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的多重叙事(中篇)

2015-12-04 16:15李国彬
鸭绿江 2015年12期
关键词:爹爹野猫铃铛

李国彬

疤痕之谶

铃铛,你问过我,人什么时候最快乐?我说,这要因人而异,譬如对于你来说,在母爱的外面最快乐。

按照这种说法,你在1岁到12岁之间是最快乐的。在这12年里,你跟你的爹爹、奶奶和父亲在上海生活。那时,你大姑做烟酒批发,已经成了气候,你们去上海,就是奔她的。

在上海读完小学后,如果再待下去是没有学籍的,为此,你随你的父亲回到了老家留长县,然后在你现在的班主任林文广的帮助下,开始在留长县城读书。为了照顾你,你父亲则挑起了水果挑子,在小城里四处叫卖。

相比上海,留长是芝麻掉进米箩里,小得看不见眉眼,但是,这是你的故乡,生活在这里,正如你在作文里写的,你的脚趾间会有一种细密的如同织锦般的扎实感。但是,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你的烦恼很快就来了,而且不出你奶奶和你的姑姑们所料,正来自于你的母亲。

关于你的母亲,你一点印象都没有,因为你离开野猫滩时还不到2岁。只是这些年来,你发现了一个问题,你那些在上海的亲人们从来就没有提到过你的母亲。你曾经也向你父亲打听过,你父亲的表情很冷漠,显得很不自在,整个人如同一个蹩脚的架子,怎么也放不平,那天,他没理你。接着,你问过奶奶,你奶奶只是很奇怪地看了你一眼,也没搭理你。

那天是中秋节,你7岁,当你看到月饼时,你的心里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残缺感。你又向你的奶奶问到了你的母亲。你认为,在这样一个日子里,母亲不在场,你们的节日就有了补丁。你记得吗?你奶奶就坐在你的右边,她突然就发火了。她一把夺过你手上的月饼,又狠狠地戳了一下你的脑袋说,以后别提你那个妈,她是魔鬼!吃人!你这个不讲情义的小东西。你奶奶教训你时,脸色煞白,像一钵子混浊的米汁,唾沫溅到你脸上时,如同有人向你洒了一把粗粝的沙。

有一天,你二姑忽然对你说,铃铛,如果你一定要打听你妈的话,那你就去问问你爸脊梁上的那道疤吧。你也可以问问你自己膀子上的那些疤。

你父亲的脊背上的确有道疤,很长,很深。你父亲的背很黑,那道疤看上去,能使人想到在黑土地上走过的犁铧。而你小臂上的那些疤痕则像是一朵朵绚烂过度的花,让你忌讳和忐忑。尤其是在夏天,尤其是在你到了6年级后,你最担心的就是不小心裸露出了自己的小臂,因为你觉得你小臂上的那些花朵会让你的同桌恶心。最主要的是,你长得太漂亮,连学校门口那个卖棉花糖的独眼老太太都说,真想把这个小女孩抢回家。可是,这些疤痕却让你的美丽打了折,也使你屡屡失去了许多集体生活的乐趣和诸多表现天分的机会。记得有一次,香港中环影视公司因为要拍《最后一个公主》来校选秀,你一眼就被看中了。对于你来说,这是多么奇幻啊!因为它符合你长大后的一贯幻想。当你放学时看到那些有钱的父母和当官的父母开着小车来接你的同学时,你无比羡慕过、沮丧过,回到你们爷俩的那间出租房后,你不知好歹地问过你的父亲,我为什么就不能生在一个富人家?我的父母为什么就不能当官,哪怕是房东。那时,你觉得你和你的父亲都受到了这句话的伤害,但是,你还是这么说了。现在,你的机会来了:也许一部电视剧就能把你从贫穷中连根拔出,使你一夜间就成为林妙可、小葡萄那样万人瞩目的童星,成为家中的一棵摇钱树等等。而当你因为你手臂上的疤痕被刷下来后,你的这些“等等”都成了一串串可笑的小泡泡,成了你的自责和怨恨。你几乎问过上海的所有亲人,但是,就这些疤痕的来头,他们谁也没有告诉过你。现在,二姑的一番话让你敏感起来,你认为你找到了答案:你手臂上的这些丑陋的疤痕可能与你的那个母亲有关,你父亲的疤痕亦然,这里必然涉及到一种伤害,一种阴谋,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无赖的女人

铃铛,那天晚上,你父亲门栓子回到野猫滩时被你母亲发现了。你母亲追到老队长家时,你父亲却跳墙走了。你母亲一直撵到角山口也没有撵上你的父亲。

去年12月初,你父亲也偷偷回过野猫滩,那天,你母亲拦住了他,她向你父亲媚笑。你母亲不会媚笑,她笑起来时像野狸吣食那么难看。她想留住你父亲。她硬是把你父亲往屋里拉。你母亲将你父亲拉到床边后,一边紧紧地扣住他的腰带,一边掀开那床大得出奇的红绸被子。自从你母亲有了你后,就再也不愿意跟你父亲同房了,此时,你母亲的这个举动里有许许多多的话,她觉得偷偷离开她多年的丈夫必然会懂她的意思。而你不知道,此时,你母亲的举动令你父亲厌恶之极,他觉得你母亲现在这个样子,像足了上海那些老旧的弄堂里,几十元钱就可以上一次的拉三。

你父亲的躲闪让你母亲很伤心,她应该流些眼泪,或许能打动她的男人,可是,自从你母亲进了这个家,这些年来,无论是幸福还是痛苦,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至少可以说没有人看过她流泪,她的脸上总是带着笑意。

你母亲见你父亲不愿上床,便慢慢地跪下来,嘴里发出一串串难听的阿巴阿巴的声音。你父亲猛地挣脱了你母亲的手,然后像是要跳过一个巨大的火坑,纵身一跃,夺路而逃。

见你父亲跑开了,你母亲绝望地大叫一声,然后撵上去。那天晚上,你母亲也像今天晚上一样,撵到角山后便停下的。因为野猫滩是留长县最为偏僻的山村,离县城有40多公里,其中在近20公里的山路上可能会碰到野兽。

12年前,也就是你母亲嫁到野猫滩的头年,一个开发商看中了野猫滩的风水,一把手将野猫滩几十户人家的土地都买断了,可是,开发商至今还没有将土地款全部付清。这次,你父亲回野猫滩就是来打听尾款的。那天晚上,你母亲虽然没有留住你父亲,却从老队长那得到了一个消息:你已经回到了留长,在留长县四中初三(4)班读书。

第二天上午,你的母亲就出现在了四中门口。两个门卫声色俱厉地拦住了你母亲。很快,你的母亲和门卫发生了推搡。当时正赶上下课,你母亲和门卫纠缠在一起时,涌来了许多学生。你就在这些看热闹的学生当中,这个来大闹学校的有点无赖的哑巴女人也同样引起了你的讥笑和厌恶。当两个门卫一人扯着你母亲的一条胳膊,把你母亲远远地扔到一棵树下时,你和你的同学们都开心地高喊,再远点!再远点!

