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腰燕

刘国强

一

听说漂亮的村花童小状最喜欢小伙子穿迷彩服，庄老三就没穿过别的衣裳。哪怕冬天冻得牙齿“咯咯咯”直打架，伏天热得起痱子，庄老三也硬挺。

今早，一对美丽的金腰燕飞进恩光村，毅然决然地在庄家屋檐下选了房址，打起了地基。这地基虽然只是几滴稀泥，却让庄家欢欣鼓舞，令邻居万般羡慕！

在我们辽北老家，金腰燕算得上是吉祥鸟中的“明星”。它选择谁家谁家就荣耀，日子好的预示着锦上添花，差点的则象征着时来运转。人们这样为它的主人定性：“善良人家金腰燕，佑主富美穿金线。”若按当今人们的审美标准来衡量，相当于五好家庭、文明富庶、富贵临门。按年轻人的形容，家中有了金腰燕，相当于摸着“白富美”“高大上”的手了。

自我的故乡恩光屯土房换瓦房、斜街变直街后，金腰燕绝迹十多年了！究其原因只有一个，现代建筑各个零部件接插得太紧密，早先屋檐下一排圆眼球似的椽子隐身了，裸露的房梁缩进光滑平整的装饰板后头，最关键的是，过去探出来长长的帽遮、鸭舌一样能遮风挡雨的长屋檐没了，让金腰燕怎么安家？

庄家去年房檐下的长条塑料装饰板掉了，照理早就该重新装上，因为“懒”字占了上风，帽遮下边内凹，歪打正着，这才请来了金腰燕。

后来庄家人反思：金腰燕一走，庄家的日子就一落千丈！先是父亲暴病而死，母亲半瘫，继之老大养猪年年赔，老二十三年前出走再无音讯！庄家人苦思苦盼，这掉进地漏的日子何日出头？

只有庄老三能在痛苦的阴云中看到一线光亮，见了童小状，这光亮便“啪啪啪”冒火。这时，庄老三就身着迷彩服出去干活，一来给童小状看，二来消耗快要破岸的雄性荷尔蒙。庄老三清楚，哪怕荷尔蒙狂潮澎湃，就要决堤，也要死死守住，人在阵地在！为了追童小状，庄老三背后功课没少做，装，掩饰，设计，动手腕，越想靠近童小状就越是躲着点，唯恐一个“色”字炸伤了爱情。别看庄老三不懂矜持，不懂以退为进，却知道当代女孩的共性：物质第一条，可靠最重要。姑娘们最担心有钱的靠不住，没钱的养不住。庄老三就想方设法涂改担心，来个折中。庄老三想，只要翻过折中这道篱笆，就等于进了他和童小状爱情的后花园。不，庄老三后来有了升级换代的设计：只要抢占折中高地，往下一扑，童小状就到手了。

追了好几年，最近似乎才有点眉目。

庄老三清楚得很，有这样的起色，全是金腰燕的功劳。前天，一对金腰燕在屋檐下做窝，昨天，偏瘫多年的母亲就能下地走了，今天一早，大嫂托媒去童小状家给自己提亲了……

太兴奋啦，昂扬的力不知往哪儿使，庄老三便去村头铲地。

童小状似乎给他拧紧了力量的发条，波翻浪涌的肌肉推着铁锄风卷残云，田禾间土龙腾跃……

这时，一只大脚指头拱出鞋外的破皮鞋移至眼前。庄老三慢慢向上看，露肉的破袜、脏破的牛仔裤脚、老掉牙的旧“中山装”依次出现，当他看到那张被茂盛的连片胡子包围的面孔时，惊讶得差点叫起来！

你……

庄老三惊异的O形嘴，如同缺氧的鱼。

三弟，我是你二哥呀！

这句话犹如炎热的三伏天突然刮来一阵凛冽的寒风，庄老三立刻打个寒噤。二哥衣服鞋上的破洞，则是雪沫子冰碴子……

老二离家十三四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今这么落魄地回来了！

庄老二比三弟大十七岁，要不是母亲天天捧着二儿子的照片盯盯看，庄老三怎么会认出他来？

庄老三的心里乌云翻滚。

前天金腰燕来了，昨天母亲站起来了，今早大嫂托媒向童小状提亲，这三个好消息，也抵不上老二回来这一个坏消息！就好像接连做了三把挣钱生意，也抵不住一把赔的，收不抵支呀！

最令庄老三生气的是，早不回晚不回，怎么偏偏这个节骨眼回来？！

恩光屯有个风俗，哥们儿娶妻论资排辈，老二回来老三娶媳妇得向后排。最近家里已商量好，卖了三头老黄牛给童小状家做定亲彩礼，这下全泡汤了！

庄家兄弟如隔季相会，老二热若盛夏，老三冷似寒冬。二人回家的路上，老三觉得身边突然出现个小偷或狼。老三频频甩出冰钉子雪沫子，问二哥咋混成这样？老二的笑容温和，虽然几次让老三“心软”，可一想到他跟童小状的爱情和幸福即将毁在二哥手里，胸膛里便咆哮着寒冷的旋风，牢牢把二哥“生意赔了”几个字攥在手里，如同攥紧一把尖刀，一下下捅过来。为防二哥反扑，老三还打出二轮进攻，抡起不孝、无能、白吃饱、无情无义的巴掌，一下一下抽在二哥脸上，疼在二哥心上……

到家后，母亲和大哥、大嫂见了老二喜极而泣。母子情、兄弟情，亲情如枯叶里突然冒出一片惊喜的绿芽。

母亲说：二儿呀，想死妈了，回来就好。

大哥说：二弟呀，想死大哥了，回来就好。

大嫂说：二弟呀，这回可别走了，好歹咱全家团圆了。

庄老三则满眼闪电，满口雷霆，挖苦二哥比“啪啪啪”的“电打火”还急，公开把仇疙瘩“咣”地扔在桌面：西屋是预留他和童小状的婚房……

庄老二和善地笑笑，轻松解开三弟的仇疙瘩，说他一进院就物色好了住处，在西房山压个偏厦……

因为压偏厦，庄老三大为恼火，责怪老二叮叮当当的施工声太吵，房檐下那对金腰燕突然失踪。

金腰燕漂亮又时尚，体态轻盈伶俐，飞行快如流星，是捕蝇、蚊的高手，还能在飞行中饮雨、洗澡、交配，技能非凡。

金腰燕亦即家燕的一种，只因系了条金光闪闪的金腰带，近乎人类拳击手打遍劲敌夺冠，尽显豪华、气派和吉祥，便成了燕中的皇族。

这样的宝贝丢而复失再复失，庄老三能不生气？

其实，家里人个个明白另有原因：那天，媒人捎来口信，童小状的态度不明确，没答应婚事也没拒绝，而是让庄家“再等”。“再等”二字花朵一样开在脸蛋儿，不知是用柔唇亲一下还是用利齿咬一下……

庄老二没有对三弟以牙还牙，而是笑着停止了偏厦施工，去屯里租房。

偏厦刚刚支起贴西房山的半边架子，准确说，刚把贴房山的头一块板安上，庄老三就下了停工令。庄老二指着紧贴房山的厚木板要撤下来，庄老三急不可耐地轰他走：去吧去吧去吧，赶紧走，我看见你就闹心！

邻居们见了这情形，都觉得庄老三“太过火”，庄老二却一脸和善和微笑，若蓬勃美丽的玉兰花瓣儿无声落地，悄悄地、悄悄地……

不想，偏厦房山上这块没撤下来的厚木板，竟成了开出恩光屯致富和生态文明的两朵惊艳的花，这是后话。

庄老二去胡恩柴和张叶柞家租房碰了钉子，又遭三弟一顿雷鸣电闪，连母亲和大哥也坐在老三的板凳上：胡、张是恩光屯最有名的富户，也是最出名的势利眼，怎能拿着鸡蛋碰石头？

庄老二和善地笑笑，说任何好人都有坏的一面，任何坏人也都有好的一面。况且胡恩柴和张叶柞还算不上特别坏的人，试试也无妨。

结果，连大嫂都笑着埋怨二小叔子：真是没心没肺呀。

家中一共五口人，四口人统一了口径：老三这事办得真是没心没肺。

当年，庄老二跟钟丽朵谈得好好的恋爱，硬让胡恩柴给拆了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老二忘得一干二净？

