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春秋

2015-12-16 07:00熊亮芬
短篇小说 2015年4期
关键词:光明

◎熊亮芬

梦里春秋

◎熊亮芬

1

清晨,邱小霜对着镜子梳头,昨天刚在发廊做过头发护理,很滑很顺,一根根地数得出来。小霜习惯性地把头发缠在手上,又呼啦啦散开,最后还是盘起来。

镜子里张光明挤进来理了理领带,白净净的有崭新褶痕的衬衫,一丝不苟的皮鞋,邱小霜闭着眼睛都能猜得到他那踌躇满志的行头。张光明转身拉门,邱小霜叫住他:“哎,张光明,我再说一次,我们离婚吧。什么都归你,我净身出户,苦乐自己担着。”

“好啊,我们分开一天吧,要不几天也行,让你去惊天动地地生活一场。”说着摸了摸小霜精致的下巴,“不要胡思乱想了,乖乖去上班吧。”然后声音和人一起关在门外了,夫妻间这样的对话已经无数次了。

小霜对着镜子发愣,镜子里的女人像朵寂寞的白玉兰,开得正盛,盛极渐衰,清醒的女人都深知这个道理,可心里的涟漪不是深知就能摆平的。

小霜算是这座充满变数的繁华都市里的稳定因素。八年前大学毕业时,用人单位到学校去招聘,她去应聘,招聘单位见这个留着茂盛长发的小姑娘,文文雅雅,成绩优秀,思维敏捷,口齿也伶俐,当下就决定要了,于是就顺顺当当上班了。在这家著名的集团公司培训部一干就是八年,顺风顺水,没挨过很多人都经过的各种艰难历练。培训部和外省一所著名大学联合办学,搞的都是热门而实用的培训,托福啦、GRE啦、口语啦、财会啦。这个城市的人面临残酷竞争,生存压力大,人人自危,所以舍得花时间和金钱学习,给自己充电。小霜在这里教书八年,也算桃李满城了,现在年纪轻轻走在街上,总是邂逅到她想得起或想不起的人赶着喊 “小霜老师”,做什么事都有人帮忙,这在一座城里也算得上是不小的人脉财富吧。

这期间小霜也从穿T恤牛仔、棉布长裙的小姑娘,长成了温温沉沉的少妇,一身得体的名牌职业套装,高高盘起的头发,微昂着头走路,似乎一切都是十分满意的样子。是没什么不满意的事情,张光明是小霜的大学同学,两个人一起来本市,没多久就结了婚,张光明人能干,从没让她操过生计上的心,无论是炒股票还是做生意都挺顺。现在房子、车子、票子、儿子都有了,难得的是对小霜一心一意,没有有钱男人易患的花心病。但是小霜却一天比一天不开心,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八年如一日,寡淡无味,没有情节,没有浪花,没有期盼,光鲜的外表下面,人的情绪一天天地干涸下去。她把一切归咎于自己初恋就结成正果的水到渠成、一帆风顺的婚姻,开头那一幕对话,一遍遍在他们夫妻间上演。当年的学霸、现在的某网络公司老板、小霜的老公张光明从来都把小霜这类莫名其妙的话当成一个心满意足的女人的小情绪,不曾担心。

2

晚上,小霜把行李箱、衣服、洗漱用品摆了一客厅,有一茬没一茬地收拾着。张光明进门看了,呵呵笑着说:“干吗呀你,准备跟谁私奔呢,带这么多东西,把我们的信用卡带上不就什么都有了。”

小霜就恨他这副从来四平八稳的腔调,没好气地说:“我倒真想跟谁私奔呢,轰轰烈烈地,可是找不着私奔对象呀。明天我要出差,去西安。”

张光明从小离家,现在一年有三分之一时间在外面跑,自理能力真不是小霜能比的,他三下五除二,很快替小霜理好了稀稀拉拉洒了一地的东西,又说“出去走走也是好事,这段时间我看你确实太闷了”,说着顺手关了璀璨璨的吊灯,只留了一盏百合盛开的花瓣形小灯,柔柔地亮着,怜爱地看着清秀文静的妻子:“去吧,去好好散散心。”

出了门,离开了这座腻歪的城市,感觉真好,似乎自己真像脱笼的小鸟。这是一次同行业的年会,小霜在圈内算是小有名气,而且那么漂亮,像月亮一样皎洁柔亮而迷人,这就引来了好多男人众星捧月,这里面最吸引小霜的一颗星是来自大连的方苏生。

