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梦想

2015-11-22 16:25魏市宁
都市 2015年10期
关键词:铁马

魏市宁

黄金梦想

魏市宁

1

千禧年过后,城市里多了种如香烟美酒一般迷幻、沉醉的气质,它悄然出现,带着诱人又略显焦躁的声气积蕴袅绕,毫无弥散之意。2005年春天,我从金河南郊的铁马屯搬到了虎踞于城市东南部的新城区,在余下两个多月的春天里,我一直都被安置在一个叫黄金庄园的赫赫有名的地方。

这次突然获聘,我被厚赠了一整个礼拜作为搬迁假期,在这个礼拜最后的三天里,我一直都在黄金庄园里无所事事地游荡。这三天,黄金庄园不放过任何一个向我表示友好的机会,这里的汽车停得整整齐齐,短矮的红篱笆里挤满了花草短树,喷泉在各个角落绽放,如果站对了角度,就能看到一两抹精致的彩虹。我在黄金庄园散步的时候,修剪冬青的师傅热情地跟我搭话,头戴红色贝雷帽的保安严肃地向我敬礼,遇到的每一个业主或租客都不吝朝我露出礼貌性的笑容,露出一种成功人士彼此相知的谦逊的神情。那个周六的午后,我从小憩中苏醒,随手接进来一个电话,那是一个熟悉的富有弹性的女声,她不时发出一阵迷人的甜笑,一次次确认着我的姓名和身份,她一边忽视我的疑问一边笑得更加放肆,说要我下午四点去一趟梦邦大厦,因为贺定邦要亲自为我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贺定邦,这个名字被无线广播、互联网、电视广播和平面媒体在城市内外肆意传播,这个名字代表着常人难以梦寐的权贵与财富,他是著名销售培训师,珍玩字画收藏者,商界传奇人物,梦邦集团最核心的缔造者。据传,他曾获得过英国伦敦帝国理工学院授予的经济学名誉博士,当选过亚洲商界风云人物、2003年全国年度慈善大使,甚至参加过1998年7月湖北省的抗洪救灾行动。另有其他野史八卦,说贺定邦在去年的一次商业合作晚会中喝醉了,口无遮拦地答应要给当地书画协会捐赠一批名贵书画,一个星期过后,为了证明自己一诺千金的品行,他果然亲自给书画协会送去了九幅字画,据传言,其估价超过百万。

新城区号称是这座城市的贵人领地,道路宽广如新,政府机关大楼宛如巨狮盘卧,水晶琥珀色的写字楼森然耸立,各类豪华园林式高档小区交错环绕,五年来,我一度认为这里就是那种迷幻、沉醉的气质一开始所产生的地方。出租车载我来到位于新城区正中心的天马湖畔,在这里,鳞次栉比的写字楼如音乐播放器中的频谱分析跳柱一般高低相连,而梦邦大厦,就停留在乐章最高潮的那一秒。梦邦大厦共四十二层,高一百八十六米,楼身是一层水银色和琉璃蓝交错的钢化玻璃墙壁,能够高效地过滤阳光,使其变得柔和舒适,大厦楼顶的设计是一冠金黄色的帽顶,据传言它来自于棺材顶盖的外观灵感,寓有升官发财之意。穿过大厅后的走廊里有六部电梯,单部一次性可供二十人搭乘,每个电梯内都摆着一尊水晶花瓶,雪花质地般的瓶身有四尺高,放在一个一尺高的方形大象浮雕底座上,从底座到瓶身都被保洁员擦得纤尘不染,在顶灯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我跨入电梯,电梯服务员微笑着确认了我的身份,她的手指掠过每一个代表层数的按键,直接落到了代表楼顶的TOP层,这个按钮在被触及的那刻变成了粉红色。

电梯穿过金黄色的帽顶,视野豁然明朗起来,视线穿过透明的电梯门,我看到开阔的楼顶上有一潭瀑布式的泳池,在水泵的制动循环下,朝着楼体边缘绵延流下,仿佛会直接坠落到地面上。泳池另一边铺满了厚厚的金黄色的沙粒,上面散落着一些嬉戏后留下的沙坑,如一个个开心的酒窝,一排象牙白色的长凳在砂粒上整齐排列,旁边撑开了一束束彩色的遮阳伞,摆在四周的一切都被砂粒映照出了一抹黄色,像镀了金。楼顶另一边是一个圆形停机坪,上面摆着一架红白色的小型民用直升机,远远望去,如一只精致的蜻蜓栖落在银盘上。我朝那个背光的方向望去,渐渐地看清了一个四十多岁中年男子的轮廓,他衣着整齐,打着紫色的领带,朝我伸出一只手臂,露出一副高傲而友好的笑容,仿佛我们彼此熟悉。

当我走到离停机坪不过十米的距离时,他开始大步朝我走来,走近了忽然伸出双臂来,用双手轻轻握住了我的右手,他微微弯了下笔挺的腰竿:“你终于来啦。”

我尴尬地笑了起来,他接着说:“你可真年轻啊,我还以为自己会交到一个挺老的朋友呢。”

我至今都无法确定,眼前这个人是否就是贺定邦,我的意思是,虽然同多次在视频和照片上留意过的那个贺定邦有几分相似,同样宽阔的额头和下巴、深黑色发蓝的双眼、笑起来有几分陶醉的脸孔、好像弯过五十度就会折断的笔直僵硬的腰身,然而眼前这个人仿佛更加年轻而随和,他的言辞和神情瞬间就消解了我所有的拘谨和戒备,这让我感到无比疑惑。

他招呼我登上停机坪,直升机的旋翼开始旋转加速起来。

“但愿你还习惯用这个角度来俯瞰整个城市。”他说。

驾驶员朝我们伸手摆出一个大拇指的造型,他拍了拍驾驶员的肩膀,同样伸出一个大拇指,紧接着我们就在旋翼的拉力下缓缓飞离了楼顶。直升机载我们朝着老城的方向飞去,回望总部大楼,我看到了一个在午后阳光下金灿灿的马蹄的形状。他说:“你看,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楼顶那玩意儿像什么?”

