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路

2015-11-18 10:35韩国李清俊著金冉译
西部 2015年3期
关键词:衣柜屋顶房子

[韩国]李清俊著金冉译

1

“我明天一早走。”离开午饭桌时,我终于说出了一直憋在嗓子里的话。

老人和妻子同时停下手里的饭勺,隔着饭桌诧异地看我。

“明天一早走?这回也说走就走了?”老人把饭勺搁在桌上,好像不敢相信似地反问。

箭已经离弦了。到了这一步,既然话已经说出口了,就不能含糊作罢。

“嗯,明天早上走。又不是学生放假,同事们都在干活儿,就我能这么轻闲吗?摊给我的事也不是一两件。”

“那也是,也不歇几天再走……你们挑了大热天来,我还估摸着能多玩几天再走呢……”

“我哪有什么挑剔天热天凉的份儿啊。”

“那也是,大老远的路好不容易来了,不能这么快就走啊。你总是下顿没接上顿,褥子没坐暖就要一大早上路……这回又不是自己来的……就多住一晚上,好好歇一下再走吧。”

“今天不是休了一天了嘛。休一天工作就要耽误三天呐。交通虽说比以前方便了,但从这儿到首尔迢迢千里路,来要一天,回去也要一天工夫……”

“有什么急事,也不先处理好了再来……”这回不是老人,而是妻子向我投来抱怨的目光。

她当然不是在责怪我的伎俩,因为她清楚我并没有急着要办的事。从首尔出发的时候,我跟她说过已经把所有急事都处理完了。而且是我先提议,这次去老人那里要多住几天,兼作一次轻松的夏季旅行。她这是在嗔怪我缺少耐心的情绪突变。她其实是在怪我做出如此冷漠无情的决定。没有来由的怜悯和哀怨的眼神更加清楚地印证了这一点。

“是啊,事情那么忙的话,倒是应该回去啊。有急事要干的人,留也留不住啊。”坐在那儿好一会儿默默不语的老人,像死了心似地说道。

“知道你总那么忙,这么远的路来看我这老太婆,连一个囫囵觉都没让睡踏实,当妈的心里过意不去才要留你。”

说完,老人脸上带着无动于衷的表情,往长烟杆里仔细地压入丰年草①。

就这样轻易地死心了。老人往烟锅里压入烟丝时的表情,找不到一丝妻子眼里透出的那种哀怨。儿子无情地急着要离她而去,可从她身上察觉不到对儿子的惋惜之情。也没用火柴点烟,老人就那么坐着不停地往烟锅里按烟丝,眼神完全接近于漠然。

老人过于简单地死心了,我反倒忽生一股怨气。

我终于站起身,然后像是在老人的无动于衷面前败走似地逃出房门。

横推门外的院子里,一棵矮小的栀子树伫立在正午的骄阳下。

2

太阳晒得屋后的地皮热气腾腾,大豆田中间有一座坟顶着枝叶茂密的赤皮杨。我坐在赤皮杨的树荫里朝大豆田下面望去,屋子的模样如同一只在潮湿里冒出来的夏天的蘑菇。

我很快陷入到一种烦躁不安的情绪里,似乎突然间从哪儿冒出一笔陈年旧债似的。

当初的错都因为这窄小而阴暗的该死的草房。像突然冒出什么旧债一样让我感觉不舒服的是它,让我改变初衷只待一天就决心离开也是因为它。可是我没有旧债啊。以我的处境,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欠下老人什么债。

就这一点来说,老人也完全相信我。

“我都快七十了,往后剩下的日子还能多长啊。”

老人因为满口的牙都烂掉了,吃东西很不方便,有一次我就随口劝过她一次。对于我虚情假意的“买一副便宜假牙戴怎么样啊”这句话,也许一开始就觉得没什么希望,老人一口回绝了。

“这副皮肉凑合一下走了就得了,都这岁数了,老了老了还要见识什么新生活啊……”

我看见她因为痔疮犯得厉害,连大便都很吃力,有一次曾劝她去做手术一类的。

当时老人的回答仍然差不多。

“就算岁数大了也是,妇道人家就是妇道人家嘛,怎么能让别人瞧着阴处呢,忍一忍就这么走了。”

或许是因为她觉得余日无多了才如此,更重要的则是老人明白自己的处境,不能向儿子提出任何要求或索取什么回报了。

那是我读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因为大哥酗酒而败光家产以后,尤其是大哥撇下三个侄子和孩子们的母亲弃世后,把所有长子的责任都扔给我之后,事情就算是一步步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我读高中和大学,再加上三年军营服役期间,老人没有尽到一点儿生儿育子之人的义务。而我读完高中和大学并且服完兵役后,也从未想过要尽子女的孝道。不是老人什么都没有给我,而是因为我自己的处境——我不得不推脱掉大哥扔给我的长子的责任。

到头来老人跟我之间就形成了这种互不相欠的关系。老人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对我不会有任何期待或抱怨。

她就是这样一位老人。可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老人的眼神有些反常。是啊,连假牙和手术都执意推辞的老人,还差两岁就到七旬古稀了,老了老了又产生了对新生活的憧憬吗?