而张叶柞，竟是协助胡恩柴强拧瓜蒂、横刀夺爱的帮凶！

正当没心没肺的庄老二无计可施，村里最穷的“徐二两”找到庄老二：我家三间房子闲半截，你去给我做个伴儿。

多少钱？

钱什么钱？闲着也是闲着，白住！

“徐二两”名声不太好。这人不偷不摸不干任何坏事，就是闻到酒味儿就迈不动步。逢酒必喝，没人请，主动盘腿上炕，端了酒就喝。实在没有酒局，就自己请自己，也不多喝，一顿只喝二两散装酒。二两酒不算多，可一天三个二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喝三个二两，加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目。

“徐二两”这个外号顶风臭出上百里，抹去了他所有优点，也抹去了他当丈夫的资格。据屯里人说，“徐二两”这辈子没碰过女人。外人都不信，这年头的女人有饵就上钩，还有守身如玉的？只有熟悉的人才相信，在女人与酒面前，“徐二两”绝对选择后者。“徐二两”还有个全世界都出彩的理论：酒是进项和盈利，女人是出项和亏损。

“徐二两”记忆力惊人的好，只要见过一面，他就能记住名字。凡他经手的或听到的，都会永久印在心里，简直是村里的活档案。六岁起迷上高仓健主演的电影《追捕》，此后追着电影放映队看露天《追捕》二十一次，能一字不差地背诵整部电影的所有台词！人们评价道：脑瓜好使，没用在正地方。

我怀疑乡亲们说得言过其辞，不相信“徐二两”能背下来整部电影台词，便把他请到我的工作间，播放没有中文字幕的《追捕》，让他对着无声的电影画面“配音”，我则照手里的waipai对台词，一百五十一分钟过去，天哪，一字不差！

最让我惊异的是，“徐二两”一人模拟影片中的所有角色，声音竟然那么像，像得简直难以令人置信。我眼前这个满面沧桑的农民，竟是个超级“模仿秀”高手！

我正陷在激动的喜悦里不能自拔，“徐二两”则声情并茂地复制了电影结尾的动作——真由美等在马路边，身着立领风衣的杜丘走过来一把搂紧她，二人齐步向前，极富震撼优美的音乐伴着浑厚的男中音响起：啦呀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呀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啦啦……啦呀啦……啦呀啦……啦啦啦……

庄母和庄老大本来不同意庄老二住“徐二两”的房子，跟这样的老光棍一起能有什么前景？一个绕不过的问题是，总比睡露天地强。

接下来，庄老二的行动不光受到庄老三的指责，连大哥大嫂也觉得他做得“不应该”，而母亲，干脆骂他“混蛋”。原因是，庄老二跟“徐二两”借了三千块钱买小四轮子拖拉机。“徐二两”手里只有一千块，还外借了两千块。

“徐二两”的人品没得说。过去，在我们老家，谁家有了活，比如盖房子、砌院墙、拾柴火等等，只要招呼一声，乡亲们就去帮忙，分文不取。活累，供点好菜好酒就行了。“徐二两”是最热心肠的，人家没找他，他听了信就去。有酒喝就行。谁家有活算计人手时，总有这句话：外加一个“徐二两”。“外加”两个字，既含计划内又含计划外的意思；另一个让人放心的意思便是“他指定来”。

现在一切向钱看，再也没白求人的了，一天力工至少一百五十元，大工二百到三百元。当天干活当天发钱。有的怕人家不爱来，或不好好干，先发钱后干活。唯有“徐二两”不。“徐二两”去了只图喝几盅。跟从前一样，谁家有活计算人手，外加一个“徐二两”。每当人给他钱时，“徐二两”说：人情是人情，钱是钱，我是来帮工的，怎么能要钱？有人夸“徐二两”人好，现在这样诚实重情义的人太少了。有人则反驳：什么叫诚实？傻逼一个！还脑瓜好使呢，一天的工钱能买多少酒？

我没少听人说，人在世上混，欠人家的总是要还的。当下“帮工”几乎失传、绝迹，只剩下了“雇工”，我们老家恩光屯只“徐二两”一人还坚守着传统的“帮工”美德。在他看来，在恩光屯住了几十年，他欠人的情太多了。就说提对象的事吧，家家都为他提过。哪怕有人真提有人假提，“徐二两”都觉得欠人家情。在“徐二两”收不收帮工报酬上，人们争议很大。我不想说谁对谁错，一个问题却不得不说：大凡争议的事，就定不了局。正如组织部要提职的重要当口，突然来封上访信，不管内容是真是假，一争议就得放下，这一放，兴许耽误好几年，兴许耽误一辈子。如果女方家人在嫁与不嫁的问题上争议不休，“徐二两”能不耽误？

庄老二买了辆小四轮“突突突”地跑，走村串户收破烂，干了俩月算下来，去了成本还赔钱，庄老三更加瞧不起他。好在庄老三蜘蛛一样在自己编织的经纬网线上四处爬，心思都花在怎么把童小状搞到手上，没工夫跟二哥雷鸣电闪。

庄老二的小四轮针一样在恩光屯、安民乡和西丰县城间缝合，不知道线头断了多少次，重新缝合了多少次，面对多少突如其来的难题，他都和善地笑着，很少反驳别人，更很少跟人家犟嘴。换言之，哪怕线头打了死疙瘩，他也笑眯眯地解开。暂时解不开，就在旁边重打鼓另开张、再缝。“没心没肺”的外号，就这样叫开了。只有一个人实心实意赞扬庄老二，谁呀？房东“徐二两”。“徐二两”喝完二两酒后，能说出一筐庄老二的优点。这更麻烦。一个穷得叮当三响，连老婆都说不上的老光棍夸他，如同小偷上门叮嘱防盗，越描越黑。“徐二两”急得双目放出萤火虫般的光芒，竟蹦出乡长、镇长、副市长、公安局长等大官们的火花，说庄老二跟他们是好朋友。得得得，听者赶紧躲开，摘星摘月一样不靠谱，谁爱理？况且“徐二两”还满嘴酒气？

母亲和大哥大嫂真心疼老二，怕着凉，母亲送来亲手缝制的鞋垫；怕吃不好，又送来菜呀调料呀。大哥大嫂差点挠破箱底抠出压在二层木板里的钱，为二弟买了身新衣裳。老二说了多少次不用、不用，他真的不用，最终，还是眼含热泪收下了。

当大哥大嫂要卖一头牛为庄老二“提亲”时，庄老三火了。

庄老三认为这是剜自己的肉，原订三头牛钱为娶童小状付彩礼，怎能随便就卖一头？庄老大没敢说民俗上由大至小的娶亲规矩，只说“匀出一头”给老二，庄老三仍然不依不饶。庄老二闻听再次和善地笑笑，一屁股坐在三弟这边，气得老大扭头就走。

庄老三想，表面上大哥把卖牛的事揽了过来，背地里还是二哥的小九九。别看二哥面上和善，其实却是个“笑面虎”。二哥是扎进自己身上的一根刺，碰了疼，不碰也痒，想拔出来，又找不准位置；用尖刀抠出来，更怕疼。

二

全屯人的目光都聚焦庄家。

房檐前的那对金腰燕夫妻彩画一样闪来闪去，羡煞死人！一花引来万花开，又一对金腰燕在西房山未盖成的偏厦厚板下安家落户。接二连三，先后有五对金腰燕情侣相约而来，这消息彩霞一样光芒四射，眨眼间灿烂了十里八村。

庄家喜气盈门，祥云缭绕，众人羡慕又嫉妒。房前屋后少了嗡嗡叫、烟团状直扑脸的蚊虫，连左邻右舍都借了光。他们不知道，借光最大的是农作物。金腰燕们自觉巡航十数公里的领空，双眼织成密集交叉的雷达扫射线，决不放过任何偷偷入境、潜伏的害虫。

谁不惊喜？庄家房前屋后矮植物和脏水坑都有贵族气象，蒿草们的精气神特足，翠而丽，昂首挺胸，抹油似的闪闪亮。鸠占鹊巢的虫蚊蝇们被驱逐出境。旧湿地丑小鸭蜕变成美丽公主，水清澈，质洁净。这全是金腰燕的功劳。

我观察过金腰燕，它们的高空巡航警觉性非凡出色，不见猎物不出击。我亲眼看见，一只在湖塘水面上空高高平飞的金腰燕，突然战斗机发起进攻那样紧急翻身转向、俯冲，“嗖”地一个贴水飞掠，将起飞或降落的蚊蝇捕捉入口——画出一道优美弧线海底捞月，迅若闪电。

另一个引人关注的就是庄老二。回来才一个多月，恩光屯就沸腾成一锅翻花冒泡的热粥。除了“徐二两”外，凡跟庄老二有往来的乡亲都在咀嚼着庄老二的话：谁谁谁家不孝敬老人，谁谁谁家挣不干净钱，谁谁谁家卖豆腐、腐竹掺假，结局不约而同：你一个捡破烂的叫花子，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对于庄老二要抑制和消除一切“水货”的说法，胡恩柴斥责道：我们是水货，你庄老二连水货都不是！小侏儒还敢挑战巨人？