“一个金色的马蹄!”我高喊着,旋翼切搅空气的巨响粗暴地抹去了我的高喊,我尝试着用双手比拟,却组合出了一个全不相干的形状。

“是元宝。”他笑着拍了下我的肩膀,我惊异于他那气流无法搅乱的呼吸,还有疾风不能打乱的神情,我惊异于就连空气破碎的巨响都自发躲开了他的声音。

我们沿着清爽的金河南岸向西飞驶,云层遮蔽了太阳,一道道笔直耀眼的金光从云层的缝隙间打下来,沉默、庄严地抚摸着午后疲倦的大地。

“你一定还没有忘记这个地方。”

我们在铁马屯上空呼啸着盘旋,千禧年到来前的十年里,铁马屯的居民从劳动市场雇来一批廉价的建筑队,争分夺秒、一砖一瓦地搭建起了这座村镇。从高空望下去,这些建筑是一律的水泥色,像白蚁在戈壁滩高筑而起的泥巴城堡,参差不齐,晦暗无光,仿佛经不起一两场暴风雨。密密麻麻的人群在街道窄巷里穿梭,或低头行走,或仰首露出模糊的面孔。铁马屯曾是市区边界线内最后的一块无主之地,属金河南郊,2004年冬天,铁马屯土地使用权的拍卖公告低调发布,即刻引来五大地产公司参与竞拍,最终梦邦集团以七亿四千万元的竞拍价格得到了老城四区最后的这块黄金地段。金河南郊的铁马屯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平坦沃土,朝南望山,向北依水,上游汹涌的金河水到了铁马屯境内忽然倾泻到了一片宽阔平坦的河床上,激流猛进的狂龙遭到驯服,水流从此舒缓温柔起来,大手笔地在金河南畔布下了一道秀丽的风景。对外地人而言,这里是租金廉价的易居地,是风景宜人的游园区,但是对梦邦集团而言,这里则是恶战之地,在这座城市里,在这块土地被榨干前,会有成百上千人为了它而寝食难安,商人,官员,工程队,普通市民,他们为此竭力周旋,他们为此狂欢暴怒,他们在寂静的夜晚忽然醒来,在漫长的黑暗中不知所措、低声祈祷。

“铁马屯这个地方就像长满了荒草的处女地,我们不用费太大力气,就能够让它长出比黄金更值钱的楼盘,”他轻拍着我的肩膀,“朋友,铁马屯会是你施展才华的舞台,我听说你在这里住了五年多的时间。”

“实际上是四年半。”

“时间真不短是吗?那你肯定很了解这里的人,我是说,外地人和本地人。”

“在我看来,其实整座城市的人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啦。”他拍了拍驾驶员的后座,食指朝下逆时针转了两圈。

我们原路返回,在梦邦大厦的楼顶就着甜点喝了壶普洱茶,贺定邦解说了眼下的工程,他的态度是如此的谦逊和诚恳,仿佛在向一个深交的老友求援。

入夜后,我在惬意中向黄金庄园徒步走去,新城区街道两边的商铺陆续点亮了各自华丽的门头,不远处的一些建筑高层上挽留着正在消逝的最后一抹霞彩。我想起自己曾伫立在铁马屯七层高的青色楼顶上一次次向东南方眺望和凝视,当双眼因凝视而变得疲劳,当视野因眺望而逐渐模糊,那些摩天建筑就变成了一座座神秘的石碑。

2

铁马屯面积四十公顷,到2004年底,常住外来人口已经突破了八万大关。新城区的市民会惊异于铁马屯稠密的人口数量,这里是这些外地人梦想的开始,也是其中大多数人勇气挫灭的地方。我在铁马屯居住了五年之久,五年的时间里,廉价火车和长途汽车不断把外地人运送到铁马屯,把他们填放在每一个闲置的廉价外租房里,这里的人口如癌症一般剧烈膨胀,在大地苏醒后的早晨和七点过后的夜晚形成灾难性的人流。2005年春天,当谣言四起,铁马屯集体搬迁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我突然被梦邦集团聘请去新城区开始了新的生活,并且在黄金庄园得到了一处面积超过九十平方米的中户型公寓。接到电话通知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将永远告别铁马屯,彻底远离那个埋葬了无数凡人梦想的恶土,从此过上体面的生活。却没想到,自己搬走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回铁马屯。它仿佛在提醒我,风光和落魄彼此纠缠,噩梦深深扎根于理想,昨日不会停止反刍,需要被苦涩地咀嚼后重新下咽——铁马屯对我而言就像一个贯穿了时间的不散的噩梦。

