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戏人的背影

2015-12-04 16:24张涛
鸭绿江 2015年12期
关键词:汇川锣鼓白玉

张涛

《京剧锣鼓经谱》回家记

《京剧锣鼓经谱》,是我寻找了好久才得到的一本书。这是一本老书,1954年上海戏学书局出版,至今,已有60年了。正是这本书,让我知道上海曾经有个戏学书局,让我真正面对了白纸黑字的锣鼓经。

“锣鼓经”,是中国传统器乐及戏曲里常用的打击乐记谱方法,也称为“锣经”。在京剧舞台上,鼓、板、大锣、小锣、铙钹、堂鼓等打击乐,不同的声音组合,产生不同的节奏,烘托不同的情绪氛围,都是以固定套路的锣鼓经为谱本,训练与排演,各路角色、乐师,都离不开锣鼓经。《锣鼓经谱》,是京剧的入门书、教科书,也是工具书。

大约是因为喜欢偶尔看看京剧,从而生出把京剧人物涂抹到纸上的冲动。拿起毛笔,水墨落到宣纸上,耳边似乎会响起锣鼓叫台声,眼前的宣纸,或者就成了我的戏台;手上的毛笔,或者就成了我的水袖,随着水墨的铺陈,洇染,淋漓,粉墨的角儿也开始唱念,开始做打。有时,竟觉自己似乎也成了角儿。

京剧,早已是明日黄花了,朋友奇怪我怎么会迷上京剧。其实,我虽坐到剧场里,却称不上戏迷,只是喜欢。在我的眼里,京剧是一个文物,而且是一个活在台上的文物。长舞的水袖,悠扬的甩腔,是有形无形的狂草;色彩缤纷的服装,旋转飘飞的靠旗,分明就是一幅幅或工或写的丹青,让你想到民间的虎头鞋、红肚兜和木版年画的味道,也让你感受泼墨泼彩般的快意;慷慨悲壮、沉郁婉转的唱词,浸染着唐诗宋词元曲乃至清子弟书的风韵。而一些白口,似乎是相声的前世,也似乎是相声的今生。能和活着的文物亲密接触,福气。

看过了一些生旦净丑,画过了一些唱念做打,就想找一本有关锣鼓经的书闲时翻翻,以期走得离京剧的大门近些。但是,本城的书店逛了一回又一回,旧书摊逛了一圈又一圈,到外地出差、开会,去书店逛了一趟又一趟,仍然没能如愿。后来听说,在京剧界,锣鼓经多是口口相传,没有书,未免有些失望了。

然而,失望归失望,越是找不到,越是想一睹庐山真面目。就到网上找,没想到,2008年的一天,真的在一家旧书网上找到了。书在哈尔滨,电脑屏幕上清晰地显出《京剧锣鼓经谱》的封面,注明16开本,46页,品相完整。从1954年出版到2008年相见网上,鼠标轻轻一点,穿越了54年的时光。更让我惊喜的是,书的作者为栾俊、张家相。

他乡遇故知了。

栾俊和张家相,都是丹东京剧界的名人,张家相写过京剧,也导过京剧,我闻其名却不甚熟悉;栾俊呢,我不但闻其名,还有幸见过几次。那时,我正在文联所属的《杜鹃》杂志社当编辑,听老文艺界的人说,当年的栾俊,不但是才子,当编辑,也写小说,写剧本,而且风度翩翩。20世纪的50年代,文联出版过一本文学杂志,名为《鸭绿江》,栾俊先生曾是这本刊物的编辑。如此说起来,我们是同行了。记得那天他来到编辑部的时候,说他是栾俊,我还有些不相信,听说过的那个风度翩翩的才子,当时清瘦里见出疲惫,背有一点驼,说起话来,谦恭,低语,目光里含着一些不易察觉的戒备,他的身上,似乎仍然背负着某些沉重的东西。