第三个引人关注的是庄老三。他把全部心思都用在追童小状上，却越追越远。眼见没戏，他穿上最钟爱的迷彩服，上吊绳和歪脖树都找好了，打算“咕嘟嘟”一瓶白酒底朝天后了结自己，跌跌撞撞奔向歪脖树时，一个跟头摔在地，却摔出一双童小状搀扶的手。庄老三眼冒金星地回家，一觉醒来，发觉童小状变成了庄老二，当即火冒三丈。童小状美丽的面孔从二哥身后突然闪现，说多亏二哥帮忙，不然她怎么也弄不回庄老三。庄老三的双眼即刻阴阳光交替闪烁，看二哥冷风飕飕刮，看童小状热浪滚翻。原来他摔倒后头一双手扶他的真是童小状，第二双手扶他的是二哥。当时童小状怎么也扶不起来他，边扶边喊人时，刚好庄老二开着小四轮过来……

其实，庄老二不光扶起三弟醉酒后要了结上吊的身体，还扶起了他的后半生，这个容后再说。

对于庄老三怎样跟童小状接上眼见折断的爱情风筝线众说纷纭，谜底揭开后，人们才恍然大悟。起先，最确切的“硬道理”居然是金腰燕，后来则是童小状未来的二大伯子庄老二。

恩光屯富户冠亚军胡恩柴和张叶柞平时各怀心腹，对付庄老二却攥成一只拳头。原因就一个，你个捡破烂的叫花子，凭什么在孝道、挣钱不干净、买卖掺假上插一腿？

我这样叙述读者已经猜出了眉目，恩光屯的首富、次首富跟当今中国许多“土豪”一样，肉埋饭碗里吃得喷喷香，有人揭了锅盖泄密“跑风”，就不行了。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绝招，关你个要饭花子什么事？

庄老二这次回来不想跟任何人过不去，哪怕对情敌胡恩柴也打算“翻过旧账”。胡恩柴的想法却相反。一次胡恩柴见庄老二走过来，立刻把刚喝不几口的矿泉水瓶“咣”地扔过去。庄老二没理。胡恩柴说：怎么？不捡？庄老二说，别的捡，这个不捡。另一次，婚宴上胡恩柴硬要跟庄老二“喝一杯”，庄老二没理。胡恩柴把一张百元票子扔在地上：你陪我喝一杯，这钱就是你的。庄老二仍然没理。胡恩柴火了，从提兜里抓出没拆捆的百元大钞，嬉皮笑脸地说，一杯一捆，你喝几杯，我就送你几捆，怎么样？

庄老二指着胡恩柴的鼻尖道：胡恩柴，你给我听好了，在唯利是图的小人面前，钱什么都行。在我这儿，就两个字：不行！

庄老二甩袖子离开后，胡恩柴还怔愣着。“徐二两”再次用电影台词“开涮”： 杜丘，你看，多么蓝的天，走过去，你可以融化在那蓝天里，一直走不要朝两边看，明白吗？杜丘。快，去吧！大家“哄”地一声笑，掀翻了尴尬。见胡恩柴仍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脸皮紧绷，“徐二两”又模仿了精神病院医生唐塔的声音：我杜丘冬人，决定就此结束我的生命……话毕，“徐二两”迈着方步奔向窗口。

那次酒会后，乡亲们议论道：庄老二真是条汉子，呼风唤雨的胡恩柴头一次碰钉子。

这天后晌，胡恩柴和张叶柞想大奶头吓唬小孩，双双来到“徐二两”家，让他捎话：晚上庄老二回来告诉他一声，以后把嘴贴上封条。要不，就在房顶烟囱上插个小红旗。

在我老家恩光屯一带，有个类似于决斗的传统，有人叫号挑衅时“以旗为号”。烟囱上插了小红旗，意为应战。不插，意为“缩头乌龟”。如果太害怕，就插块白布条，意为投降。如果插三个红旗，意为三个月内应战。时间拖长一般有两个原因，一要准备充分，二是让更多的人知道。其实，时间长也是把双刃剑，你这边准备充分，人家那头也准备充分。明摆着小波聚集成大浪，众人丢薪火焰高。结果亦水涨船高，决斗档次和规模双双升级。两个最富的土豪联手挑战叫花子，鸡蛋碰石头，结果不言自明。

让人惊讶、兴奋、担心的是，第二天早上，“徐二两”家烟囱上居然插上三面小红旗。三团火一样烈烈燃烧，刺激着人们的神经——三个月后，恩光屯将进行一场绝迹多年的决斗！

原始的打斗从没断过，拳脚凶器频频亮相，管也管不住。但这不是决斗。决斗是指发生争端后各不相让，约定时间地点，并邀请证人格斗。插红旗的决斗太刺激了，已经绝迹多年。插三面旗的几乎没有。人们也担心，时间越长，越容易走漏风声。公安能不阻止？

胡恩柴和张叶柞生怕庄老二卖关子、耍花招，故意以这样的方式“跑风”，公安一干预，决斗不成，庄老二既不失面子也不吃身体的亏。那怎么行？胡恩柴和张叶柞水没来先憋坝，用赠送五十斤装的两大塑料桶白酒封“徐二两”的口，用贿选手段家家户户发三百块钱封村人的口：你们给我听好了，谁要是跑了风，谁就是我胡恩柴和张叶柞的决斗对手！对“徐二两”声色俱厉地叮嘱道：谁要是问起烟囱上插三面小红旗的事，就说是插着玩的。

“徐二两”模仿《追捕》电影里真由美冒死要跟杜丘去东京的台词，杜丘不让她去，真由美的话掷地有声：我是你的同谋！胡恩柴嘴唇蠕动却想不起来自己该说的台词，“徐二两”道：你应该说，我是被警察追捕的人。

你他妈才被警察追捕呢！什么话？张叶柞生气了，跳着脚说。

胡恩柴推了张叶柞一把：算了算了！人家说电影台词你也急，真差劲。

见张叶柞让胡恩柴斥了，不敢跳脚闹，“徐二两”来了能耐，用电影台词臊张叶柞：从这儿跳下去！昭仓不是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所以请你也跳下去吧！你倒是跳啊！

先封“徐二两”的口算这俩小子聪明，“徐二两”记性太好，尤其对数字敏感，几乎过目不忘。从十一岁起，他就养成家庭支出记账习惯，哪怕花两分钱买盒火柴，也要记账。记账分路，比如日用百货，人情往来，油盐酱醋，一共分八个科目。还有月结、年结。省城专家感叹道，当代中国，统计数字兑水太多，“徐二两”的账很有价值。恩光屯人不以为然：有价值咋换不来钱？

当年考大学，都说“徐二两”能考上重点，结果，他名落孙山。前一天半考得特好，“徐二两”激动坏了。第二天中午要提前庆祝庆祝，咬着香肠在火车站长条凳上喝了大半瓶白酒，喝完看看时间还早，便倒头“眯一觉”。醒来一看，都眼擦黑了。天哪，少考了两张卷子！第二年，他辅导女朋友考试，女朋友考上了，自己却没考上。原因是电影台词疯了！考语文时，脑袋里全剧《追捕》台词山洪一样奔腾，怎么赶也赶不走。鬼使神差，他的卷纸几乎写满了《追捕》台词，六十分作文就这样付诸东流！此后便借酒浇愁……后来当过民办老师、村会计，都因醉酒误事被辞退。成者王侯败者贼，此后没人拿他当回事。但，胡恩柴和张叶柞知道，“徐二两”是肚里有货的人，必须先堵住他的嘴。

胡恩柴和张叶柞走家串户承诺道：事成了，每户我们再奖励三百块！

有人觉得这钱不该拿，“徐二两”就用《追捕》电影临结束前的情形“表态”，当警察上前抓捕头号幕后推手长冈了介的两个打手，两个打手吓得看长冈了介，“徐二两”模仿长冈了介故作镇静的声音：给警察先生一点面子，最迟明天就可以出来。

乡亲们知道胡、张两人势力非常大，乡官县官都是座上宾，谁敢惹？至于“徐二两”所说庄老二跟乡官县官市官打得火热，句句都是醉话。人们几乎众口一词：别说给了“封口”钱，就是不给，这场决斗胜负也已经一目了然。

