有电视,更没有电脑,天黑以后就都去睡觉了。不去睡觉还能做什么?睡觉是打发无聊时间最不错的办法。这就成就了韩玉顺和大华的好事,却也害了韩玉顺和大华。两个人在屋顶上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只能去想象了。其实也不难想象,我能想象出两个人相拥在一起时,会是怎样的一道景观,怎样的一种旋律。那简直就是一幅美丽得让人哽咽的俄罗斯油画,一首凄婉得让人窒息的西洋小夜曲。韩玉顺死后的某一天,我梦见我就是韩玉顺,大华在我的梦中登着梯子爬上屋顶后,一步一步母狼似的向我爬来。梦中的院子更深沉,更安静,天上有星星一闪一闪,月亮丰满而明亮。大华异常紧张,脸色苍白,胸脯一起一伏,令我头晕目眩。起初我们说了一些话,说的什么,实在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我们两个人说话声音都很小,大华不得不把一张散发着芳香的少女的脸探到我的近前,我几乎被这张脸逼得透不气来。我没在意听她说了什么,只在意地看着她的胸脯,那一起一伏的两团白肉实在太迷人了,中间那一道深邃而狭窄的乳沟让我恨不得一头扎进去。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掀开她的上衣,扒掉她的罗裙,揭去她的内裤,大华就在月亮和星星共同照耀下赤条条白灿灿地展现在我眼前了。可惜,我扑上去以后很快就把自己折腾醒了,醒来时我才意识到我不是韩玉顺,同时发觉我完成了少年时代第一次梦遗,我的内裤一片黏稠和潮湿。好多日子我都在为我做的这个梦而羞愧难当,常常暗骂自己怎么可以这样。那个时代是生理禁忌的时代,我这个年龄的少男少女,生理知识和性知识大多为零,根本不会有人为我的梦做出哪怕是一点点的解释和辩护。而今天,我则常常想,是不是韩玉顺有意托梦给我,让我写出他和大华的故事。他们的故事是一个典型的悲剧故事。韩家的屋顶对于韩玉顺和大华是不是第一次,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天快亮的时候,两个人试图从屋顶上下来,然而他们刚刚在屋顶边上站好就傻眼了,因为梯子不见了,准确地说是被某个人悄悄地搬走了。大华很突然地一把搂住韩玉顺,不知所措地小声哭喊起来。韩玉顺则直挺挺地立地屋顶边上,低着头发了一会儿呆。最后韩玉顺别无选择地从屋顶上一纵身,直接跳下。房子不是很高,跳下来有些危险,但不至于丧生。大华也只得从屋顶上直接往地下跳,先跳下来的韩玉顺向上张开双臂,示意可以在地上接大华一把,以减轻大华落地时的撞击力。大华闭着眼睛,咬着牙,一纵身,跳了下来,落地前的一刹那被韩玉顺用力地抱了一下,还好,两脚落地时地上只是发出一声闷响,地面没把大华怎么样。大华喘着粗气睁开了眼睛,见韩玉顺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就笑一笑,可就在这时,她发现韩玉顺的脸色和眼神都不对劲。这个时候怎么可能是这样一种眼神呢?肯定不对劲。韩玉顺身体落在地上的一刹那,他那脆弱得随时可能停止跳动的心脏被重重地震了一下,又用力一接大华,那颗心脏便不失时机地从原来的位置上脱落下来,永远不再跳动了,韩玉顺也就只能直挺挺地面无表情,在对大华的注视中一动不动。

伴着大华的凄厉的尖叫,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了大杂院。当时我正睡觉,被大华的这一声尖叫惊醒。等我睡眼惺忪地走到院子里时,院子里已经拥出不少的人。我看见韩玉顺直挺挺躺在地上,身子底下好像垫了一块门板,阳光照着他的脸,却没有照出一丝血色,这回他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吓人。大华呢?直直地傻傻地,在韩玉顺身边站着,表情呆滞,一言不发。韩娘则蹲在韩玉顺身边,冲着韩玉顺的脸默默流泪。我奶奶跟几个中老年女人跑前跑后,不知道在忙什么。老安头则有些惊慌,手足无措地蹲在韩娘身边,想对韩娘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要不,送医院救救吧。”老安头说了这么一句。老安头是大华的爸爸,朝鲜人,汉语说得很生硬。