总觉得老人在做一个荒唐的梦,而且肯定是个很宏大的梦。

从一开始都是屋顶改造运动惹的祸。

“家家房顶都要上瓦,要么上石棉瓦呀。”

一开始老人像在唠叨别人家的事儿一样提起房子的事。那是昨天晚上,我们三个人一起入睡前的事了。夜深了以后,大嫂才领着三个侄子到邻居家借宿去了。我们夫妇跟老人挤在狭窄的小屋里铺好被褥。

嘿……咿呀!嘿……咿呀!这时,不知道从何处传来夜里干活儿的男人们喧闹的合唱声。我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问这是什么声音。老人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悄悄说:“村里人家都忙着翻新房子,夜里不睡觉这么吵。”

这就是农渔村屋顶改造运动。推广统一稻②以后,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就很难再盖草③了。从早春开始的屋顶改造运动如此这般弄得很像样儿。只要改造屋顶,就能从政府领到五万元④的补助。开始插秧前的早春时节,还有结束插秧后的初夏至今,村里改造屋顶的事基本告一段落了。

头一次听老人提起这事时,我的心不由得一沉。一瞬间脑海里第一次浮现出欠老人债的想法。这老人如果怀揣着没用的心愿怎么办呢?可是我的心很快恢复了平静。首先是因为我没有欠老人什么。老人不可能忘记这一点,而且不会跟这样的儿子提出什么轻率的要求。老人的脾气从一开始就令我十分放心。而且这次就算老人有什么异想天开的念头,那也只能是因为这房子的破败模样。不管是不是石棉瓦,这破房子本身不值得收拾啊。总之老人好像也不敢抱有什么幻想,她提起这件事的口气也明显像唠叨别人家的事。

事实上却是我在误解。这似乎不是老人心里的真实想法。

“既然是公家搞的事,这房子也来说过几次了吧?”

由于过分乐观地估计了事态,兼作是对老人的安慰,我漫不经心地随口应付一句,却成了我的一次失误。

老人重新坐起来,拿起搁在枕边的烟杆,开始往里装一撮丰年草。

“凭什么不到咱家来催呢?”

老人仍然像在说别人家的事,心不在焉地说道:“里⑤长跑来催过,面上也来撂过话儿……都不是一两回了……后来干脆他们那边开始低声下气了。”

“那妈您是怎么抬杠的?”我到这时还没理解老人的心思。

“这事还有什么可抬杠的啊。他们也都是长了眼珠子的人呐……他们来求我,我也跟他们求情了。老太婆也是人呐,难道我就不想住好房子啊?要是一想就能成,我心里早就一千回一万回地想跟人家一样给房子上瓦换柱子了,可是你们倒是看看这房子的熊样儿,就这破草房还提什么上不上瓦啊……”

“那他们怎么说?”

“我这么一说,他们以后也来走动过几次,后来就稀里糊涂没动静了。他们又不是睁眼瞎,来这儿瞧上一眼还看不出来吗?”

老人用又粗又糙的拇指尖压了压发烫的烟锅。

“这些人是想把这村子的屋顶百分之百改造好,弄成模范村吧。”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泛起一丝苦涩,我想赶紧把这话题对付过去。

然而这却成了决定性的失误。

“也是呀,他们也说过这些话。今晚干活儿的那家也改造完了,这村里没改造屋顶的,就剩咱家跟住在下屯的顺心家了。”

“那也是,为了弄成好听的模范村,连这种破房子也非要上瓦吗?”

“就是啊。要是光往房顶上瓦就行,那我们也想咬咬牙干一回,可这种房子,得换一块地基重起啊……”

模范村成了导火线,话题重新引向了意想不到的地方。我的心这才重新提了起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话说回来,改造屋顶说起来容易啊,其实重新盖房子的人家就有好几家呢。”

既然打开了话匣子,老人开始仔细地絮叨起村里的情况。

后来才了解到所谓的屋顶改造运动,其实有很大的灵活性。原则上要撤下草皮屋顶,铺上瓦或石棉瓦,但是考虑到上瓦后的承重问题,有许多人家顺便更换了几根新柱子和横梁。以此为借口,大多数人家就像重新盖房子一样从地基开始翻建了房子。老人当然也听到过这类的劝告。因为柱子破旧了所以不能给房顶上瓦,只是借口而已。借口柱子不结实一直拖着不肯改造屋顶的三户人家,今天晚上又有一家开始连夜动工翻盖房子了。老人不敢奢望给房顶上瓦,不是因为房子的柱子老朽了。老人害怕要重新动工盖新房子,所以对这件事死心了。不能只相信腐朽无用的柱子了。