三

“徐二两”家烟囱上的三面小红旗，刀一样割疼了庄家人，风一样吹跑了金腰燕带来的喜气。大嫂急得手脚抽筋团团转。当年跟大哥订婚，二小叔力挺并暗中牵线搭桥。大哥急得火烧火燎、万箭穿心，明摆着二弟要吃亏。离家出走十多年，连个媳妇都说不上，再弄个缺胳膊断腿，后半辈子怎么过？庄老大甚至打过给胡、张二人下跪、哀求的主意，打过报警的主意，也打过自己上河南少林寺拜师练武，跟二弟同生共死的主意。

庄老三也为二哥着急，烦二哥是真，二哥突然回来干扰了他追童小状的计划，但还不至于眼瞅着借胡恩柴和张叶柞的手打杀一奶同胞。但，庄老三借机打杀二哥威风，借机让二哥“矮一截”，便于自己“高出一头”，有利于他实现订婚结婚一条龙，也是真的。庄老三仍一如既往地跟二哥打阳刚牌，以君临其上、颐指气使的话教训二哥，以助力打好自己的小算盘。

只有庄母蒙在鼓里。家人不能告诉她，邻居也对她守口如瓶。不管事情怎么样，不能把这个残酷消息告诉一个病卧十多年的老人。一个屯住着，大家这点同情心还是有的。

针对大哥大嫂和三弟的不同态度，庄老二同样采用和善微笑的解决办法。结果，微笑的火把不仅点燃了三弟，也点燃了大哥大嫂。实在不行，庄老二怕闷坏了大哥大嫂，便编个自己如何如何“假决斗”的谎话，并说，都安排好了，有人“收底”。大哥大嫂信以为真，便不再阻止。

庄老三用各种角度试探出二哥不打家里牛的主意，便一心一意追童小状，也不大关心二哥的事。过后一想，还是不放心。“笑面虎”二哥一定在拖日子，不定哪天就鼓动大哥把牛卖了一头。一次借酒仗胆，他再次“套话”，见二哥仍然和善地表态肯定不会让大哥为自己订婚卖牛，便“哗啦啦”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和印泥，让二哥立个字据按上手押。庄老二毫不犹豫地办了，庄老三这才把担心吞进肚，把字据揣进贴胸口的里怀。

庄老三掉头走后，又返身回来向二哥深深鞠一躬，说“对不起”。庄老二万分感动：三弟，有你这一礼，二哥就知足了。放心，二哥永远是你亲二哥，三弟永远是我亲三弟。

日历像一片片飘飞的秋叶，落得很快。草儿青青吐出毛毛狗，花苞儿鼓肚如孕妇，蜻蜓婴孩的衣胎浮在水塘，庄家屋檐前和西大山的金腰燕们垒完了窝儿，即将生儿育女。属高粱玉米们风流，少女怀春一样多情，哪哪都洋溢着早恋的氛围。见风欢，见雨乐，见光浪，仿佛整个世界都是恋爱乐园。

我这样形容当代高粱玉米的快乐生活绝无夸张，种子一落地，这里就是一块私密的地方，再无人打扰。中国数千年农耕文明习惯，近十几年有了颠覆性、革命性的变化。过去把种子植入大地的子宫后，还要三遍铲地、三遍趟地，一遍追肥等，无数次的锄头、犁铧和人脚马牛蹄们要来骚扰踩踏，至少要六七次打扰庄稼们的私密生活。现在不。现在春种时把种子、化肥、农药一次性植入，再也不用管。延续五千多年的六七次工序合并成这一道工序。换言之，自从新人入了洞房，便再无打扰，任由其放浪恣肆地欢爱。我要强调的是，没有人畜进入的庄稼地静了，农民们也就静了。

我的家乡恩光屯也跟这庄稼地一样，表面上静，内心却在狂欢。手指们在麻将桌上狂欢，精神在少了田野劳动负重中狂欢，身体在富余时间中狂欢。其实，谁都知道，最狂欢的一件事，就是庄老二跟胡恩柴、张叶柞的决斗。这件事情实在太刺激了！想起胡恩柴、张叶柞的话人们更加狂欢，“事成了，我要每户奖励三百块！”

恩光屯七百多户，至少二十一万哪！

往常，庄老二回来，隔三差五买点猪手、鸡爪，“徐二两”心里乐得不行，嘴上却叨叨着“破费破费”。买的虽少，却都是精装。“徐二两”提议说还是市场简装的便宜，庄老二就说是“削价的。”这天，庄老二居然买回来“沟帮子熏鸡”。“徐二两”眼睛瞪成灯泡，问怎么“大出血”了？庄老二说为你补补脑，脑补好了才能担当大任。“徐二两”知道庄老二开他玩笑，不接话茬儿，而是拿了大搪瓷缸子去弄酒。庄老二从提兜掏出两瓶茅台酒，“徐二两”眼睛再次放光，庄老二告诉他这是捡来的假茅台。“徐二两”熄灭了眼里光芒，打开那个五十斤装的大塑料桶。当庄老二得知两个大桶全是胡恩柴送来的酒，立刻眼冒凶光，火了，分两次将它们扛出屋，“哗啦啦”倒进废菜窖……

倒光了酒，庄老二仍火气冲冲，指着“徐二两”的鼻尖骂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为什么拆我的台？

不等“徐二两”回话，庄老二掏出四千块钱扔在炕上：还你的钱，外加利息一千块。

“徐二两”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庄老二已破门而出，头也不回地走了。“徐二两”追出大门，小四轮车“突突突”吼叫着绝尘而去……

四

饭桌上的熟食、假茅台酒和四千块钱迅疾卷起风暴，刮得“徐二两”的内心波涛翻涌，浪峰激越，过往风沙扑面而来……

庄老二、“徐二两”和胡恩柴被称为“三锅撑”。三锅撑是指野外做饭支在锅底的三条腿支撑架。没这架，三块石头也行。这三人的要好，再次证明了三角形稳定性原理。

三人彻底掰脸是1989年冲击高考前。校花钟丽朵本来跟庄老二要好，突然变卦跟了胡恩柴。宁穿朋友衣，不占朋友妻。“三锅撑”的三条腿竟断了两条腿，耸立了十多年的友谊大厦轰然坍塌。按现在话说，这可是一条爆炸性新闻，“三锅撑”如胶似漆，庄老二跟钟丽朵出双入对，怎么会出这事？

在乡高中读书，三人数“徐二两”成绩拔尖，在火车站喝酒睡着错失良机与三人的友谊破裂不无关系。当时，三个人相互不说话，庄老二怪“徐二两”一定跟胡恩柴要好，瞒了他，“徐二两”怪胡恩柴太不是东西。多少年之后才解开谜底，胡恩柴早就迷上钟丽朵，实在扛不住，便以庄老二名义把钟丽朵约去学校后山背静处强奸了她……

事后，胡恩柴跟家长合谋贷款三万块给钟家送去，爷俩下跪加巨资冲击，徒有虚名不当钱花的尊严和颜面当即溃堤，钟家便应下婚事……

遭遇突然失恋打击后，头一次考大学庄老二跟“徐二两”一样败下阵来，不同的是，“徐二两”在火车站酒后睡着少考两张卷子，庄老二脑袋里只有钟丽朵，头一天考试交了白卷，第二天上午的卷子只交一张，整张卷纸写满了钟丽朵的名字。多年之后，庄老二告诉我，没办法，整个脑袋里全是钟丽朵。同在恩光屯长大，初中高中在一块六年，故事成串成串，点点滴滴就更多了，哪还答得了卷子？第二年，庄老二跟“徐二两”亦同样败阵。“徐二两”因为作文卷子全用《追捕》台词连缀，庄老二因为去考场半道碰上个卖鹿茸的，索性跟人家去黑龙江做鹿茸生意。庄老二这样解释：当时就一个想法，挣六万块钱“赎回”钟丽朵。他胡恩柴能用三万块买了钟丽朵，我再用翻倍的价钱赎回来……

我要交代的是，庄老二当时只知道钟家图钱卖了钟丽朵，不知道钟丽朵先被胡恩财强奸的事。庄老二从此不再考大学，专心做生意赚钱。养鸡、养蚂蚁、种蘑菇、倒腾鹿茸，有挣也有赔。2001年突然离家出走，再无音讯。有人说他去南方弄毒品，有人说他到沈阳倒腾大企业的“原始股”，有人说他追钟丽朵去——胡恩柴后来开铁矿发了财，很快就甩了钟丽朵……