韩娘平静地说:“救啥呀?不用了。”

老安头站起来,一扬手,打了大华一个很响耳光,接着又用朝鲜话对女儿大华破口大骂起来,谁都听不懂他在骂什么。韩娘平静地站起来,冲老安头大吼一声:“你闭嘴!”院子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大家不知道韩娘和老安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冲突。毕竟,韩玉顺的死跟大华有关。韩娘喘匀了气之后,声音缓和地对老安头说:“他们都是孩子,孩子懂什么?你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没干过傻事啊?”老安头也就此平静下来,可平静下来之后却又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一脑袋花白头发在两只粗糙的老手中间一抖一抖。没人注意到我,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此时跟大华的肩膀和老安头的脑袋一样,也在发抖。

那时候,小城市允许土葬。大杂院的人一齐帮忙,帮韩娘把韩玉顺埋在北山的一块坡地上了。韩家与安家没有因为韩玉顺的死发生任何冲突。今天想想这种事,心里都觉得暖和。此后韩家再没发生什么好听的故事可讲,但安家又发生故事了。韩玉顺的后事一停当下来,大华便不再目光呆滞,眼神变得异常机警起来。她开始侦查是谁把梯子搬开的,重点怀疑对象当然是疤瘌三儿。一天早晨,在通往居民公厕的一条小胡同里,刚刚解过手走出来的我与刚刚要来解手的大华不期而遇。大华把我拉到胡同旁边一家屋檐下,很郑重地跟我商量,要我配合她完成侦查任务。我紧张地低着头,一言不发,脸色一定非常不好。“怎么了?行不行?说话呀!”大华又用两手捧起我的脸使劲揉搓起来,揉搓得我整个脑袋热辣辣的痛。当时我已经比大华高出许多,她看我必须抬起头并且扬起脸。她给我出的主意是,我去诈疤瘌三儿,就对他说,那天夜里我去院子里撒尿,看见他偷偷把搭在韩家屋顶上的梯子搬走了,如果这事真是他干的,那么他一定会威胁我:“不许告诉别人,敢说出去我整死你个小兔崽子!”应当说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但我不想去做。我说:“华姐呀,我现在忙学校的功课哪,再说我也惹不起三哥呀,三哥那人要是急了,什么干不出来呀?我……我不敢。”安大华失望地把手从我脑袋上放下来,像是放弃了一个没被选中的西瓜。“你呀!以后你不许管我叫姐!”安大华吼了一句,转身钻进小胡同,奔向公厕。我正要从屋檐下离开时,安大华又折了回来,冲我吼道:“以后不许看我胸!”

此后一些日子,我尽量躲着大华,也尽量躲着疤瘌三儿,因为这两个人总是让我害怕,让我心惊肉跳,让我夜里多梦。大华越是找不到证据就越是怀疑疤瘌三儿,越是怀疑疤瘌三儿就越认定就是疤瘌三儿。终于,大华实施了她的报复,而且报复得很成功。这源于大华的周密设计,也源于疤瘌三儿的毫无防范。对韩玉顺的死,疤瘌三儿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办后事的时候他也算是没少跟着忙活。下葬完毕时,疤瘌三儿还跪在坟前给已经躺在坟里的韩玉顺叩了三个头,说了一番话。他说:“顺子,你活着的时候三哥没少骂你,三哥对不起你,现在三哥也后悔了,你别往心里去。下辈子咱们还是好哥们儿!死在大华怀里,你小子这辈子值了。下辈子你说什么也得把大华让给我,好事不能总可你一个人吧?”说得大伙哭笑不得。而这一切,在大华眼里,都是用心良苦的表演。大华看着跪在黑土地上的疤瘌三儿,没哭也没笑,只是在想如何实施她的报复。