到此这件事还不能乐观。我忽然想起欠老人的债了。

老人这时好一阵子只把注意力放在烟杆一端渐渐熄灭的烟火上,接着似乎很难继续把心愿憋在心里了,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叹息之余像是随口说说似地说:“也想趁这机会,差不多的话也给咱家再添一间屋子,房顶也铺上石棉瓦……”

老人终于说出了憋在心底的心愿。

“不知道今天死还是明天死,连鸟兽都不如的命啊,硬是活到这岁数,啥念头都有啊。连那个衣柜都没地方搁,一会儿挤这儿一会儿推那儿的,有时候咬咬牙干一回的想法就像烟囱一样冒起来……”

老人到底还是用这种方式清楚地表白了自己的心愿,就算不是现在,至少曾经有过这种念头。

我无言以对了,只好闭上眼睛默默地听,一边在心里百般叮嘱自己——我不欠老人的债。

“这回,面里就这样马马虎虎对付过去了,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这么唬弄过去。也是啊,不能说是因为害怕面里的人才重新盖房子吧。不过孩子们的妈,兴许是嫌弃老太婆的味道,放着还能贴着背躺下的地方不睡,天天到邻居家借住的模样,我也不能装看不见呐。”

我干脆不做声了。老人就像自言自语似地一个人继续唠叨。听老人的话,她的头脑里好像已经有了相当具体的计划了。

“国家发五万块补助,先把事儿干起来的话,花大钱的地方还能有什么呀……家里没有男人,不像别人家那么容易出劳力,只要你嫂子去田里拔一夏天的草,勇石他爸也不能装不知道啊……”

也就是说,可以把和泥的活儿交给勇石他爸,而更换柱子用的板架木料可以到里长家的山上便宜买几根。

老人烟锅里的烟火已经完全熄灭冷却了。老人连续吮吸着已经熄灭了的烟杆。听她的口气,就算是为了面政府的五万元补助金和左邻右舍的帮忙,不盖房子都可惜了似的。

虽然如此,老人始终也没有流露出对我的要求或者不满,说话的方式也像是随口唠叨以前的事,或者差一点儿做过的事一样,而且说话的口气是想方设法不让我感觉到直接的心理负担。老人说话的声音也始终带着早已死了心的那种特有的沉稳。

“反正都没用了。要是世上的事都能心想事成的话,会有人上岁数了还不觉得可悲吗?都说岁数大了像小孩子,这全是因为岁数大了老糊涂啦。”

最后连她那隐秘的心愿,都归罪于自己毫无用处的老糊涂。

可是我已经很清楚老人的心思了。妻子一直没有插话闭着眼睛装睡,肯定也听懂了老人的心思。

“你只能用那种方式对待昨晚妈妈的话吗?”今天早上,妻子端着洗脸水走到院子里,低声责问我。我故意狠狠地斜视她,暗示她不要瞎掺和。妻子反而用一种轻蔑的口气责怪我:“你呀,就是在不该狠的地方犯狠。老人都这么大岁数了一点儿都不觉得可怜吗?哪怕说句让心里热乎的话安慰她一下也好呀。”

很明显妻子也听懂了老人的意思,而且她比我更担心老人的事。她当然也彻底读懂了我心底里对老人的想法。对于明天一早就要回首尔的决定,妻子表露出隐隐的愤慨,也是因为她了解了所有的内情。即便如此这些婆娘还能有什么高招吗?

总之,老人至今还在想着重新盖房子,这再明显不过了,不管怎么样都是难以理解的事。难道老人上了年纪果真会变成小孩子吗?难道老人真的忘了我不欠她债的事实了吗?正如老人自己说的,这肯定是因为老糊涂了。老人已经老到不知廉耻了。可是我没有必要抱怨她的老糊涂了。问题是我们相互间的债。对我来说没有欠老人的债才是最重要的。不管老人是不知耻还是老糊涂,只要我没有要还她的债就行了。

——不可能欠债。绝对不可能!正因为老人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没有正面提什么要求啊。

不知从哪儿传来闷热而且懒洋洋的蝉鸣声。

我这才像坚定了某种信念似的,从赤杨树荫下猛地站起身。散布在大豆田下面的村落,随着视野朝远处蔓延开去。果真如此,村里还顶着草皮屋顶的房子,就只剩老人那座蘑菇模样的草屋和下面村里的另一户了。

——该死的!屋顶改造运动啥的,偏要在这时候来添麻烦!