“徐二两”放心不下庄老二，像条受惊的鱼在院内院外游来游去。胡恩柴来了。胡恩柴把目光从房上飘着的三面小红旗上摘下来，扯着“徐二两”进屋问询庄老二为什么回来又走了？看见桌上的茅台酒立刻双目放光，惊讶怎么会有这东西？“徐二两”正心烦意乱，随手把“假酒”递过去：你愿喝就拿走！胡恩柴笑逐颜开地把酒拎走了……

庄老二开着小四轮想要去县城，却见自家西房山的金腰燕又多了两户，一条板上住了齐刷刷七家，再加正面三家，已经有十家金腰燕了！

上次回来，大嫂喜滋滋地告诉他：金腰燕一多，附近的虫子蚊蝇少了，空气清爽，环境干净多喽！大哥说：金腰燕这么多，咱家什么坎都能过去！庄老二清楚，大哥在担心他跟胡恩柴张叶柞决斗的事。

庄老二眯起眼睛，仿佛看到成千上万的金腰燕在水沟、路边、房前菜园及野地里飞来飞去，一道道黑色的闪电恣肆划过，虫儿们纷纷被俘……

庄老二跟钟丽朵的恋爱缘于救起一只金腰燕。初三上学期，他们在放学的路上救起一只翅膀骨折的金腰燕。他俩把它藏在一个柴火垛缝，每天坚持给它上药、包扎、喂药。为买药，庄老二几次迟到被老师批评，却对此守口如瓶。钟丽朵特别感动。

庄老二说，这么美的小燕子，我为它付出多少都心甘情愿。

钟丽朵说，如果我受伤了，你能这样照顾我吗？

庄老二说，你比金腰燕漂亮多了，我怎么舍得不照顾？

钟丽朵感动得热泪盈盈。

金腰燕和钟丽朵的形象交替在眼前闪现时，庄老二突然激动起来：一个史无前例的生物产业即将横空出世……

一只金腰燕凌空扎下，几乎就要扎进水泡子，突然掠过水面凌空而起，一只会飞的虫儿顿成俘虏……庄老二猛地想起倒进菜窖的酒，一旦孩子掉进去，或是丢进个烟头，麻烦就大了。庄老二急忙赶了回来。见“徐二两”一直站在院门口等他，庄老二紧抑内心感动的波澜，直奔菜窖把盖盖上。

进屋后，庄老二看见摆在小饭桌上的熏鸡和猪手一点未动，知道“徐二两”一直在等他，很是感动，庄老二盘腿上炕，接续二人迟了几个小时的“酒会”。庄老二得知那对“假茅台”让胡恩财拿走愣了一下。“徐二两”说，就当倒菜窖里了，反正也是假的。庄老二豪放地举起酒杯：对，倒掉就对了，反正也是假的。

好久好久，“徐二两”才知道那是两瓶真茅台。

当夜，二人喝得酒逢知己千杯少，举杯邀月成三人。这第三个人，便是没有出现却又时时出现的钟丽朵。

二人越喝越近，越喝越担心。“徐二两”担心庄老二不是胡恩柴和张叶柞的对手，庄老二担心“徐二两”恢复不了从前的智力难当大任。“徐二两”笑着说庄老二喝多了说醉话，庄老二笑着说“徐二两”喝多了说醉话。“徐二两”抓起那四千块钱，嘿嘿笑着举到自己眼前，模拟《追捕》电影长冈了介的话讽刺自己：一个意志那么坚强的人，会变成这样……

庄老二也接一句长冈了介示意唐塔医生杀死杜丘的台词：你考虑一个绝对性的措施。

见庄老二实在不要，“徐二两”退而求其次，说至少他不要那一千块钱利息，太高了太高了！庄老二坚持非给，二人争执不下，庄老二说让“徐二两”先保管着，“徐二两”只好应下。二人越喝越近，仿佛近到从前没一点隔阂的学生时代，手拉手、脸对脸盯着对方一个劲傻笑，笑得太久太累，两只手还紧紧拉着，突然“咣”地倒在炕上，沉沉睡去……

早晨，“徐二两”醒来一看，庄老二的被叠得整整齐齐，人没了。

忽闻房檐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出来一看，庄老二正登着梯子忙碌着。房檐板拆了下来，东西山墙房檐上安了木板。“徐二两”问庄老二干什么，庄老二本来要告诉他给金腰燕建房子。一张口便说：你别管，反正是好事。

“徐二两”听后便不再问了。当年，这话是“三锅撑”独享的暗语。哪儿有松蘑，哪儿有山野果，哪儿有一片枯死树，哪道题有最简便的解法，哪些素材能写生动的作文，谁发现了都不吃独食，而是告诉另两个伙伴。每当有人说你别管，反正是好事，就真的会有好事来临。咳，因为钟丽朵，稳固了十几年的“三锅撑”突然散碎……

庄老二搭完最后一道木板，张叶柞过来凑趣：要饭花子还有这闲心？祖坟都哭不过来，还哭乱坟岗子？

庄老二指了指在房顶烟囱上飘舞的三面小红旗：张叶柞董事长，这里就不劳你操心了。你还是研究研究“115”吧！

张叶柞气得脸上红云滚滚，指着庄老二说了一串子“你”字，跺着脚跑开了。张叶柞本来想跟庄老二对着干的，但他刚刚喝了酒，舌头打卷，话就像不跟脚的鞋，明摆着不是庄老二对手。

张叶柞八岁放猪，十岁放牛，一个字不认识，最愁开会签到。名签不好，怎么也得写个姓吧。跟人学了草书“张”字的写法，前边画两竖，后头两横一竖一弯勾，挺简便的，结果，他一写就写成了“115”。每有开会签到，张叶柞还装出牛哄哄的样子，谎称自己忘戴眼镜了，看不清，让别人代签。上邮局汇款更牛，张叶柞装作给别人打电话，把汇款单子和十块二十块钱一齐推给身边的人：我太忙了太忙了，替我填个单子，给，这是劳务费。有不屑这几个钱的，张叶柞便“啪”地拍张百元大票：兄弟，嫌少，我再加一百。更多的人觉得张叶柞真豪爽，白给他填。就这么个文盲，接手一个铁矿后，二十年前跻身百万富翁行列……

张叶柞跟庄老二结仇的原因是，当年胡恩柴强奸钟丽朵时，张叶柞给望风。胡恩柴能“拿住”张叶柞的原因是，张叶柞发财靠胡恩柴让给他一个含矿量不太高的山头。

几天后，庄老二的劳动结了硕果，“徐二两”乐得合不拢嘴，三对金腰燕情侣来他家筑婚房。不出两周，共有五对金腰燕成了“徐二两”的新居民。

五

庄老三跟童小状的恋爱近乎顺风顺水，据说缘于庄家的金腰燕蜂拥而聚。这么多的金腰燕欢欣而来，预示着庄家喜事临门。

庄老三万分小心，生怕出一丝差错毁了好事。越顺越该居安思危。只有顺利喝了“换盅酒”，才算给喜事上了保险。换盅酒即是两亲家聚首喝酒，男方递上彩礼，婚事就算正式锁定。在我们老家，换盅仪式胜过去民政局登记。这酒没喝，登了记也白搭。在这一点上，民俗抢了法律的风头。庄老三想，在喝换盅酒前，要像奥运会安保那样禁绝一切干扰和隐患，思来想去，最大的隐患就是拾荒人二哥。虽然二哥住在“徐二两”家，可总在眼前晃来晃去，这本身就是最大的隐患。赶紧让二哥消失，破烂有的是，非得在家边捡呀？

庄老三向二哥说了此事，庄老二像往常一样和善地笑笑，还是答应了。庄老三被一个未曾预料的场面震撼：二哥转身的刹那双肩颤动，泪雨缤纷……

哥俩这样达成协议：在喝换盅酒前，庄老二不得在恩光屯附近，不，不得在安民乡附近捡破烂。白天不能出现在安民乡一带，夜晚八点以后回“徐二两”家睡觉，早晨天亮前离开。临别，庄老二那句“只要不耽误我三弟喝换盅酒，让二哥做什么都行”，确实触碰到庄老三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庄老三几乎眼溢热泪。但，为了摘到村花童小状，庄老三必须硬起来：我可跟你说好了，你要说了不办，吃不了可得兜着走！

头一天晚上眼擦黑时庄老三悄悄来到“徐二两”家房后，想“检查”一下二哥说话算不算数，却被房山一个个飞掠的黑影迷住。当他看准了是金腰燕时，立刻火烧眉毛一样焦急，“徐二两”家竟有好几窝金腰燕，这不抢了庄家的风头？

