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高是自杀的吗

2015-11-26 06:50沈语冰
读者欣赏 2015年11期
关键词:文森特史密斯

文/沈语冰

凡·高是自杀的吗

文/沈语冰

他把脸仰向太阳,用左轮手枪抵住身体,扳动扳机。他倒下,脸埋在肥沃的麦田松土里——生生不息的土地——回到他母亲的子宫里。

欧文·斯通在他长盛不衰的畅销书《渴望生活:凡·高传》末尾,书写了“凡·高自杀”这个高潮迭起、惊心动魄的时刻。

在这个人人皆知的描写后,特别是在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好莱坞电影《凡·高传》(柯克·道格拉斯出演文森特·威廉·凡·高)风靡世界后,后世的人们终于在凡·高的自杀中,将一个现代先知和艺术家的浪漫形象推向了高潮。然而,2011年美国新出版的《凡·高传》的两位作者奈菲和史密斯经过深入而细致的研究,几乎彻底推翻了这一凡·高传奇。这两位作者并非无名之辈,他们此前合写的《波拉克传》得过普利策奖。

关于用枪自杀没有任何物证——没有发现任何枪支。文森特在离开拉乌旅店时所带的那些绘画工具——画架、画布、颜料、画笔、素描本,一件都没有被找到;自杀发生的地点从来没有被最终确认过;没有进行过尸检,那颗致命的子弹没有被取出来;没有找到任何目击证人。事实上,没有任何人可以站出来确证文森特在自杀发生期间——这段大约5个小时的时间内的行踪。(《凡·高传》)

相信绝大多数读者和我一样,在为《渴望生活:凡·高传》中的动情描述完全倾倒之后,从未想过凡·高还可能有别的死因,也未设想为这一“自杀事件”,后世的人们还应该追寻当年查案的种种细节。我们以为,凡·高的自杀从一开始就是毫无疑问的事了。

然而奈菲和史密斯几乎巨细无遗地将关于这一事件的细节疑点都呈现给了读者:

即使有一名警察第二天就着手调查此事,发生地附近的所有证据仍消失得如此之快而且再不见踪影。以当时的伤势,文森特根本无法在事后清理得如此干净,除了有罪的共犯,没人有理由将他遗留下的不值几个钱的大部分画具拿走,藏起来,或是处理掉。

首先,枪击是在腹部而不在头部;其次,子弹是以一种不一般的倾斜角度射出——而自杀中子弹通常是直射进去;再者,子弹显然是从距文森特很远的地方射出,远到他根本不可能扣到扳机。

他最近的信件充满了轻松愉悦的情绪,以及对他在奥威尔的新家引人入胜的描绘。事实上,在事发前几天他订购了大量的新颜料和其他一些生活用品——这些完全不像一个打算要结束生命的人会做的事,尤其是一个对花他弟弟的钱如此敏感的人。

一星期后(8月7日),当地报纸《蓬图瓦兹报》上的一篇报道反驳了关于自杀的耸人听闻的谣言,并且直截了当地将这次事件报道为一场意外。(《凡·高传》)

奈菲和史密斯甚至还分析了那之后的各种来路的传闻:始自何人何时,又由何人如何转述,还有何人的叙述会因哪些意图而可能有所歪曲。他们把每一个环节都分析透了——这些刨根究底的质疑和反思,使得这篇研究性的著述读起来比任何侦探小说都要过瘾。

艾德琳(凡·高最后居住旅店的老板的女儿)顺应不同时间和场合而改变她的描述的例子很多,而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在最后的几次采访中(1960年代),她惊人地承认了杀死文森特的那把左轮手枪属于她父亲——这是在过去的70多年里,无论是艾德琳还是她父亲都从未主动承认过的事实,虽然人们对文森特获取这致命武器的地点和动机展开过深入调查。(《凡·高传》)

在海量资料的支持之下,奈菲和史密斯提出了一种重构,而这一举解释了此案中所有的疑点。这一推翻陈说的意义非同小可,人们必然会问,流行了将近一个世纪的凡·高神话,还能存在下去吗?正如朱丽娅·弗雷在《华盛顿邮报》上所写的那样:

说到凡·高的死,奈菲和史密斯认真地查阅了证据,得出结论:凡·高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不是自杀而死的。他应该是在一个院子里被枪杀,而不是在一片田野上;他是被几个调皮捣蛋的少年弄伤,也许是出于意料。尽管子弹以不大可能的角度,从太远的地方射入他身体,但凡·高宣称“我弄伤了自己”,这样那几个孩子就不会受到指控。“不要指控任何人,是我想自杀。”如果是不可治愈的癫痫导致他发疯,他并没有为了一个妓女割下自己的耳朵,他是被几个小流氓枪杀的,结果会怎样?全部有关凡·高的文化产业——展览、学术研究、咖啡杯、摇滚乐——还能保留下来吗?(朱丽娅·弗雷《华盛顿邮报》)

我认为这正是新的凡·高研究最值得重视的贡献之一,其意义远远超出了澄清凡·高死因本身(当然澄清这一点已经意义非凡)。由于凡·高的死关乎他的整个人生、他的人格、他的艺术,关乎已经流行了上百年的有关他生平和艺术的浪漫形象,因此尽可能合理地还原历史真实,其意义将是全方位的。正如论者所说:

他们挑战了他自杀的习见,提出凡·高很可能是被一个来自巴黎富裕家庭的下流少年枪杀的。这个下流胚子的恶劣行为包括折磨那古怪、衣冠不整的特立独行者,也包括玩弄枪支。他们的证据,就像他们那些一点点削弱一直以来受人尊敬的传说的修正论观点一样有说服力。(大卫·达奇《圣法朗西斯科编年报》)

当然,凡·高不是死于自杀,而是死于他杀(尽管可能出于意外),这观点远不是本书作者第一次指出的。第一次指出这一点的,是著名艺术史家、印象派和后印象派运动史专家约翰·雷华德。只不过雷华德的观点来自他在奥维尔听到的凡·高死亡的另类版本,而且并没有深入考究。而本书作者,则对这一另类版本详加研究,他们对凡·高死因的重新描述和推理,达到了最专业的法医、最高明的侦探所能达到的程度。几乎所有论者都对这一点津津乐道,例如:

他们以令人震惊的细节,讲述了凡·高那充满了惊厥的生活……也许,他们最大胆的推理(以“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作为开端的免责声明),就是凡·高并不是自杀的。他们驳斥了当时的人们那些前后矛盾、自私自利的解释,相反却依赖于关于伤者弹道的医学分析,以及一个承认自己当年在奥维尔拥有一支手枪的少年数十年之后的自白性声明……他们得出结论认为,凡·高……选择了“像一个殉道者”那样死去,而不愿将折磨他的年轻人卷入案件中。(凯瑟琳·朗《达拉斯晨报》)

除了历史学家的严谨,这一点当然也得益于二人毕业于哈佛大学法学院的教育背景。奈菲和史密斯对法律的熟悉,无疑强化了其描述和推理的合理性和可信性。他们甚至还咨询了两位职业律师(一位被告律师,一位原告律师),重点查证了当年的警察局包括凡·高本人在内的笔录。他们对凡·高及其他人的笔录的探测,堪称司法鉴定的奇迹。

相信每一位读者都会一边阅读,一边问自己:假如我是陪审团的一员,我会认定凡·高是自杀的吗?这是一本严谨的研究性传记,它不会言之凿凿地告诉你是或不是。重要的不是从已然模糊的史料中建立一个新的意见,而是松动已有的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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