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岸、晓风残月”与王重阳的性命修持

2015-12-04 04:53罗争鸣
古典文学知识 2015年6期
关键词:杨柳岸真性柳永

罗争鸣

王重阳作为全真道的创教者,有住活死人墓、扛纸旗沿街乞讨等现今看来有“行为艺术”倾向的各种异行,从传播效应上看,这有利于一位创教者声名远播,吸引信徒。除了这些不同凡俗的行为举止,作为一位禁绝酒、色、财、气熏染的修道者,王重阳还对柳永的《乐章集》情有独钟。柳永在世时就有轻薄浪子之名,《乐章集》虽算不上“用身体写作”,但部分词作在描写男女情爱时也相当露骨。王重阳嗜读《乐章集》且为之唱和,是志不够坚还是某种修道法门的另类表达?关于这个疑问,当时服侍王重阳左右的弟子就有疑问,今人也有过探讨,但并非题无剩意,尤其柳永《雨霖铃》这句“杨柳岸、晓风残月”,王重阳曾多次引用,此中是否真有深意?与王重阳的内丹修炼到底有无关系?笔者不揣简陋,尝试辨之。

一、 王重阳的“柳永情结”

据《七真年谱》记载,王重阳生于徽宗政和二年(1112)十二月二十二日(已入公历1113年),卒于金大定十年(1170),而柳永活跃于真宗、仁宗朝,正史无传,具体生卒年也众说纷纭,没有终解。较近的研究指出,柳永与苏轼基本上生活在同一个年代,且较苏轼年长,约生于真宗大中祥符三年(1010),卒于英宗治平(1064—1067)和神宗熙宁(1068—1077)之间。可见,王重阳晚柳永几乎一个多世纪,且主要活跃在金朝统治下的北方。

叶梦得(1077—1148)《避暑录话》(徐时仪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卷下载:“柳永,字耆卿……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柳永词作当时即有声名,两宋之际当也相当流行,南宋王明清《玉照新志》(王新森、朱菊如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卷四记载天台名士左与言(活跃于徽宗年间)倾情名姝张浓,有“堆云翦水,滴粉搓酥”句,风流与柳永齐名,“当时都人有‘晓风残月柳三变,滴粉搓酥左与言之对”。“当时都人”这种坊间带有戏谑色彩的巧对,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明北宋末年柳永词在市民阶层中的流行热度,而这种流行,在彼时北方的西夏、辽、金各地也是存在的。论及柳永词的受欢迎程度,我们常常引用这样一句话:“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这出于上引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同一条记载,前后语境是这样的:

余仕丹徒,尝见一西夏归明官云:“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言传之广也。

宋朝存在“归明”“归朝”“归正”人的特殊群体,“归明人”概指异域“蛮族”投归光明(宋朝)的外逃人员,除了西夏外,还包括两宋周边其他少数民族政权,如辽、金等人,投奔宋朝都叫“归明人”。这里的“西夏归明官”即从西夏投奔南宋的归明人,所云“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指的是当时的西夏(疆域主要在今宁夏、甘肃、内蒙古、陕西等部分地区),可见远在非汉族政权的西北地区,柳永词也非常流行,而王重阳正出生于西北咸阳,大半生也是在咸阳一带度过的。

《终南山神仙重阳真人全真教祖碑》(《道藏》第19册)、《金莲正宗记》卷二《重阳王真人》(《道藏》第3册)等都记载了王重阳甘河遇仙前的事迹。综合来看,王重阳早年工文学、好属文,胸怀大志,但后来仕途失意,家财被盗,于是“游戏于酒、放旷于俗”(《十方重阳万寿宫记》)。《乐章集》应该是那个时候市井俗文化的翘楚,不排除王重阳在“放旷于俗”的时候,以世俗审美的角度或满足感官欲望的目的,就已经嗜好《乐章集》了。

《重阳全真集》卷七有一首描写王重阳47岁在陕西生活与修道状态的词——《解佩令·爱看柳词,遂成》,词题就是“爱看柳词”,上阕首句云:

平生癫傻,心猿轻忽。《乐章集》、看无休歇。

“平生癫傻,心猿轻忽”所指当即王重阳“放旷于俗”的阶段,此期特别喜欢《乐章集》,但突然悟到《乐章集》非同一般,即下阕所云“词中味、与道相谒”。这首词下阕首句的“四旬七上”,当指47岁(十日一旬,十岁也作一旬,王重阳48岁甘河遇仙,曾云“四旬八上得遭逢),蜂屋邦夫《金代道教研究:王重阳与马丹阳》认为这首词是王重阳47岁时的作品,笔者以为表述不妥,它描述的是47岁时的事情,但也可以是王重阳的“回忆性”笔触,写于47岁以后,确切地说,47岁这年王重阳还处在迷茫的求道阶段,在嗜读《乐章集》的时候有所觉悟。

这个爱好是否一直伴随着王重阳,至今没有确切的文献记载。从王重阳留存的词作和相关史料看,在甘河镇遇仙,住活死人墓、刘蒋庵及山东授徒期间,与柳永《乐章集》有关的资料并不多见。但在王重阳弟子中,马钰有《玉楼春·借柳词韵赠云中子》《传妙道·本名花枝,借柳词韵》《五灵妙仙·借柳词韵》等篇什借柳永词韵和作,而其他全真六子鲜见唱和柳词的作品。这或许与王重阳、马钰往来唱和、交往密切有关。马钰《渐悟集》卷上《西江月》(见蜂屋邦夫《金代道教研究:王重阳与马丹阳》,齐鲁书社2014年版,第586页)曾云:

地肺重阳师父,吕公专遣云游。秘玄隐奥访东牟,钓我夫妻两口。十化分梨匠手,百朝锁户机谋。千篇诗曲拽回头,万劫同杯仙酒。

“千篇诗曲拽回头”自是文学性的夸张,但从《分梨十化集》和现存词作来看,王、马之间的往来唱和,相比其他六子更为频繁。或许正是在王重阳的影响下,马钰也有若干首唱和柳词的作品。可以说,王重阳、马丹阳师徒对柳永词情有独钟,并从《乐章集》的阅读、唱和中体悟到修行的真谛。

在王重阳生命的最后的时期,有一则资料可以说明他对《乐章集》的喜爱程度。《历世真仙体道通鉴续集》(以下简称“《真仙通鉴续集》”)卷一《王嚞》篇云:

友之因之就竭,师阅书而不为礼。问读何书,亦不答。就视,《乐章集》也。问:“全乎?”师曰:“止一帙尔!”友之曰:“家有全集,可观也。”即为送至。师自到京日,使马钰等四人乞钱于市,市及斤之鲤煮食之,秤不及则不食。友之颇惑,默念:“道人看《乐章集》已非所宜,又食鱼必其斤重,果何为哉?”他日,问:“《乐章集》彻乎?”师不言,但付其旧本。友之检阅,其空行间逐篇和讫,不觉叹曰:“神仙语也。”即还,沐浴更衣,焚香请教,日益加敬。(《道藏》第5册,第417页)

上引王重阳事,发生在金大定九年(1169),也即去世前一年。这是一件日常生活中师徒间借书的寻常小事,整个过程王重阳只说了一句话:“止一帙尔!”,但个中细节颇耐人寻味。弟子孟友之来拜,王重阳看书正看得入迷,没有理睬,问所阅何书,王重阳不答,凑近看方知正是柳永的《乐章集》。孟友之是个相当细心体贴的弟子,通过“全乎?”“止一帙尔!”的问答,可以推测王重阳当时所阅残卷《乐章集》大概早已破损不堪,于是弟子把全本《乐章集》借给师傅。过了一段时间,弟子再问《乐章集》是否阅毕,王重阳一言不发,拿出所阅全本,空行间已经“逐篇和讫”。这个故事或有想象成分,但也应该有一定的事实基础,可以推测,王重阳的“柳永情结”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仍是相当执着的。

二、 “词中味、与道相谒”

如前揭,王重阳有一首描述自己47岁状态的一首小词——《解佩令·爱看柳词,遂成》(蜂屋邦夫《金代道教研究:王重阳与马丹阳》,第432页)。此篇词旨深奥,含义丰富,是索解王重阳修道观念的重要切口,现完整引录如下:

平生颠傻,心猿轻忽。《乐章集》、看无休歇。逸性摅灵,返认过、修行超越。仙格调、自然开发。四旬七上,慧光崇兀。词中味、与道相谒。一句分明,便悟彻、耆卿言田,杨柳岸、晓风残月。

仔细揣度这首《解佩令》,上阕的 “《乐章集》、看无休歇”与后面的“逸性摅灵,返认过、修行超越。仙格调、自然开发”,在语脉上存在因果关系,最后“自然开发”的“仙格调”,正是通过熟读《乐章集》,放逸真性,抒发真灵,进而“返认”超越的。另据上引《真仙通鉴续集》的王重阳传记,王重阳在弟子孟友之借阅的《乐章集》空行间“逐篇和讫”,这些唱和之作全是“神仙语”,并非与柳永风格类同的俗情之作。可以肯定,王重阳读《乐章集》是以修道、体道为目的的,从审美角度的文学欣赏则居其次。

王重阳在词中借用“杨柳岸、晓风残月”,我们一般都理解为这是借用柳词营造一种悟道境界的。蜂屋邦夫《金代道教研究》上篇第一编《王重阳的生涯和全真教的创立》,就对这首词做过类似的说解:

柳永的《雨霖铃》词,吟咏了秋天旅人的离别情感,“杨柳”一句没有什么特别的深意。重阳引用这一词句的意图不太清楚。重阳的词中,风与月的对应,常常表现了悟道的境地。柳永的词中,“杨柳岸、晓风残月”,承接在前句“今宵酒醒何处”后面,重阳引用这句词,好像表达了从醉酒(迷醉)中醒悟过来的意思。

显然蜂屋邦夫没有求知过深的阐释,认为风、月、杨柳等意象,或“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引用,没有特殊的深意,不过营造了悟道的境界。其实借用“杨柳岸、晓风残月”喻指悟道之境的,始于云门宗的法明和尚。《宋朝事实类苑》卷四四“风和尚”条(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记载法明和尚嗜酒,醉后只唱柳永词:

邢州开元寺僧法明,落魄不检,嗜酒好博,每饮至大醉,惟唱柳永词。由是乡人莫不侮之,或有召斋者,则不赴,有召饮者则欣然而从。酒酣,乃讴柳词数阕而后已。日以为常,如是者十余年,里巷小儿,皆目为风和尚。一日忽谓寺众曰:“吾明日当逝,汝等无出观吾往焉。”众僧笑曰:“岂有是哉?”翌日晨起,法明乃摄衣就坐,遽呼聚曰:“吾往矣,当留一颂而去。”众僧惊愕,急起以听,法明曰:“平生醉里颠蹶,醉里却有分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言讫,跏趺而逝,众叹异之,因以厚葬焉。

这段记载,又见于释普济《五灯会元》卷十六“青原下十一世”《法明上座》。法明祖籍邢州(今邢台),宋初时人,云门宗青原十一世。《五灯会元》的记载晚于《宋朝事实类苑》,从文字上看,《五灯会元》的记载有出于护教心态的改饰,如“皆目为风和尚”改为“咸指曰醉和尚”(苏渊雷校点《五灯会元》卷十六《法明上座》,中华书局1984年版),文辞也趋雅净。但法明圆寂前的“颂偈”没有变化,关于这四句偈语的解释,吴言生在其《云门宗禅诗研究》(《五台山研究》2001年第1期)中如是说:

所谓“醉”,即是将世俗的观念摒除,使禅悟主体得以全神贯注地、不带功利眼光地静观物象,但此时并非噩然无知,而是“却有分别”,一切都明历历露堂堂,这是无分别的“分别”。酒醒之时,即是生命的圆成解脱之时,观照主体与观照对象浑然相融,打成一片,“杨柳岸晓风残月”既是清纯自为的自然法性,也是圆成蝉蜕的本来面目。

吴先生对“杨柳岸晓风残月”蕴含的禅意所做的解释,应该说不中亦不远,尤其指出“酒醒之时”即是“生命的圆成解脱之时”,对这四句偈作出了较恰切的理解。同时也可以看出,在法明和尚这里,“杨柳岸晓风残月”指的就是禅悟境界。王重阳是否受法明和尚影响,是否有意“援禅入道”,我们暂不评论,但可以断定,王重阳推重柳词,借用“杨柳岸、晓风残月”,针对他的内丹修炼、性命修持,有更深的指向和寓意,而词的下阕已经有所揭示,即:

词中味、与道相谒。一句分明,便悟彻、耆卿言田,杨柳岸、晓风残月。

“便悟彻、耆卿言田”的“田”究竟作何解?上引蜂屋邦夫《金代道教研究》曾谓:

“耆卿言田”的表现,从字面上看,也许与柳永的通称柳屯田(屯田司员外郎)的“田”字相重合。至少可以说,这一表现,是由“屯田”唤起的。

蜂屋先生的解释显然过于保守,如果“耆卿言田”的“田”指柳屯田,那么这个常识大可不必“悟彻”。王重阳悟彻的“田”极有可能就是“丹田”。在内丹理论中,真气运行的基本路线被称为河车,大河车(大周天)即沿下丹田经尾闾穴、夹脊、玉枕、泥丸百会,再下行至上丹田、中丹田,最终返回下丹田。那么王重阳为什么说“杨柳岸、晓风残月”实际上讲的是“耆卿言田”呢?

全真道主张“性命双修”,但“先性后命”,性是第一位的。“性”在王重阳的作品中常常用“真性”“元神”代指,全真道修仙的终极目的并非肉体飞升,而是全性、命之真,返归原初所赋予的本来真性,成为永恒的仙者。王重阳的“金丹”本是比附外丹名称的一种象征和符号,多指内丹修炼的圣果——“真性”,如《重阳全真集》卷二绝句《金丹》:

本来真性唤金丹,四假为炉炼作团。不染不思除妄想,自然袞出入仙坛。

“本来真性唤金丹”已经言明全真道的“金丹”即指“本来真性”,而“本来真性”是通过内丹修炼得来的。一般来说,狭义的内丹道指隋唐高道以存思、服气、胎息、房中等传统内修术为基础,通过参证外丹道的学理,将各种内修术杂糅为以身体为鼎炉,以真阴、真阳交合而结“圣胎”(还有“玄珠”“真宝”“大仙”等多种称呼)具有形而上色彩的内修之道。此中修炼法门,虽各有差别,但真阴(心中元神)真阳(肾中元气)、水火坎离、铅汞龙虎相交运行于丹田之间的共通要诀,则大同小异,王重阳的内丹道也不外于此,《重阳全真集》中用铅汞、龙虎等表达内丹修炼的作品比比皆是。而“晓风”与“残月”用惯常的阴阳学说比附,风为阳,月为阴,“杨柳岸、晓风残月”包含的另两个意象——杨柳、岸头,是否喻指丹田、丹灶,也都是值得思考的。另外,《重阳全真集》卷十二《双雁儿》也提到了“晓风残月”:

意马心猿休放劣。害风、姓王名喆。一从心破做颠厥。恐怕、消些旧业。真性真灵有何说。恰似、晓风残月。杨柳崖头是清彻。我咱、恣情攀折。

“真性真灵有何说。恰似、晓风残月”,这句就更加直接而明确地说真性、真灵与“晓风、残月”的关系,换句话说——内丹道也即阴阳和合之道。当然在王重阳等全真道士诗词作品中,常见“月”与“水”的意象,他们未必都有所喻指,比如我们借用蜂屋邦夫的《金元时代的道教——七真研究》中的整理文本,随机翻阅谭处端的《水云集》,就很容易检得数首:

《如梦令》其一:

清净无为做彻,高下休生分别。灭尽我人心,自有真师提挈。提挈,提挈,云绽家家明月。

《西江月》其一:

日月暗催人老,利名不使心休。争如放下观山头,明月家家尽有。

《满路花》其一:

默默无为坐,独守孤峰,一轮明月流天。

《汉宫春》其一:

谁会得,清风皓月湛湛,两个人知。

但我们结合王重阳对《乐章集》的钟爱与唱和,他在词作中多次征引“杨柳岸、晓风残月”,应该已经超越了营造清幽之境的文学审美功能,也超越了禅悟境界的描述,而是对内丹修炼的一种“阐述”和“说明”。这也印证了“词中味、与道相谒”所揭示的诗歌与内丹修炼之间的隐微关系。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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