是的,也许,他没法不沉重。在某个众所周知的年代,风度翩翩的才子,却无辜地成了一个背着右字的分子,生命中最有创造力的年轻岁月,不得不和文学分手,不得不和戏剧分手,把自己交给遥远的农村。直到若干年后,方得以平反,得以重归文艺界。

栾俊先生的才华,更表现在编剧上。自20世纪50年代初他与人合作京剧《牛郎织女》《贾宝玉与林黛玉》始,到80年代初,由他编剧、移植和与他人合作的京剧剧本,达14部之多,我在当年那座老京剧院里看过他移植的京剧《王老虎抢亲》。那是一个流传甚广的喜剧故事,源自弹词《三笑》,曾被改成多种戏剧,说是江南才子周文宾英俊潇洒,在元宵灯会上男扮女装,被尚书之子王老虎抢回家中要拜堂成亲,却促成了周文宾和王老虎之妹喜结良缘的故事。栾俊先生的移植,更精练,唱词也更诙谐,剧场里叫好声不断。一般来说,京剧剧本,以演出为主,发表的很少,但栾俊先生仅1981年,就分别在《戏剧辑稿》和权威的《电视与戏剧》杂志上发表了新编历史剧《李冰》和现代京剧《重逢之后》,见出他作为一个剧作家的不凡笔力。

大约是退休或是离休之后,栾俊先生参与编写《丹东市戏曲志》,一部20万字的志书,其重头戏京剧部分,由他搜集、执笔完成。清末民初,丹东设治、开埠,老县志载:“文化增进,实业繁兴,几为东边各道之冠。”经济的发展,给戏剧带来了生机,从而出现了诸多的剧场诸多的戏班,京剧卷中,对丹东一地戏班机构的沿革、演出场地甚至票房,都有清晰的记录。举凡丹东地区清代的戏曲活动、近代的戏曲兴衰、京剧的大事年表、京剧剧目、表演艺术选例、舞台美术、宣传海报、题壁、演出场所考证、演出习俗、文物古迹乃至轶闻传说,林林总总,千头万绪,其工程之大、之杂、之碎,令人叹喟。卷中的戏诫、戏规、戏德、戏功、戏技部分,更是东鳞西爪,枝枝叶叶,均以谚语和口诀的精短诗样方式,一一呈现书中,于小中见大,小中见渊博,小中见聚沙成塔之功。说句句匠心,字字珠玑,不为过。

多篇的戏剧名角传记,钩沉往昔,其快意与失落,沉沦与奋起,时代擦痕与掌故趣闻,尽现眼底。读来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如置身其时。

洋洋卷帙,皆栾俊先生以一身之躯,亦将亦兵,亲历亲为。为了寻找老艺人,查阅资料,靠一双脚板,靠车上车下五千里,走三区四县,甚至更远。即使染重病于途,仍然挟弱体前行,终成纲目分明之文字、图例。凡些种种,除却栾俊先生,不知还有几人能为。

何况,栾俊先生还有《京剧锣鼓经谱》。

旧书网上淘来的《京剧锣鼓经谱》,品相八成新,一页页翻开,如见故人面,如同听作者上课。先是概说,分别为京剧的乐队、武场乐器及学习方法、乐谱符号解说、锣鼓经代音字的解说,有图有文,详细简明。名为概说,其实概中见细节,如有关乐队一节,详细地描述所使用的乐器,分吹、打、弹、拉四类。四类之中,继续细分,吹,包括横笛、唢呐、海笛;打,包括皮鼓、板、大锣、小锣、铙钹、堂鼓等;弹,离不开月琴、三弦;拉,则是胡琴、二胡等。吹、弹、拉三类,谓之文场;打类,谓之武场。因为主要乐器为锣与鼓,故,武场又称锣鼓。而且,概说中,还会有闲笔,告诉你,京剧乐队,过去通称为场面。场面里的吹、打、弹、拉,掌皮鼓者为指挥。而这个掌皮鼓者,过去叫鼓佬,一定是坐于乐队的中间位置;而大锣呢,则是乐队中唯一站着的乐手。如此娓娓道来,于条理中见机趣,开眼了。

