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旧时光

2015-12-07 01:42刘梅花
福建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皮囊木头

刘梅花

民俗馆

皮囊。

灰黑色,锈满了尘土,长得像胃,鼓鼓的。也不是很大,似乎是一只羊腿的皮褪下来做的。衔接处用针线折褶缝好,不甚平整,略微粗糙。但针脚是细密的,一种人字形的针纹,手术大夫也用这种针法缝合皮肤。口圈小,约摸拳头大,拴着一截古旧的皮绳。若是忽略掉颜色的话,就像一枝枯藤上连着一只老枯皱巴的葫芦。

也有很大的皮囊,一只羊整张皮地囫囵剥下来,四蹄部位留有口,绑起来就好了。我见到那样的大皮囊,不是盛水盛酒,是羊皮筏子上的,颜色黄亮,比这只皮囊豁亮好看。想起来也不忍心,羊活老了,褪下皮囊给我们用。我们怎么这样贪婪。

这只皮囊实在是简陋,连内胆也没有。光阴太久,它自己活得丢盔弃甲,神髓全无,真正只剩下皮囊了。大概是谁家里挂在墙上的旧物件,被灰尘吞噬成这个憔悴样子。

羊皮剥下来,撒了石灰,热热的用木椎敲捶生皮,使皮变得柔软坚韧,从而变成缝制皮囊的材料。还有一种办法,把羊皮泡在硝水里,慢慢腐熟,捞出来后,撒上草木灰,反复鞣。然后铺平了,刮,碾,慢慢把一张皮子鞣制柔软,粗布一样的,抖一抖簌簌响。

我爷爷有个烟灰色的羊皮烟袋,挼好的细羊皮,用极细的皮条子缝好。巴掌大的一块羊皮剪成细细的穗子,缝在烟袋底子,索索吊吊,有股子柔韧好看劲儿。袋口系了一根细皮条辫子,缀着两颗玛瑙珠子,水红水红的。我们的日子过得粗疏而多流徙,旧东西都失散了。倘若爷爷的那只烟袋还在,也该是一件精美的独一无二的老物件了。

缝好的皮囊,是日子里不可缺少的器具。打水提在手里,出门挂在马上,用完了挂在窗子底下。风在屋檐下溜来溜去,皮囊轻轻吹着口哨,飓飓,飓飓……

这只灰黑的皮囊太老了,老得一脸皱巴,似乎拍一巴掌就会碎成齑粉 。它的颈部短粗,被日子磨得黯然无光。口圈也旧得只剩一痕,连耳环都逃离了囊身,不知道哪里去了。只有那一截皮绳做的索带还在,草草挽在口圈上,粗疏潦草。

可是呢,唯有这古旧,唯有这沧桑,才一点一点渗出过去的时光来。倘若日子里都是新东西,旧物件都寻不见了,那是多么苍白仓促的光阴啊。

乡村的日子是这样,乱花漫上窗台,猫儿卧在毡靴,狗衔着骨头,老人低头收拾背篓。院落里暖和的日光,铺了一地。慢一些,静一些,惜物一些。一辈子,只够用一只皮囊,只够用一口铁锅,只够想念一个人,就好了。人和自然,索取得少一些,便可化干戈为玉帛。

皮绳。

皮绳也衰老不堪,筋骨都散架了,一指头就可戳穿。三股合拧的绳子,原本是紧紧缠绕成一根的。现在不行,人老力气散,绳老骨架散。这一散,就松懈成三股,松松垮垮的,凌乱瘫软。有几处都磨得皮皮索索,快要断了。古话说,绳打细处断,冰在薄处裂。万事万物,都有自己最薄弱的内心不可碰触。

其实人一辈子,无非也是小心翼翼呵护着内心最薄的弱,不敢触及。灯下黑,大概也是自身的示弱。

这一盘老皮绳,老得不能捆柴禾了,也不能驾辕拉偏绳了,连绑个黄草恐怕都要断哩。真正是老得不能动弹了。它就把自己盘在这儿,像一捆问号,提醒你身体里的薄弱。

做皮绳,一定是鞣制好的牛皮才行。单股牛皮条不能成绳,叫皮条子。拿来系靴子带啦,系在皮囊上啦,系在刀鞘上啦什么的。小有小的用处。再宽些长些的,也就是拴个背篓的背带,背东西的绳子。双股的牛皮拧绳,叫细皮绳,拿来捆一下黄草青草,拴牛拴羊。三股和五股的合绳,才叫皮绳,也叫大绳。

