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外三题)

2015-11-18 16:50谢大立
文学港 2015年5期
关键词:首饰茶馆老李

谢大立

遥远(外三题)

谢大立

男人和女人在街上溜达,听到了一首歌。

是一首老歌——在那遥远的地方。

“还是老歌听起来是那么回事,每次听到这首歌,都让人有种亲临其境的感觉。”

男人说完,步履轻盈,半仰着头,脸色滋润,仿佛真的走进了某种境地。

“想起你遥远地方的姑娘啦?”

女人的话里带着醋意,脸上也是醋意。

“还真别说,有些老歌,让现在的歌手一唱,虽然与过去的有了差别,也蛮有味道的。头两句,思念的成分明显重了。下两句对应于对那个姑娘美丽的描绘,又加重了自豪感,仿佛那个姑娘就是他的情人,他的情人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后四句,满了溢出来的陶醉感让人嫉妒,还一副甘为那姑娘当牛做马在所不辞……”

女人这么说,是不是因为男人没理会她的醋意,只有女人清楚。

拐过一个弯,声音突然大了,男人女人的脸上都一怔,仿佛在说,是他们唱的?只一会,他们的脸上都出现了笑意,又仿佛在说,真的是他们唱的!

唱歌的是一个盲人。唱歌、拉马头琴、还打钹,用腿打。盲人的身边,还有一位断了一条臂的人敲着梆子。断臂人面部沟壑纵横,很有点像巴黎圣母院里的那个丑男人。盲人唱得很投入,面部随着歌词的意境变化丰富。敲梆子的男人也很投入,始终是泪流满面。

围观的人们个个一脸庄重,不时地有人含着泪把一张张纸币放进他们面前的一个纸盒里。男人女人走进人群,站了片刻,也把一张拾元的纸币放进纸盒里。女人揉着眼拐男人一把,转身走,男人也跟着走。

“再不走,我的泪也要像那个敲梆子的男人一样流了。”

女人说着,从包里掏出手帕反复擦眼睛。男人摇下头,嗨了一下,说:

“他们唱歌时,一定是想着他们遥远地方的姑娘,不然,那盲人的面部表情不会那么丰富,还有那个断臂人的泪流满面……”

说完,男人又仿佛进入了某种境地。

“他们的姑娘真的像他们唱的那样,粉红的小脸蛋好像红太阳,美丽动人的眼睛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看女人的脸色,她的心里也仿佛长上了想象的翅膀。

“不是的,你们都想错了,唱歌的瞎子这一辈子都没有看见过姑娘,甚至都不知道姑娘长的是啥样子,也根本就没有哪个姑娘跟他好过。那个敲梆子的独臂也没有过姑娘,他没残时,只是一厢情愿地看中过一位姑娘,人家姑娘虽没反对他看中,因他穷,姑娘的家里没同意,后来他残了,也就音熄火熄了。”

声音就好像是从太空传来的。

男人女人停下脚步,一阵四下里张望。

终于,他们找到了声源,来自一具残缺了的男人的躯体。那躯体没有右臂和右腿,躺在一块木板上,把臂和腿的伤疤像展品一样露在外面。在他的展品的边上,放着一个纸盒子,纸盒子里有几个硬币。

“你是说那边那个唱歌的盲人和断臂人吗?你怎么知道就没有姑娘跟他们好过?”

男人走到他的身边蹲下说。

“我们一个村子的,我当然知道。”

男人仿佛对他的话来了兴趣,掏出几个硬币扔到他的纸盒里,想说啥,对方又发声了:

“看你这样,是想听故事,几个硬币是听不了故事的,除非你也给我纸币,你们给他们纸币却给我硬币……”

“你怎么知道我们给了他们纸币?”

男人似乎很好奇。

“我当然知道,我们三个人一起从村里出来时就说好的有福同享,就因为每天瞎子挣的是纸币我挣的是硬币,就有福不让我同享,我一反抗,那个一只胳臂的家伙还打我……妈呀,独臂又来打我了……”

木板上的躯体一阵瑟瑟发抖。

独臂人走过来,拉起了木板上的绳,木板下面有轱辘,躺在木板上的躯体没有反抗能力,只好被独臂人拉着走。

“伸伸援手吧,我挨打都是因为你们……”

男人想有所反应,女人又用胳膊肘拐了拐男人。

“这人把盲人和独臂人给营造的那点好心境全给毁了,同样是残疾人,盲人和独臂人用他们的歌声和表演带给人的是享受,这个人,嗨……以后再碰到这种直接用展现自己的缺陷讨钱的人,我们还是离得远点!”