乐队之外,又一一介绍皮鼓、板、大锣、铙钹、小锣、堂鼓等武场乐器的作用和演奏技法。如在乐谱符号解说里列表示出:×,表示乐器击打一拍;○,表示乐器停击一拍。在代音字解说里,让人明了,大,为鼓键击打皮鼓一下;衣,左手击板一下。又特别注明,如无板可不击。衣衣,左手击板两下;呛,大锣、铙钹、小锣三种乐器同时各击打一下,或,大锣、小锣同时轻击一下。由是种种,耳边仿佛响起锣声鼓声:八大歹,呛采呛采呛采,呛呛呛呛呛呛呛,呛大,采歹,呛!不用说,急急风响起来了。

正文,从大锣部分的冲头、快冲头、急急风到小锣的打上、打下、冒儿头、凤点头,等等,等等,不但一一列出所用器乐名称,还清楚地注明用途、速度、打法,其注文,短者,五七字,长者,三二百字。字少字多,都注得恰到好处,少一字嫌少,多一字嫌多。一书在手,锣鼓经谱尽在掌中,习京剧者,照猫画虎,就可以登台亮相了。

如果说,《京剧锣鼓经谱》,是乐师、演员训练和排演的入门书、教科书、工具书,《丹东市戏曲志》中京剧部分的写作,便是上溯清末至成书的20世纪90年代关于丹东京剧的全景式长卷。一个人的一生,能成就这样两件大事,难得。而且,《锣鼓经谱》和《戏曲志》中京剧部分的写作之外,栾俊先生还写出了诸多的京剧剧本。这样三足鼎立的成就,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完成的。栾俊先生,好像就是为京剧而生的。

《京剧锣鼓经谱》的前言中,有作者感谢封面设计者崔风岚之语,前言后的空白处,写着三个蓝色钢笔字:崔克谦。崔克谦是谁?是一个京剧票友?一个京剧乐手?或者,仅仅是一个对古旧书籍有兴趣的人,买下了,又因为某种原因放弃了,失落了,送到了废品收购站?说不清。或者,崔克谦就是崔风岚的家人?亦说不清。一本1954年出的书,2008年我在网上见到,在半个世纪的时光里,这本书,经过怎样的流离,从某个人手中流落到旧书摊上,又是怎样从某个旧书摊上到了哈尔滨,到了旧书网上?还是说不清。

让人庆幸的是,这本书,颠沛流离54度春秋,足迹从大上海一路铺到哈尔滨,终于,没有像好多的老版书一样,化为纸浆。说不好,这是一个意外,还是一种宿命。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一本书也有一本书的命运。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本书,该回家了。

我以60元寄收藏者,牵《京剧锣鼓经谱》的手,回丹东,回家。

1954年出版的这本老书,原定价4200元,当时旧币。书印3000册,从上个甲午到这个甲午,一个甲子的轮回,如今的存世,不知有几,便是当年的上海戏学书局,也都模糊成一个抽象的名字了。翻着早已发黄的书页,每每想及:倘若作者还在,我将其奉上,那该是怎样的情景?

然,斯人已去,白云黄鹤了!

名伶白玉昆

平生第一次看京剧,是骑在祖父的脖子上。

那是我五六岁的一个春日,为祈雨,离我家七里远的太平山搭台请了戏班子,我时而被祖父扯在手上时而又被祖父驮在背上赶到戏台下。唱的什么戏?不知道,只记得一些背后插着旗帜、脸上涂着各种颜色的人拿着刀枪打得很是热闹。还记得,看戏回来的路上,村里的老辈人说,乡下的戏不行,人家沙河子那里,唱戏,都是在屋里的。那时候我想,看戏的人那么多,沙河子的房子,怎么能有那么大?