一个小时后,你被数学老师带到了校长室,在这里,你再次见到了这个哑巴女人。

你母亲一眼就认出了你,由于激动,她的脸全然红着。她咬着牙,憋足了一股劲看你,这使她的目光很贪婪,样子也很古怪。紧紧地盯了你一会儿,你母亲笑了。你母亲的眼角有一道略显弯曲的擦伤,那是她被卫门拖拽时,不小心剐擦到门框上造成的。此时,你母亲的笑便从这擦伤处一丝一丝地向外浮现着。还有,你一定没有发现,刚才,因为受到阻拦还像疯子一样的她,此时竟然有点羞涩。她显然想向你走过来,但是,她的左脚仅仅动了动,便黏连在了那里。

因为紧张和尴尬,你的脸也涨得通红。你有点茫然而惊恐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哑巴女人,目光中充满了陌生和警觉。显然,这些都限制了你的母亲,令她只是站在那傻笑。或然,她想到了什么,忙从包里慌慌张张地地掏出一条毛巾来,接着又从毛巾里拿出了两块芝麻饼。可能是包得太紧了,那两块芝麻饼被挤得扁扁的,显得黏稠而腐败,这让你感到非常小气,非常恶心。你母亲把芝麻饼递给你时,你不停地后退,你在心里惊呼:这是怎么回事?这个脏兮兮的女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所以当校长问,这是你母亲吗?你连连摇着头,然后像是一只被射中了肩胛的小鹿,跳跃着逃走了。

你以为这个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是你错了。放学后,你发现哑巴女人就站在那棵树下。她在向这边瞭望时,脸上喜滋滋的,如同一个胸有成竹的猎手。你心头一紧,折身回到了自己的教室。

你站在教室门口,心慌意乱,手脚冰凉,手足无措。不远处的一丛树,像一群俗气的女人,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你,目光极其庸俗和闲杂,这使你分外焦躁。你把风帽盖在头上,然后蜷缩在墙报栏下。你坐下来时,出现了耳鸣现象,你觉得这种耳鸣应是被你的懊丧和烦躁一股脑放大的时间。于是,你任由它们像焦油一样在你身边翻滚,你相信时间一定会将那个女人淹没,令她消融和逃遁,可是,直到天黑,你发现那个哑巴女人还站在那。

那天,是一个校警为你解了围,是他把你从学校的后门带了出来。

此后的一个礼拜,你每天都得从后门溜走,因为哑巴女人一直站在那里等你。这期间,你曾经为自己巧妙地摆脱了这个哑巴而暗暗得意,但是,不久你就感受到了哑巴给你带来的巨大麻烦和无尽的烦恼。

在班里,你发现同学们看你的眼神不大对了。你还扇过一个男同学的耳光并和他大打出手,因为这个男同学在你面前学哑巴说话,你觉得这个男同学分明就是在栽赃,就是在讥笑你。而最让你可怕和惊慌失措的是,许多媒体记者开始找到了学校,他们对一个漂亮的女生因为生活富足,从而嫌弃自己的残疾母亲非常感兴趣……至此,你感到,有人开始在你的故事里勾兑了足够多的想象。据你所知,本地自从4年前发生过一件奇闻后,至今再没出过什么大事,现在,你的事情足以让这个等候很久的小城兴奋无比。

而此时,哑巴每天都会准时在学校门口等你。对此,学校出面劝过她,几个保安恐吓过她,那个街道上的负责人也带人驱赶过她,但是都无济于事。

你已经无法正常上课,夜里开始失眠、做噩梦,各科成绩直线下降。你求助过你的爹爹奶奶。他们非常意外和惊慌。你在这边哭时,你爹爹和奶奶在那边流泪。你爹爹还把自己的一只上好的紫砂壶摔碎了。你二姑说,那天,你爹爹有点歇斯底里。

这个让我在班里无法抬头的女人就是我妈?这个要彻底毁了我的女人就是我妈?

你把这个哑巴女人大闹学校的事情告诉过你的父亲。你边哭边这样连连责问你的父亲。你责问你父亲时,你父亲像一段老朽的默默承受风雨的树根,无神地虬在那里。他一声不吭,显得极为窝囊和无助。你父亲一声不吭时,你才能听到一阵阵牙齿的摩擦声。这声音是你父亲的,也是你的。

时间啊!时间!你看到你父亲在这件事情面前的卑小和失措时,你便对时间充满了渴望,你希望时间的质量能变得异常尖锐,最终能彻底戳穿这种围剿和困厄,彻底掩埋这个事情的始与末,彻底磨平那个哑巴女人给你堆砌的痛苦和烦恼的高度。关于这类词汇,我在这一章里好像用了两次,我主要还是想表达你的焦虑和逃脱感。

但是,时间对于你和你的母亲,却做了一次不同寻常的安排。

你发现,两天前,哑巴还站在树下,现在,她开始半躺在那里。她显得很虚弱,眼睛明显下陷,并有一种病态的灰暗,间或,只有听到下课铃响时才会转动一下。你暗暗庆幸,你觉得你的苦难就要结束了:这个哑巴女人坚持不了多久了。

星期三上午,你放学后照样从后门走。就在你走到城北的那段老城墙时,你和哑巴女人遭遇了。她衣服破烂,头发披散,眼圈青紫,脸部肿胀。有一只鞋丢了。她光着脚丫的样子像是一只虚妄和垂死的鹤。你还发现,她的门牙掉了,嘴角有明显的血迹。当时,你觉得她必然经过一次可怕的坠落,这会儿刚从万丈深渊中爬上来。

哑巴女人看到你后,做出了一个奇怪的举动。她脸上带着笑,向你伸出了一只手。她的笑把你吓坏了。你感到她的笑十分狰狞,使你想到了一个充满心机的吸血鬼。你愤怒地鄙视地向她挥舞着自己的手臂,像非洲土著人在驱赶那些无赖而令人讨厌的狒狒。你大声地喊,滚开!快滚开!给我滚啊!这时,哑巴女人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她跪下时,极力向上仰着脸,死死看着你。接着,她又向你伸出了自己的手。你大叫一声,一下子就越过了她。你的行为激怒了她,她向你狠狠地挥了一下胳膊,然后一边用手指不停地刮着自己的脸,一边阿巴阿巴地叫着。

这次遭遇使你有了一种魔鬼附身的感觉,你回家就生病了,再也不想上学了,直到班主任家访。

那天,班主任给你带来的可是一个好消息,班主任笑着说,支佳佳,你胜利了,那个哑巴熬不下去了,走了。

残暴的新娘

铃铛,我是你的班主任,你碰到困难来找我就对了。

这个哑巴的确是你的母亲。关于你的母亲,我能告诉你的也不多。

那天,野猫滩十分热闹,鞭炮声中,你母亲嫁过来了。当时,你母亲没有描眉,没有涂口红,头发也没做,简单得像一朵栀子花。

你母亲的模样很周正,脸上带着笑。对了,你母亲出嫁那天没有伴娘,随他来的只有一个30多岁的男人,说是你母亲的哥哥,也就是你的舅舅。和你母亲相反,你舅舅显得十分紧张,见有那么多人看热闹,头都不敢抬,走得飞快,似乎是他在出嫁。

最有意思的是,你母亲没有像别的新娘那样,恨不得一头扎进新房就不动了。你母亲进了新房后不久就出来了,然后和那些看热闹的人嬉笑、搭腔。当然,你母亲是个哑巴,她和别人搭腔时,发出的都是一个音符,阿巴阿巴阿巴。谁要是夸她,她就向谁竖大拇指,若发现有人斜眼看她,她就笑着向这个人竖小拇指;她向人竖小拇指时,像是手里养了条神灵活现的虫子。

铃铛,其实,我也是从野猫滩走出来的。那时我还在中心校当代课教师。记得,寒假早就放了,没有什么事儿,听到鞭炮声,我也赶过去看热闹。我走近一大堆人群时,就听栀子的那个丈夫小羔子喊,嘁!嘁!个狗日的门栓子拾了个便宜,这个哑巴真漂亮!小羔子说这句话时,显得十分激愤,好像你母亲本来是准备嫁给他的,现在被你父亲抢走了似的。

我走到你母亲面前时,你母亲也向我笑,哦!你母亲有两个酒窝呐!活像你现在这个样子。这时,小羔子用手向你母亲比划,让你母亲给我点烟,还冲我喊,林老师,进门三天无老少,拣软和的,摸几把。我听信了小羔子的蛊惑,准备在你母亲给我点烟时刁难她一下,譬如故意把她手上的火吹灭,或者故意不吸火什么的。没想到,你母亲把火柴燃亮后,还没等我噘嘴,就突然向我的眉毛杵了过来,这把我吓得一个趔趄。你母亲见对我的戏耍成功了,用手背挡着嘴,笑得不行。你母亲那个调皮和俊俏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清楚。但是,对于野猫滩的人来说,关于美丽,关于快乐,那也是最后一次。