宗土是一个四十四岁的中年男人,他于1961年2月出生在铁马屯尾庄村,据传祖籍山西,祖上随元末明初迁徙大潮来到铁马屯尾庄村,在此重建故乡。1995年底,城市浮肿的身躯蔓延过金河南岸,铁马屯镇变为铁马屯社区,尾庄村更名为铁马屯南二街。值得一提的是,宗土曾于1977年参军入伍,并且在1979年6月参加了中国对越自卫反击战,随广东军区司令员许世友上将派遣的54军161师进攻谅山。一天夜晚,宗土被一个从梦中惊醒的战友开枪打到肩膀,负伤后他一直留在后勤医疗处直到撤军。1985年6月4日,邓小平在中央军委扩大会议上宣布百万裁军计划,宗土于1986年退伍还乡,此后一直留在铁马屯尾庄村,直至今日。宗土的祖父在铁马屯留下了一座两百平方米带独栋庭院的房屋(后来被宗土的父亲加高一层),这座庭院被两代人翻修五次,保留至今。九十年代中期,大量外地人开始涌入铁马屯,本地人大都选择辞去工作,把建筑加高到六层以上供外地人租住,坐地收租。宗土保留了自己的独栋,至今都在北工业园区的一家副食品加工厂做安保工作。宗土的妻子是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年轻女人,他出生于河北保定的一个名字土里土气的乡下,在铁马屯混迹多年,1999年7月,她嫁给了离婚五年的宗土,一场低调的婚礼过后,异乡客终于成为本地人。

而我要做的就是,向宗土开出梦邦地产最优厚的搬迁条件,说服他在一个月内从铁马屯搬到新城区的某个安置房内。

第一次重回铁马屯,我在棋牌室找到了他。他坐在电视机前面,一边看节目一边泡茶喝。我在茶桌对面坐下,向他露出友好的微笑,他用金黄色的茶水为我烫洗了一个茶碗,又把它斟满,推送过来。

“我知道你,你姓马对不对?”

我惊异于他居然认得我:“我们认识?”

“看你眼熟,好像是电视还是报纸上登过。”

“是不是《新南周报》?”

“对!就是《新南周报》。”

“据我所知,过了长江再往北,看这份报纸的人就不多了。”

“就是个人嗜好。我在广东军区服役的时候,就开始看新南周报了,那时候还是份新报纸。《新南周报》去年一整年都在报道一个没意思的演讲比赛,你是这个报道的编辑记者什么的吗?”

“编辑和记者的照片是不会刊登在报纸上的,我是演讲比赛的冠军,他们有时候会请我在报纸的评论版写稿子,作为回报之一,报社每周都给我寄免费的报纸……”

“你干嘛到这里来,这里是棋牌室,棋牌室也请你来写稿子了?”

我并不在意他的嘲弄,“我从这里路过,正好看到你在里面,我就进来了。”

“我的肺有点问题,这家棋牌室是禁烟的,我礼拜天的下午会来这里坐两个小时。所以你是来找我的?你也认识我吗?”

我从口袋里取出来一张名片递给了他,那是《新南周报》为我印刷的名片。我用签字笔在名片的空白处补充了自己在梦邦集团的一些信息。

“哟,真不赖!”他接过名片,举起来看了看,又说,“我好不容易赶上周末,来休息一下,你就别跟我说这事了吧?”

“老实说吧,我并不看重自己眼下的这个工作(这当然是假话)。如果你坚持拒绝谈它,我也不会太失望,我正好不用再多费口舌,也给棋牌室省点茶水。你知道吗,我打听过一些有关你的事儿,你是很特别的人,你入过伍,在自卫反击战时负过伤,在铁马屯外地人口剧增的时候,你作为本地人,居然没有盖个出租楼出来,另外,你在工业园区的名声很好,但凡和你接触过的人都喜欢你耿直的性格。这些都让我觉得挺有意思,也让我觉得我们之间的交流会避免很多不必要的抵牾。相信我,我对你的兴趣远大于对工作的兴趣。”

“我只是懒得学别人,”他呷了口茶,说:“用不着再奉承了,说你想要什么吧。”

我往前挪了挪,说:“搬迁不是针对一两户人家的事,铁马屯总会被拍卖和开发,城市在发展,总会有一个人来到你面前,劝你接受这笔还算优渥的搬迁条件。我很高兴站在这里的是我,我相信你也知道,从七年前新城区的天马湖一直到去年工业园区的罗北庄,哪怕拒绝的人再多,哪怕反对的个案再激烈,到了现在,都不是已经没了音讯吗?新城区的大楼和工业园区的工厂总归都要建成,谁也改变不了这种事情的发生。我们何不让事情变得简单一些,也为自己省下一些烦恼呢?”

他冷冷地说:“是为你们省下一些烦恼吧!我自己的日子过得很好,他们强加给我一些烦恼,再假装派你来帮我解决这些烦恼。你知道我想起来了什么事吗?我想起来在越南打仗的时候,我们的部队经过一个做林业的村子。那个村子的西边和南边都种满了橡树——我不确定那些红色的大树是不是橡木,我们从那个村子经过,发现那里的村民为了躲避战火,大部分已经搬走了,剩下的一些人基本上都跑去南边不远的一条河边等船了。村子南边的橡树林失过几次火,有两次大火烧到了村里,把大半个村子都烧掉了。我负伤后留在村子西边的后勤处,我们看到另有一些村民,他们还留在村子里。这些人都黑瘦黑瘦的,只有颧骨又高又亮,嘴里嚼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吐出来绿汪汪的。有时候我们从村子里经过,就见他们站在家门口一声不吭地傻看着我们,有的家被烧掉了,就在一片烧焦的木炭骨架里支了个小庵子,头从里面伸出来,也是傻呆着。我们懂越南话的人问他们为什么不搬走,他们说自己不想搬走。没过几天,一些家被烧掉的家伙就在原地的焦炭上重新搭起了一间小木房子。战争和炸弹都不能赶走他们——我不是想说他们有多倔强,他们言语间没有任何愤怒和执拗,他们反而有一点害羞,我知道,他们只是不想搬走。你知道人往往会错在哪里吗?”