嫉妒变脸野蛮，庄老三在柴火垛抽出一根细木杆，捅坏了东房山两个刚刚垒一半的燕窝。金腰燕们“呼啦啦”惊飞，在空中凄厉地哀叫。“徐二两”连忙出屋查看，见燕窝被捅，跳着脚大声叫骂，邻居们出来看热闹，有人发现掉在地上的迷彩帽……

晚八点半多庄老二回来见了帽子，紧紧把它抓在手里，脸上热泪滚滚。“徐二两”早就认出是庄老三的迷彩帽，便无奈地学着杜丘质问长冈了介的声音：死亡十一人，残废的有二十二人，你不觉得有责任吗？

庄老二连说对对对，我是有责任。

“徐二两”便说：我不是说你，而是说我自己。如果我看着点，戴迷彩帽这伙计就没机会搞破坏喽！

庄老二说：我知道这帽子是谁的。

“徐二两”一下捂上庄老二的嘴：难道我能像矢村警长说的那样，即使你救了我，我也不会放过你？

庄老二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任“徐二两”上火时无节制地背诵杜丘踏上精神病院楼顶边缘，却没有如唐塔所愿跳下去，而是掉转身来质问唐塔：早仓一人被害真相我清楚了，把AX当维生素给早仓吃下去，药性一起作用，长冈了介就命令他从餐厅跳下去……

庄老二更上火，在我的故乡一带，捅了金腰燕窝，如同辱没门风掘人祖坟哟！“徐二两”强吞怒火压下此事令庄老二万分感动。庄老二躬身揖手道了谢，突然要看“徐二两”的个人生活账。“徐二两”惊愣片刻，也不多问就去取账。是的，“徐二两”完全延续“三锅撑”鼎盛时期的友谊。庄老二看完最近的账目连连向“徐二两”竖大拇指，接连说了一串“好”字。“徐二两”莫名其妙地看庄老二，庄老二冷丁冒出一句：干脆，你去集团公司管账，年薪三十万，奖金另算，怎么样？“徐二两”不认识那样盯盯看庄老二：这玩笑开得太大了！三万都够我挣十年哪！庄老二还要说什么，猛听窗外有人喊：着火啦！着火啦！

二人向外一看，菜园地上喷出两人高的火柱，越喷越猛！红妖舌捅穿夜幕，舔疼了魂飞魄散的邻居——天哪，势若火烧连营！

火柱刚喷出有腰粗，突然绽放、放大、原子弹烟团一样！

咦，怎么散发着浓浓的酒味？

火苗是从旧菜窖口里喷窜出来的。

两人一下明白过来，那是倒掉的两大桶白酒！庄老二和“徐二两”刚出屋，“咣”的一声，菜窖爆炸了！

脚步声、喊叫声此起彼伏，人们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水桶、铁盆碰得叮叮当当响。人们围拢过来，不敢太靠前，火光比画家的手都灵巧，把近前的每个人都勾涂了亮红色。

有人一声“烧死人了”，炸醒所有人，吓坏了庄老二和“徐二两”。胡恩柴说上句，张叶柞打帮腔，说刚才好几个孩子玩鞭炮，不知炸死了几个……

乡亲们赶紧救火，西丰县城的消防车正向这里疾驰。

人们乱作一团，男人女人呼喊自己的孩子，结果发现孙家、钟家和戴家各少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三家人毛了，男人、女人上来厮打“徐二两”。菜窖里装酒到底要干什么？庄老二身披一条湿被，呼地冲上去，拼命从火里扒东西。火舌疯狂扑过来，庄老二的脸刀割一样疼，他把帽子拉下来，又向火海里冲……其他男人也学着庄老二，身披湿被手持耙子向火里勾抓。

孩子在这儿！

一个老爷们儿边喊边扒，庄老二扑进火海往出抱，只抓抱出一个烧焦的身体。孩子妈爸们呼窜过来，失声大哭。一束雪亮的手电光照在上边，“徐二两”惊呼起来：这是猪！大家围拢过来一看，真的是头半大猪。

孩子妈妈比火苗还急，有人呼叫着向火里扑，有人向“徐二两”要人。

消防车赶到后，水枪、水桶联手出击，大火被彻底围歼。孙、钟、戴三家人见没有自家孩子，疯魔般挖掘，女人们边哭边用手指抠挖，三个躲在柴火垛后的孩子被“徐二两”揪推出来……

原来，三个孩子合撵一头半大猪，疯跑的猪踩翻盖子掉进菜窖后，戴姓孩子闻到酒味提议“烧肉吃”。打火机扔进菜窖大火呼地狂喷而出，吓得他们躲在柴垛夹空不敢出来……

六

第二天一早，“徐二两”看着山墙的三窝金腰燕一只都没了，万般痛心。好在东山墙的两窝还在。西山墙未捅坏的那个窝，金腰燕也躲得远远的，在树枝、房顶、电线上飞来飞去，哀伤、惊恐地叫。“徐二两”知道，它们想回来，又怕被伤害……

“徐二两”掏出衣兜里的一张纸条，耳边响起庄老二的话：你去县城溪峰集团分部管账吧，他们不会少给你。

“徐二两”犹豫了半天，又把纸条揣回衣兜。

能进“溪峰集团”还了得？总部在省城沈阳，资产数十个亿。哪怕是县城分公司，怎么能让个农民去管财务？

在“三锅撑”鼎盛时期，庄老二向来说哪儿办哪儿。哦，胡恩柴也是。除了突然抢了钟丽朵。

一次，庄老二随口说请“徐二两”和胡恩柴逛逛北京，被二人抓住小辫子不撒手，庄老二突然弄了一沓子钱，买了火车票。故宫、北海、颐和园都玩个痛快，结果，因耗去庄家半个卖猪钱，庄老二被父亲打得屁股开花不敢坐凳子，整个暑假天天钻树林刨药草，才堵上“自盗”的大窟窿。

“徐二两”又把庄老二的纸条掏出来自语道：人穷志短哟！从前庄老二怎么会干出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事？唉！“徐二两”为了不卷庄老二面子，便谎称“立刻进城”。

庄老二“不靠谱”的事接二连三。“徐二两”一走，庄老二便在恩光屯启动了孝敬老人奖、生意不造假奖、忌麻将奖和大力倡导使用农家肥奖。另外，还号召家家户户大养金腰燕，这叫“生物工程”。三弟换盅酒还没喝，白天答应三弟不出现在屯里，庄老二便晚上走家串户。

效果可想而知，这话引爆了全屯人的舌头，没人听他的。庄老二的话掷地有声：我今晚就是宣传宣传，也没指望乡亲们立马就信。但，我要强调的是，请放心，我说的重奖一准兑现。

胡恩柴和张叶柞掰着指头算了算，歪声撇嘴地说，这些奖项要是兑了现，一年就得五千万。一个离家出走十多年的光棍汉，一个捡破烂的叫花子，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张叶柞记着那天早上被庄老二羞辱的事，当面鼓对面锣地敲起来：庄老二，别玩花架子了，还是现实点，琢磨琢磨决斗后，你的尸首葬哪儿吧！

庄老二正要反唇相讥，三弟过来制止他，居然强硬地命令道：在没喝换盅酒之前，夜里二哥可以住在恩光屯，但，不能让更多人看见。

庄老二咽下火气回了“徐二两”家，在房后偷偷掏出手机给谷经理打电话，问询“徐二两”工作怎么样，对方回话说“根本没来”。庄老二火急地进了屋，“徐二两”果然在家呢。庄老二仍然毫火不发，和蔼悄声地商量“徐二两”去县城打听一下，顺手掏出张百元票子递过去：给，路费算我的。庄老二只交代一句话：伙计，结果无论怎样都要保密，别向外人说。

第二天，“徐二两”到县城“溪峰集团”分公司，帅气的谷经理看了条子格外热情，连忙领他推开二楼一个宽敞的大办公室，指着老板台说：徐总监，这是您的办公室。见“徐二两”两眼瞪成灯泡，谷经理说：怎么？这个办公室不合适？“徐二两”手足无措地点了点头，谷经理又说，有什么要求您尽管提，朝向呀开间呀采光呀不合适，再给您换。“徐二两”这才缓过神儿来，连忙说合适合适合适。

当“徐二两”闻知庄老二就是“溪峰集团”的董事长，惊讶得一歪身，差点摔倒。奇迹还在继续，谷经理递给他一张银行卡：这里有预付您的工资，十万块。密码是六个六。“徐二两”拒绝接收，谷经理说：请徐总高抬贵手，您不收下，庄董事长一定会狠狠批评我……

“徐二两”感慨万千，庄老二就是一个创造奇迹的人！当年，他头一个在恩光屯做鹿茸生意赚了大钱，头一个买彩电，头一个买冰箱。人们都以为庄老二干得风生水起，他一声“赔大了”便背井离乡，此后十三年不见踪影……