大华的报复实施于她和韩玉顺相拥过的韩家屋顶。她用什么办法引诱疤瘌三儿深更半夜爬上屋顶的,你尽可以去合理地想象,其实这个是不难想象的。疤瘌三儿跟大华在屋顶上还做了些什么,也得靠你自己去想象。唯一不用想象的是,天快亮的时候,也就是那天大华和韩玉顺从屋顶投向地面的那个时刻,大华趁疤瘌三儿不备,出其不意把他推下了屋顶。屋顶虽说不是很高,但疤瘌三儿是横着身子仰面朝天跌下去的,整个身体结结实实地撞击了一回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伴着一个男人的一声粗犷的惨叫,太阳和那天一样把第一缕阳光照进大杂院。最先听到叫声的是我奶奶。我奶奶岁数大了,醒得比一般人早,而且醒了就起床忙些家务。听到疤瘌三儿的惨叫声,我奶奶先是吓了一跳,之后就推门奔到院子里,看见疤瘌三儿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牙关紧咬,面色惨白,脑门子上的大疤瘌上已经渗出细碎而闪亮的汗珠。我奶奶又看见大华站在韩家屋顶上,全身被太阳照得金光灿烂,活像个刚下凡的女天神。上前去扶疤瘌三儿的时候,我奶奶观察到疤瘌三儿摔得非常严重,凭她自己处理不了,便决定喊人。在我奶奶的大呼小叫下,空荡荡的大杂院很快拥满了人。大伙七手八脚把疤瘌三儿抬上一架毛驴车,再由职业赶毛驴车的老李头将车套上毛驴,毛驴在老李头的鞭影晃动下拉着车向医院的方向猛蹿。车上除了躺着疤瘌三儿,还坐着疤瘌三儿的瘸腿姐姐。疤瘌三儿只有这么个姐姐,再没有别的亲人。我奶奶说,他爸他妈是六十年代初闹灾害那会儿活活饿死的,比我爸我妈死的还早。我爸我妈则是文革初期参加武斗双双壮烈牺牲的,否则我又怎么会吃过韩娘的奶呢?待拉着疤瘌三儿的毛驴车飞奔而去,消失在路口拐弯处,人们才回过神来关注大华。此时大华还在韩家屋顶上,刚才是站着,此时是坐着,身上依然披满阳光,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天空。这时我也已经从床上爬起来,木然站在韩家屋子底下。听听大人们的说话,我也就知道了刚才发生了什么,跟着,我的心一沉,又一凉,感觉阳光都是那么黑暗和冰冷。要不是伸手扶住了搭在韩家屋顶的梯子,我估计我会一下子跌倒。我害怕这件事发生,可它还是不顾一切地发生了。

显然,这件事跟上一件事一样,都跟大华有关。老安头用朝鲜话骂了一句只有他和大华能听懂的话,喘着粗气登上梯子就要往屋顶上爬,好几个男人上前使出全力才算把他按住。老安头两眼已经通红,要是让他上去了,他会把大华活活撕了。看得出这一回这个鲜族老家伙是真急了,真是要跟自己的女儿你死我活了。我镇定了一下自己之后,登着梯子爬上屋顶。大人们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我,甚至我奶奶也不知道这里有我什么事,她只知道大华经常揉搓我的脸。爬上去以后,我发现大华满脸泪痕,嘴唇干燥得起了细碎的白皮。我把大华从屋顶边拉起来,拉到正中间的位置,这样我们做什么下面的人就都看不见了,我说什么他们同样听不见。这是我第一次爬上韩家屋顶,爬上去以后我才明白为什么韩玉顺活着的时候喜欢在这里吹口琴,这里面积不大,但平坦而开阔,阳光到了这里都不愿意离开,来到这里似乎能有一种来到天堂的感觉。在这天堂一样的地方,在异常灿烂的阳光下,我慢慢地向木木地站在那里,看也不看我一眼的大华跪了下去。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下跪,第二次是很多年以后我奶奶去世我给我奶奶的灵位叩首。除了这两次,再也没跪过,甚至到了寺庙,我都从来不给神佛下跪。神佛如果是神佛,我不跪他也会保佑我,因为我是好人,否则神佛就不是神佛,我始终这么认为。我跪下去以后一时找不到说明这件事的话头,这时大华竟也慢慢地跪了下来,木木地,有点不知所以地直直地望着我。她的两个眼睛本来一片迷茫,突然母豹发现了什么捕食目标似的骤然清澈明亮起来。