在你还没有出生时我就离开了野猫滩。当时因为中心校合并,我参加考试后被选拔到县四中做了教师。又过了一年,当我再回到野猫滩时,听说你的那个家庭已发生了变故。

那是深秋季节,你的爹爹、奶奶、二姑、三姑、四姑和你的父亲带着你突然离开了野猫滩。他们是夜里走的。白天,你母亲在山上砍了一天草,累了,回家后睡得很死,根本就没有察觉。

你父亲他们搬出野猫滩,按常理也无可厚非,因为你父亲他们已经没有了土地,这个时候,大家都在找活法。你父亲他们去上海投你大姑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一大家人都走了,独独把一个哑巴女人丢在村里,这有些太残酷了。但听了野猫滩的人对你母亲的描述后,我大略知道了一些原委。

你母亲有了你后,毛病渐渐就暴露出来了。譬如特别难和人交流,性格非常固执和暴戾,她坚持的事情谁也反对不了,那情形好像整个家庭就她一个人在生活。还有,你母亲出奇吝啬,爱财如命。你父亲每次进城卖东西,她都会早早地站在村口,等你父亲出现时,她就迎上去,然后挨个地掏你父亲的口袋,直到把所有的钱都搜走。平时,你父亲话不多,背地里又是个急躁人,为此,两人常有冲突。在冲突中,你母亲的沟通方式就是突然攻击你的父亲。于是,打你父亲,咬你父亲,抓你父亲,拿刀砍你父亲,不给你父亲做饭,把你父亲锁在家中已经是常事。整个野猫滩的人都看到,你父亲的脸上和身上经常是老疤摞新疤。那天,只因为一件小事儿,你母亲拿起水瓶就往你父亲的脖子上浇。你父亲为了护你,没有躲开,结果,不仅你父亲被烫伤了,你的胳膊也被烫烂了。

你母亲不仅这样对待你的父亲,对你的爹爹奶奶也常有虐待。听说,你母亲打过你奶奶,还咬过你爹爹。

铃铛,我说这句话时,你的脸红了,那就说到这里吧。

总之,当你父亲他们连夜离开野猫滩时,野猫滩四十几户人家都一条声地叫好,我妈就说,这个哑巴终于把一个好人家逼走了。这些年,有些不知情的人也谴责过你的父亲和你的爹爹奶奶,那个一辈子好事的老队长就因为这个事找过村书记,希望村里能找你爹爹谈谈,说不能把哑巴一个人丢在山里不问,说不能把哑巴母女连皮带毛地剥开。老队长这么说时,村书记只是笑,说清官难判家务事,说你母亲是个哑巴畜生扯不清,说村干部三天两头忙政府文件没有时间打这个闲杂。书记还说,如果把你留在哑巴这里,不是死就是伤,即使长大成人,也不会说话,支家这样做没有错的。

老队长是1952年干的队长,现在已经是过气人物了,村书记这样说,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铃铛,关于你的母亲,我能知道的就这么多,我不知道我的话有没有解答了你心中的疑惑,让你学会重新审视自己的亲人,让你懂得是非曲直,可是,我知道我的话影响了你和你亲人之间的关系。你当天就给你上海的爹爹奶奶打了电话。你在电话里对爹爹奶奶的问候让你爹爹奶奶既温暖又纳闷,因为,你是突然问候他们的,再说,你在上海时一直很倔强,很任性,常惹他们生气。晚上,你那个在街上叫卖了一天的父亲回来了,因为太累,沾床就睡了。你为你父亲盖上了被子,还为你父亲剪了脚指甲。你为你父亲剪脚指甲时感到父亲脚上的老茧是那么厚,你在心里问,这么厚的老茧为什么挡不住生活的艰辛和贫困。你的抽泣惊醒了你的父亲,他蓦然醒来,愣愣地看着你。因为,长大后,你的性格可不算好,另外,这些年,家里虽然贫困些,你父亲却一直娇惯着你,你都上初三了,连水都没烧过。所以更多的时候,你在你父亲的心里不过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穷任性的孩子。

你在父亲极为迷惑的目光中没做任何解释,接着你拿出自己积攒的零花钱,跑到街上买来了1斤大馍,15块钱卤猪头,一瓶烧子酒。当你的父亲在享受你带来的丰盛的美食时,你又为你的父亲整理了床铺,还把一床崭新的被子从柜子里拖了出来。

哦!是这样,你父亲到上海不久,野猫滩的小羔子家出事了,小羔子的老婆栀子跑了。不久,在外打工的人带过话来,说栀子去了上海,跟你父亲同居了。是的,栀子从野猫滩跑出来后确实跟了你的父亲。那时,你才2岁。你像一棵稚嫩的果树,按理说,在情感上是最容易被嫁接的,但是,你一直不愿意接受栀子。你父亲带你到留长生活时,栀子和你父亲分手了,那时,你是何等高兴,可是现在,你忽然感到,在这件事上,你好自私,心肠好硬,过去,当你不止一次地要求你父亲把栀子撵走时,你父亲是多么无奈,多么委屈啊。你听了班主任的叙述后才知道,栀子走后,你父亲的孤独像你们租的这间房子的拐角,一直黑暗和缄默着,一直无人问津。

那床被子是栀子在离开你们时给你父亲买的。你父亲个子高,这床被子就显得特别用心,显得很厚实、很大。但是,那天你用了吃奶的力气,硬是把这床被子塞到了床底下。你想让你的父亲感到,你就是不能容忍别的女人的东西出现在自己父亲的床上,不管你父亲在生理上是多么冷,多么需要温暖。而现在,你觉得,你的父亲手脚冰凉,特别需要这床被子。

当天晚上,你至少做了四种样卷,屋里的灯一直亮到夜里12点半,此后,几乎每晚都是这样。你的突然发奋,让你对那个哑巴女人的恨和你对你父亲、爹爹、奶奶、姑姑们的爱阴阳两隔。

羊的表情

铃铛,你不喊我老队长,喊我爷爷是对的。

你看日子过得多快,一转眼你都读高二了。

我知道,你看到我有些不自落。因为两年前,当那个哑巴对你纠缠不休时,是我把她从学校门口劝走的。在你和哑巴之间,我是一个知情者。平时,你不想提到这件事,你觉得哑巴是你支家的丑事,说不上口。不过,这都两年了,哑巴没有再去找你,这使你可以安心读书还考上了重点高中,正因为这个,你还是想向我表示感谢。

你也不用谢我,我这里有一句话,你能听进去就可以了。铃铛,我们山里有一种燕子,头年不管走得多远,来年还是要飞回老窝。

是哦,要是有时间,你应该去看看哑巴,她毕竟是你妈哪呐。

听我这么说,你心里有些抵触,你说16年了,哑巴对你没有一根纱的恩情,你从感情上不能接受她。你说,她对你的伤害和对你爸以及爹爹奶奶的伤害是一道硬伤,无法愈合,也翻不过去。你说,她这个时候来认你是坐享其成。你还听你爹爹奶奶说,哑巴认你是受到了娘家哥哥的挑唆,是想得到你爸的赔偿。你说的这些还不够,这野猫滩的人,提到你妈,人人手拿一把刀,好像连夜杀了都嫌迟了。

