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苏城凶杀案

2015-12-16 07:56陈乐
上海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乌苏凶杀案足球场

◎陈乐

乌苏城凶杀案

◎陈乐

凶杀案一直在乌苏城蔓延。无论白天晚上,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人诡秘地死去。一些头戴乌黑风帽的侦探和骑着骏马的警察,日夜不停试图破解谜题,但,全部以线索不全或思路推敲不下去而悬崖勒马。

乌苏城就像点燃了汽油的草垛,烟熏火燎,人心惶惶。人还在不明不白地死去,天空还是照常刮风下雨。许多人对这座城市失去了耐心,精挑细选一些生活必需品,乘着马车汽车落荒而逃。他们离乌苏城越远,心里就越安详,就像,溃不成军的士兵逃离杀戮,追求光明。

留下来的人整日战战兢兢,哆哆嗦嗦。他们在等待着死亡,同时期盼着雨过天晴。

那些被杀死的人总是被偷偷摸摸地埋葬。对于乌苏人来说,埋葬同胞,在某种意义上,超越了恐惧。他们小心翼翼担着尸体,穿过大街小巷,走过漫漫荒野,无声无息把尸体放进棺材,钉上铁钉,放入事先挖好的墓穴,缓沉地用铁锨抛下第一抔土。乌苏人紧紧盯着逐渐被土湮没的棺材,浑身震颤,就好像,死了一个人,可以缓解凶手无休止的病态行径。

最近发生的凶杀案,死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一把上锈的匕首直直插进了少女的颈部,鲜血染红了匕首。乌苏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没想到凶手会对未成年人下手。之前,死去的大都是衣着整齐的成年人以及一些孱弱的妇女。这桩骇人听闻的凶杀案几乎毁了乌苏人之前还能勉强过下去的生活。他们白天不敢出门,纷纷躲在家里,关上灯,走来走去,提心吊胆地祷告,活像行尸走肉。

少女像之前一样,被安静地抬走,安静地放进棺材,无声地埋葬。乌苏人的绝望已经到达了顶点,他们的脸色铁青,嘴角没有一丝人应该有的表情,僵硬得就好像麦田里可怜的稻草人。

乌苏人现在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死亡。似乎,这座城市已经被一只强壮有力的手紧紧握在了掌心,而他们只是其中一枚微不足道且毫无还手之力的棋子。一些想像力丰富的人,日夜不停地在脑子里勾画着凶手杀死他们时嘴角狰狞得像薄荷花含苞待放的微笑,以及他们死时痛苦不堪无可奈何的表情。一些想像力乏善可陈的人则麻木不仁地祷告。

那些为凶杀案肝脑涂地的侦探以及为数不多的警察,在埋葬了少女后,硬着头皮,再次进入犯罪现场。凶手似乎对他们拙劣的查案技巧和手法了如指掌,除了留有一把没有指纹的匕首或者一枚难以察觉的绣花针,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有帮助的线索。侦探和警察,就像被玩弄于股掌的小孩,神情麻木地做着没有价值的推敲和设想。凶手,似乎在他们眼前跳着古怪的舞蹈,放声大笑冷嘲热讽着,而他们所能做的,只有听天由命地望着、恐惧着。

凶手在杀死第二个在蝴蝶广场卖花的十六岁少女后,留下了一张字条。字条用规整的楷体写着——我只想杀死更多人,我只想更快地死去。侦探和警察就像得到一块热气腾腾猪骨头的野狗,神气活现地拿着字条在乌苏城里乱跑乱跳。他们希望,这张字条,可以带来一丝转机。字条很快被印刷成寻凶启事。启事一夜间贴满所有显眼的地带。

关于凶手的猜想在侦探和警察特别设立的紧急办案室里展开。在贫瘠的证据前,他们只知道凶手是一个爱好书法的人。除此之外,他们想不到凶手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也判断不了。

乌苏城下起了暴雨。这是凶杀案蔓延以来的第一场雨。一些躲在屋里像躲避瘟疫的人打开了屋门,欣赏久违的电闪雷鸣。这一场雨,下了两天三夜,干枯的植被得到了洗礼,纷纷吐出嫩芽,大地得到了复苏,一片绿意盎然。这场雨,同时安抚了一直处于恐慌中的乌苏人。乌苏人似乎在如擂鼓的雨点中看到了一直让他们提心吊胆的凶手,而凶手似乎也在鬼魅地朝他们缓缓招手。