女人边说边往回走,男人跟着走。

搞清了也不说

大年家门前有个钢管柱子、绿颜色玻璃钢顶的棚子,大家有事没事都喜欢往这里来。

吃罢饭,大年刚在躺椅上躺下,这不,金山、银山、水成几个就端着碗过来了。有个板凳,水成抢着坐上了,金山、银山没坐的,就蹲着吃,一边吃,一边你一句我一句地东拉西扯。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就在这时候停在了离他们不远的公路上,车窗降下,开车的人冲他们这边喊:老刘,忙啊!他们都姓刘,一时不知道喊的他们谁?你望我,我望你后,一起冲大年说,跟你打招呼呢!大年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往前走几步,走到棚子的边边上。

大年在边边上站下来,是棚子外面下着雨,银白色的一丝一丝,像从上往下射的箭,他们就隔着二三十米的这层箭,车里的人对大年笑,大年也对着车里的人笑。车里的人笑着把胳膊伸出来用手对他摇,大年也对他摇手。互相摇了两摇,对方的手缩进了车窗里,玻璃窗缓缓升起,车子就走起来,越走越快,很快就在雨雾中消逝了。

谁?水成问。问了两声大年才转过身。大年不知道怎么回答水成?大年的心里也在想着这个字——谁?一是雨大,大年没有看确切那个人的面相,一是他想不出他有这种开高级小轿车的朋友,连这样的熟人都没有。想不出,就不好回答他。水成又问,朋友?大年就不得不回答了:我也不知道是谁,隔着雨,我还没看清他的面相,他就把车开走了。

稍许的沉默过后金山说,不对吧,你都对他笑了,摇手了,怎么能说没有看清?银山说,朋友就朋友,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你实在该请人家过来坐坐,你这一藏着掖着,人家那么热情,你连请人家过来坐坐都不说,是不是把人给得罪了?水成说,是个当官的?金山接着说,我们又不会抢你的朋友,背着你去找他办什么事……大年想说,我哪有当官的朋友……想想,又不想说,一笑了之。

随后他们就不说话了。是没话好说了。水成赶紧把碗里的饭扒进嘴里后,起身离去,离去时没像过去那样说点啥。金山、银山也赶紧把饭扒进嘴里,也是跟水成一样地离去。大年皱着眉头于心里说,这事生的!又想,那个开高级轿车的人得没得罪不好说,却先把他们三个得罪了。

早早地吃罢饭,是想多睡会,这一来他睡不好了,全力以赴地想那个开着小轿车跟他打招呼的人,朋友想遍了想熟人。又想,朋友的朋友?熟人的熟人?最后把吃了几回酒席都细想一遍,是否是哪个亲戚的亲戚,亲戚的亲戚的亲戚?最后还是没有想起来有这么一个人。

睡觉哇?有个穿雨衣推自行车的人来到了他的棚子里。他茅塞顿开,原来,那个让他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起来的人,也是一个曾经在他这里躲过雨的人。那天,那人一身自行车服,骑着辆山地自行车,骑到他的门前,天突然下起了暴雨,他就骑车冲进了他的棚子里,对他说,对不起,没经您允许就进来了。他说,这有啥的!并给他端了把凳子。他就赶忙掏出烟,递他一支,是他很少抽的软中华。他陪他聊了一会,雨停了,他谢过他要走,把抽了两支的一包烟给了他,说,说不定一会还会碰到雨,让雨浇了还不如留给您抽。他知道他是托词,是想用这包烟谢他。

躲雨的人把自行车架好,脱下雨衣放到自行车衣架上,见他边上的凳子是空的,就坐下来和他套近乎。虽然他不知道他是南面村子的,还是北面湾子的,但面孔是熟的。熟面孔唐老鸭的嗓子,几句近乎一套,就套来了几个人,他们一起问大年说,听说你交结了个很体面的朋友,还是个当官的,对水成、金山他们还保密……大年打断他们的话说,扯我个卵蛋吧!后面的话是,就因为他们说老子保密,害得老子想了一中午,要不是这个老兄来躲雨提醒了老子一下,老子还想不起来,那个曾经在这里躲过一次雨的一个人……

想想,大年又把后面的这段话吞进了肚里。原因是他从他们的话里听出,他们都似乎很羡慕他有一个当官的朋友,羡慕中还带有那么一点点嫉妒。虽然让人嫉妒不好,但他们因为羡慕他而产生的嫉妒又好像没有什么不好的,关键是让他们这么羡慕加嫉妒让他感觉挺好的。于是,他的脸上又像先前对水成他们那样,露出带点高深莫测的笑意来,同时于心里说,搞清了也不能给他们说,让他们去想、去猜、去说吧,最好把那个在这里躲了一次雨的人说得更体面点、官更大点,那样,老子在他们的心目中就会更高出一头,活着的感觉就会更好一些。