16年来,你妈一个人要面对着这么多的人,她可担当不起。

铃铛啊!自从有了你以后,你妈的心真比笆斗还大,想盖楼,想拉个大院子,想买手扶拖拉机,头等的,就是要让你考上大学。你妈把葵花都想落籽了又有什么用。

野猫滩的各家土地被买断后,凡是能跑能跳的,都出去打工了,你爸倒好,一年到头,不分四六,恨不得天天趴在麻将桌上。过去,家家还有几亩地,你赌光了碗里的,还有锅里的,现在不一样啦,土地没有了,你把锅里的赌光了,那只有赌老墙灰了。为了这个事,你妈找过我,翘着小拇指跟我阿巴阿巴地叫,说你爸不顾家,是小小的。还一个劲地刮自己的脸,骂你爸不顾脸面,求我说说你爸,让你爸也到外面去打工,不要再和小羔子和栀子在一起混。我也把你爸诳到过我家,从大拇指数到小拇指地劝他。没有用!你爸十几岁就有了赌瘾,哪个有本事把他劝回转。你妈心里有气又说不出来,见你爸“油盐”不进,就不给你爸烧饭,不给你爸上床,唉!水陆军师都请来了,还是拦不住你爸。最后,你妈为了不让你爸去赌,干脆把他锁在了家里。你爸当然不愿意,就打你妈。平时,这野猫滩的各家媳妇被男人打时一是忍,二是躲。你妈可不吃这一套,只要你爸打她,她就还手,摸到什么就是什么,一根指头都不让着你爸。这样一来,你妈经常会被你爸打得一斤死活三七分。你爸以为,只要把你妈打得皮里见骨头,你妈就不敢管他了。这是妄想,头天晚上,你妈还被你爸打得跟黏糕样,这到了早上,一听说你爸又和栀子他们打麻将了,她就是爬也爬过去跟你爸拼命。

那天,你妈天不亮就上山了,直到小鸡上宿才挑着一担柴往回转。到家后,你妈看见,你正在床上蹬着腿哭。你妈把你往你奶奶手上一丢,就去了南头。到了栀子家,你妈看到你爸果真坐在麻将桌上,那个气啊!她不停地跺着脚,一个劲地向栀子和另外几个打麻将的人竖小拇指,狠狠地刮自己的鼻子和脸膛,骂他们是小小的,带坏了你爸。你爸觉得面子被伤了,就甩了你妈一耳巴。你妈知道,你爸每次打麻将都是栀子勾引的,她摸起一把镰刀就去砍栀子。你爸忙去推栀子,结果那刀白子就划到了你爸的后背。你妈恼自己砍错了你爸,又恨栀子,摸只水瓶就要向栀子身上倒,可棱可卯的,就在这时,你奶奶抱着你赶来了。你奶奶以为你妈要烫你爸,忙去夺水瓶,结果开水就泼到了你的胳膊上。见你爸被自己砍了,你又被开水烫了,你妈做了一件疯狂事,她一把揪着你奶奶的头发,一边哭,一边阿巴阿巴地叫,一边打起你奶奶来。

那天,你爸把你妈打得真惨。有人说,当时,要论你爸打你妈时发出的声音,就是一头牛也死了。

这还不够,当天,你爸把你外婆、舅舅都找来了。你外婆他们来后,你奶奶和你的四个姑姑立刻把他俩团团围住,然后一起说你妈的不是。她们把你爸的衣服脱光了给你外婆看,还把你举得高高的,把你被烫烂的膀子给你外婆看。

你外婆感到很羞臊,脸红得像块大红布。你舅舅深深地低着头,不时地吐痰,吐一口痰用脚摊一下,吐一口痰用脚摊一下。

你妈一副老理输尽的样子,两只手袖在一起,小偷一样站在树后。那天,你妈的样子真难看,脸是肿的,眼是青的,有两根手指好像不能伸直了,弯曲的时候活像鸡爪。你爸把她的头打得稀烂,她只用一条毛巾胡乱地绑了几下。在你奶奶和你几个姑姑在一条声地讲她的时候,她很平静,脸上还带着笑,有时会竖一下小拇指,阿巴阿巴地叫上一两声,好像是在抵抗,又好像是要狡辩。叫过后,脸上又笑眯眯的。这有点像老顾家被宰的那只羊,不管老顾的刀子多长,多尖,羊都不显怕,连刀子攮进胸窝里,这些羊还是那个表情。

这时,你那个始终一言不发的舅舅猛地将脚下的一把木锨抄了起来,然后跳起来砸向你妈。那天,你不知道你舅舅下手多狠,木锨打在你妈身上时通通地响,要不是你爹爹拼命阻拦,你妈非被砸死不可。

那边,你舅在一锤一榔头地打着你妈,这边你奶奶开始向你外婆提要求。你奶奶说,自从你妈嫁过来后,家里没安生过一天,支家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你奶奶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跪下来,求你外婆把你妈领回去。你外婆话也不多,听说要让她把你妈领回去,也跪了下来,求你奶奶能宽容你妈一次。你外婆指着躺在地下的哑巴,可怜巴巴地说,亲家母,今天我们都是来赔罪的,她哥哥也可劲打她了。这个哑巴畜生又没被打死,要是打死了,我把她拖出去埋了,也就一了百了了。她活一天,日子还要过,身边还有个奶孩子。她也知道错了,想她以后打死也不敢胡闹了。

你外婆乞求你奶奶的那个样子,活像是要把萝卜种硬撒到别人家水田里一样。

你奶奶痛苦万分地摇头,一个劲地摇头。你几个姑姑也在一边帮腔,也一起摇头。

你外婆没有办法了,只好答应把你妈带回去。

你妈听说要把她带回去,忙去抱你。你奶奶早有准备,她一把将你从你爸的手中夺了过来,然后向你妈连连摆手,也学着你妈的样子用手指不断地刮着自己的鼻梁和脸膛。你几个姑姑则对了一下眼色,接着,几个人像是传石头一样,很快就把你传走了。这时,你舅舅去拖你妈了,你妈忙钻进屋里,然后把门闩上。你舅一脚踹开门,扯着你妈的胳膊就往外拖。见你舅舅拖你妈时显得很吃力,你外婆也来帮着拖。你妈眼见着自己要被拖出院子,她突然挣脱开你的舅舅,然后像箭头一样,一头扎在了树上……

怎么,铃铛,你淌汗了!你怎么淌了这么多汗啊?我还要往下说吗?

那天,见你妈昏死在树下,你外婆和你舅舅这才离开。

这件事发生后,你奶奶和你几个姑姑以你有烫伤为借口,再也不让你妈沾你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你爸开始闹离婚。你妈死也不从,你爸就打她,打不服,就彻夜不归。

你妈有点慌了,她开始讨好你爸,不再阻挡你爸打麻将了。你爸竟然把麻将桌搬到了家,在和栀子打麻将时,还公开打情骂俏,那时,已立冬,小羔子离开了野猫滩,开始跟别人合伙到山外偷狗,常常一去十几天不回转。这样的话,你妈就知道你爸晚上会在哪里过夜了。你妈不敢去找,晚上的时候,你妈会把自己屋里的灯都打开,然后坐在床上等你爸,当整个野猫滩一片漆黑时,远远地看过去,你妈的那间屋子就像一只熬红的眼睛。

我老伴问过你妈,你这个哑巴畜生啊!为什么要这么过日子?你妈先把两个大拇指并在一起,又分开说,她想忍,她在等你爸消气。她怕离婚。是的,你妈怕离婚后,他们会把你带走,你妈怕一个人在野猫滩过日子。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忍让,能让你爸消消气。

你妈想岔气了,你爸的心早就变了。

那天,我正在院心剥棒子,你爸带一个男的来了。

你爸想让我帮他写个字据,准备以900块钱的价格把你妈转让给别人。

你爸跟我谈这个事时,我向外看了一眼。院外,那个跟你爸一起来的男人一直就站在那里。他低着头,眉头紧蹙,一脸哀苦,年龄好像不大,但是鬓角已经花白了。不用说,这个人就是买家了。

我说,门栓子,你狗日的说的是笑话吧?

你爸一脸认真地说,没……没……没……没办法啊!又……又……不愿……愿……离婚,这……这……这日子不……不能再过……过了啊!

我很生气,我说,你浑蛋啊!日子再不能过,也不能转让家眷啊。你这不就是卖人嘛!