我提了提嘴角示意他继续。

“怕死的人相信所有人都怕死,所以我们一开始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不肯逃离战火。而贪婪的人认为所有人都贪婪,所以他们相信所有事都有一个价码,如果你不肯合作,就会被认为是在贪图更高的赔偿条件。谁也不能理解谁,所以也没有必要再谈什么了。”

我知道自己不能让贺定邦失望,我更不想失去自己在黄金庄园的那套小公寓,我不知道贺定邦为什么会选择让我来啃这块硬骨头。

3

2004年6月至11月,我在中国南部赫赫有名的新南报社主办的演讲比赛中顺利晋级复赛,9月下旬,我从铁马屯乘火车赶去广州,参加全国十六进八角逐战。据观察,我所面对唯一有实力的竞争对手竟然是一个白血病患者。新南报社和比赛最终产生的冠亚季军有三年的签约期,为了签约六个活人,而不必埋葬一个死人,在季军淘汰赛中他意外出局。经过两周的决赛,我终于拿下冠军。两天后,大赛组织办在广州越秀公园附近的一家酒店举行了颁奖典礼,而那个白血病患者,他在此后不过三个月的时间里就死掉了。

那天晚上,颁奖典礼结束之后,我们相互祝贺合影,回到酒店房间,我在一首叫《黄金梦想》的歌曲中跳起舞来——我相信这是自己一切好运的开始。

见到宗土后的第二天,我再次接到了那个熟悉女声的来电,她通知我去一趟梦邦大厦,说贺定邦有东西要让她转交给我。

我在公司六层的会客室等候她的到来,会客室的门口角落放着一盏敞口水晶杯,有两尺高左右,里面是一团模糊的红色,我走过去朝里面望了一眼,发现那是些散乱的百元钞票。

不过十分钟,我开始听到一串清脆的脚步声,它由远及近,朝会客室走来。隔开印着冰花的玻璃墙面,一个渐渐清晰的身影朝我走来,那是一团模糊的红色,那颜色让我想起水晶杯中的钞票。从门的缝隙中望去,我看到她穿着一条鲜红色的长裙,露出一抹洁白的肩膀,脚下尖利的鞋跟撞击着地板,发出类似美丽骨骼相互碰撞的凌厉声响。一只手伸过来,握住银色的门把手,她推开印着雪花图案的玻璃门,带来了一袭奇异的清香。她的笑容明媚如光,嘴角两侧涌现一对浅显的酒窝,她的笑声细碎悦耳,仿佛玉粒落水,荡漾着几丝旧日的涟漪——我怎么能忘记这个女人,她的名字叫韩心野,数年前,我们在大学剧团和另外两个人搭档主持过几次学院级别的话剧晚会和颁奖典礼,那时候的她对我颇显热情,尽管如此,对她,我知之甚少。

“老同桌!”这是她的开场白,“真是想不到呀,想不到我们会在这种场合重逢。”

“你在这里是……”

“我是贺定邦的行政助理之一,”她坐下来,用右手摆出一个打电话的造型,“公司前两个电话都是我打给你的,你肯定没听出来我的声音吧?”

“即便你现在站在我面前,我也要喘一口气才敢认你,你现在变化多了,漂亮得无可挑剔。”

“你还是那样贫嘴!”面对我的奉承,她开心地笑了起来:“今年元月份的时候,我无意间看了看梦邦的内刊,我竟然在上面看到了你的名字,你获得冠军的那个演讲比赛,梦邦集团是新南报社最大的第三方赞助商。真的很难得,你居然还和大学时一样,一样年轻,一样温和,还有点害羞,你甚至还坚持着靠‘嘴巴’挣饭吃!你这些年的努力和收获,我可算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见证人呢。”

听到这些,我羞愧地笑了。

“我还特地在网上搜过那场演讲比赛的决赛,你可真是了不起。好运注定会让有才能的人把握住,所以上个月初,当贺定邦忽然要让我帮他推荐个能说会道的人,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那时候你还正好住在铁马屯,我当时就想,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啦。”

那株羞愧的藤蔓迅速爬满了我的面颊,我发现自己只是一味地说着谢谢。

“两周以前本来应该是我见你的,但是因为上海那边临时有事要去,竟然让你见到了贺定邦!你知道吗,我这个行政助理,一年最多也就见他五六次。”

我愈加不安和局促起来,她接着说道:“老同桌,铁马屯的事怎么样,还好办吗?”

“我去找了宗土一次,情况还可以吧,他很固执,跟别人不太一样。”

“肯定不好谈吧,分给你的这户姓宗的,可是最倔不过的了。”

她停了一会,开始翻自己的提包,从里面翻出一盒名片递给了我。那是一种高档名片,配有三个铜质名片夹盒,我取出一张,名片是250克法国白卡材质,烫金凹陷楷体字,散发着一种类似名贵墨水的香味。上面印着梦邦集团的标志,我的名字,我的电话,职位,甚至我的新住址。

我的余光瞥见她那对我满怀期待的眼神,忽然里面闪过一丝犹豫,她说:“老同桌,说真的,你希望铁马屯被开发吗?那可是你住过五年的地方呢。”

“我当然希望,铁马屯被开发就像金河上要建桥一样,这都只是时间的问题,我由衷地想要逃离那个地方,那里……几乎没有新鲜的空气。”

她欣慰地笑了,说:“即便没有梦邦,这种事也会有别人去做。我相信别人会比我们干脆野蛮多了。除了贺定邦,还有哪个地产集团的高层会亲自跑到搬迁户的家里去?天马湖畔的搬迁户就是一个典型,当时十七户本地人联合起来拒绝搬迁,甚至威胁要集体自杀,闹得不可开交,谁也没办法,可是贺定邦花了半个月挨家挨户上门拜访之后,不过一个星期,这十七户人就同意搬迁了,没一个人再抱怨什么。”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红色的礼品盒给了我,那是一个定制的礼品盒,正面是两尺长的正方形,约半尺高,盒子上有一块镀金色凸起,是一把手枪的形状。

“贺定邦不但是字画珍玩收藏家,他还有别的嗜好。打开看看。”

这是把54式7.62毫米手枪,是中国仿前苏联TT1930/1933式自制手枪,懂枪的人无不认识这款经典枪支。

“我是不懂枪的。你懂吗?”