“徐二两”头几天还认为庄老二还他四千块钱挺怪的，天哪，谁能把他跟身家数亿的大老板联系在一块？

“徐二两”跟谷经理商量回恩光屯一趟，把家里的乱事收收尾，过两天再正式上班。谷经理几乎向他行个日本人的深躬大礼：徐总监，您不用向我请假，以后，还请您多关照……

晚上，“徐二两”见了庄老二刚要开口说话，庄老二笑眯眯地摆摆手：老哥，什么都别说，好好干。只一条，上班不能喝酒。

对！对对对！我正要说这事儿……“徐二两”说。

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哟！不过，也别有任何压力，你把分公司的账务管好就行。将来，我还要重用你。庄老二说。

早上，庄老二开着小四轮“突突突”走了，“徐二两”看着远去的身影热泪盈眶——这样一个大老板，竟用苦肉计折磨自己，探底人际美丑，心疼啊！

“徐二两”挨家串门，反复说庄老二了不起，他承诺的事全能兑现，弄得村人云里雾里。别看“徐二两”穷，在村人中威望特高，如我前边所述，继承“帮工不要钱”传统的，只有他一人。人们公认“徐二两”诚实不说谎，但在替庄老二吹牛上，人们还是大打折扣，让个捡破烂的光棍汉掏五千万兑现承诺，怎么可能？

有人说，“徐二两”一定是让庄老二给收买了。人们起初不信，后来想想也对。在“向钱看”的时代，“徐二两”从前不占人小便宜，但，从前怎么能代表现在呢？

“徐二两”刚回家，庄老三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换盅酒定好了，中午十一点，让二哥也参加。“徐二两”惊讶地说：你不是让你二哥消失吗？

“徐二两”又模仿唐塔向长冈了介介绍杜丘吃药后任人摆布的样子：我们让他服了三个月的中枢神经阻断药AX，其结果，正像您看到的，让他做事不让他停，他就一直干下去。他自己，已经没有那样想停下来不干的要求了。就像，一个机器人，让他面向墙壁坐着，他就从早坐到晚，一直这样坐着。

庄老三挠挠后脑勺说你别笑话我，童小状突然提出这要求，我、我怎么知道？

晚上九点多，庄老三又来找二哥，庄老二毫不在意三弟从前对他的刻薄，知道婚事就要定下来，说了些祝贺的话。庄老三说，二哥，要不是家里来这么多金腰燕，冲了你回来的晦气，我和童小状非黄不可。

“徐二两”立刻冷了脸，骂庄老三混蛋。庄老二摆手阻止了“徐二两”，从墙上摘下那顶迷彩帽扔过去：三弟，我告诉你，这类丧良心的事，你一辈子也不要做！庄老三哪里听得了捡破烂的二哥训他，回击道：就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也有资格训我？

庄老三走后，“徐二两”说：二弟呀，你为什么不给他上一课？这小子太过火了！

庄老二说：我只用行动上课。我要一课接一课地上。对三弟这样，对很多人，也这样。

“徐二两”用长长一口通畅肺腑的舒气表达他的痛快和支持，忍不住突然上前，紧紧握庄老二的手：你真大气、敞亮，太了不起了！

七

晚九点多钟，夜幕四合。庄老二开着小四轮回来，忽听村西柳毛甸里传来女人的呼救声。庄老二加大油门将车开过去，大灯照射下，一个身穿迷彩服的男人慌忙松开女人，庄老二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三弟和童小状！两只明亮刺眼的光柱射过去，对方看不到庄老二，庄老二却将二人看得清清楚楚。庄老二快速打着方向盘，猛地一踩油门，小四轮“轰”地一声窜出去……

怎么回事？老三疯啦？

庄老三再三向童小状道歉，反复强调这样做只为一条：先把童小状“占了”，婚姻就把握了。童小状气坏了，扔下“跟你黄”三个字腾腾腾跑了。庄老三找媒人说情，媒人碰了钉子。庄老三求大哥，大哥也碰了钉子。正当庄老三无计可施时，童小状让媒人捎来话：这事要想有转机，除非庄二哥帮忙。媒人跟庄老三百思不解，谁瞧得起个捡破烂的？

庄老三猛丁缓过神来：童小状一定生了二哥的气。童小状说让二哥“帮忙”是假，找麻烦是真。二哥一回来，整个庄家人都没面子，另外，前晚柳毛甸边用小四轮大灯照射自己跟童小状的那个人，一定是二哥！

庄老三气呼呼地来到“徐二两”家，逼迫二哥离开恩光屯，庄老二和颜悦色答应后，提出再“容留”他在恩光屯逗留两个月十一天，第十二天，是他跟胡恩柴和张叶柞决斗的日子。“徐二两”意会了庄老二的意图，不像上次那样愤怒，口气也和颜悦色，以不再追究庄老三捅他家金腰燕窝为由，替庄老二打包票。一开始庄老三坚决不同意，“徐二两”威胁说，我要把你捅金腰燕窝的事传扬开，人家童小状还能跟你？“徐二两”紧扯这个小尾巴，庄老三只好就范。

“徐二两”还没忘了以矢村的声调逗庄老三几句：好，这下有决心了。你的腿怎么发抖了？

谁也没想到，童小状跟庄老三和好，竟然因为庄老二。童小状主动去找了疑似“二大伯子”：二哥，我就问你一句话，我跟你三弟的婚事，你同意还是不同意？

庄老二惊愣几秒钟立刻回答：同意，我当然同意呀！

童小状只说了“那就好”三个字，扭身就走，跟庄老三订下喝喜酒的日子。

为什么会这样？

庄老三脑瓜都想疼了也弄不明白。二哥一回来，成了他眼中钉肉中刺，认为二哥是自己跟童小状婚事的最大累赘。现在看，没这“累赘”帮忙，自己早被童小状甩了！

此后发生的奇怪事一个接一个，对于当事人可谓波澜壮阔，对于我家乡恩光屯可谓惊天动地。先是多年失去音信的钟丽朵突然回来，接手庄老二提出的孝敬老人奖、生意不造假奖、忌麻将奖活动，乡县市三级妇女、共青团头头来了不少，以“建设精神文明，弘扬正能量”为主题，开展轰轰烈烈的评先争优活动，背后有实力雄厚的“溪峰集团”力挺，省市县报纸电视台悉数参加。整个评选经过全程透明，突出公开、公平、公正三原则。

钟丽朵向乡亲们宣布，这些活动要年年搞。搞多少年呢？只要“溪峰集团”存在就不会停下。那么，溪峰集团的前景怎么样呢？打个比方，今天的溪峰集团如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蓬勃向上，劲头足着呢！

钟丽朵知道乡亲们都在猜测自己的情况，主动告诉大家她离家出走后的经历：被胡恩柴甩了后特别绝望，她已经登上县城猴石崖正要纵身跳下，身后被一双大手拦腰抱住。此后这个男人支持她开了“鹿茸片加工厂”，迅速走出阴影，杀出一条阳光大道。现在，她算溪峰集团旗下的一家子公司，回乡做公益事业。钟丽朵没有说出救她的男人名字，怜爱她的乡亲也不好追问。

“徐二两”说：这就对了。即使早仓跳下去了，唐塔跳下去了，咱也不能跳。因为，像丽朵这样的好人，决不能——就此结束自己的生命。

大家知道钟丽朵不容易，想笑笑不出来。

张叶柞背过身去，头埋得很深。他清楚，当年如果不是他“放风”，胡恩柴很有可能不会得手。

让他面向墙壁坐着，他就从早上九点，一直这样坐着。“徐二两”目光盯死张叶柞，故意学唐塔的声音出张叶柞的洋相，突然，又指着他的后背说，转过身来，鞠个躬！

在场的人嗷嗷嗷起哄，好几个重复道：转过身来，鞠个躬！

矢村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这下有决心了吧！怎么？你害怕了？你的腿怎么发抖了？

唐塔的哑嗓子也不示弱：杜丘，你看，多么蓝的天，走过去，你可以融化在那蓝天里，一直走不要朝两边看，明白吗？

县城的谷经理也来了恩光屯，主抓“绿色农业”。种庄稼必须用农家肥，禁绝化肥农药，先发给农户预付款，每户一万。要求种地按溪峰集团的技术要求，产品可自卖也可卖给溪峰集团。如果有人偷偷使用化肥农药，将有严格的罚则。后来人们才知道，这位比钟丽朵小六岁的帅哥谷经理，竟然是钟丽朵的丈夫……