你爸不死心,还跟我磨。他说一声,我骂一声,最后,你爸见我连手里的刺子都摔了,只好和那个男人走了。

铃铛,你怎么了?你把头抬起来。我们不说这个事了。

哦!对了,铃铛,你先前问过我一件事,你说,你妈在学校门口等你的那些天里,任何人都劝不走,我是怎么把她劝走的。

是的,任何人都劝不动你妈,包括你爸。

你知道吗?就在我去劝你妈的前面一点,你爸找过你妈。那天,你爸将你妈诳到树林里,让你妈马上离开学校。你妈没答应,你爸就动手了。12年前,你爸只要敢碰你妈,你妈就会跟他拼命,可是那天,你爸一脚一脚地踹你妈时,你妈一动也不动,活像一堆泥,直到死过去。你爸以为这一顿好打,你妈要酥了,结果,不到一个小时,你妈就在老城墙下等你了。

铃铛,听我说到这里,你张着嘴,愣愣地看着我。你可能想起了那天你在老城墙下和你妈相遇时的情景。

见你妈打死不离开学校,你爸就来求我。我本来是不想问这个事的,后来见你爸提到你时,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就去了。

见到你妈,我说,再这样下去,铃铛就考不上大学了!

我这样一说,你妈的那两只眼睛睁得好大啊!吓人!连滚带爬地就上了我的拖拉机。

唉!孩子,你也大了,有些事,也不能全听我一个人的。

土地有话

铃铛,我就是砂浆拐,是刚出现在野猫滩的一块土地,关于你母亲的事,我知道不少。

你父亲他们去上海后,你母亲是靠拾荒度日的。麦收的时候就拾麦子,秋收的时候就拾稻子、山芋和豆子等。不过,野猫滩的人说,你母亲拾荒是个幌子。更多的时候,你母亲会趁太阳最毒,田中无人的时候去偷邻村的庄稼,根据是,拣的粮食大都是残缺不全的,可偷来的就不一样了,上下整齐,颗大粒圆。

你母亲是不会种菜的。为此,野猫滩的人说,你母亲的菜园也是个幌子。因为,在你母亲的菜园里,除了能看到一人多高的蒿草外,几乎看不到其他菜蔬。有心人发现,你母亲经常会背个粪箕到处转,转到哪家菜园就偷到哪家菜园。偷辣椒瓠子,偷冬瓜南瓜,偷青菜萝卜,偷葱蒜土豆,什么都偷。

邻村的人和野猫滩的人就这个问题一起向老队长反映过,他们一边吐着唾沫,一边日爹骂娘地说这个事,想让老队长出面把你母亲撵走。他们鼓噪,如果老队长不问这个事,他们就去找村委,或者把你母亲直接送到乡政府。那天,庄邻们在老队长家吵得很厉害,大家群情激奋的样子,俨然不是你母亲惹了祸,而是老队长偷了他们的庄稼。

当天晚上,老队长找到了你母亲。老队长去找你母亲时,扛了半麻袋大米,拎了一捆萝卜。你母亲好像被羞辱了一样,坚决不要,她不停地摇手,阿巴阿巴地直叫唤,说自己能养活自己,说自己的菜园长势喜人,说自己拣的粮食可以吃到来年春天。她这么说着,还把老队长带来的那半袋大米和一捆萝卜提溜到门外放着,一副要扔得远远的样子。

老队长知道你母亲倔强,也不在这件事上勉强,就琢磨着如何跟你母亲谈谈大伙儿对她的举报。但是,老队长抽了好几支烟也没有说出口。

那天,老队长看到,和野猫滩其他庄户人家不同的是,你母亲很会收拾那个家,床上干干净净的,被子叠得非常整齐。床头挂着全家福,挂着她和你父亲的结婚照,还挂着好几张你的放大的照片。屋里也利利索索的,过年时贴的“福”字还在。台灯底座刚擦过,看上去很洁净。床底下,整整齐齐地放着几双鞋。你母亲的手尽管粗糙了许多,但是,化妆台上还摆放着许多护肤品。你母亲看老队长时,一点怯弱感和自卑感都没有。你母亲的笑让人感到生活像一潭水,静静地泊在那里。

老队长从你母亲那儿回来后不久,便把几个庄邻喊到了自己家。平时,这几个庄邻对你母亲意见都很大,也是野猫滩和当地最有势力的几家。那天晚上,老队长不知和那些人说了些什么。从那天起,各家收庄稼时,都会故意丢下几撮,菜园里也会刻意留下几墒菜。

如果说,这些庄户们的行为充满了善意,小羔子则利用了这一点,开始打起了你母亲的主意。

当栀子跟了你父亲后,小羔子开始盯上了你母亲。他先是三番五次地去找你母亲,想从你母亲那儿讨到你父亲的地址,见你母亲确实不知道,便找到老队长,要老队长做介绍人,把你母亲嫁给他。他眼泪汪汪地说,门栓子把我老婆拐跑了,我总得要成个家。

小羔子的这种要求,被老队长严词拒绝了。接着,小羔子有事没事就去找你母亲,以打听栀子的消息为借口,对你母亲动手动脚。

去年9月,小羔子在菜园起萝卜时,故意丢下一墒。天黑时,你母亲悄悄地来到了小羔子的萝卜地,当你母亲开始拔萝卜时,小羔子出现了。小羔子二话不说,拖着你母亲就向村里走,说是要把你母亲交给老队长,说要让全野猫滩上的人都来看看这个大“田鼠”。你母亲羞臊了,脸像只紫茄子,浑身颤抖,头上出齐了汗,她轻声地阿巴阿巴地叫着,轻轻地做着讨饶的手势,然后慢慢地跪在小羔子面前。她跪下时,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仰望着小羔子,此时,这个无恶不作的小羔子,好像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圣父。

你母亲此时表现出来的怯弱和可怜,令小羔子如同一头饿狼闻到了血腥味。他把你母亲扑倒了。

这分明就是强奸,而这种强奸对于你母亲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铃铛,你母亲是你外婆从福利院抱养的。你的亲外公和亲外婆是广东人,他们带你母亲到阜阳来收黄鼠狼皮子时,不知为什么就把你母亲弄丢了,那时你母亲才2岁。此后,你外公和你外婆在阜阳找了好几年,最后就放弃了,放弃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在找你母亲的那几年里,你那个亲外婆的眼睛已经哭得看不见了。

你现在的外婆把你母亲抱回家是做童养媳的。当时,你母亲6岁,你舅14岁。你舅听说这个女孩是给自己做媳妇的,也一门心思地护着,只等棵大花开。可是你母亲长大后,只愿意和你舅以兄妹相称。你外婆当然不愿意,你舅更是急了眼,在你外婆的暗示下打起了你母亲的主意。有一天中午,你母亲在瓜棚里睡着了,你舅见四处无人就想强行占有你母亲。你母亲醒来后拼命反抗,这当口,正赶上有人找牛,你舅被惊动了,这才放过你母亲。

那年夏天,你舅舅准备强奸你母亲时,碰上一个找牛的,侥幸逃过了一劫,现在,在这黑夜里,这深山野洼间,在一个女人的自尊和体面完全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时候,你母亲什么指望都没有了,小羔子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铃铛,你流泪了,你看你又流泪了。你转而问我,她现在怎么活?哦!你母亲现在有土地了。我就是你母亲开拓出来的。我原是山头下的一块野地,你母亲一镐下去时,发现浅层土下全是砂浆,于是,你母亲就给我起了个名字,叫砂浆拐。

铃铛,你问你母亲是什么时候开荒的。我想想,我想想。哦!那应该是她到四中找你之后。也就是在那以后,再也没有人看到你母亲去偷别人庄稼,偷别人家的菜了。

最后的房子

铃铛,我就是你母亲寄居的那两间平房。

这两件平房是你父亲结婚时,你爹爹、奶奶借钱帮他们盖的,算是你父母的新房。当你那个家庭发生变故时,你爹爹首先就想到如何把这两间平房变现出来。因为这个事,老队长还把你爹爹得罪了,那天,老队长斜睨着你爹爹说,你常说她是个哑巴畜生,畜生也要有个窝有个圈吧?老队长没有你爹爹有文化,但是,没有理,所有的文化不够一勺子。这是老队长说的。因为不够一勺子,你爹爹就潜到了这件事的底部,此后再也没见他跑出来提这个事。