“这是54式,在中国,这把枪的产量是数一数二的,不稀奇。”

“这是贺定邦的收藏品,一直都是他亲自在做保养。”

她的意思是要我把这个收藏品送给宗土,那个在中越战争中受过伤的男人肯定喜欢这份特别的礼物。

她送我出会客厅,我看了看那座装着百元钞票的水晶杯,她告诉我:“梦邦总部的人,要是迟到了就得扣掉当月七百元的全勤奖,而且每迟到一分钟就要加罚一百放进那个杯子里。现在里面应该有二十五张,那是贺定邦因为有一次开会自己迟到了五分钟才放进去的,他很少来公司总部,定好了开会时间,万一自己迟到了,五倍罚钱。”

她伸出一把纤细的手指,又补充说:“其实这也是我听说的,那些钱是两年前放进去的,我做这个助理才一年半。”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满脸都是骄傲的神情,那骄傲在收尾时,忽然变成了一丝娇羞。

4

我在下个周三晚上重回铁马屯。

夜晚的铁马屯充斥着可怕的人流,狭长的街道两侧满是廉价的商铺,补丁一样的招牌,色调贫乏的霓虹灯,摩肩接踵的行人,铁马屯参差的绚烂是对新城区繁华地段的一种拙劣的赝造。日落之后的夜晚,金河南岸的这座海市蜃楼因对财富的渴望而变得愈加真实。

铁马屯街道两侧,七层左右的建筑首尾相连,窗户一律窄小,灯光一律昏黄,蜂房一样在铁马屯紧密排列,到了南二街尾庄村,忽然出来一个缺口,那里就是宗土家的庭院。宗土的庭院小楼保留着十多年前铁马屯的建筑风貌,在时间的飓风之下,它没有选择扶摇而起,在财富席卷而来的巨浪之中,他也不愿选择随波迁徙。

我按响了大门上一个米粒大小的红色门铃按钮,一分钟后,宗土的妻子过来开了门。她是一个三十五岁左右清瘦的女人,宽松的黑色装束,高挑的身材,白色发潮的皮肤,脖子上戴着细细的银链,眼角有了浅细的鱼尾纹,却画着精致、考究的眉。

“宗土这周上的是夜班,明天白天才会回来。”

“没有关系,我可以下次再来,只是这样东西麻烦你转交给宗土。”

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诧,注视了我几秒钟,又渐渐恢复了神态:“我知道你是谁,进来坐吧。”

在一片暗青色的夜晚里,我来到宗土的庭院。那是中国中北部某些地区特有的一类建筑,既增加了层数以拓展空间,又保留着礼制建筑盲目的胆怯和虔诚,它风格诡异,看上去极不亲切。三米左右的院墙顶端插满了玻璃碎片,带有遮荫走廊的红色大门,贴着猛虎下山图瓷砖的迎门风水墙;搭了葡萄架、种着石榴树的荫凉庭院,在庭院的东西两侧各有一个厢房,然而昏暗的木门上各挂着一把好像积满了灰的大黄锁,看来只是被当做仓库使用;庭院的主题是座庙宇一般的双层小楼,很宽的红色双扇正中门,左门开着,客厅里墙的正中间最好的位置贴了一张巨幅神道教全神图;全神图前摆了一个硬木质敬神桌,上放三只青色细口瓷瓶,瓶口各插了一束塑料绿叶红花;全神图正前有一尊红泥烧制的粗糙香炉,盛着细细的沙土,上面积满了香烛的粉末和蜡烛的泪潭。

这里也是客厅,仿佛谈起话来皆有众神旁听。

她示意我坐在沙发上,电视剧播放着综艺节目,声音放得很低,一个身着华丽服饰的合唱团正在喜悦中忘情高歌。

我有些尴尬和幻听,问:“电视里在唱的是《黄金梦想》吗?”

“不是,是《收获的故事》,是另一首老歌。”

她为我倒了一杯柠檬水,水里悬浮着细小的纤维,潮湿的空气在杯壁上凝结出大颗大颗的水珠。

“我想知道你们这次给了我们什么搬迁条件。”

“新城区有很高档的安置房,刚建好的黄金庄园三期工程附属楼,而且可以同时享有铁马屯的回迁条件,具体回迁面积根据现有住宅第一第二层的实际面积分配,二层以上的住宅以赔偿金的形式进行补贴。不过你这里的住宅只有两层,情况比较特殊,我会帮你协商补偿金。另外还有其他杂项补偿金,数目也很可观。你不用担心,我基本上属于第三方,所以会尽量为你们争取到最高的补偿条件。”

“你真是太亲切了,这次倒是什么都好商量了。”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就说:“你可以慢慢考虑。”

“慢慢考虑?你还不知道情况吧?”她反而有些疑惑,笑了一声,说,“看来你不了解自己代表的企业。铁马屯的前期搬迁工作在前年就开始进行了,虽然土地拍卖是在半年前,不过贺定邦对这块地可是志在必得。”

我有些疑惑:“可是,铁马屯不是才拍卖不过半年吗?”