一盘大绳,耗费的牛皮那可多了。没有三张五张恐怕是不够的。新合出来的皮绳,要用牛油渗透,拿到火边烤,然后不断盘绕揉搓,拿粗布捋,反复如此,皮绳才算挼好了。挼好的皮绳就牢牢束缚住日子里的各种散乱。割了麦捆,一个一个摞在牛车上,摞成麦草垛。一盘好皮绳,呼呼从空中飞旋,把一车麦捆紧紧捆绑结实了,走多么坑坑洼洼的路都颠簸不散架。搬迁时,多么笨重的家具,被皮绳一捆,牢得很……

冬月天闲了,皮绳上涂了牛油,挂在杂屋的墙上,能晒到阳光的地方。这盘皮绳,就一口一口啜饮着阳光,捆上一捆满世界流浪的寒风,渐渐蛰伏入梦。

总是固执地认为,一蓬好皮绳,柔而烈,定然暗藏着化骨绵掌的好功夫。

木头独轮车。

乍然看上去,挺朴实笨拙的。细细看,没有一根铁钉,都是木头,点线面铆起来,技艺真高。

前面和两旁以拦着木板,当做车厢,也不高,顶多一尺过些。后面敞开着,物件都从后面放在车上。至于乘坐人,大概是不会的,过于简陋。倘若有人硬是要坐上去呢,车前部的横木板可以扶手,古时叫做轼。我们叫得随意,拦板子。

车辕短,微微弯曲,楸桩子也没有,不是牛拉车,是人力车。也就是家里随便拉个东西,往地里运送个种子工具什么的。日子里的散乱,都被车子运走。车辕下紧靠着栏板子的地方,竖着铆了两根细木头,不甚长。拉车的时候,细木头也没事可干。车随时停下,车辕往下压,细木头就支撑着车厢绝不会翻掉。独轮车嘛,稳定性差一些。

插销反铆结构的独轮轱辘,是整个一块木头裁成的,锈了厚厚一层尘土,看不清原来的颜色。车轱辘中心有圆孔,木轴穿过。应该少了一块木头,叫轫,是车子走下坡路的时候,阻止车轮飞速转动的一块木头,不至于拉不住滚了山洼,相当于刹车。

旧时光里的木匠真是有大智慧。力学,机械学,木工,样样都通晓。我围着木头轱辘的车转了几圈,车子粗笨是粗笨些,但结构精巧得叫人无懈可击。榫铆结构的物件,自有一种天衣无缝的气场,坚韧,饱满,筋骨相连,看着可真是痛快。

如今速成的匠人,怕是再也做不出这样的手艺,打个书柜几年就散架了。手艺这件事,还是要扎实才好。只不过扎实的东西是越来越少了,浮躁而粗疏的东西填满了日常光阴。

旧物件留着,就是为了与远去的日子相逢。那一团斑驳生锈的旧时光,虽说只是叫人怀念,不会向往,亦不愿意溯了时空回到那个年代。但人生就是一场相遇,现在的,未来的,都容易相遇。只有过去的,是最难遇到的。倘若有一天,我们连旧物件都遇不见了,那也未免太不像话了吧。

木头驮桶。

一只灰白,一只苍黑,实心实意过日子的样子。从盖子的颜色上看,应该是原配的一对儿,只是木质不一样,不是同一种木头做成的。苍黑的那只,木质差一些,纹理虚疏,被日子和水蚀得快要散架了。水渍的痕迹一坨一坨渗进木纹里,呈现一种枯瘦的衰老之象。似乎吹过去一阵风,铁箍撒开,驮桶就会花瓣一样裂铺开来。

灰白的这只,木质明显要好,细密的木纹尚且可辨,没有水渍,没有尘污,看上去还是干练紧凑的样子。木板表面亦不粗糙,灰白的颜色里略略掺点儿赭色,有些深邃,一种勤劳持家的颜色。无论质地如何,两只驮桶还是陪伴老了,安静地立在屋角,紧紧靠着,像两只鸟儿,收拢着翅膀彼此取暖。一辈子驮水,骨子里落下了寒凉的病根子。