我的老乡们个个惊讶，“徐二两”彻底忌了酒，任整个恩光村集团项目的账务总监，年薪三十万，还不算股份分红！

评选才一个多月，恩光村民风大为转变，文明春风习习吹，孝敬文明、诚实守信、乐观向上成了主题词，赌博、打麻将风潮迅速回落。

钟丽朵又增加一项工作，亲自抓人工繁殖金腰燕，预付款每家五千元，把各家各户房檐房山重新设计了“长遮帽”，筑巢引凤。

重金力推加文明向上势不可当，开场很顺，只是，在养殖金腰燕上人们不大理解。这个吉祥鸟非常好，谁都喜欢。问题是，金腰燕既不能卖蛋卖崽卖肉，也没有药用价值，养太多有用吗？庄老二解释说：用生物治理生态环境前景广阔，将来，这也是人类唯一的出路。又说，这些年，我们最大的失误就是太唯利是图了，结果，惊喜的收入远远不及今后的环境治理费用。庄老二的话是通过钟丽朵或谷经理说出去的，在大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前，庄老二的话半文钱不值，没人听。

很快，宣传单飘进每个农户，“徐二两”见人就宣传，比背《追捕》台词还流利：

春暖花开，金腰燕们从南洋飞返我国，衔泥筑巢以后，雌燕产下四至五个卵，接着孵化半个月，雏燕就出世了。一对燕子格外辛苦勤劳，每年两次育雏。一对燕子喂养一窠小燕崽，一小时至少喂十五次，每天喂一百八十次，平均每天捉害虫四百五十只至五百只，加上它们自己吃的，总共达六百只以上。有人算过账：一对家燕和它们的两窝雏燕，从四月到九月，一百八十天中内能吃掉五十万只至一百万只昆虫，这是多么惊人的数目啊！燕子吃掉的害虫中主要是蚊蝇，还有蝗虫、螟蛾、蝼蛄等农业害虫。有人计算过，一只小燕子一天能吃掉蝗虫五百四十只，如果把一只燕子一个夏天吃掉的害虫的头尾相接排列起来，足足有一千米长！有人捉住育雏期的雨燕，它又阔又长的嘴里，竟然装有三百七十只虫子！因此，在一个育雏期里，一窝燕子能吃掉二十五万条虫子，一年两个育雏期，就是五百万条虫子！这个数目对农业的贡献太大喽！一亩玉米田如有五千株玉米，如果平均每株玉米上有一条虫子，那么一对家燕与它们的雏鸟，就能除掉二百至四百亩玉米田里的虫子。换言之，一窝家燕的灭虫本领相当于二十个至四十个农民喷药治虫的效果。而且药物治虫会造成环境污染，不利于人畜健康，尤其对农村养蚕、养蜂更不利。我们溪蜂集团倡导充分利用生物治虫，利用燕子防虫，必将掀开生物防虫推广绿色农业的新篇章。

见乡亲们表情鲜活，参与热烈，钟丽朵代表溪峰集团表态说，这些活动只是“打个样”，先在恩光村搞个试点。试点后总结了成功经验，再向全乡及至全县推广。溪峰集团董事长说了，乡县市乃至省，都是故乡。至于试点范围扩大到哪级故乡，我们摸着石头过河。有嘴快的乡亲问溪河集团最大头头是谁，钟丽朵说过些日子你们肯定能见到，现在还不行。现在我们的董事长太忙，抽不出身来。

接下来好戏连台。“溪峰集团”出资，在我的家乡恩光村建了个文化广场，广场内有各类体育健身设施。文化室、大讲堂、游艺室、图书室一应俱全，影剧院楼前还有块超大电子屏幕，上面花花绿绿闪闪烁烁的画面吸引村民驻足观赏。这情形，简直能跟城里媲美。这是后话。

当乡亲们“反应”过来，“溪峰”就是“西丰”的谐音，更加激动，猜想这位董事长很有可能是“真正的老乡”，便吵吵着要见见。钟丽朵说，乡亲们不要着急，不光你们急，我们董事长也急着见你们呢。只是手头工作太忙腾不出空来。这样吧，大家赶紧落实好董事长交办的事，我向老少爷们兄弟姐妹表个态，不出一个礼拜，我一定把董事长请来……

一定啊！乡亲们说。

一定！钟丽朵说。

在我家乡的文明建设启动后，另一个引人注目的日子便是“决斗日”。人们掰着手指数着，眼见那个扣人心弦的日子一步一步走近……

庄老二还开着那辆小四轮子跑来跑去，变化也有，不像从前那样准时离开或归来。有时好几天不走，有时几天不归。人们猜测说：庄老二大概在准备决斗的事。

胡恩柴和张叶柞自认财大气粗，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变化也不是没有，比如他们发给乡亲们的钱，退回来不少。退就退，不退就不退，他俩也没当回事。跟个捡破烂的“叫花子”决斗，有什么好准备的？

有人也问：你们难道“2打1”吗？他们会如出一辙地回答：切，怎么会？我们俩单个儿上。至于谁上，庄老二随便挑。

我后来问了庄老二：既然各项工程已经启动，为什么还要对自己的身份保密呢？另外，决斗有意义吗？庄老二这样回答我：对于庄老三似的乡亲们，不用多说话，做出样子有利可图就行。当然，必须依循科学长远规划，一步一个脚窝地朝前迈。而对于胡恩柴和张叶柞一类的有钱人，面子就是利益。所以，我必须跟他们决斗。至于是否违法，能不能动手，我另有设计。

决斗那天，是庄老三跟童小状正式定亲的日子。决斗在先，定亲在后。

童小状早早就跟庄老二打了招呼：二哥，那天你要不来，我们的亲就定不成了。

庄老二说，放心吧，下雨打伞，下刀子顶锅，我一定去。

我的家乡恩光屯从未有过如此浓郁的喜气，几乎家家都有吉兆，上千窝金腰燕崽儿镶金边的小黄嘴纷纷伸出窝沿儿“喳喳喳”鸣唱，天空中黑色闪电一样的燕子穿梭往来，文化广场传来“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的歌谣，庄老二跳上小四轮子“突突突”向河西的柳毛甸子开去。柳毛甸子中央有片开阔地，那儿，是他跟胡恩柴、张叶柞的决斗地点……

临走前，庄老二借“徐二两”的手机给庄老三打了电话：放心吧三弟，我一定准时去喝订婚喜酒。

庄老二赶赴柳毛甸一看，迎面不少看热闹的人流戏园散场一样往回走。庄老二停好四轮子，正要问怎么回事，一群年轻人围上来，这个嚷嚷你们快看，庄老总来了，那个吵吵咱恩光屯出大企业家啦！

庄老二四外瞅瞅，眼前除了密麻麻的柳树和来看热闹的，哪有决斗者的身影？

庄老二正在纳闷儿，“徐二两”颠儿颠儿跑过来，兴奋地说，二弟呀，哦不不，庄老二，哦不不，庄、庄董事长，我昨下黑儿一高兴喝过油了，忘告诉你一件事……

你不是戒酒了吗？

戒了呀，“徐二两”理直气壮地拍拍胸脯子道，这不，我为了溪峰集团把酒戒、戒了，昨下黑儿，我为了溪峰集团又把酒捡起来了。不过，这是我今生今世的落幕酒。换句话说，就是压轴酒……

庄老二“扑哧”一下乐了，摆摆手说少跟我捅词儿，我正急着找胡恩柴和张叶柞呢，哪有心思听你磨叽？

“徐二两”说我已经帮你找到了。

在哪儿找到的？

乡里小酒馆儿。

什么时候？

昨下黑儿。

庄老二又向他挥挥手道，得得得，你能不能抄近道哇，我说的是今天，现在！

“徐二两”并不着急，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哗啦啦”打开，庄董事长你看，还决什么斗呀？胡恩柴和张叶柞说他们才不拿鸡蛋碰石头呢，这不，这俩小子挺讲究，还给你写封道歉信……

趁庄老二看信，“徐二两”模仿矢村警长的声音得意地说：好极了，最好的战斗是兵不血刃。决斗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弯拐得太陡，庄老二有些不太相信眼前的事实，这时，唐塔沙哑的声音飞出“徐二两”的口腔：别看我策划跳楼把长冈了介的琴弹跑了调，这次导演拔旗可出把风头。如果不出意外，至少能载入恩光屯史册。“徐二两”指着胡恩柴家说，庄董事长，你看——

顺着“徐二两”的手指方向，人们看到一个很意外的情景，在胡恩柴家房顶飘扬了好几个月的三面决斗红旗昨天还在，此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