那时候,我老家的乡间把安东叫沙河子。

后来的1978年,我来到了童年老辈人口中羡慕的沙河子,当初的安东已经叫丹东了。其时,正是“文化大革命”后京剧的复苏,当时的丹东京剧团,时常有演出,而且多是老戏,有时候,我会去看一场。懂戏的人进剧场,是听戏而不是看戏。把听戏说成看戏,足见我是门外汉。没办法,对于京剧,我也只有看的水平。

被称为“活关公”的白玉昆,是老安东京剧舞台上的名角。我生也晚,不曾见到其人,更没有福气看过他的戏。但是,我偶尔看看京剧,前座后座,或者就会有人提到白玉昆的名字,多少年过去了,戏迷还记得他。那么,从戏迷的片言只语里,从一些方块字里,我开始对这位前辈名伶有了一些了解。

白玉昆,生于北京,9岁入河北省安次县德盛奎科班,习武旦,艺名小蝶仙。学戏8年,清宣统二年的1910年出科,次年赴上海,由武旦改唱武生、红生,更名白玉昆。与他同台演出的,有周信芳、盖叫天等后来名满天下的角儿。他不仅擅长红生,文武老生也非同凡响。1938年,他应邀乘船自上海来安东,此后以安东为基地,往来于东北各大城市,所到之处,无不唱红。

白玉昆有“八匹马”之誉。

“八匹马”,是驰名于戏曲界8位著名的演员。所谓八匹马者,必须是生于马年,并且日收入为大洋60元、月收入为大洋1800元以上者。具备这两个条件的,计有生于光绪二十年即甲午马年(1894年)的梅兰芳、赵君正、曹宝义、白玉昆、毛韵河、刘奎官和生于光绪三十二年即丙午马年(1906年)的谭富英、黄桂秋8人,月包银为大洋1800元。那时候,一袋洋面两个大洋,一个警察月薪8元,小学老师月薪十几元,可谓高薪了。

以中国之大,能成为“八匹马”之一,可见白玉昆在京剧界的地位。在那个年代,有“唐久占沈阳,白久占安东”之说。唐,即京剧名家唐韵笙;白,即白玉昆,因其表演艺术独具一格自成一家,被誉为“白派”。其扮演的关公,不仅形似,而且神似,被称为“活关公”。其主要代表剧目有《千里走单骑》 《走麦城》《战马超》《恶虎村》《天雨花》等,特别是在《群英会》里,他前饰鲁肃、中饰孔明、后饰关羽,一戏三角,显出了他不凡的功力。少见。

白玉昆,不只是一个演员,而且是一个改革家,在京剧的脸谱、扮相、服装乃至于对戏的修改上,都见出他不同凡响的功力。

在关公脸谱改革方面,白玉昆精心独创,也吸收他人之长。最早的关公脸谱,多是搓脸,白玉昆改为以银朱调油进行勾画的“勾脸”,为了消除面部的光泽,又以热毛巾轻轻将油迹沾掉,以显出银朱原有的朱红,突出了关羽刚毅忠贞的性格。关羽鼻窝的化妆色调,传统多为黪色,显得灰暗,也显得有一些脏,不干净,白玉昆改用黑色画鼻窝,不仅面部干净,而且光亮,使关羽更加神采奕奕。但是《走麦城》一出中,却仍然以灰色画鼻窝,并配灰色髯口,用以表示关羽此时已处逆境。在演《单刀会》《华容道》《千里走单骑》等三国戏时,关羽前额上则画以戟形图案,将原来的蚕眉,改为勇武不屈的浓眉,烘托出勇猛善战的英雄性格。而且,脸谱并非一成不变,在《走麦城》剧中,则将额上的戟形图案改为S形的黑色月牙图案,并将S形向一勾过鼻梁,然后向左脸上方甩去,再于右眼下方点上两颗黑痣,表示关羽命运正处在困境。

最早演出《水淹七军》,最后一场关羽斩庞德时,仍如其他三国戏一样,照例穿绿蟒,白玉昆为使剧情深化,在20世纪30年代,改穿红蟒,因为红蟒是曹操所赐,这时穿红蟒,用以表示代替曹操处死庞德,使服装和剧情紧密联系起来。