驮桶上的盖子边缘,都掏开一个拳头大的洞,不知道做什么用。或许是让水瓢的把儿从洞里伸出来。我老家的驮桶,都没有盖子。小时候天还未亮,驮水的人和牛就从庄门前走过去。一路走,一路从驮桶口洒着水花,牛背上湿湿的。到了冬天,那条取水的路上薄薄结了一层冰,都是桶子里洒泼出去的水花。我老家有大河,水多,随便洒扬些也没关系。大概缺水的地方,就要盖严实盖子,万万不可一路洒泼。

就算老了的驮桶,依然笨拙沉重,女人是抬不动的。驮水这件事,必须要男子才行。自然,家里养着的毛驴啊,黄牛啊,都得天天驮水。旧时光的日子,也实在辛苦,除了怀念,是没有人想去尝试一下那时的生活。

一头慢吞吞的老牛,驮着沉重的木桶,吱呀,吱呀,吵醒了树上的喜鹊。水滴溅落,亮晶晶的,清晨的时光就落在牛背,落在路边青草上。路边花开,可缓缓归矣。

有时候非常累,凡事也不那么诗意,就免不了想起幼时的岁月来。垒石烧土豆,狗在庄门口撒欢,驮水的牛一颠一簸吱呀而来,吱呀而去。赶牛的人,手里拎着一截树枝,脚走在黄土路上,哼着一两声秦腔,走腔跑调的。

若是说乡村光阴是草木馥郁的味道,那么这对驮桶,便能让人闻到清水飞扬的早晨。红尘最难抵御的,不是相思,而是乡愁,尤其是有了点年岁之后。驮桶不过是药引子,叫人把故乡想得死去活来,眼泪汪汪。

抛石绳。

黑白两种羊毛编织的。绳索的花纹是对折纹,很讲究。末梢还挽着红缨穗子,大概是一个牧羊人的心爱之物。绳索编结得精密细致,亦是牢固的。花纹一波一波传递上去,很耐看。石兜的图案编成了菱形,黑色白色穿插交错,黑白分明,犹如昼夜。一端是红缨子,一端是个扣儿。

抛石绳做什么用呢?驱赶牛羊。更早的时候,也拿来打狼。牧羊人的衣兜里,揣着比鸡蛋小一些的石子。羊群乱跑的时候,取出石子,包在石兜里,对折好绳索,一端扣在手指上,然后猛烈地甩。一圈,两圈,呜呜,呜呜,呜呜,至少也甩五六圈,趁着劲儿猛然松开红缨子的那根绳索,石子就飞向远处。

石子有时候打在山坡上,有时候打在羊群前面的石头树木上。不能打在羊身上,太疼了。这么一惊动,羊群顿然明白主人的心思,就不胡乱跑了,按照主人指示的方向找草吃。至于打狼,就一定要打在狼身上。狼冷不丁挨这么一石头,转身拔爪而逃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狼很聪明。

一生忙碌折腾老。老了,就安静下来,把心交给锈迹斑斑。那些被遮蔽的往事,不慌不忙随着尘埃落下去。貌似寂然不动的旧物件,却含藏万有。但凡人间事,荒凉的暖和的,各种因缘际会,哪一样短得了它们呢。

彩陶馆

最初的陶,还是素陶。红褐色,一种几近天籁的颜色,纯净,自然,似乎散发着微弱的泥土气儿,似有似无,淡淡的。也有灰陶,风尘仆仆,在光阴里走了几千年,走到我们面前,掸掉身上的土,那样饱经沧桑的样子。倘若可以轻轻敲一下,会是怎样的声音呢?低沉哑音,带着水色的尘土之音吧?