我的心情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我徒然地诅咒起无辜的屋顶改造工程。

3

等太阳完全落山以后,我才穿过大豆田,正要走进老人家的后院时,忽然听到妻子到底还是唠叨起了我不想听的话题。

“我都这岁数了,还能活多少好时候啊,这么犯傻要盖新房子住瓦房啊……不是贪念房子,我是放心不下身后的事……”

我正要从后院走进前院时,从半开着的横推门里传出老人絮絮叨叨的声音。

“天气凉快的春秋季,或者在院子里围一块遮阳布也能住人的夏天,倒没什么可愁的。就是大冬天冷的时候,要是冲了凶运咔嚓一下断了气,我的尸身就占满了单间的炕头,到时候可怎么办呀?”

又是关于房子的话。妻子是想安慰一下老人呢,还是想让老人的愿望不再被我漠视而故意要让它公开呢?对于只是郁闷地察颜观色的我,妻子的不满真的如此深刻而机智吗?老人的话分明是在妻子的诱导下说出来的。老人在妻子面前,用清晰的嗓音吐露了她对房子的渴望。

而且她开始坦白自己产生那个心愿的真实缘由了。我以老人长期习惯了死心和羞耻心为借口,想马马虎虎对付过去,可是如今老人的心愿终于赤裸裸地露出了原形。虽然早就猜到了老人的心思,但是没料到会遇上如此分明的关键时刻。我仿佛失去了最后一线希望。不过老人的解释,也终于让我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老人为什么突然产生了想建房子的荒唐的心愿。直到现在老人也没有对自己的一生产生什么新的愿望。老人的心愿在于她死后的事。

“走东串西地活到今天,活到这岁数了我也没做过一件对不起这村里人的事儿。吃粗食穿旧衣裳睡在破地方,就这么活到老,我也从没听村里人说过这老太婆一句不是。这是啥意思呢?就是说我蹬腿以后,这村里的人会来给这老太婆添一锹土、盖一块草席子啊。不管是老人还是年轻人,那些跑来最后看我一眼的人,可咋招待呀?没有比人死后更累人的事了,也不能赶走那些来跟我告别的人呐。就算死的是个穷老太婆,也想招待一下来送我的人一杯苦烧酒,这也算罪过吗?这都是我自己要想一想的事儿。咽气的当天要是不能抬出去埋了,死人和活人就得住在一个屋里啊。还有你们也从大老远赶过来……所以想着咋添一间能挡风能烙屁股的屋子嘛……可这事儿哪能那么容易随人愿呐。说来说去都怪这没用的老太婆老糊涂了……”

老人的心愿是从准备自己的后事开始的。

完全能理解她的心思。家计败了以后离开生活了多年的村子开始漂泊,老人也从未懈怠过准备自己的后事。老人通过村里一位老爷子,买下了村子后山上一块向阳山坡下的宅地(老人总是这样称呼自己的坟地),冬季天气好的时候也常去那里享受一下温暖的阳光然后下山回家。老人现在着急为自己的后事做最后的准备。我无法再偷听老人的谈话了,只想掉头悄悄地逃走。

就在这时,经常被不相干的事情感动的妻子,这回也好像受不了了。

“听说以前住的房子面积又大房间又多,是吗?”妻子忽然意外地换了话题。看来她没什么可以安慰老人的话了,似乎想用老人哪怕是过去住过大房子的回忆来安慰她。一方面是为了勾起老人也曾在深宅大院生活过的记忆从而扭转一下心情,一方面还能产生额外的效果,即每次儿媳妇下乡来只能看到一副破败穷酸相,通过昔日的豪宅让惭愧的老婆婆在儿媳妇面前多少恢复一点自尊。反正我没有必要马上躲开了。

“以前住的房子真是大又宽呐。一个大院五间房,前后院像操场一样大……现在提那些还有什么用啊,二十年前就是人家的了……”

“可是妈妈您曾在那么好的房子住过,总算有个不错的回忆呀。这间房子又闷又烦的时候,想一想过去的回忆吧。”

“回想过去有什么用啊,过去的事一件一件回想起来,本来心里就不舒服嘛。”

“那倒也是。想起住过的大房子,现在的处境更让人心烦。不管怎么想,现在的情况只能在这小单间房过了……”

老人和妻子说了一会儿分不清是安慰还是牢骚的话。听了一会儿她们的谈话,渐渐地我重新怀疑起妻子的动机了。听妻子的口气,不像是在安慰老人,不仅不是在安慰老人,反而想让老人心情更不舒服。让老人想起从前大房子的记忆,不是在抚平老人不舒服的心境,而是让她感觉今天的生活更悲惨,从而不断挖掘老人心灵深处想要重新盖房子的隐秘心愿。好像这才是妻子的真实目的。

我对妻子的猜测果然没走偏。

“屋子这么小,妈妈您把这衣柜放在别的地方不行吗?有这衣柜,这么小的房间不就显得更小了吗?”