第二个想这两间平房的人是你的外婆和你的舅舅。听说你母亲被支家抛弃了,你舅舅多次来到野猫滩。每次来都想带走你母亲。其目的有两个,一是为你母亲重新找个婆家,好多要些聘礼;二是,你外婆和你舅舅觉得,把你母亲嫁给了人家,又为人家生了一个人,最后却被人家扔了,很吃亏,只要你母亲一离开,他们就可以把你母亲住的这两间平房卖了,也算把养了你母亲这么多年的人情讨了回来。可是,你外婆和你舅舅的建议和要求被你母亲拒绝了。

你舅最后一次出现在野猫滩是两年前的秋天。你舅先私自把你母亲许了给60里外的那个卖预制板的王豁子,然后来跟你母亲谈,说只要你母亲愿意嫁过去,啥事都不用干,喝纯净水,看47寸彩电,坐小宝车,大小用三个手机,空调、冰箱自不用说,人还会被当着观音奶奶供着,挣来的钱,无论票子大小,都让你母亲点数,想藏在哪就藏在哪,想几更花就几更花。你舅打着手势说,王家的钱若是铺在路面上,你天不亮就走,就是走到后半夜还能听到票子响。你舅舅说这些话时,你母亲用手连连打了三个叉叉。

那是一个月夜,在你舅舅的指引下,王家带人把你母亲绑上了车。你母亲拼命地叫着,这引起了野猫滩人的注意,老队长带上十几个人,一直追到鬼火渡才把你母亲截下来。

第三个想霸占这两件平房的是小羔子,他觉得在众多觊觎者中他是最应该得到的这两件房子的,因为你父亲带走了栀子。

你爹爹、奶奶走时丢下了三件破瓦房,小羔子就跟母亲谈,想让你母亲搬到那三间破瓦房里住,然后把平房给他,小羔子说,这样很公平,就等于我卖老婆了。

小羔子和你母亲谈这个事时还带来了两个赌友,在小羔子跟你母亲说话时,那两个男人便开始向外搬东西了。你母亲可没有被三个男人吓倒,她拿起镰刀就砍了过去。你母亲砍他们时,头发竖立,眼睛圆睁,嘴里发出吼吼的声音,牙龈上渗着血丝。三个人立刻都被吓出眼白子来了,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铃铛,他们这些人何必都要苦想你母亲的这两件平房呢,这两间平房早就不中用了。屋里的水泥地面不知为什么一块一块地鼓了起来,你母亲平衡能力不太好,不知摔过多少跤。南厢房的房顶上,出现了缝隙,下雨时,你母亲得把家里所有盛水的东西拿来接水才行。还有,当年盖房,你爹爹为省下几个钱,地基是用从山上拣来的猪肉石填成的,现在,地基咬不住了,屋后出现了好几道裂纹。老队长在你母亲的屋后都转了好几次了,老队长说,这个屋子靠不住了,再住下去会把头砸漏的。老队长跟你母亲说这个事时,做了许多表示危险的手势,嘴里还发出一阵阵轰隆轰隆的声音,希望你母亲能搬到老宅子里住。可是,你母亲总是笑着摇头,一个劲地摇头。

少女的纷乱

铃铛,我们爹俩又有几个月没见了吧?不是说过吗,就喊爷爷,不要喊我老队长。

铃铛啊!怎么苦着脸儿?你说你现在心里很乱。我听村子上的人说,上个月,有个城里的女孩来过野猫滩三次,在四处打听哑巴的事情,我想这个女孩可能就是你了。

我还知道,这个中秋你回了一次上海。你想回避一下你爸。

何必呢,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或许你爸已经后悔了。你爹爹、奶奶发现,你这次从留长回到上海后有些不对劲,不爱说话了,看他们的眼神也不对了。你姑姑找你谈了,你一句话也不愿意说。你奶奶找你时,你主动谈到了你的那个哑巴妈。当你说出自己有看你妈的意思时,你奶奶骂你了。接着,你奶奶开始了对你妈的控诉,其中,自然要提到你妈如何砍你爸,如何用开水烫你,如何虐待老人等等。过去,这些事,你奶奶从来就不说,今天,你感觉到,你奶奶是那样的别有用心。你心中不平起来,你说,是的,她曾经伤害过你们……

你说到这时,你奶奶立刻大喊着纠正你,你们?不包括你?

因为话头被你奶奶打断了,你不得不从新说,但是......

你本来想说,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里的原因。

你没有这么说,你看到,在你在说话时,你的四个姑姑陆续都来到了你奶奶的身边,她们摆开阵形,一起看你。她们看你时,脸上的表情让你感到既陌生又冷酷。

你说,但是……她毕竟是我的妈,我身上有她的DNA,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谁也代替不了,纵然是千山万水也改变不了……还有,人要讲点道理好不啦?

你在说以上这些话时特别冲动,语速也快,跟过山车样。另外,你毕竟在上海生活了十几年,现在你竟然冒了一句上海话。

这让你你奶奶想到了什么,她火了。她没有让你说完。她脸色惨白,嘴丫冒着唾沫说,小铃铛,早知道你这么会说,就不应该把你从哑巴身边带出来。就放在她身边长,让你也成为哑巴,成为一个哑巴畜生。由她把你烫死,掐死!还什么讲道理,哑巴有什么理?我们那时候是怎么做媳妇的,见到公婆,磕膝盖当路走,看你爹就跟看中堂一样。大路上拣一块糖,恨不得连糖纸都塞你爹嘴里。她倒好,自从卖到我们家,不是动刀就是动枪的,祖孙几代人处处被她欺负,这叫讲理吗?我们又给她买房子,又帮她带孩子,到头来,逼得我们一大家人躲在外面,几十年有家不能回,这叫有理吗?她有理野猫滩人为什么骂她是哑巴畜生?她有理村书记为什么不帮她?只有你说她有理。小铃铛,你知道哑巴这些年为什么赖在野猫滩不走吗?她就等你豆里出芽哪,就等你长大了回去听她讲理哪!

你奶奶说到这时,不断地拍着自己的膝盖,咬牙时发出一阵碗碴刮墙的声音。现在你毕竟大了,你奶奶咬着牙说这句话时,那根手指头到底没有戳到你的脑门上。

你奶奶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让你有点害怕,你低下了头。

这时,你奶奶又说,你爹爹说得对,黄豆秆子生不出棉花桃子来。好吧,算我支家白养了你,你现在大了,老毛也长齐整了,可以飞了,你找个大箱子,把你的东西都拾拾,明天就回去找哑巴去吧,她是你亲妈哦!她毕竟是你的妈!你身上有她的腚哦(DNA)!

你奶奶故意重复了你说的这两句话,说完,她猛地拉开柜门。那柜子里塞满了你从小到大穿过的衣服,厚的薄的,少说也有几十件。你奶奶将它们一件一件向外扯,然后再狠狠地摔在地下。

看到这些花花绿绿的衣服,你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猛然间也感到了一种内疚,心里还产生了一种被扫地出门的感觉。你有点害怕了,脸红红的,眼泪啪啦啪啦地落下来,手脚冰凉。这时,你奶奶突然用剪子剪那些衣服。听到剪子发出咔呲咔呲的撕裂声,你一下子哭出声来。你一边哭一边去阻拦你奶奶,嘴里不断地喊,奶奶,奶奶不要剪,奶奶不要剪啊!你这么一喊,你奶奶剪得更快了,你两腿一软,坐在地下,然后抱着奶奶的腿大哭。这时,你奶奶也一下子瘫在地下,双手啪啪地拍着地,扯开嗓子号起来。

接下来,你爹爹发了很大的火。你爹爹的态度比你奶奶要强硬得多,他坚决不让你回野猫滩。

个狗日的,你那个爹爹凭什么发这么大火!

铃铛,我问你,你爹爹对你可好呢?