传统的京戏,关公一直是穿绿袍登黑靴,在白玉昆看来,色调极不谐调,他便将关羽的黑靴改为绿靴,色调统一的绿袍绿靴,使得关羽的造型和谐完美。自此,凡京剧中的关羽,一律都是脚蹬绿靴。这一点,多少年来,少有人知道绿靴关羽始自白玉昆所创。

《走麦城》,是关羽的滑铁卢,劝军一场,展现的悲情,可使观众落泪,但白玉昆却认为不能只有悲,而应当是悲中有壮。基于此,他加了一大段鼓舞士气的念白,有江河决堤、一泻千里之感:“想你等跟随关某,出兵多年,立下许多汗马功劳,血战疆场,攻无不取,战无不胜;如今兵困梦城,尔等起下离散之心,你可知为武将者必须攻杀战守,斗引埋伏,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逢高山莫先登,遇空城莫乱入,高防困守,低防水淹,松林防埋伏,芦苇防火攻,渴饮刀头血,倦来马上眠,为大将者,须知在朝天子宣出外将军令,令出山摇动,言发鬼神惊。如今我兵困梦城,弹丸之地,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尔等听信了旗牌之言,就要各自散去,此事只好是听凭尔等。”念白时,他先慢后快,句句相扣,以明快有力的节奏,清晰准确的发声吐字,抑扬顿挫的声调,一气贯通,疾似高山飞瀑,轰鸣直下,于悲情里给人以力感和鼓舞,“听凭尔等”仅四字,却沉沉彰显出关羽的大义。每至此处,掌声无不雷动。

戏谚云:千斤白口四两唱。唱戏的听戏的,都知道白口难。可是,白玉昆的白口,炉火纯青了。

京剧早期的《战马超》,马超皆为花脸扮相,白玉昆认为马超一英武年轻将官,不应是花脸,便由武净改为俊扮武生。自此,京剧舞台上的马超扮相一直延续下来。而且,京剧最早使用的靠旗,短且小,不显眼,不美观,更重要的是,缺少可舞性,白玉昆在演出《战马超》时,设计出大靠旗,不仅好看,舞起来,显出大将风度。后,亦被用于各剧中。

云肩原为旦角穿蟒、插靠旗与宫装时围绕肩部周围饰以圆形带穗的装饰物,白玉昆早在20世纪的30年代,便将云肩稍加改革,大胆应用于男角上,后又扩大到武生。

白玉昆在扮演《天雨花》中的左维明时,曾参照越剧服装,将京剧老旦式的帔和巾子改成新的样式,被称为改良帔、改良巾子,既符合服饰的基本谱式,也增强了艺术美感。后被全国京剧界沿用,并被广泛吸收,用于其他各剧中。

《恶虎村》,黄天霸上场时身上穿着穿蟒和白龙箭衣,到第3场,黄天霸已乔装改扮成客商,身上还穿着原来的衣服,观众看不出身份的改变,白玉昆演此剧,改成符合客商身份的素花箭衣。

白玉昆是个有心人。数十年中所设计的京剧服饰图案,新颖别致,人称三多:鸟多、蜻蜓多、蝙蝠多,为戏剧界所熟知。其为袍服所设计的岁寒三友松竹梅图案,尤其是淡竹,更能衬托出人物的潇洒典雅,为同行所称道

《疯僧扫秦》,是白玉昆的代表剧目。原剧中的疯僧,为地藏王所变,白玉昆认为疯僧来历不明,人神不分,不合情理,便将地藏王所变的疯僧,改为人世间的疯僧,接了地气。为了表现疯僧,他在人物的形体美上做了不少实践,脸上揉以青色,四只眼角点以白色眼屎,头戴小套,上系一蓝色的细小绸条,身穿短小的黑色富贵衣。富贵衣,是京剧舞台上生角穿的黑褶子,即袍服的一种,衣上,补缀若干杂色绸子,表示衣服破烂,浑身补缀的意思,穿着富贵衣的角色,一般表示暂时贫困,将来仍富贵显达,如京剧《棒打薄情郎》的莫稽,《彩楼记》的吕蒙正。腰系青绦,亦足套着草鞋,左手持竹筒,右手拿了把小扫帚,在“小锣抽头”中上下场,走的都是白玉昆精心独创的特有的撇足步,由原来的左右两足相反方向走路,改为两足心内侧向前形成一条横线的步伐,使之成为有节奏的舞蹈化步伐,滑稽而生动,活活展现出一个表面上玩世不恭却充满正义的疯僧形象。让人过目不忘,成为经典。