妻子终于把话题引向了我最想逃避的最尴尬的地方。

正是这衣柜的故事。十七八年前,我读高一的时候。我听到传闻,说越来越嗜酒如命的哥哥卖了地,还卖掉了有祖坟的山,最后连父亲留下来的房子也卖掉了。当时我在K市度寒假,为了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回到以前居住的村子。因为房子已经卖掉了,所以我没期望能见到家人,但是除这里没有别的能打听到消息了。等天黑下来后,我来到以前住过的小巷,看到的情况跟在K市听到的传闻一样。房子空荡荡的,家人都不知去向。我找到住在街口的一位远房亲戚家。听这位姐姐说,老人竟然还在这儿等我呢。

“你以为这是哪儿啊,你是谁,为啥要在我家门口转来转去的!”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听到远房姐姐的口信儿赶过来,看到我在门口磨磨蹭蹭,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责问过来。我带着侥幸心理跟着老人迈进大门,可是房子看起来明显已经卖掉了。

那天晚上,老人跟往常一样做好晚饭端出来,当天夜里我们一起住在老屋里。第二天一早,老人就让我回K市。后来我才知道,老人为了给我做最后一顿晚饭,让我在家里过最后一晚,求得房子的新主人同意后,一个人留下来等我回来。也许是为了在我回家的时候,哪怕就一晚上,让我睡在旧居的往昔氛围里舒服地过一晚上再走吧。但是从迈进大门的那一刻起,我已经感觉到冷清清的气氛分明就是人去屋空了。

即便如此,老人还是每天都往旧房子跑,扫灰擦炕。而且老人在里屋留下一套被褥和一个衣柜,作为还在留守房子的痕迹。第二天清晨,我即将踏上返回K市的归程时,老人才告诉我房子已经卖掉了。以老人的心境来看,那只衣柜分明是那天晚上她要用来营造旧居氛围的,用来抚慰我心酸的睡梦的物件。

正是这只颇有来历的衣柜。虽然在流浪生活中确实没有别的家具,但这是将近二十年来老人非要珍藏下来的衣柜。它也是常常令我感觉不舒服的物件。虽然在心里无数次暗暗强调我不欠老人的债,可是一看到那只衣柜,就仿佛看到了一纸没有面额的欠条,瞬间就会感觉十分歉疚。

这次当然也一样。一踏进老人的小屋,这衣柜就令我感觉压抑。而且最终我也没熬过两宿就决定返回首尔,现在想来这只衣柜也脱不了重大干系。

妻子当然从我这里听说了这只衣柜的全部来历。既然她了解衣柜的来历,以她的为人不会猜不出我对衣柜的心态。很明显妻子是故意提起那只衣柜。也许她猜到我在外面偷听她们的谈话,故意提及它。

我不由得一阵紧张,仿佛挖鼻孔的毛病都要复活了,好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要冒出一纸债务似地焦躁不安起来。老人有可能卑鄙地用那一纸陈年旧债,把我逼入窘境。

——那就来吧。不管谁说什么,我绝对没欠任何债。再怎么来,不可能凭空捏造出没有的债呀。

我几乎乞求般地闭上眼睛等待着。

值得庆幸的是老人的回答看起来一直漫不经心。

“把衣柜搬出去,那穿的衣服往哪儿搁呀?别说这衣柜也没别的地方放,就算有地方放,破衣服什么的也没地方收拾啊。”

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老人好像没太关心衣柜。

“衣服嘛,在墙上钉个钉子就能挂了,首先人得有个能伸直腿躺下的地方呀。这屋子不成了给衣柜住而不是给人住了吗?”

妻子几乎是在强词夺理。这明显是故意想试探老人对衣柜的执著程度。

可是老人的反应依然很坚定。

“那是你不知道。要是连那个衣柜都没有,谁还会说这是人住的屋子啊。就算为了房子看起来像有人在住,衣柜也要放屋里啊。”

“看来那个衣柜对妈妈来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来历吧。是您结婚时的嫁妆吗?”

因为老人的年纪太大,妻子偶尔会像小孙女一样没大没小,这次却是在开玩笑。

“还能有啥来历……”

说到这儿老人不再言语了,看样子似乎不想再提起衣柜的事。

可妻子也不是轻易放弃的女人。见老人缄口不语了,妻子也像忘了要说什么似地沉默了一会儿,又发起新一轮攻势。

“也是啊,不管怎么说妈妈的心情没法平静了。不管怎么说,本来坚守住过的老屋才是上策啊。可房子是怎么卖掉的呢?”