事实上,凶手的确在这场里程碑式的大雨中与乌苏人进行了一次亲密的对话。凶手戴着狮头面具,穿着绣花鞋,潜入针对他的紧急办案室,杀死了一名呼呼大睡的警察。

雨过天晴后,这桩骇人听闻的杀人案立即在乌苏城风传开来。凶手之前暗杀的全部都是平民百姓,这一次,他杀死了一名警察。乌苏人和往常一样表示了哀伤。他们纷纷给警察献上鲜花,情不自禁落下晶莹剔透的泪珠。

“我只想把恐惧散播得更久一点。”凶手在警察的脑门上留下了潦草的字条。

之前关于凶手是一个爱好书法的恶棍的猜测,被无情地推翻。字条上的恐惧宛若幽静湖水忽地窜出的蛟龙攀爬到每一个乌苏人的心里。他们焦虑地认为自己成了瓮中之鳖,而那个神秘的杀人犯正拿着AK47对着他们精挑细选。他们会一个一个死去,恐惧也会越发清亮,光芒四射。恐惧,像乌云,笼罩着乌苏人,他们希望自己尽快死去,以免承受恐惧带来的焦躁不安。但是,凶手只想和他们按部就班地玩游戏。凶手希望他们虚脱地死去,而不是闪亮地归西。

乌苏城在上世纪40年代末盛行的祭祀仪式如今死灰复燃。那时候,乌苏人是为了祭祀护城河里想像出来的水龙,认为水龙可以让天风调雨顺。祭祀没有收到很好的效果,但是,乌苏人一直乐此不疲。那时候,最隆重的祭祀品,是乌苏人费尽周折在山上抓到的一只幼年毛猴。毛猴被淋上汽油,在乌苏人念念有词的祷告声里,鬼哭狼嚎地死去。

一些人认为凶手是一个穷凶极恶的鬼魂,如果他们真心诚意祷告,凶手就会烟消云散。乌苏人这一次忍痛割爱献出的祭祀品,是一个刚出生就瞎了眼的女婴。祭祀仪式是在半夜三更举行的,乌苏人纷纷穿上了丧服——纯黑纱袍。女婴的啼哭声在黄绿的火焰中波涛汹涌,一个巫婆、一个道士、一个占卜师在女婴逐渐衰落的惨哭声中左蹦右跳,娴熟地念念有词。

祭祀成了乌苏城自凶杀案发生以来最鼓舞人心的活动。凶杀就像一团乌云,完全笼罩住无助的乌苏城。乌苏人在河边焚烧了瞎眼女婴后,举行了游行。他们的游行不是示威,而是示弱。他们在举起的横幅上写着——亲爱的凶手,请仁慈一点吧、请不要再散播恐惧、请放过这座城市。队伍排成了长龙,大多数人脸上彰显着悲哀,他们只有在呐喊祈祷标语时才神气活现一下。他们声嘶力竭地呐喊,为了让凶手听清楚一些。

祭祀没有取得期盼的成果,凶杀没有偃旗息鼓,每隔一段时间,还会有人不明不白地死去,只是,死的时候,平静或恐惧的脸被凶手掰成了微笑的模样。

一些乌苏人为了躲避意想不到的凶杀以及随之衍生的恐惧,走上了自杀之路。这些人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信教徒。他们拿着天主教、伊斯兰教、佛教、道教等琳琅满目的教义,魂不守舍地喃喃阅读,他们把所有精力都放在白纸黑字上,似乎,每一个字都成了一个侠肝义胆的士兵,缓慢深沉撞击着他们虚脱脆弱的灵魂。他们能够娴熟地默诵经文时,便开始了自杀。为了减轻自杀带来的痛苦,他们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一些人拿起了锋利的刀子,他们认为刀子划过喉咙后,气管破裂,呼吸停止,他们便迅速安稳地死去。这些人纷纷去剪子铺请剪刀师傅磨亮他们的短刀、匕首、长剑。这些人盯着磨得瓦亮瓦亮削铁如泥的刀子长剑,立刻失去了自杀的勇气。他们脑海里浮现起古代电影中自刎的人垂死挣扎的画面。之前迅速安稳的死瞬间被推翻,他们丢掉凶器,神经错乱咒骂起凶手。一些人跑到护城河边,试图溺水身亡,他们目不转睛盯着汹涌澎湃的河水,跃跃欲试。一些人甚至脱掉了短裤,赤裸身子耀武扬威在河边跳来跳去。不过,最终没有一个人跳下去,他们害怕呛水、恐惧窒息。还有一些人购买了安眠药。他们东拼西凑用钱从药贩子那里购买安眠药。不过,药贩子窥见了这些想迅速死去人的心理,不断哄抬药价。这些人买了几颗安眠药,吃下去,不管用,只是昏昏沉沉睡了几天几夜。他们死不成,因为若想靠安眠药死去,他们便会倾家荡产。药贩子最终海赚了一笔,逃之夭夭了。