在《四进士》中,白玉昆扮演宋士杰,在烛前小心翼翼地偷看书信,其妻悄悄走到身后,轻拍他的肩,宋士杰以为被人发觉,一惊非同小可,立即将烛火吹灭。当时表演这个吹灯动作,扮演者大多先将髯口捋起露出嘴巴,才能一口气将烛火吹灭,但是,年轻的白玉昆认为,吹灭烛火,是宋士杰的急中生智,应当在刹那间完成,捋起髯口再吹,少了急中生智的快捷,戏就显得拖沓。便想到前辈戏人隔须吹烛的绝招,虽然只是听说不曾见到,他却开始练起来,谁知道,戴上髯口,一口气还没吹尽,长长的髯口就被吹得飘到了烛火上,烧焦了。烧焦了就烧焦了,他重新戴上一副髯口,再吹。半年过去,髯口烧了十多副,终于练成了隔须吹灯的绝活,一口长气吹出,长长的髯口如微风拂柳,舒舒缓缓散开,起伏,烛火熄灭,那髯口,还在轻轻飘拂不已,余味绵长。整个动作,干净,利落,潇洒,飘逸。

一个戏人,能成为名伶,肯定有成为名伶的道理。

1946年,白玉昆参加国民党中央军第五十二军长城演剧队任队长,1948年,他又参加解放军第四野战军政治部京剧队。四野南下,将他安排在安东安成舞台,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剧团解散,白玉昆南下,进入山东省京剧团。后,任山东省戏曲学校副校长。

再后,闹“文化大革命”了。1971年,白玉昆于山东蒙冤而殁。

一代名伶白玉昆,北京生人,上海起家,安东落户,客死山东。

盲伶王汇川

老北京。德和园大戏楼。板声响起,锣鼓经里,正在唱一出大戏。

时间:清光绪三十二年,也就是1906年的某日。

位于颐和园里的德和园大戏楼,与承德避暑山庄的清音阁、故宫的畅音阁,并称为清宫三大戏楼。颐和园大戏楼,为三大戏楼之首,是专门为慈禧太后修建的,当然就是最豪华的戏楼。谭鑫培、杨小楼等一代名角,都曾在此为慈禧太后唱过戏。

慈禧太后愿意看戏,而且,愿意看武戏。那天,慈禧太后同往次一样坐在台下,由后妃、格格、福晋等女眷陪同看戏。台上唱戏的,不是谭鑫培,也不是杨小楼,而是王汇川。

王汇川,生于1898年,字景一,河北容城县北张村人。工武生,兼文武老生及黑、红净,先拜师张百增,开蒙后,复拜师杨小楼。在德和园唱戏的那一年,王汇川8岁。一个8岁的孩子为慈禧老佛爷唱念做打,把老佛爷逗笑了。王汇川当时唱的哪一出?没人记得了,人们记得的是,就因为那一场戏,王汇川被称为神童,从而得艺名“八岁红”。

8岁就红了的王汇川,自此,边学边演,一路南下,在上海大舞台演出《黄犬救主》,与剧中8个青面虎、8个十一郎的《八八白水滩》时,更是一炮打红,轰动大上海。后,来到老安东,搭班演出于永乐舞台和同乐茶园,立即唱红,并与京剧艺人刘汉臣之妹结婚,自此以老安东为基地,往返于东北各大城市,也往返于京、津、鲁、沪。其擅演的剧目有《珠帘寨》《清官册》《路遥知马力》《四杰村》《铡美案》《吴汉杀妻》《天水关》《铁公鸡》《连环套》等。