你点头就对了。你爹爹对你那是实打实地好。在你那个家,算你爹爹最疼你。你刚才也说了,当初,听说你要跟你父亲从上海回到留长读书,你爹爹哭了。你爹爹眼泪头子硬,没有谁看他流过眼泪。你爹爹为你流眼泪,那是从心里往外流的。

你可知道你爹爹的情况呢?

你皱了眉头,我估计你心里有个四六,但不大想说。这不要紧,我来说。你奶奶的前夫是西山洼的,因为一到冬天就戴个大皮帽,人喊大帽子。在你奶奶30岁左右,大帽子得肺病死了。那时,你奶奶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就是你现在的父亲。你现在的四个姑姑都是你奶奶跟你现在这个爹爹生的,这也就是说,你现在的这个爹爹不是你的亲爹爹。

铃铛,这些年,多数人都认为,你们家闹得跟翻塘底子样都是你奶奶的原因,我不是这么想,要说霍乱,你爹爹要占大头。人说老母鸡丢蛋是窝安得不好,人要霍乱,那笃定是心安得不好。就拿你妈你爸的这个事来说,你爹爹一上来就没有安过好心。

当初,你爹爹是不同意这门婚事的。当时,你外婆和你舅舅的秤砣太大,仅归真礼就要一万三。在野猫滩,你爹爹是出了名的抠油,平时抠得墙缝见血,又会算计,人称算倒山,哪愿意出这斗荞麦种。你爹爹在那边把算盘打得噼啪响,这边你爸也是自高三丈,觉得哑巴根本就配不上他,加上你爹爹反对,就向大媒摆了摆手。此后,你奶奶托人给你爸说了几家,人家又反过来嫌弃你爸是个结巴。结果,年里翻到年外面,你爸花生去了壳,还是一个仁(人)。而你妈一眼就相中了你爸,天天揣在心里想。因为心里有人,你外婆给你妈找了七八家有钱的门户她都不愿意。结果,你妈自己找到了原来的那个大媒,说想向跟你爸过日子。还让大媒跟你爹爹说,彩礼的事,她自己当家。大媒就找到你爹,过了你妈的话。你爹爹听哑巴这么说,又见你爸急忙找不到媳妇,忽然就觉得这桩婚姻便宜了,这才答应的。

这是你妈的头道坎,你妈嫁过来后,遇到的第二道坎还是你爹。

你爹爹年轻时唱过文本,肚子里的蛤蟆犊子比别人多,就喜欢沾花惹草的,如今,家家都没有土地了,你爹爹更闲得心花了。你出生后,你爹经常趁你爸不在家调戏你妈,被你妈打过好几次耳光。有一天傍晚,你爹爹在山上堆草,你妈去送饭。饭送到后,你爹爹先是挑逗你妈,然后竟然把你妈按在草堆上。那时,天早黑了,四处见不着一个人,你妈找不到退路了,就咬了你爹爹的手指头,这才跑掉。这些事,你妈从来就没有跟你爸提过。你妈明白,假使你爸知道了,难免要闹秧子,你奶奶就会很难受,你的几个姑姑也会感到抬不起头,这个家就乱了。不过,你妈警告过你爹:以后再这样对她,就把这个丑事告诉你爸,告诉整个野猫滩人。后来你爹果真就老实多了。老实是老实了,他心里可不安哪,他觉得这件事就是只灌满水的猪尿泡,经不得针尖大的磕碰,指不定哪天就漏淌了。

后来,你爸你妈闹上了。你爹如果是只桶箍,任他们怎么闹,这个家都不会散。

支家的大年

铃铛,我就是你的第16年,也是你母亲的第16年。

今年,你以学校补课为由,寒假时没回上海,临近年关,你奶奶首先慌了。她在向你提出要求时显得很懦弱,她哭了。铃铛,从小到大,你奶奶都是以一副严厉的样子出现在你面前的。在所有的交锋中,你奶奶都是赢家,但是,今天她却是一副完全失败的样子,在这份感情面前,她做出的是乞讨状。

你奶奶说,铃铛,16年了,每年我们全家都在一起过年,今年你不回来,这个年还怎么过哪?你不回来,奶奶和爹爹家的年就有了一个大豁子,奶奶和爹爹的心里就有了一大块疤,这个年就不完整了。你爹爹听说你不想回上海过年,整天不说一句话,没事就爬到平房上,伸着脖子向远处看。你爹爹老多了,背也驼了。他驼着背向远处看时,像一只活不了多久的老鹳子。铃铛,奶奶的身体也不行了,你四个姑姑也想你啊!

当晚,你那四个姑姑也一一给你打了电话。她们都看出了你想认母的企图,为此,他们的语气有温和的,有严厉的,有阴郁的;有揭露的,有嫉妒的,也有威胁的。

面对你奶奶的眼泪和乞求,面对你四个姑姑的轮番劝谕,你心里很难受,很烦乱。你在心里反复说,是啊是啊!16个春节,难道就因为我在,全家的年才是完整的吗?16年,我那个哑巴娘的年完整不完整呢?16年,我只有今年没回去,你们就结伴烦恼,集体孤独,16年,我从来就不在我那个哑巴娘的身边,她会孤独吗?她又不会说话,她孤独时该怎么跟别人倾诉呢?她会不会感到她的年有缺口,会不会感到心里有一大块疤?她感受到了又怎么样,就如一个人在坟墓里感受到了死亡又怎么样。

那天,你和你的父亲做了交流。你企图将你的父亲带回到16年前,企图让你父亲走进你母亲那幽谷一般的内心,更有一种劝他们破镜重圆的奢望,但是,你所有的善意很快都被你父亲脸上表现出来的麻木稀释和消解了。你父亲的冷漠和突然间的阴鸷让你战栗。

如果说爹爹奶奶给你的压力是一条小河的话,来自父亲的压力就是大海。一时间,它让你畏惧和失去了信心,令你渺小和低落。

铃铛,你也别这么纠结,更不要为你母亲的年伤神,这16年来,要说过年,野猫滩所有的人家都没有你母亲认真。年廿七,你母亲便开始找人写对联了,然后把新老宅子的门上、窗户上、稻占上、灶台上,包括院子里的树上都贴得红彤彤的。年廿八,野猫滩的人就能看到你母亲在忙年食了。烟筒里汩汩地冒着烟,大锅里咕嘟嘟响,厨房里不断地传来砧砧剁剁的声音。你母亲则从屋里到院里,从院里到厨房,不停地跑。

有人看过你母亲的年夜饭,一样都不缺,有大鱼、大肉、大圆子、整鸡。那圆子年年都是三个,一成不变。鱼也照样留到三天后再吃,合这山里的风俗,讨“年年有余”的喜!

当夜12点,春晚主持人要宣布新年来临,这时,家家便开始抢着放炮了,而你母亲偏偏要等到12点半以后再放炮。这个时候,野猫滩沉寂多了,你母亲的爆竹就会炸得特别响,于是,野猫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们支家也在迎新年了。

你听,你听,铃铛的声音!