“……是你?”大华哑着嗓子说。大华的嗓子是哑着的,像是刚刚吞过锉刀。

我说:“是我,不是三哥。”我和大华都管疤瘌三儿叫三哥。

那天夜里我被尿憋醒了,爬起来去院子里撒尿。明亮的月光中我看见那架梯子搭在韩家屋顶上,便马上联想到什么。撒完尿,我悄无声息爬上梯子,在韩家屋顶上悄然亮起饿狼一般的眼睛。韩玉顺与大华相拥在一起的画面美丽得让我战栗,让我燃烧,让我恨不得地球马上就爆炸,我恨不得一切都在爆炸中毁灭。

“你都看见了?”大华哑着嗓子问我。

我说:“没都看见,我光看见,你和顺子哥都坐着,都光着,你靠在他怀里,他一只手摸着你……我实在受不了,后来我就蔫巴悄儿下来了,蔫巴悄儿把梯子撤走了。”

“为什么呀?”大华问得有气无力,整个人似乎马上就要崩溃。

“我想把你们两个困在屋顶上,”说到这里,我突然怒吼起来,“我希望你们永远都不要下来!你们一起死在这里吧!”我没想到的是我会把我自己的眼泪吼了出来。

大华呆了半天,忽然笑了。她说:“姐不怪你,起来吧。”她自己先站起来,又拉我的手提我站起来。我站起来以后,大华却全身松软地倒在我身上,倒在一个少年虚弱而又卑怯的怀抱里。

当年大杂院的邻里关系,现在回想一下都觉得全身温暖。院子里的人都知道韩玉顺的死和疤瘌三儿的伤跟大华无论如何也扯不断,却没有谁为难大华,就是韩玉顺的亲妈和疤瘌三儿的瘸姐,也没有对大华或者她爹老安头怎么样。我在屋顶上跟大华说话的时候,老安头又蹲在地上抱着头号啕大哭起来,院子里的人包括我奶奶在内都围着老安头的哭声和他那一脑袋花白头发转悠,说一些劝慰的话,竟没有谁沿着梯子爬上来看看我跟大华在干嘛。安慰好了老安头,人们又三三两两去医院看望疤瘌三儿,手头宽裕一点的,还提些水果点心之类,疤瘌三儿病床旁边很快堆放出五彩纷呈的一座小山,时有没放好的水果从山顶上滚下来。

大华和我是最后一批看望者。为了说话方便,我们把看望安放在某一天的晚上。那天晚上,在医院走廊幽暗的灯光下,在一片浓郁的药味中,大华坐在疤瘌三儿病床旁边的小木凳上,对着平躺在病床上的疤瘌三儿,说清楚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和前因后果。阴森森空荡荡的走廊只有疤瘌三儿一张病床,不是医院病房没有床位,是瘸姐舍不得多花钱,只好让弟弟躺在走廊里养伤。我和大华管疤瘌三儿的瘸腿姐姐就叫瘸姐,瘸姐对于“瘸”这个字没有丝毫的敌意和避讳,她自己也常说:“瘸就是瘸嘛,有啥不能叫的!”大华说话的时候,我就站在她的身后,低着头,什么都不说,像在学校里被老师训斥时那个样子。大华这一回说话很啰嗦,总是出现声音上的颤抖,但主要意思还是表达清楚了。她说她自己鬼迷心窍,认定了那天夜里是疤瘌三儿成心使坏,在下面悄悄撤走了她和韩玉顺的梯子,导致韩玉顺跳下来后心脏脱落,所以才把疤瘌三儿勾引到屋顶上再把他推下来,以为报复,不想造成如此结局,云云。她指着站在身后的我说:“谁承想是这小王八蛋干的!”说到最后大华怎么也压抑不住自己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声音弥漫了整条走廊。瘸姐忙上前一把捂住大华的嘴,然后瞪着一双闪着泪花的眼睛四下望望,看是不是惊动了别的什么人。瘸姐知道这里是医院,医院是一个需要安静的地方。大华肩膀一耸一耸的,眼泪从瘸姐的手指间汩汩地流下。其实我也想哭,可我觉得自己连哭的资格都没有,我在这出戏里是一个形象最为卑琐的小丑。