戏谚云:有戏无技不成艺,有技无戏空卖艺,有戏有技才是艺。王汇川武功扎实,工架稳健,嗓音宏亮,唱念字正腔圆,尤其注重腿功的锻炼,倒立时,两只手掌着地,两条腿垂直于地面,两只脚底相对并在一起,跨着两个脚心,置放一个茶碗,碗里盛满茶水,那腿,那脚,久久不动,茶水在碗里,不晃不摇,一平如镜。

王汇川是一位用心表演的艺人。《徐策跑城》,是一出传统的老戏,一般的演员,强调的是挥鞭驱马的一个跑字,马鞭飞舞,袍服飘逸,而他呢,不但强调跑,上马的动作也格外出色。上马前,先看看那匹虚拟的马,推推虚拟的马鞍,似乎看看正不正,牢不牢,再以手轻抚虚拟的马毛,表示对马的喜爱,然后,理正马蹬,将马鞭套在小指上,右腿跨起,甚至还不忘用马鞭掸一下靴子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接着,一个拧花,再背到身后,以手托起髯口,后退几步跨上马背。如此,徐策还没有跑城,仅是上马,就赢得了一片掌声。

在《珠帘寨》里,踢刀的动作,更是王派的绝活。表演时,他将刀用脚踢起后,一甩髯口,以臂肘将刀接住,那刀在臂肘上缠绕一周后,便迅速地滑到腕处,将刀麻利地握起,亮相。

《白水滩》,是王汇川的拿手的重工戏。当剧中的青面虎刀砍十一郎时,扮十一郎的王汇川便将甩发抡起,抡过一周,那束头发瞬间变直,如一根细细的棍子,他便不再抡,立即将头频频点着,那长长的一束头仍然直如棍子一般,奇了。可是,看过王汇川的戏的人,都知道那还不算奇,真正的奇,还在后面,王汇川,不但能把一束柔发变成一根直直的棍子,那成了棍子的发梢尖端,还会形成一个小小的旋涡状发圈。他的甩发功,可谓炉火纯青了。

在《白水滩》中,王汇川还有一个绝话,他能从两张半高的桌子上,一个跟头翻到台上,双足落地,脚不移位,两条腿像两根锥子一般,牢牢地钉在台上,身不摇,接着,立即施展踢刀的绝招,抬起一只脚,把手中的大刀踢上半空,他用臂肘接住,迅速地令刀杆在肘部缠绕成“刀杆花”,那刀旋的,差不多就是水泼不进了。

武功之外,王汇川的文学修养十分好,在《打龙袍》等多出戏里,他都改过、增删过很多唱词,有些唱词,成了后来的标准。

然而,命运对王汇川却不一平如镜,也许是因为演出、练功,积劳成疾,也许就是本身的命运所致,他的视网膜萎缩日益严重,终于导致失明,那一年,他只有26岁。戏谚说,戏在脸,脸在眼,可是,王汇川的一双眼,偏偏失明了。朋友觉得他再也不能上台了,可是,王汇川就是王汇川,他却以坚韧的毅力,瞪着一双灵活转动的大眼睛继续演出,并不为观众所察觉,或者,观众也不相信他竟然是睁着一双盲目唱念做打。

盲伶王汇川,也有大意失荆州的时候。

热河督军汤玉麟,绰号汤二虎,是大帅张作霖的把兄弟,在老安东的后潮沟,有一个公馆,据说是为他的姨太太所建,丹东人都称“汤二虎楼”。那一年,他来老安东,适逢生日,就在公馆里办个堂会,请王汇川登台。汤玉麟名头大,前来祝寿的客人自然很多,大多是军政警宪商学各界知名人士,屋子里,摆满了寿幛、贺礼。临时的戏台,就搭在公馆的院子里,戏台下,摆着茶桌,汤玉麟和他的客人坐在桌前。执事捧着戏折子请汤玉麟点戏,汤玉麟是个粗人,就一句话,挑最拿手的最好看的唱。那么,王汇川就出场了,虽然他已失明了,但非常熟悉舞台的方位,前面是几出文戏,中间加进武戏,最后的大轴,是《黄鹤楼》,王汇川扮演三国大将赵云,身穿白袍,手持长枪,四面靠旗背后飘摇,至“比粗”一场,他在锣鼓声中下场,却忘记了下场门的方向,误把前台当后台,结果一脚踩空,整个身子直接跌落到了台下汤玉麟的茶桌上,巧了,身后的靠旗,正好砸在汤玉麟的头上,汤玉麟大叫一声:有刺客!