永远的桃花

桃花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

桃花姓什么,叫什么没有人知道,他只是看她的脸漂亮得像一朵桃花一样,就在心里叫她桃花。

他听到有些小青年也叫她桃花,心里说:

“他们也喜欢桃花。”

说着,他的脸上流露出不安。

桃花到商店,他跟到商店。首饰柜前,桃花和售货员说着什么,他凑过去。

“这首饰我要了,请你帮我留几天,手头的钱一够,我就来买。”

桃花哀求着货售员,捧着首饰不放,让人觉得,售货员不答应,她会不会拿着首饰从此跑掉。

售货员脸现难色。

“可以的,她是好再来旅店的服务员,她说话不会不算话的。”

他没考虑到他其实是在伙同桃花一起给售货员出难题,更没想到对方会反将他:

“与其担保,还不如人情做到底,绸缎铺的公子,别说是这几个小钱。”

他的脸红了,用眼瞟桃花,桃花也在看他,且眼神里满是兴奋,还有期待。他的手就往口袋里伸进,拿出了他的银行卡。

“谢谢你!在这里遇到你是我的造化,我会尽快还你钱的。”

说着,桃花扑通一声跪下了。他要扶她,她站了起来,避免了他的扶。她把口袋里的钱全给了售货员,请他补了不够的八百元钱。

从此,桃花就在他的小城里消逝了。从此,有关桃花的种种流言也纷至沓来。桃花是个骗子,骗了钱才跑的,也是其中的一种。他的心里怅然若失,没有了桃花的小城也在他的眼里黯然失色。

这天,他路过桃花打过些日子工的好再来小旅店,老板交给他一封信,桃花写给他的。

“我们素不相识,再次谢谢你的慷慨解囊。能找到这款首饰,得到这款首饰对我太重要了……我会尽早还你钱的。”

“这样的女孩子怎么会是骗子呢!这个漂亮的女孩子一定是为那款首饰所累。”

看完信,他一阵喃喃自语。旅店老板也顺着他的话说:

“隐姓埋名,应该是。从姑娘的水色上看,该是来自西面的山里。”

西山出美女,有名的。安史之乱,唐明皇把宫女遣散在了民间,才有了后来的西山出美女之说。桃花的肤色和气质也吻合了血统之说。他决定,到那片山里去找她。帮她,英雄救美。

“有一对兄妹,哥哥要结婚,对方要的彩礼是一款高档的首饰,这款首饰价值一万元,交不起彩礼,得拿妹妹换婚……你们这里有这样的事情吗?”

他把自己的想法,编成故事。听了他的故事,村民们说:

“这样的事情多了,只是在我们这里还没有。”

“有一个当官的看中了一个漂亮女孩,用一款价值一万元的首饰买通了女孩子的父母,女孩子拼死不从,当官的买通小偷偷走了那款首饰,女孩子为了那款首饰不惜外出流浪,终于得到了那款首饰……”

他走进又一座村庄,又编一个故事。

就这样,他一个故事又一个故事地编,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地找。找遍了所有的村庄,仍然没有找到他的桃花。重新回到他的城里,小旅店老板吃惊地对他说:

“这几个月你都到哪里去了?让人家姑娘几次来找你还钱,也找不到你。”

“几个月,我离开几个月了吗?桃花呢?”

“桃花?你叫她桃花?东边南边北边没找到你,她就往西边找你去了。”

“我正是从西边过来。”

“从西边过来,应该能碰到。嗨,不过你这副尊容就是让人家姑娘碰到了,也很难认出是你,姑娘的憔悴也很难让人认出是过去的她。”

他于玻璃上照照自己,胡子拉茬,衣冠不整,果然已不是过去那个风流倜傥的绸缎铺公子哥。同时令他心里一阵黯然的,还有几天前的一幕:一个集市上,有一位背影极像她的农妇,他紧走几步追过去,从侧面,看到的是对方酷似卖过血的半边黄脸,黄脸上,还有许多皱纹……难道那农妇……

“不可能,不可能!桃花那么漂亮,怎么会一下子就成了那个黄脸婆呢!”

心里这么说着,口里却一个劲地打听她穿的什么衣服,挽的什么发型……

小旅店老板刚说完,他又于心里说:

“可不正是她!”

说着,有一阵恍惚附体。他甩甩头,想把附体的恍惚甩走。恍惚却一阵接一阵地,像一把注射器,往他的体内源源不断地注射些什么。他就不停地甩着头,朝家的方向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感觉有些累了,就在一块石头上坐下。

“这样也好,我找不到家,她也就找不到我了,我心中的桃花就是永远的桃花了。”

这是他从他的小城里走出来,走得没有了人家,穿过了一片树林、趟过了一条河流,坐在他歇息的石头上,望着前面隐隐约约的山脉说的话。

路过总结茶馆

想些什么呢?