“扯!你们女的就是能扯。”疤瘌三儿对着天花板说,看也不看大华一眼,当然更不会看我一眼。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明明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下来的,硬鸡巴说你把我推下来的,你有那么大劲儿吗?”说完,疤瘌三儿把手伸进枕头底下,摸出一样东西放在嘴上。我吓了一跳,我怎么也没想到韩玉顺的口琴会落到了疤瘌三儿的手里。怎么会落到他的手里呢?这个问题至今都是我们大杂院的历史之谜。更大的历史之谜是,疤瘌三儿口琴吹得居然比韩玉顺好得多,他就那么平躺着吹了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吹得住院病人从一间又一间病房里探出头来。没有谁过来制止疤瘌三儿的琴声,就像大杂院里没有谁制止韩玉顺的琴声一样,大家静静地从头听到尾。

疤瘌三儿和大华结婚是多年后的事了。那时候我已经大学毕业,成为某基层法院最年轻的法官。当时的法官都是穿法官制服并且戴大盖帽的,庄严的大盖帽和笔挺的法官制服使我的形象焕然一新,我认为我可以在大华面前乃至大杂院里所有人面前神气活现一下了。就这样,我以一个年轻法官的身份回到了我们的大杂院,出现在疤瘌三儿和大华的婚礼上。婚礼就在大杂院里举行,具体而言,就是在大杂院里胡乱地摆几桌酒席,院子里男女老少胡乱地吃喝一顿。疤瘌三儿起初被医生诊断为高位截瘫,他也确实在床上瘫了几年,这几年照顾疤瘌三儿的工作主要由大华承担,瘸姐只是在一旁协助大华。疤瘌三儿曾多次驱赶大华,他说我他妈都这样了你还赖着我干吗,你他妈找韩玉顺去也比天天守着我强啊,可惜大华死也不走,驱赶始终都没有成功。一个记者想把大华写成高尚爱情的化身,煞有介事地跑到疤瘌三儿床前采访,结果被疤瘌三儿恶狠狠地骂了回去。疤瘌三儿最烦的就是这类拿老百姓的倒霉事粉饰社会、粉饰人生的记者。然而有一天,疤瘌三儿莫名其妙地站了起来,接着,身上的一些重要机能开始复活。到了大家喝他和大华喜酒的时候,他竟能抛开轮椅,一瘸一拐地逐一给大家敬酒,人们发现他全身上下依然洋溢着一种野驴般的雄性。不管怎么说,大华义无反顾地嫁给他了,婚礼上大家看得出大华嫁得非常幸福,她那圆圆白白的一张脸因兴奋而显得更加妩媚。她跟在疤瘌三儿身后向大家一一敬酒,时不时地自己也干上一杯,到最后脸上出现了醉相。我大盖帽巍峨、制服笔挺地走过去,向疤瘌三儿敬了一个军礼:“祝福三哥!”疤瘌三儿说:“小王八蛋,少跟我装逼,一会儿咱们仨儿单喝!”大华认为整个院子里我学问最大,要求我做一个嘉宾致辞。我看见韩玉顺的天梯依旧悄无声息地躺在韩家的墙脚下,便别出心裁地搬过韩玉顺的天梯搭上韩家的屋顶,然后爬了上去,站在韩玉顺和疤瘌三儿掉下来的地方,高声朗诵了一首普希金的爱情诗。俯瞰院子里一张张向我仰望的脸,我找到了做上帝的感觉,然而,当我把目光投向天空时,我却被天空的高远和辽阔震慑了,一刹那间我深深理解了韩玉顺活着的时候为什么喜欢坐在屋顶冲着天空吹口琴了——被一种真正的高远和辽阔震慑,能体会到一种更为高远更为辽阔的美好与安静。

“毛头,你知道我为啥叫疤瘌三儿吗?”疤瘌三儿突然大喊着向屋顶上的我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因为你脸上有疤!”我大声回答,为了让大家都听见。

“那我为什么叫三儿呢?我只有一个瘸姐呀!”

我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也没想过这个问题。是啊,他为什么叫三儿呢?他只有一个嫁不出去的瘸姐呀。

“不知道吧?”疤瘌三儿表现得很得意,“等我以后告诉你。”

以后他也没告诉我他为什么叫疤瘌三儿。所以我认为这是我们大杂院里又一个历史之谜。

猜你喜欢
大杂院韩家大华
体育强国背景下中学体育发展的思维制约及发展路径研究
互联网使用对大学生学习的影响研究
买车
不赞美胡同的人
幸福开走了
不赞美胡同的人
八仙的手持
一对一家,“精韩家访”开幕
王大华书画作品
大杂院忆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