这回又是那房子。这回她又是故意装作不知内情。妻子非常了解关于那衣柜和房子被卖掉的经过,可她还要跟老人重提旧事。这是她以衣柜为借口,继续她想要引诱老人说出心愿的努力。

可是老人的态度里也有一股不输于妻子的韧劲儿。

“房子是咋卖掉的……要是能不卖房子的话,谁还能卖着玩儿嘛。是我命里没那福气呗……”

对妻子的明知故问,老人反而含糊其辞地对付过去。

“那也应该有什么原因吧?我听说盖房子的时候,去世的爸爸当时吃了不少苦啊。”

“那房子真是花了好大力气啊。不像别人家一下子把房子盖起来,那可是花了几年工夫,根据家里的情况一间两间添置起来的。那么辛苦地盖好房子,到头来还是人家的……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啊。反正命里注定不是我的房子,已经卖出去的房子,不会因为我来回嚼舌头就变回我的啊……”

“可是,正因为房子是那么辛苦盖起来的,看着更心疼吧。现在来看,也只能那样了。怎么会走到那步田地的,您把当时的情况给我说说吧。”

“算了,都没用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好多事儿都记不太清了……”

老人非要回避这话题,妻子只好使出最后一招。

“好吧。可能妈妈不想用过去的事,白白让我伤心吧。不过都没用了,因为这些故事其实我大体上都听说了。”

“听说了?听谁说的?”老人这才显得有些惊讶。

“当然是从他那儿听来的。”妻子答道。

虽然用眼睛看不到,那肯定是指站在外面偷听的我。这么看来,她肯定早就察觉到我在外面偷听了。

“我知道的不光是卖房子的经过。我也知道您让他在卖掉的房子里过了最后一晚的事。本来一直装不知道,我是说那个衣柜,听说那天晚上妈妈在那间屋里还留了那个衣柜。您就是想让他以为妈妈还在那儿住。”

妻子的嗓音逐渐颤抖了。

“那么妈妈,您就痛痛快快地说一说吧。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说出来让心里也能痛快痛快。我们不是您的孩子吗?为什么跟自己的孩子也要有话憋在心里不说呢?”

听妻子的声音像快哭出来了。

老人也似乎不知所措了,许久沉默无语。

我感到口干舌燥。不知道老人会怎么回答,我屏住呼吸急切地等待老人的下文。

可是老人没有理睬妻子和我的急切期待,始终没有表露心迹。

“这孩子咋到现在还没忘了那晚的事啊?”

“是啊。那天晚上妈妈看见他在门口磨蹭着不敢进去,您就装着房子还没卖掉,把他领进去还做了晚饭给他吃。”

“那就行了。你都知道的事了,干嘛非要让我重新唠叨呀。”

“他都快忘掉了。从他那儿也听不到事实啊。他这人心狠,他是故意要忘掉这些事。所以我这次想从您这儿了解事实啊。不是他跟我说的,而是那天晚上妈妈您的心情。”

“心情跟他没什么两样儿。虽然不得已卖了房子,可那时候我还能经常出出进进的,搁着房子不进去,这孩子还在门口磨磨蹭蹭的……”

经不住妻子的缠磨,老人这才用无可奈何的语调回忆起那天晚上的事。不过老人的语调里,仍然丝毫没有流露出那天晚上的情绪。

“我就那么训他一句,马上领他进屋了。给他做了顿热乎的晚饭,让他在那儿睡了一宿,天还没亮就打发他上路了……”

“当时妈妈的心情怎么样啊?”

“心情还能咋样啊。房子已经卖掉了,就是想让这孩子在老屋住上一宿再走。就算我不想再进那个小巷,可还得来打扫院子,扫灰擦炕等他回来。给他吃顿热饭,让他睡一宿再走,我才像圆了一个心愿呐。”

“就是说您心满意足地送走了儿子。可是真能那样吗?妈妈会真的心满意足地送走儿子吗?儿子是重新返回学校,可您当时的处境连个像样儿的住处都没有啊。”

“让我还说什么呀。”

“想听当时您送走儿子时的心情。用那种方式送走在外地读书的年纪那么小的儿子,妈妈您自己还没有住处四处流浪呢。想听听您在当时的处境里经历的心情。”

“算了吧,都没用了。就算说出来,你哪能都听得懂呢。”

老人又一次回绝了。然而从她那心灰意冷的语调里,似乎至今还保留着埋藏在她自己心底的故事。

我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虽然妻子察觉到我在外面偷听,但是老人还不知道,应该在这时打断老人的话。不管妻子怎么说,老人肯定不想让我听到这些。在我面前老人的故事不会再继续下去。