低头走着,猛然间被人这么问,着实吓了我一下。

是总结,我心里说,嘴里却喊,郎主任。郎主任也叫狼主任,鉴于他那双眼睛酷似狼的眼睛。他的眼睛看人,是死死地盯着人的脸和眼睛看,通过看你脸和眼睛的表情,从而刺探你的心里想的是些什么。有时候他还会跟你验证他的看法。所以单位里的很多人都说受不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在我的眼脸间穿梭,顿时,使我有种被刀子风刮的感觉。我尽管装得若无其事的一笑,他却若有所思地对我说,你这若无其事的笑,与你走路的心事重重不相符,走路还是别想事的好,路上车多,容易出事。要想事我建议你找个地方坐下来,一杯茶、一根烟地想……我打断他的话说,什么不符,什么想事,我可是什么也没有想。他说,想什么要不要我给你猜猜,像赶老李下台一样地赶大刘下台……

说着,他仍然不忘盯着我的脸和眼睛。

骇然在我的脸上一瞬即逝,还是被他抓住了,他一笑说,你看你看,你还说没想什么?面对他的怪笑,我只有张口结舌,像哑巴一样。他死死地盯住我的眼睛说,你嘴巴子再硬也无所谓,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了,你来的方向也告诉了我,现在我可不是猜了,你是去市里的有关部门说事了。

随着他的话,我的心里打了个寒颤。原本想跟他敷衍两句,甩开他走人,这一来,我不得不站住了。我也死死地盯住他想,他听到什么是肯定的,我们窝里斗他幸灾乐祸也是肯定的。现在我要知道的是他听到了多少,外界是怎么在评价我们。

郎主任是我们前任老总的办公司主任,那位老总就是他说的老李,老李在我们的心里是位平庸的老总,我们一伙自以为的精英认为,权力让老李掌着,是我们的灾难。我们受压抑被埋没,没有用武之地,出头之日更是遥遥无期。我们就不停地跑市里,最终老李下台,大刘上台。他郎主任知道我们容不了他,提前退休。他在我们的眼里比老李更平庸,一年到头能让人看到的工作,仅仅是每年一次的那份总结,平时总是看到他和人在办公室里喝茶抽烟聊天,这也是我们给他起总结这个绰号的依据。这样的人我们怎么能容得了他。

我正想着怎么样套他的话,他说,奔我的茶馆来,难道不是来和我说大刘的事的?我的茶馆?大刘的事?他塞进我心里的是两个问号。我按他说的先后次序说,你的茶馆?他从我的面前让开,让我的眼睛看到了总结茶馆的招牌,那招牌黑底金字很像回事。他退休后,只是听人说他开了家茶馆,难道……他说,看你这眼神好像在怀疑这茶馆是我的,除了我,这世上还有谁用总结这两个字做招牌,忘啦,总结两个字还是你们的专利。怎么样,进去喝杯茶,也总结总结。我的脚像被他拴上了绳子,不由自主地朝他的茶馆走去。

茶馆不大,分大间小间,他把我领进小间,说大间是用来维持房租和开支的,小间是招待朋友熟人的,说李总是这里的常客,李总的前任任总、任总的前任熊总也是这里的常客,说他刚才说的大刘的事是他瞎说的,目的不过是要我进他的茶馆坐一会。又说,不过,我也不是完全瞎说……我打断他的话说,你听到什么了?他说,什么也没听到,到他这里来的都是些闲人,闲人说的都是闲话。我说,你一定听到什么了?他说,你这么问是不是忽视了一点?我说,忽视了什么?他说,你们只知道说总结,可忘了在这之前我还有个三朝元老的绰号,我既是老李的办公室主任,还是老任的办公室主任,老熊的办公室主任。不过,两个绰号我还是喜欢你们给我取的这个,我每年除了给公司写总结外,还给我自己认真总结一次,要不然我怎么能连着当三届老总的办公室主任……

他的话,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他又说,要说我完全没听到什么你也不会信,权力这个东西就是这样的,你们只知道掌握在平庸者手里,是优秀者的不幸,却忘了掌握在优秀者的手里未必就是优秀者的幸事,权力永远是排斥异己的……不说了不说了,有空欢迎你常来这里坐坐,也照顾照顾我的生意。我正想跟他说,你说的一点也不差,大刘上台后,对我们这些和他一起赶老李下台的优秀者压制得更厉害,我刚才就是去市里反映情况的……想想,最终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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