遇见素陶,是遇见人类光阴深处的记忆。或者说是痕迹,太遥远了啊。双耳罐也就罢了,还有三耳罐。瓮也有,釜也有,连鸟形壶都有呢。素陶真个儿古朴,甚至有些稚气,像小孩子们随手捏出来的形状,扑面是亲切而原始的味道。那些漩涡的纹,葫芦形网鱼纹,繁密优美,是怎么绘上去的呢?也有绳纹,是不是直接拿绳子压印上去的呢?我不知道。只有古人洞悉这一切。

没有两件素陶是相同的。柔润纯净的细土,澄澈的清水,从先民们手中堆塑起来一枚器皿,捏出自己心里的造型。无参照,亦无复制。罐不是很圆,稍微有点扁,但饱满得像一朵花骨朵。甑的表面也不是很细腻光滑,水波纹斜斜歪歪的流畅柔和,似乎隐约有潺潺水声缠绕。壶口些微粗糙,都不怎么平整哩。双耳罐的左耳朵高一些,右耳朵低一些,看上去笨拙可爱,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这些古拙的陶器,都是先民们的生活用具,拿来盛水,存放粮食,储藏美酒。每一样古陶身上,都会有磕磕碰碰的光阴印痕。河边舀水的时候,陶罐碰到石子,留下石头的痕迹。火堆旁边围坐斟酒的时候,陶罐留下牙齿的痕迹。两只陶挤在一起的时候,留下彼此取暖的痕迹。这儿一个豁口,那儿蚀掉半条菱形纹。都不要紧,人类的文明,就是在这些懵懂朴拙的古陶里生长出来的。人和自然,相依相存,陶是最好的原始光阴的记忆。

泥土生万物,万物土中生。是谁先烧出了第一尊陶?这个人该是人和神之间的对话者吧?他的思想和脚步,都在大野里疾疾奔走。大地之上,素陶盛开。

素陶的美在于质朴,是烟熏火燎的人间味道。而彩陶的美,则是绚烂的,似乎没有烟尘气息,高贵而具有神性。

彩陶的陶面,要光洁温润一些。底色是橙黄,稍微渗进去一点点褐红,若有若无的那种朦胧。彩绘的颜料,都是天然矿物研磨而成。赭红呀,青黛呀,黑白色呀,都绘制到陶器上,花朵一样的图案都纷纷绽开,鲜艳而精美。弧线纹,锯齿纹,三角纹,蛙纹……每一样彩绘的花纹,应该都依附着先民们的一种心中愿望,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我们能看到的,只是线条一波一波打起漩涡,柔韧的延伸相聚。而这相聚的花纹背后,一定是有心意的。时光这么遥迢,远得让人想不起来曾经的心意。

喜欢一只人面的陶。两眼之间的距离有点远,目光是仰望的。鼻孔嘴巴也微微朝上,你感受到一种纯粹的欢喜和好奇。这种表情,叫人觉得愉悦而心生感恩。原来时光里的美,可以传递这么久。就算不说一句话,依然能扑进你的心扉,不离不弃。

还有一只折线纹高耳彩陶壶,中间的开口有点扁,稍微大一些。围着这个口,周围又开了四个小口,像长出来的四只小兽的犄角,高高挑着,样子极为奇特。为什么呢?大概,是远古时期各个部落之间结盟的时候,用这个壶盛酒,部落首领们捏一根管子,同时从壶里吸酒,表示同心协力吧。否则,它要这么多小口干什么用呢?

有一只浑圆的罐,彩绘着繁复绝伦的漩涡,赭色,褐色,灰黄色,杂糅在一起交错旋转,天地初开,混沌渐分的那种感觉。定定儿看那漩涡,目光却眩晕起来,是乾坤充满玄机的漩涡,是风吹云雾水气交融的漩涡,是大自然浩瀚渺茫的神秘漩涡。这远古的图案,你我怎能破译。只是踮起脚尖看一眼罢了。

陶是尘土的花朵,一枚一枚,美得叫人收摄了心意,不敢喧嚣,怕惊扰了它一世清梦。若是来看它,也要素衣芒鞋,心怀敬畏才好。世间有些美,都只是偶然经过的相遇。只是多看了一眼,不言说,但心已臣服。

牛族博物馆

在古代,牛是财富和力量的象征。我总是固执地认为,牛是上天对人类的恩赐。不是人类驯服了野牛,而是牛族怜悯人类的辛苦,下凡来帮一把的。耕田,拉磨,驮运,牛负担起最苦最重的活儿,腾出人类来休闲一会儿。牛族这么苦,若说怨言,大概也是有的,太累了。只是不会说话而已。也许会说,只是我们听不懂,牛族们彼此懂得。