“去问问你的同事吧,你所开出来的条件,哪怕是贺定邦亲自过来,也是他能许诺的底线了。我敢说,铁马屯在两个月内就会开始落实搬迁,到时候你不妨过来看看。我们哪有太多的时间考虑?”

“我以前在这里住过五年,刚刚搬走不过一小段时间,如果你说的是事实,我会知道的。”

“你太小看这里的人了,除非接到限期搬迁的通知文件,铁马屯的房东不会向外地租客透露一个字。越大的事儿越容易出岔子,一耽搁或许就是一年,谁愿意承担这种损失?房子总要租到最后一天。你曾经在这里住了五年又怎样,对于本地人来说,对于梦邦地产来说,你终究都是个外地人,你融不到这个地方,你也不了解贺定邦。”

这种自信的态度令我深感不适,眼下这个女人,在跟宗土结婚之前,也不过是个外地人,如今摇身落户,却变得比本地人都高傲凌人。

“无论如何,看来事情总还是有商量的余地,你不妨跟宗土考虑一下我刚才的条件。”我没有耐心再谈下去,于是礼貌地取出了一张名片,双手递送过去。

她接过名片,随手放在了茶几上。

我想应该到了离开的时间,于是把腿边的礼品盒捧到胸前,说:“这是件收藏品,也差不多算是半个古董了,宗土肯定会喜欢的。请你转交给他。”

她接过盒子,放在茶几上,又把名片拿起来放在了盒子上面。

我起身走出客厅,踏进庭院。

“喂!马先生,”她忽然叫住了我,“你……见过贺定邦吗?”

与之前的高傲极不相称,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嗫嚅起来。

“贺定邦?”我回过头去,“我只见过他一次。”

她低着头,由于背着灯光,面孔变得黑暗,“要是在别的地方,他应该已经开始挨家挨户亲自登门拜访了吧?为什么这次他没有……”

“我也不清楚,那都只是传闻罢了。”

5

1998年春节,我听到一首当时发行的叫做《黄金梦想》的著名歌曲,它词作振奋,旋律激昂,一经发行立刻红遍大江南北。千禧年过后,我变得有些幻听起来,药物和心理治疗都无法阻止《黄金梦想》的自动播放,到了2004年,《新南周报》全国演讲大赛晋级赛的时候,这种情况开始进一步恶化,《黄金梦想》的旋律和歌声开始频繁在我的脑海深处奏响。某些夜晚,这头声乐巨怪会带着一团金色的迷雾闯入我的梦境,这首赞颂未来与梦想的歌曲被乱声合唱,由极不完整的只言片语变成如千万蝉鸣一般聒噪的群响。那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它对我的渴望仿佛要比我对它的渴望来得更加强烈,我在这种彼此默契的渴望中竭力奔跑,穿过金色的迷雾企图看清它的全貌,而终于在即将触及它的无限近处重重地跌倒下去。

漫长的一周过去了,宗土收到了我的礼物,却没有打来电话。

那个周六,我接到了韩心野的电话:“你知道吗,铁马屯的前期搬迁工作已经基本上完成了,现在整个铁马屯还剩十九户没有谈妥,老同桌,你负责的那户怎么样了?”

“我在等他们的电话。”

“老同桌你知道吗,铁马屯这种地段,当未谈妥的搬迁户降到二十户以下,我们就开始印发搬迁通知书了。也就一周左右的时间,整个铁马屯基本上就搬空了,半个月后,本地人自建的出租房开始拆除,那景象会吓到最后那些拒绝搬迁的人,没有人愿意生活在空荡荡的废墟里,到时候,事情反而更好商量啦。”

我被这种速度所震慑:“宗土的妻子说的是真的?真的要这么快吗?”

“当然了,姓宗的那户,公司在去年就已经安排了两个代表谈过很多次了,你可是我们最后的杀手锏,你能开出的条件也是最好的。不过我以为两周左右的时间就够了呢,老同桌,你要加把劲呢。”

“其实并不都是价码的问题,我几乎已经跟他们谈好了,只等他打来电话。现在,我只能用最高的条件和最长的耐心来表示自己对他们的尊重,要是这两天有什么变故,事情可能反而会搞得更复杂。”

“公司规划的期限是不容商讨的,早几天不行,晚几天的话,损失无法估量。”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还有多少时间?”我感到一种身处事外的不适。

“搬迁通知书的印发时间是下周一,现在正是周末,或许那里的外地人已经正在撤出铁马屯了。”

我匆忙往铁马屯赶去。我突然开始留恋那个居住多年一度憎恨的地方,当居住和逗留过的地方一个个变得面目全非,我忽然有了一种脚后踩过的大地不断塌陷的危机感。铁马屯的搬迁通知书周一才会印发,协商搬迁的消息秘而不宣,落实搬迁的消息却不胫而走。在出租车向西行驶的路上,开始出现一些货车和柴油三轮车拉着家具电器零星逆向而去,越接近铁马屯搬家的车辆就越多,像暴风雨到来前感受到大气低压的蚂蚁,慌乱无序,组成不断的细流。此时此刻,金河南岸的铁马屯是一派匆忙、焦虑、恐惧的场景,夹杂着叫喊、争吵和孩子的哭泣。我从没看到如此慌忙的场景,商铺已经在短短的两天内率先搬离,拆毁的门头,砸穿的隔墙,超过两米的粉尘在街道上弥漫,伪装成大都市的繁华景致瞬间变得如此凄凉。以青年男女为主要群体的外地人在粉尘颗粒充斥的街道上手忙脚乱,出入在青灰色的楼层,搬出匆忙包装好的行李,汗水和粉尘在他们的胸口凝结,他们怀着焦虑的心境匆忙逃离铁马屯,赶去城区西南更远的郊外村庄寻找栖身之所。

