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奶

2015-12-10 23:53江春娇
雪花 2015年6期
关键词:老头老太太院子

江春娇

第一次对王奶有了深刻并且恐惧的印象还是我六岁那年。我想,对于姥姥的同乡和经常坐在热炕头或者小板凳上拉家常的姐妹,六岁之前的我,也一定跟随我最爱窜门子的姥姥成了她家的常客。只是我的记忆在那之前肤浅又有限,装的都是我的家人和几个玩伴,定是没有多余的地方来装一个老太太的。

而我之所以深深记住了她,是因为关于死亡,尽管那时候我还不理解死亡的真正意义。

六岁那年的一个寒冷冬天,是上午。姥姥在家念叨,这老王太太病了这些天,是要死了呢还是要好了呢?哎,但愿她不要死啊!于是,她领着我,踩着吱吱响的雪地,出了门。我们家是公房,在一趟房的中间。出了门,往左走一段就到了街道上,再往下走一段路就到了路头,挨着公共厕所有一个大院,院子中间歪立着一座矮矮的三间黑草房。那里面就住着王奶和她的老公,一个驼背很厉害的老头。

七十多岁的姥姥是个小脚老太太。走起路来,有些罗圈腿和外八字。相比于她有些肥胖的身子,她的小脚支撑这些总是很吃力的样子。我跟在她后面,踩着一个个深深的尖尖头的小脚印,感觉真是有趣。

进了王奶的家门,看到几个神情肃穆的男人坐在外屋。而王奶紧闭双眼躺在炕上,身上穿着崭新的一身棉袄,脚上穿着一双黄底绣花鞋。

她的儿子,一个年轻点的老头,正弯着腰给他的娘梳头。王奶稀疏的一把灰白的头发,在他儿子粗壮的大手里,就像一把干枯的细麻绳,盘绕纠结着。他的儿子大概想,这是最后一次给他的娘梳头了吧,所以,他的动作充满了极温柔的耐性。他一遍遍的梳,憋着嘴,热泪颗颗滴在了她娘的额头上。

姥姥坐在靠窗户的一个大板凳上,轻声的啜泣着。那一刻,姥姥的心里一定装满了对姐妹生命就要消逝的不舍和心痛!也一定联想到自己人生暮年接近终点的悲哀。

屋子里真静啊!甚至能听到自己咽唾沫的声音。我很害怕,依偎在姥姥怀里,紧紧盯着王奶,以一个小女孩好奇又恐惧的眼神。

王奶的头发已经梳得很顺了。她的儿子又对外地的男人们说,给我端盆热水来,我要给俺娘洗洗头。于是,一盆热气腾腾的水端过来,放到炕边的板凳上。她的儿子托起他娘的头,开始把一捧捧的热水淋到上面。当他用大毛巾包住他娘湿淋淋的头发时,他的娘竟然睁开了眼睛,并且慢慢的坐了起来。

王奶好了。而且又活了一些年,这其中,她大概快六十岁的儿子却得了一场急病死掉了。

我的记忆里开始装满了王奶。姥姥领着我去那个小草房的频率越来越高。那个泥巴墙的黄草房,有两个屋子一个厨房,虽然简陋,却收拾得总是干干净净。

两个老太太聊天的时候,无聊的我经常会比较这两个老太太的长相。王奶黑瘦,却是大眼睛高鼻梁,一脸的褶子微笑时,丝丝缕缕的对称着展开。姥姥白胖,细长的眼睛,塌鼻子,嘴唇薄薄的,一笑,露出一口整洁的假牙。

她们两个老太太很有趣,也会有拌嘴的时候。本来两个人刚见面热情的手拉手,并排挨着靠着火墙坐在热炕头上。唠着唠着,为了一个没有意义的话题开始生气。一个把头拧向西,一个把头拧向东,头仰着,嘴角却下撇着,谁也不搭理谁。也不知道啥时候又好了,又热火朝天的唠开了。

最喜欢王奶家的大院子。到了春天,王奶的两个已是少年的小孙子就来了。他们像两个小蛮牛,几天功夫就把王奶的院子翻出松软的黑土,种上菜籽。夏天,院子里面姹紫嫣红。想吃黄瓜西红柿随手进去摘。两个老太太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吃着不用洗的黄瓜柿子,唠着永远也唠不完的磕。

她们无聊时也会拿我寻开心。要么让我唱支歌,要么让我跳个舞。有一次,我学姥姥走路。把腿弯成一个圈,然后撇着外八字,像个企鹅那样前后左右的摇摇摆摆。王奶乐出了眼泪。姥姥却气得叫喊,俺就像你那样走?俺就像你走的那么难看!