黄牛,水牛,牦牛,野牛……牛族们从时空里一路赶来,相聚在一起,蹄印花瓣一样印在尘土上,窸窸窣窣走动着,交谈着。我听见月光落地的声音,叮当作响。一地银霜一样的月光里,牛族们齐齐长哞。

唐朝的牛照样是肥硕的,华丽而张扬,前肩宽,臀高,蹄腕阔,牛角拔起,昂首傲视,胸臆里长长哞一声。那声音,该是有着薰衣草的颜色,淡紫色,一种高冷傲然的色泽。

汉代的彩陶耕牛,要朴素很多。他们是从泥土里一跃而起的,有些沉重的褐黄色泽,连身上的灰尘都没来得及抖一下。汉陶耕牛体躯均匀而颀长,呈圆筒状,肌肉饱满,目光朴实低调,甚至有些疲倦。岁月积攒到一定的长度,磨损掉了犄角。残缺的牛角下,只有秃秃的耳朵。脖颈朝前伸着,似乎还在耕田拉车,还在劳作中。它们沉默寡言,大概不会长哞的,累极了,就低低叫一声。这声音,完全是土黄色,素淡而本分,背负着光阴沉甸甸射来的箭。倘若背上飘来鞭梢,闪电一样的疼,从全身战栗而过。无论多疼,都要忍住眼泪干活。车总是要拉的,地总是要耕的,粮食总是要驮的。生命轮回,转世成牛,就摆不脱牛的命运。

北齐的彩陶牛,似乎是野性的。弯弯的牛角高高挑起,昂着头,目光凌厉挑衅,大眼睛短嘴巴,宽脸上套着笼头。腿细,肩阔,硕壮高大的体型。牛身是赭色的底子,隐隐泛着紫红,上面锈满了泥土的斑点。这是一种高贵冷艳的色泽,温暖而荒芜,亲近而遥远。从牛背上束缚的革带来看,也许是战场上的牛吧?铆钉,皮革,以及它狂野的姿态。似乎角号吹响,它就飞驰而去,谁也追不上。

宋朝的酱釉卧牛,看上去温顺一些。它卧着,脖子却使劲儿朝前探,脖颈拉得长长的。它的牛脸也那样长,嘴巴也是长的,只有牛角短一些,像两把尖刀。它卧着,努力要站起来的姿态——并不是懒,而是疲惫了,只稍稍休息一下,又要去干活儿。牛的世界里,没有闲的意思。连那一身酱色,也是晶莹通透的质朴老实。

辽代的三彩牛拉车。牛的样子挺笨拙,神态憨憨的,不够细腻精致,都有些粗糙模糊哩。但一身金黄的颜色,闪着绚烂的美。它拉着带蓬的牛车,翠绿翠绿的车顶上雕刻着耀眼的金色凤凰。车辕上雕刻着深绿的龙头,驾车人绿袍黄帽,手扬牛鞭。这样奢华的牛车,该是宫廷里的吧。夜读清少纳言,她说,坐着牛车去看杜鹃花,一路拣了美丽的花朵插在车篷上,连牛背上也有花瓣落下,风情有趣得很。无端的想,她坐的牛车,肯定没有这辆华丽吧?

最喜欢一尊隋朝的青釉牛拉碌碡。一头小牛,尖尖的犄角,短短的耳朵。前肩上套着绳子,身后拉着碌碡。拉着碌碡也就罢了,背上还卧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儿。这样负重的小牛,该是沉重怨艾的吧?其实没有。小牛的嘴巴阔阔的,笑着的模样儿,满脸欢喜,连眼睛都笑得眯起来。背上的小孩儿扬起小手儿拍打牛背,亦是欢天喜地的样子。牛犊子和小孩子,表情和谐轻柔,叫人忍不住喜欢。那层淡青泛黄的釉色,透着澄澈干净的色泽,玉石一样的质地。天地之间,善良就是这个样子。爱也是这个样子。禅心如雪,也是这个样子。

牛是这样的一种动物,沉默,淳朴,辛苦,努力,踏实。最好的品质,它都有。为牛建一座博物馆,是对它最大的赞美和祝福。尘世就是一场奇遇,人遇上牛,牛遇上坚毅,大自然遇上美丽。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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