宗土的庭院被粉尘吞没,他推着一辆自行车走出大门,下巴上挂着一只医用口罩,满脸争辩后的怒容。

看到我,他变得严肃起来:“谢谢你送我的礼物,但是请你转告梦邦地产的那些家伙,什么合同都没签,他们敢动我家的一捧土试试。”

“我们有没有时间再谈谈?这周我都在等你的电话,我真的不知道这里已经开始搬迁了。”

“我要迟到了,”他抬手看了看腕表,又说,“没有关系,你知道吗,我已经无所谓了,一切都听她的,其实一开始就是她在坚持。你去跟她说吧!”

他指了指身后,意思是说自己的妻子。我努力摆出一个愧疚的苦笑。他戴上口罩,骑车走了。

我想我得到了宗土的许可,于是我小心翼翼走进门去。透过客厅门前的隔尘门帘,我看到宗土的妻子正伏在沙发上哭泣,她抖擞着肩膀,后背轻微地耸动着。

看来我进来的不是时候,她侧脸看到了我,先是一瞬的惊诧,紧接着她用婆娑的泪眼凝视了我几秒钟,仿佛在我身上有着某种她所渴望的答案。

我惊慌失措道:“真是对不起,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马先生!”她保持着卧倒在沙发上的姿势,保持着双眼满盈的泪水,侧肩回过头来,说,“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你能帮我见一面贺定邦吗?”

这让我始料未及。

6

1992年7月,宗土的妻子从河北保定来到铁马屯,在夏天将要过去的时候,她认识了一个来自湖北襄樊的男人。他是军人家境出身,相貌得体,笑容温和,普普通通却又野心勃勃。在铁马屯,他们一起渡过了并不如意的一年,他沉默寡言,却总是在夜晚发出愤怒的梦呓。一年后,他应朋友之约去了上海,不辞而别,没了音讯。1995年,因为租金暴涨,她从铁马屯搬到南二街尾庄村,在这里,她认识了离婚不久的宗土。

千禧年过后的一天,那个襄樊的男人回到铁马屯。就在宗土庭院的街道里,他从一辆金黄色的汽车里走了出来,这辆罕见的改装车停在街上,引擎轰鸣的声音马上就引来了路人的围观,各家的小孩子三三两两地被吸引过去。那时候她正在屋里挑选千禧年的十字绣图案,忽然听到街上乱糟糟的,就放下图案,走出去一探究竟。她从街上看过去时,他正一脸的欢喜,低下头去,正企图阻止往车上乱摸的孩子。他抬起头,看到她时他的脸僵了一下,紧接着,笑容重新在脸上绽放开来,她一步步来到他面前。他向她伸出手臂,当他看到她手指上的婚戒,看到随后开门而来的宗土,忽然他眼里的光芒消失了。好像认错了人一样,他朝她伸出的手跳出原来的曲线,落在她的肩膀上,他用推开孩子的礼貌动作轻轻把她往旁边推开一些,转过脸,又急切地向别处搜寻去了。当宗土就要走到他们面前,他迅速把头低了下去,两步退回倒车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汽车开走了,四周的孩子欢喜地尖叫起来,她忽然凝固了。

“后来他和一个小自己十五岁的女人结了婚。人就是这样,不管是爱人、朋友还是亲人,一旦离开了,失去了,一年,三年,五年,最后大家都还是坦然接受了整件事情。有时候想想,生活真是莫名其妙、没有乐趣、没有价值。不过我还是希望他能见我一面,我就是不知道那天,他为什么连跟我说话的勇气都没有,我试着主动去找过他,现在的世界真是奇怪,我能天天在报纸、电视上见到他,却永远不能见到他本人。我真的想见他一次,这已经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随后,她沿着楼梯走上二楼,一阵开锁和翻找声过后,她跑下来,递出来一张照片。

“把这个给他。”

拘谨的笑容,清瘦的身材,凌乱的短发,无论如何,这张青涩的面孔都难以同那个肩上悬挂着众多光环的贺定邦联系起来,但他们确实是同一个人。如今的贺定邦或许可以拿这张照片来当做自己励志演说时的完美道具,而至于照片背后那段受挫的感情,他必将羞于面对。

我发现坚守或是搬迁的选择忽然变得复杂起来了,假使一切属实,她见贺定邦的心是如此偏执,能够让宗土的庭院在铁马屯扎下粗壮的根枝,非贺定邦亲自前来不肯罢休;而贺定邦对宗土的逃避却又会扣动整个城市尊严的扳机,敌视的子弹挟风带雨而来,海啸一般怒吼着要将这座庭院连根拔起,揉成碎片,再用比黄金还要贵重的楼盘加以镇压。

我由衷地不愿参与这种较量。

次日,我向韩心野吐露了自己所有的顾虑,她看着那张老旧的照片,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样太冒险了,谁都不知道贺定邦会有什么反应,”她捏着茶杯柄,说,“这是在戳他的软肋。我们做下属的不应该知道这种事,更不应该掺和进去,搞不好我们都会被辞退。”

“可是我已经答应她了,三天内给贺定邦传话,把照片转交给他,”我忽然感觉尴尬之极,“不然这样,你把照片放在信封里转交给他,就说是我的意思,让我来承担风险。”