铃铛,16年前,我就是拴在你脚踝上的那两串铃铛。

还是在你两个月大的时候,赶上端午节,老队长进城时,你母亲托他买了12只铃铛。

回到家后,你母亲就把12只铃铛分成了两串,一串6只,然后分别拴在了你的左右腿上。你当时好高兴啊!你母亲刚把铃铛拴上,你就胡乱地蹬了起来。你蹬腿时,那两串铃铛就哗啦啦地响。铃铛一响,你就咯咯地笑。你一笑,你母亲就夸张地睁着眼睛,阿巴阿巴地叫。但是,由于你母亲不识轻重,你的两只脚脖子很快就因为带了太重的铃铛红肿起来了。为了这个,你父亲骂了你母亲,并把铃铛藏了起来。

那年,你父亲他们离开野猫滩后,你母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疯了似的冲进了那几间老屋子。

你母亲在满屋子里扔的垃圾中整整翻了一天,也没有找到那两串铃铛。后来,你父亲回到野猫滩要土地买断费时,你母亲向他要过那两串铃铛,你父亲说他早就把那破玩意扔到塘里去了。

屋后的那口小塘是你爹为了浇菜园开挖的。正是冬天,你母亲鞋子一脱就下了塘。在塘里,她摸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摸到。你母亲不死心,花了一天时间,将小塘里的水全部舀干了,结果,连泥都抄了一遍,还是不见铃铛的踪影。

这是2014年,春节又要来了,留长的街面上已经有了浓浓的年味。你父亲已经打好了行装,现在,两只巨大的编织袋就放在门旁。

这几个月,你很少和你父亲说话了,过去,这个家虽然穷些,但是不缺欢乐,你每次放学回来,都会神灵活性地向你的父亲讲述学校的各种趣事,讲述你是如何带同学跟老师做恶作剧的,讲述你是如何欺负诸多男同学的。可是现在,你的话太少了,除了写作业就是坐在那发呆。你父亲原以为是学习压力大的原因,可是越往后,他心里越没有了底,竟然连烟都抽上了,跟你说话时也更结巴了。

那天,在饭桌子上,盛好饭后,你父亲问你,爹爹奶奶打……打电话来了,要我们回上海过……过年,你看我……我们什么时候走?你久久地没有说话。见你父亲在等你回答,你说,爸,我想留下来。你迟疑了一下,又索性说,我想回野猫滩。

你父亲突然“嘁”了一声,他说,想去……去……看哑……哑巴……是不是……

你没有正面回答你父亲。你能感到你父亲的脸色让整个屋子变得更低更压抑了。

你的沉默激怒了你的父亲,你父亲说,就知道你早晚会……会这么做。

在你印象中,你父亲一向忠厚朴实,今天却无不油滑地说,哑巴就……就等你回……回去呢。哑巴在那等……等你16年了,打死都不走,你一回去她就……就走了。你快回去吧,跑快点。哑巴为……为你准备了很……很多钱,好几打呐。哑巴喜……喜欢钱,为了钱,她可以不……不顾我们支家的脸面,去车站要,去大街上要,去田里偷。只要有钱,她就能跟人上……上床。她不是跟小……小羔子睡了吗,我看她也能跟野猫滩所有——人睡……

这些年,由于结巴,你父亲很少和你说话,不知为什么,今天你父亲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你父亲的这个表现让你忽然感到,你父亲好像是一个埋伏了很久的狙击手,专等这个事件出现,专等你把要求提出来。而最让你羞辱的是,他提到了你母亲的身体,提到了你母亲的贞洁。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讥笑、蔑视和冷酷,更如同在出卖和屠戮,你一下子愤怒了,你涨红着脸,冲你父亲喊叫,不许你这么说她——

你的怒吼让你父亲一下子就怔住了。

这时,你继续大声地喊或者说大声地斥责,你们太过分了,你们一直都在欺负她,都在骗她——

你父亲突然打了你一记耳光。你父亲的手很大,这记耳光打得很重,很响,这把你父亲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手翻过来看了看,好像在怀疑刚才是不是自己打的,是不是自己的这只手打的。但是,他很快就坚持了自己的态度,他重新怒视着你。你也毫不退让地怒视着你的父亲。你的脸几乎逼近了你父亲的鼻子。在和你父亲对峙的短暂的时间里,你忽然发现你父亲的眼睛红了,尽管你父亲还是一副毫不相让,怒火冲天的样子。这让你看到了你父亲的懦弱和退缩。你把你父亲为你盛的那碗饭“哗”的一声卡在桌子上,然后转身向外跑去。你在向外跑时,你听你父亲在你身后气急败坏地吼叫,你要去找……找哑巴,你奶奶就活不成,你爹爹也……也活不成,你几个姑娘就……就再也不会认你。我就在家等……等你,就是死了也要把你带……带到上海去。

留长县开发区有个很大的体育场,就在城南。你一口气跑到了那里,然后坐在一棵树下哭了起来。当你突然感到你的脸颊有些肿胀了,你哭得更厉害了。

你坐在那哭时不时有人看你,看你的人多认为这么漂亮的少女定然被爱情所缧绁了,似有妒忌,似有蔑视,于是都躲开了。

不远处的一个露天健身器械上,一个80多岁的老头很神气地半躺在那里,看上去是故意在逞能,他的手里也不知拿了个什么电器,不大,此时正在播放女星尚雯婕的歌。这首歌曲的名字叫《女王》,是电视剧插曲,说爱情的。你极为郁闷,你实在不知道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屌丝怎么会听这种歌,最主要的是,你感到这首歌与你的烦恼、与你们家出的这档事是那么不靠谱,只让你备感孤独和卑微。

哭了一会儿,你冷静多了,你在想这个事情的了结办法。你在混乱中忽然想起了你父亲刚才的那双红红的眼睛,或然想到了你父亲脊背后面的那道长长的伤疤,想到了你父亲挑着水果在大街小巷叫卖的身影,想到了你父亲脚后跟上那一层层厚厚的老茧。你还想到了你父亲受到过的一次惩罚。

那是在你读高一的时候,你的父为了你的学费开始在买卖上使了诡计,——他在卖苹果时,扣了别人的秤。这是他第一次使诈,笨拙得很,被两个高中生一下子就识破了。他们得理不饶人,踢了你父亲的苹果摊子,还用苹果砸了你的父亲。那天,你父亲的一只眼睛被砸肿了,差点失明。

这些年,你父亲在外面不管受多大苦,受了多大的委屈,从来都不会跟你说,你发现,近两年,你父亲在这种话题上唠叨多了,他常会笑着问你,铃铛,也……也不知我花……花了这么多钱,会不会打……打水漂!

你懂你父亲的意思,因为,你奶奶跟你说过,你父亲最怕你长大后不管他,不要他。

为此,你父亲每每这样问你,你都会笑着敷衍他,不要了,老了,老了!

那时,也不知你父亲是把你的话当真了,还是把你的话没做数,你这样说话时,他就会皮笑肉不笑的。

想到这些,你的心立刻抵平在这份亲情上,你觉得现在,你的父亲必定会坐在那张绑了许多透明胶布的小墩子上,一边叹息,一边伤心地流泪,于是,你心里一紧,忙站了起来。此时,你觉得在泛滥的河水中,你应该首先将靠你最近的亲人捞上来。对!孩子,你做得很对!

这是一个小时后,你迈着沉重的脚步向那间出租屋走去。走进出租屋后,你发现放在门旁的那两只巨大的编织袋没有了。你心里一空,一个小时前还能和你父亲横眉冷对的你,现在忽然就软弱和慌乱了起来,你有点激动地凄惨地叫了一声,爸 ——

这个出租屋只有里外两间,当你喊爸时,并没有人应答。你忙走进里屋。

里屋,在紧靠窗户的地方有一张压缩板做的课桌,那是你父亲卖水果时在一条臭水沟旁拣的,现在是你的写字桌。桌子很旧,那些已经朽烂的地方露出了许多粗糙的木屑。看上去,这些木屑就如同层层叠叠的死去很久的虫子的尸身。就在这张课桌上,你看到了700元钱。钱被你父亲用磕蒜泥的那只茄色的陶罐镇着。那些钱很零碎,油乎乎,脏兮兮的,又褶皱得很,那陶罐就一副要镇不住的样子,令人担心。

陶罐旁边放了一只手套,手套里鼓鼓囊囊的。因为你从来就没有见过这只手套,现在这只手套放在罐子旁就显得十分刻意,于是,你拿过手套,慢慢地将手套里的东西取了出来。

等手套里的东西都被取出来后,你看清了,是两串铃铛。

你拿出那些铃铛时,那一只只铃铛就忙不迭地发出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好清丽,好稠密,如同万千只破茧而出的蝶,纷乱地飞时,一点也停不下来。它们让时空忽然重了,忽然轻了,忽然远了,又忽然近了,忽然就菲薄了,透明了,一秒一秒地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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