会后,主办方组织去宁夏玩,八千里路云和月,一路上,坐车、吃饭、聊天、看风景,小霜一直觉得方苏生那张五官硬朗的面孔不离自己左右,开始可能是无意的,等小霜发现彼此相隔一晚再见,心都会“怦怦”乱跳脸发热的时候,人已经不由自主陷了进去。风吹日照,小霜却日见朗润的容颜,泄露出内心的喜悦和爱恋。

方苏生算得上是个有情趣的男人,歌唱得动听,舞跳得顺畅,球也打得很好。每次活动,他首选搭档都是小霜,他悄悄在她面前唉声叹气地说:“假如你不理我的话,我就完蛋了,我现在把一起来的所有女同胞都得罪了。”小霜听着这样的话,觉得自己像是又回到了书生意气、爱情泛滥的校园时光。

方苏生到小霜房间来,说:“我突然想起钱钟书先生的《围城》,学了一招,就找你借书来了,借为了还,还了再借……”

小霜说:“我早就看出你跟方鸿渐是一类人。”

方苏生说:“我是方鸿渐,你就是我的唐小姐,你别让我猜了好不好?好痛苦的。”

男女之间,陷入恋爱前,试探揣摩的时候,大多有个模式,先是男人勇往直前,一道道地进攻,只要不踩到地雷,胜利会师在激情共燃的时刻,就算这一役大捷了。

一天,车子在路上抛锚,大家等帮忙的车等得饥肠辘辘,就冲到路边一家小吃店里买东西吃。巴掌大的村边小店哪见过这阵势,压根招呼不过来。

方苏生对店老板说:“要不我们自己动手吧,你最后算钱就是了。”说完就挽着袖子进了厨房。

小霜养尊处优惯了,平时家里有保姆,厨房都极少进的。此刻她茫茫然地看着大家在拥挤简陋的小店里煮面的煮面,炒菜的炒菜,各显其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吃上东西,干脆掏出颗德芙巧克力来塞进嘴里。

“嗵”的一声,一碗热气腾腾的葱花鸡蛋西红柿盖浇面放在了小霜面前。一抬头,方苏生面前也有着同样的一碗。其他人立刻哈笑着起哄:“哇,就你们家小日子滋润,最先吃上!”小霜心里这个甜呀,吃过的什么山珍海味都比不上这碗方苏生煮的面香。人在陌生的地方,又是五湖四海来的,没有从前,没有过去,真的放松,那种虚幻的宽松气氛,和小圈子的玩笑认可,给人带来了风花雪月终成真的错觉。

3

十多天的神仙日子过去了,小霜无法面对的别离就要来了。她怎么能再回到寡淡如水的生活中去,怎么能再面对除了对赚钱有激情对什么都四平八稳的张光明呢。方苏生说,你回去练练羽毛球吧,行业协会每年有一次羽毛球联赛,由各个城市轮流主办,咱们俩都报名,这样至少一年可以见上一面。

小霜像捞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回来就到羽毛球俱乐部报了名,一有空就去,像国手备战奥运那样勤学苦练起来,每打一个球,都觉得离她的方苏生更近了一点。张光明呢,一如既往地忙,见小霜有了自己的爱好,打球打得起劲,不再整天有气无力的了,也挺高兴。

恋爱中的女人常常比男人冲动。没等小霜的羽毛球打出什么名堂,她已经飞去大连三四次了。小霜实在想和方苏生一起生活了,朝夕与共。

方苏生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他深深为小霜身上那种现代都市女性随意、纵情的气息所吸引,他愿意打碎一切为小霜重活一次。但外表大大咧咧的方苏生本质上是个理性的男人,他知道相爱容易相处难的道理,想得也比小霜具体深远些。

方苏生对准备不顾一切飞蛾扑火的小霜说:“小霜,我知道自己有多爱你多在乎你,我恨不得每一分钟都跟你在一起,我甚至可以为你放弃我的家庭。你可得想好了,我们如果牵手,你到大连来,我同意,但你从此就要过清贫日子,不是一天两天,是一辈子;你如果要我到你那去,也可以,但我一个中年男人在异乡重新起步,也许会混得一塌糊涂,那么,你将和我一起过什么样的日子?你能承受吗?如果是那样的话。”