一时间,台下大哗,台上的锣鼓也吓得不敢敲了。几个卫兵立马上前,直接把王汇川按到了桌子上。汤玉麟质问王汇川为什么要对他行刺,王汇川说他记错了下场门的位置。汤玉麟一听火了,唱戏的忘了下场门,那还叫唱戏的吗?立时要人搜查王汇川,把戏装扒了,靠旗拔了,靴子脱下,可是,全身搜了个遍,既没有手枪,也没有匕首一类凶器。

寿诞之日,遇到了这样的事,要多晦气有多晦气,汤玉麟这一气非同小可,叫人把王汇川拉去毙了。卫兵立即就把王汇川朝外拖。这时候,后台执事慌忙下了戏台来到汤玉麟面前,连连向汤玉麟作揖赔礼,说请督军大人息怒原谅,让督军大人受惊了。这一场戏砸了,我们可以重唱一出,王汇川是个瞎子,请督军大人饶了他。这时,唱戏的掌板的司鼓的操琴的,都下了戏台为王汇川求情,说大人不见小人怪,王汇川是个瞎子。

那么多人都说王汇川是瞎子,汤玉麟瞅了一眼王汇川,两眼没瘪没突,二目圆睁,炯炯发光,哪是瞎子啊?竟敢拿督军取笑!立时,汤玉麟呼一声卫兵,说都给我绑了。可众人又齐声说,王汇川真是个瞎子。见众人一再说王汇川是瞎子,汤玉麟便抬起一只手在王汇川的眼前晃了晃,见他的眼珠一眨不眨,又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朝着他的眼睛刺去,王汇川的眼睛还是一眨不眨,一连试了几次,那看上去大睁着的眼睛,毫无察觉,汤玉麟觉得王汇川的眼睛真是瞎了的,立刻吩咐送医院。执事说,王汇川为了治眼,多年的积蓄早就花光了,却百治无效,如果再住院,即使告贷也无门了。汤玉麟听了,说:有病就得治,治好了,好唱戏吃饭。治病的一切花销,全由本督军付钱,快送走!

因为这一次意外的失误,也因为遇到了汤玉麟,王汇川得以不用付钱而住进了医院。可惜的是,他的眼疾形成多年,终于没能治好,数年后,不得不痛心地与戏台告别。1950年,他返回原籍,靠教戏为生,1958年辞世,年仅花甲过一龄。惜哉!

附记:1978年,我在市文联有了一个饭碗以后,很多次听到王汇川和汤玉麟的故事,还听说,汤二虎楼里有一个水牢,直通鸭绿江。我想见识一下,一次,和一个朋友一起去了那幢小楼,寻找的结果,所谓的水牢,不过是一个五六尺见方的地窖,深入地下约五六尺,沿台阶我们直接下到窖底,四边好像是石砌的,并没有所谓的能通鸭绿江的暗道。可见,传言并不可靠。

由此,我又想到汤玉麟为王汇川治眼疾一事。对于汤玉麟此举,民间或是典籍,说他为了收买人心。在我看来,未必。也许,仅仅因为汤玉麟是个军阀,从而产生了这样一种推测。想,汤玉麟绿林出身,大半生闯荡江湖,丛林法则让他明白什么是强者,当其时,以督军身面对一个技艺如此了得的盲艺人,那一瞬间,顿生一些悲悯和钦佩也未可知。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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