“不要说这种话,谁也替别人担不了一点责任,这是梦邦的体制。照片给我,贺定邦现在在深圳,我尽量在电话里跟他解释吧,争取在明天把照片用特快寄给他。或许他根本就不想要它,或许他根本就不在乎。”

她满脸忧虑地把照片扔在了桌子上。

7

三天后,2005年5月4日上午九点四十分左右,一名中年女子从梦邦大厦十二楼休息区的盆景阳台坠楼身亡。急救车和警车陆续赶来,坠楼者没有随身携带任何证件,她没有携带手机和钱包,她不是公司职员,不是清洁工,她不请自来,没人知道她是什么人,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来梦邦大厦,更没有人知道她为何会突然坠亡。第二天,宗土在报纸上认出了她的服装,那是前天她准备出门时穿的黑色长裙,她本来打算去参加铁马屯保定老乡的散伙聚会,他以为她是要去见某个男人,为此他们大吵了一架,她没有带手机和钱包就摔门而出。

宗土的出现让摸不着头脑的记者豁然揣测到了“坠楼事件的真相”,鉴于宗土妻子的身份,媒体把她报道成了一个憎恨开发商的神经质女人,一个使用极端方式来宣泄不满的“钉子户”,一种社会戾气的化身,媒体字里行间所表达的同情更多的则是面向她的“近乎愚蠢的冲动”。谁也不能奢望有人能够知晓她的秘密并设身处地的理解她的烦恼,当她坠落在地,粉碎在梦邦大厦金色的棺材或是元宝之下,当余烬从她的双眼瞬间熄灭,她所偏执、在意和怀疑的一切都随着那残缺的肉身落下了帷幕。

我鼓起勇气,最后一次来到铁马屯的时候,宗土的庭院大门紧锁,再打电话,他把我的电话挂断,打到第三次,他接通电话,用仇恨的语气说:“这都是你的错!”

一切都超出了预期范畴,我的工作就这么结束了。

四天之后的周一,《新南周报》头版报道了铁马屯的搬迁情况,评论员声称这是“开发商积极高效地提前预测所有阻力并防患于未然,把城市发展所触发的社会矛盾降到了最低点”的一次“模范搬迁案例”。和本地媒体不同的是,关于宗土妻子的境遇,它只字未提。

不知道看到这份报纸的宗土会怎么想,我丢开报纸,茫然接了壶水。我打开电水壶的电源,这时候门铃轻响起来。从猫眼里,我看到了韩心野焦虑的神态。

这是她第一次拜访我的住所。我开门让她进来,韩心野的脸有些苍白,或许是没有化妆的缘故,她来到客厅,从口袋里取出那张照片,说:“老同桌,原谅我,我确实想要帮你,但是三天太短了,我没有机会……我还没顾得上……”

我接过照片,沮丧地坐在沙发上。

“要是我提前把照片寄给贺定邦,或许就不会出事了,我想再等等机会……这太吓人了……”她竟然哭了起来。

“这件事不怪你,一切都太快了,根本就来不及。”我轻抚着她的肩膀。

她忽然抬起头来,双眼因恐惧和泪水而变得通红:“老同桌,关于那个女人的事,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如果让贺定邦知道了——我们就一无所有了,他肯定会怪到我们头上……”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以后谁也别提它了。”

听到我的允诺,她渐渐平静下来,水烧开了,水壶尖叫着。

韩心野木讷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取出茶具,取出茶叶罐,按部就班地沏着茶,茶具在我的指间叮当作响,那过程舒缓漫长,仿佛所有的不幸都未曾发生。门铃又响了,我一面过滤茶叶一面答应了一声,正准备放下茶具,韩心野就先起一步,走过去开门了。我冲她笑了笑,正要低头继续,一声巨响把我手中的茶具惊落在茶几上,紧接着又是一声……两声巨响过后,一股焦煳味弥漫过来,当我冲到门口,韩心野已经倒在了地板上,血腥和火药味扩散开来,血液爬出她的身体,在地板上迅速蔓延。

我开始剧烈地耳鸣而来,脑海里居然不合时宜地响起了《黄金梦想》的歌声,作为一首哀乐,它在最意外的死亡时刻轰然奏响,像海啸一样狂暴地袭来,拍打在我混乱的意识上,把所触及的一切咀嚼得粉碎。

8

后来,我从现场报告中得知,韩心野还没有来得及把门打开,就被子弹击穿在地,而那把54式手枪就躺在门外走廊的地板上,旁边还有一张我的名片,它被捏得皱成一团。宗土在6个小时后被民警抓获。警察找到他的时候,宗土正坐在金河南岸的河堤上,双手不停地发抖,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工作服,领口处的扣子上挂着一只墨镜。血液检测证明他在事发前喝过酒,对自己误杀韩心野的罪行他供认不讳,但他始终不肯透露自己是从哪里得来的子弹。

或许愤怒和绝望是世界上的最敏锐的探测器,它能找到任何你想要的凶器。那两声枪响过后,我对《黄金梦想》的幻听是如此强烈,它仿佛是来向我道别的,从此以后,再不响起。

媒体对韩心野的死亡做出了最恶意的臆测,不过半个月,我就被梦邦集团从黄金庄园扫地出门。根据规划,铁马屯未来的工程项目分为两期,分别是一期滨河别墅区和二期金河游乐场。最近一次看到贺定邦是在电影院的片头广告里,那是几秒钟关于铁马屯滨河别墅区的财富访谈片段,在15米宽的3D巨幕里,他一改往日向我展示过的友好,露出了满脸的威严。

(责任编辑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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