小霜听不进这些,也不甘心期待并寻觅了这么久的激情相遇就此无疾而终,她无论如何也要试试,小霜准备和张光明摊牌了。

4

这天晚上,小霜把盘起的头发散落下来,套上多年前穿的小碎菊齐脚长裙,倒比穿那些讲究的名牌套装更加清丽迷人,原汁原味的魅力放射出来,比当年还多了一种开得成熟的妩媚。张光明眼前一亮。小霜真真假假地说:“我这就要走了,你重新找个好女人一起过吧。”

张光明笑了:“真的走啊,一点都不留恋我这糟糠之夫呀,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一定不是我这样钻到钱眼里的铜臭商人,我夫人的眼光我知道,高着呢。好的,只要他养得起你,能让你幸福,又能一辈子像我这样对你一心一意,我就放你走。反正,看着你不快乐我也很郁闷,你快乐我也快乐。”

夫妻之间这样的对话早已不是第一次,但这次双方都有点怪怪的,到底似乎不只是玩笑了。小霜不知道老公是一如往日地说笑,还是察觉到了什么。这之后,张光明对小霜日益关怀细致起来,偶尔还会来点小浪漫,制造点激情。

这天早晨小霜在洗手间拿精油打理她刚烫的头发,人显得忐忑而兴奋,从宁夏回来,她一直处在这种魂不守舍的状态。镜子里又挤进个衣冠楚楚的张光明。

“你今年的年假还没休完吧,我们一起到去澳门玩一个星期吧。咱俩赢点钱去。”

小霜本来想不去,再一想也好,在家里说不出口的话,说不定在澳门就可以顺口说出来了,于是便答应了。镜子里的张光明高兴地拥了拥妻子,然后转身走了。

在葡京赌场,小霜看着奔来跑去为自己换筹码的张光明,觉得他举止、言谈都充满魅力。不当回事地看着小霜大把大把地往老虎机里塞票子,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想象着如果同样的背景下男主人公换成简朴粗犷的方苏生,定然就不那么协调了。

吃着奢华的葡国大餐,小霜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身心其实早就和这种奢华融为一体了,对方苏生看似对激情的迫切新奇,其力量是战胜不了这种多年积成的生活习性的。这样想着,原本想在澳门摊牌的话,一点点被逼回肚子里。她悲哀地感到她和方苏生来自两个世界,异类偶然相逢,四目交情,火花四溅,但最终还是会有股力量让他们回到各自的世界去,现在小霜就感到了这种让人欲罢不能的力量。对她来说是这样,对方苏生来说,也是这样,他一个大男人,能永远给自己做面吃吗,小霜茫然地摇摇头。加上张光明又不问她什么,对一切都浑然不觉的无辜样子,小霜越发不知从何说起了。

回来的路上,船过伶仃洋,水天一色,海鸥鸣叫着飞翔。

张光明拥着小霜,拨弄一下她的浓密卷发:“开心吗?”

小霜说:“嗯。”

张光明感慨地说:“七八天时间梦一样地就过去了,回去后又得紧张地忙碌了,也许又难以顾上你和孩子了。可是人呀,不可能永远活在梦里,该醒时就得醒。不过你有个可以容你做梦的老公,什么时候想发发梦也还可以,我不怪你。嗯?”

小霜诧异地看了一眼这个既是自己初恋又是孩子父亲的多年枕边人,原来他比自己想象的要敏感细致得多。小霜望着手上提都提不过来的购物袋,知道自己根本离不开这份金钱换来的任性生活,知道自己其实是物质的自己。

5

不久方苏生出差又到小霜的城市来过一次。小霜带他到穿耸入云的某著名大厦,吃那里的旋转寿司,在这个繁华都市诡秘、绚烂的夜色衬托下,方苏生露出肩负生活压力的中年男子的简陋和拘谨,远没有在山村公路小店里的自在和自信了。双方的感觉顿时牵强起来,彼此略显客气地问了问工作、老公、妻子以及孩子这些不冷不热的话,谁也没有再提起两人之前迫切想要的“相拥的未来”。

方苏生走后,小霜练羽毛球的兴趣也淡了下去,倒是张光明经常催着她多去打球,锻炼锻炼。“你身体太弱了。”张光明说。

责任编辑/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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