王奶家里没有经济来源。原来她靠着儿子养,儿子去世了,靠她那高大肥胖的大孙子养。她的重孙子好像比我小一点点。王奶当着姥姥面问那个看上去傻憨的孩子,说,你妈背地里怎么说我?孩子大概已经学厌烦了不想再说。王奶说,我大重孙子可聪明了!那孩子受了鼓励马上兴奋得小眼冒光,大声说,俺妈说了,你是个老不死的!王奶对着憋住要笑出声的姥姥说,听听,听听,背后就这么骂俺!俺当初还不如不活过来!

王奶的老公,据说年轻时候是个扛货的,累得驼了背。他长什么样子忘记了,只记得剃个光头,留了一把稀疏的山羊胡子,成天躺在炕上抽着大烟袋。他什么也不干,力气却是蛮大的。有一次,我跟着姥姥的屁股又进了王奶家。只见这老头竟然摁着王奶的脑袋往炕上磕。姥姥惊叫,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老头松手后气咻咻地走了,王奶直起了腰,皱着眉头,一滴眼泪也没有。

或许,王奶的孙子给的钱实在是少,赶上吃饭的时候去王奶家,饭桌上更多的时候是两碗稀粥,一小碟咸菜。于是,王奶开始给别人看起了孩子。冬天的炕中间,永远吊着一个腰车子。里面的小棉被里包着一个胖嘟嘟的孩子。孩子在王爷爷吐出的如云烟雾里,在两个老太太碎碎叨叨的唠嗑里,在轻轻的摇晃当中,呼呼呼,睡得真是香甜。

我对王奶的感情越来越深。甚至姥姥不去的时候我也会在无聊的时候溜达进王奶家。反正她们家的大门一年四季都是敞开的。

王奶很欣喜我的到来。一次,碰到她嫁到外地的女儿,一个年轻一些的老太太来,王奶会从女儿背来的兜子里掏出水果给我吃。一次,王奶给我两个像小苹果一样的大李子,暗红色的李子闪着诱人的光泽散发着迷人的清香!我一溜烟的跑回家,把头一次看到的最大的李子奉献给了姥姥。

炎热的夏季,我们家经常午饭后吃西瓜。每次妈妈刚刚切下来,我就一手捧着一大块跑到王奶家。王奶感激的眼神看着我,有些羞涩,嘴里发出“啧啧啧”声,然后用那残缺的牙小心翼翼地吃着。而我妈妈对于我这样乐此不疲的行为讽刺道,人家还有一帮孙女孙子呢!显得着你!

王奶越来越老了。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了。再没有人把孩子抱来给她看。然后,老头生病死去。孱弱,孤独的王奶,被大孙子接到了自己家里,一个离我们很远的小区。

那座院子彻底的荒凉。有时我经过那里,心头就像那个寂寞的院子,长满了凄凄哀哀的荒草!后来,在上面盖起了一趟整齐的砖房,里面住进进了两对年轻的夫妇。

姥姥想念王奶的情愫也深深影响着我!姥姥说,那个孙媳妇那么厉害那么不待见奶婆婆,这老王太太的日子,会难过的!而我,已经十几岁的少女,怎么能轻易的就忘掉一个那么亲切又温暖的老太太?想起她,心头也是失落般的忧伤。

后来,王奶的死讯传来,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做了多年的姐妹,姥姥却没有太多的哀伤。她说,够本了!比起那年,这老王太太已经多活了十年!

再后来,我在一次饭局上,竟然和王奶其中的一个小孙子坐到了一起。多年前的大学生如今是一个公司的副总,当年的小蛮牛如今成了特别儒雅的一介书生。他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他。这么多年,对于许许多多的故乡人都是这样,他们总是认不出仍然记得他们的我。我向他提起王奶当年和我姥姥的情谊,提起王奶生活里一些重要事情的点点滴滴,他却微笑得如此淡然,仿佛那不是他的奶奶。仿佛,让我如此怀念的,如今又走进我的文字里被深深缅怀的,应该是我的奶奶……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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