我干咳一声,突然出现在老人投来目光的横推门前。

4

危机时刻总算如此马马虎虎过去了。

端上晚饭的时候,老人跟往常一样叫人拿来一升米酒。因为大哥酗酒家里才弄到这步田地,不知道为什么老人却从不担心我喝酒。我每次回家,她肯定要提前亲手酿好一两升米酒给我。

——喝一碗就睡吧。

从白天吃间食开始她就这样劝我躺下休息。

这天晚上也不例外。

“嗯,明天一早你真的要上路吗?”端进晚饭的时候,老人只是小心翼翼地再一次探询我的意思。

“有活要干我才走嘛。”我凭白无故用生硬的口气回答。

老人不再问了。

“知道了。吃完饭喝碗酒,早点儿躺下吧。”

老人的意思是既然一早就要上路,那就早点休息吧。我默默地照她说的做了,就着晚饭喝完一升米酒,像一个略有醉意的人那样,铺开被褥早早躺下了。接着大嫂领着侄子们到邻居家借宿去了,这天晚上还是我们三个人挤在小屋里睡。

不管怎么说,危险关头总算糊里糊涂地熬过去了。我合上眼睛睡到明早一睁眼,所有的事都结束了。不管屋顶还是衣柜,不需要再费什么心思了。老人那里还藏着账单吗?不过只要熬过这一晚,老人的账单只能永远变成一张废纸了。

——睡一觉吧。什么债不债的,睡着了就都没了。我还能欠老人什么债呢……

我无比轻松地合上眼睛等着入睡。许是因为酒意,困倦很快席卷而来。

就这样迷迷糊糊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从沉睡中醒了,在模糊的意识里隐约听到老人小心翼翼的说话声。

“那天晚上忽然下了大雪,就算睡觉也能睡多久啊,也就合一会儿眼睛,早上起来一瞧,外面一片白雪呀……下雪了也没办法,赶紧煮一勺饭暖一暖肚子,就急着走上了雪路……”

我立即清醒过来。不知道怎么搞的,老人终于开口给妻子仔细讲那天晚上的事了。

“要是处境还有体面的话,也能等天亮了再走啊。当时的处境啊,不知道有多羞耻多可恶……没办法,只能趁天没亮我们娘俩一起踩着雪上路了。从那儿走到十五里外集市上的车站,山路可真不近呐。”

老人一点一点回忆着往事,朦胧的嗓音就像老奶奶给小孙子讲故事一样,声音里甚至有一种幽远的感觉。

肯定是妻子把老人引到了这一步。

——就算说出来,你哪能都听得懂呢……

白天老人的话故意有所保留,妻子不可能听不出来。

那天晚上——不,那天拂晓——老人这才像翻开无处讨要的陈年老账一样,用虚无的嗓音回忆起我从未跟妻子提过的那个拂晓凄凉的同行,连我自己都拼命想让它消失在记忆的彼岸的那个拂晓的雪路。

“天还很黑,山路又陡,一路上滑着跟头,还是按点走到车站了……”

听着老人的讲述,我的头脑里这才浮现出那天的情景,仿佛触手可及似的历历在目。可能是年纪尚小的儿子处境太可怜了,不,也许是老人自己的处境使她别无选择,本来说好只送到村口,后来固执地说再送到后山的坡路上。爬上山坡后,又坚持说一块儿走这段山路一直到大路上。每当这时都要经过短暂的争执,然后老人和我都无话可说了。当时天稍微亮一点就好了,可是我和老人谁都没想过等天亮了再出村子。趁着天黑离开村子,能使老人和我心里觉得更舒服。用老人的话说,我们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我滑倒了有老人扶,老人滑倒了有我扶,就这样默默无言地走到了大路上。离面事务所那边的车站还有很远一段路,我最终还是跟老人一起走完了那段大路。

这时天还没亮。

然后我们怎么样了?

我坐上长途汽车走了,老人重新踏上了昏暗的雪路……

我知道的情形仅此而已。

老人是如何返回村子的,我从没听说过。把老人独自留在路边,从我踏上汽车的一瞬间我就不愿再去想她了,老人也从未对我讲过之后发生的事。可是老人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才回忆起那天的事。

“就那样一步一步走到集市街能看到车站的时候,正好有辆车打着灯开出车站。我一着急挥着手把车拦下了,那个开车的司机怎么那么无情那么着急上路啊。连车都没停稳,一眨眼工夫咣当咣当一下子就把这孩子拉跑了。”

“那您当时怎么样了?”

妻子一直默默地倾听着,这时才好容易插上一句。

我突然感觉老人的故事可怕起来。我想掀开被子爬起来打断老人的话。可我已经不能了,因为四肢已经麻痹了,浑身像浸了水的棉花,沉重得压在地上。我全身都动弹不得。一种难以形容的甜甜的伤感、甜甜的困倦感把我卷入宁静中。

“能怎么样呢。像丢了魂儿的人,就呆在黑黑的马路上那么望着……那种空虚呀,怎么能用话说出来呢……”

老人仍然像讲述久远的往事一样,用平静而幽远的嗓音,缓缓地絮叨那天的记忆。

“好长时间就那么站着,吹了一阵凉风有点缓过神了。缓过神来一看,回去的路怎么那么空虚呀。本来是我跟他俩人一块儿好容易走过来的路,让我一个老太婆自己再走回去……而且天还黑着呢……觉得怎么也走不动了吧,所以才走进了车站。在车站里的木椅上蹲了一顿饭的工夫吧,天才开始亮起来了……那时候才站起来,一个人走上了其实不着急赶的路,当时的光景我永远都忘不了啊。”

“您是说一个人走回来的事儿吗?”

“一个人在雪路上往回走,那路上除了我们俩没人走过。雪已经停了,大路上只有他跟我俩人的脚印并排铺过来。”

“所以妈妈因为那些脚印,想儿子更心切了吧?”

“不光是心切呀。过了大路走上山路,绕来绕去的脚印里好像还留着这孩子的说话声,还有他的暖和气呢。山鸽子扑啦啦飞走的时候,也像这孩子的魂儿变成鸟飞回来了,吓了我一跳。看到树顶着雪站着的模样,也像这孩子马上要从那后面跳出来一样。不知不觉我就踩着这孩子的脚印,走完了这段绕来绕去的山路。我的儿啊,我的儿啊,你跟我一块儿走过去的路,这下让我这老东西一个人走回来了!”

“妈妈您当时没哭吗?”

“不光哭啊。在这孩子留下的那些坑坑凹凹的脚印里,不知道洒了多少泪啊。我的儿啊,我的儿啊,一定要保重身体啊,一定一定要碰上好运气多享福……眼泪流得看不清路了,我就用眼泪祈祷这孩子的将来啊……”

老人的故事似乎快讲完了。妻子好像无话可说了,静静地沉默了。

“我就那样丢了魂儿似地走完了那段本来就不着急赶的路,不知不觉就到了村子的后山。可我不忍心马上进村子,扫了坡路上的雪坐在那里好长时间……”

“妈妈您是因为没有要去的地方吧?”

一直静静地听故事的妻子,这时也像无法继续忍受了似地突然追问道。她的声音这时已经因为抽泣而颤抖了。

我也无法再忍受老人了,即使现在也想阻止老人。对妻子的提问,老人的回答太让我害怕了。我不能听老人的回答。可是连阻止也不可能了。

直到现在我也不能睁开眼睛。在灯光下我不能睁开眼睛起来。不只是因为四肢麻木无法动弹,也不是因为舍不得睡意。我不能让妻子和老人看到我的眼皮下热辣辣地涌上来的东西。因为这太让人难堪了。妻子似乎已经知道我的处境了。

“嗳,现在起来吧。你也起来说句话吧。”

她突然开始用力推搡我。她的声音已经接近哭腔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起来。为了隐藏那热辣辣的东西,我只能强忍着闭紧眼皮,硬挺着装睡。

声音没有走调的反而是老人。

“别叫了,一早就要上路了,睡得那么香干嘛要叫醒他呢。”

老人劝阻妻子,然后用刚才讲述老故事般幽深平静的声音,慢慢给自己的故事划上句号。

“不过,只有这一点你想错了。就是我在后山山坡上不能马上进村的事。那可不是因为我没地方可去。一个大活人,还不能上谁家找一间门房当窝吗?不是因为没地方去,因为当时早晨的阳光已经照亮了村子,咱家铺了白雪的房顶因为阳光刺眼都没法睁眼看呀。特别是村里家家都升火做饭了,我睁着红红的眼睛,因为阳光让人害羞怎么也不忍心走进村里的小巷啊。因为这透亮的阳光让我难堪,我连想都不敢想啊。就是为了让发酸的眼睛好受一点儿,就一直坐在那儿……”

译注:

①丰年草:上世纪六十年代韩国老人吸的一种烟丝。

②统一稻:韩国农村振兴厅于1965年至1972年栽培并在农村推广的一种改良水稻品种。

③韩国农村一般农民住房,用草和泥垒起墙,屋顶铺干稻草。

④韩币。

⑤里:行政单位,相当于中国的村。面:相当于中国的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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