死亡带来的恐惧压抑着每一个想舒服轻便死去的乌苏人。这些想死的人因为恐惧死亡而不得死去,或者因为死亡成本太高而无法死去。他们头上就像顶着一团乌云,人心惶惶。

乌苏城的一部分人为了不让自己整日活在焦灼中,开始竭尽所能地建设一个足球场。被恐惧束缚的人诧异地问他们:“你们不怕死么?”“我们只想活得更舒畅一点,在死亡带走我们之前。”一人放下手中的红砖,平静地回答。

足球场很快落成。建设它的乌苏人精神焕发分批踢起了足球。他们了解没办法和可怖的杀手沟通、讨取谅解和宽恕,索性就忽视。他们尽情踢着足球,踢得满头大汗、血脉贲张。恐惧在他们进球的那一刻得到了释放,他们像电视里的专业足球运动员,酣畅淋漓地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埋头飞奔。他们没有观众,除了等待踢下一场的人。足球场成为这些人的天堂。他们就像置身在一个游乐场里,尽情释放自己的紧张、焦虑、痛苦、哀伤、无助。他们知道自己可能踢完这场球便会不明不白地死去,被同胞安静地抬到墓地,安葬。但他们希望死得光彩,死得欢乐。

这一切,凶手都看在眼里。她擦脂抹粉,穿戴整齐,戴上墨镜,坐在看台上,安然地审视着足球场。她努力控制着杀欲,嘴唇咬出了血。她在他们进球的时候高声呐喊,拍手叫好。在他们兴奋得奔跑的时候摇头晃脑。她没有因为他们是在逃避自己的杀戮而憎恨自己,她欣赏他们的勇敢,但是,她没有丝毫怜悯,她也没有希望更快杀死他们,而让他们减轻痛苦,她只想缓慢地看待死亡,以便自己得到慰藉。她在大街上随性游走时,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就是他们整日胆战心惊闻风丧胆的凶手,没有一个人从她偶尔变态的微笑中审视出她的病态,没有一个人在她拿着匕首在手里晃荡的时候意识到她即将去杀一个倒霉的人。

足球场成为反攻恐惧的碉堡。那些躲在家里蓬头垢面、精神恍惚、行尸走肉的人开始收看足球比赛的直播与转播。他们除了吃喝拉撒,整日专注着足球比赛,他们随着那些进球衍生的热血沸腾而精神一振、拍手叫好。

乌苏城似乎重新焕发了生机。人们开始走出家门,酣畅淋漓地谈论足球比赛,赞扬进球明星,臭骂踢球不认真的人。他们就像以前那样端着碗、抱着小孩、拎着茶壶,有声有色地谈论着足球比赛的点点滴滴。他们对凶杀避而不谈。

踢足球的乌苏人成为了乌苏城的明星。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同胞的关注。他们成为了解除凶杀衍生恐惧的良药。

足球事件并未能完全掩盖住凶杀的阴云,只是在足球爆棚的那一刻压制住已经生根发芽的恐惧。乌苏人欺骗不了自己,他们在夜晚入睡的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四肢发抖,心绪不宁,凶手就像是他们的老朋友,潜入他们的心房,在那里翻江倒海。

凶杀案还是没有破解。尽管戴着风帽的侦探和骑着骏马的警察换了一批又一批。

更多的乌苏人走进了空旷的足球场,他们穿上自制的球衣、球帽。球场瞬间人山人海,他们脸上挂着笑容。凶手和第一次旁若无人进来时一样,擦脂抹粉,穿戴整齐,戴着墨镜。她和观众一起手舞足蹈,一起傻傻大笑,一起摇头晃脑,一起载歌载舞。她心中的杀欲随着观众的热血沸腾、以及和观众一起的热血沸腾而愈发飙升,不知不觉,嘴唇被牙咬出了鲜血,鲜血落在她的脖颈上,她想起了著名美剧《吸血鬼日记》,她没觉得自己是个嗜杀成性的吸血鬼。她杀人的时候从不为自己的愧疚以及死者的悲惨而流泪,她冷静地看着他们挣扎,面无表情点燃纤长的女士香烟,神情冷漠地抽到死者不再挣扎。观众的呐喊声在她的杀欲爆棚时淹没了她。世界安静极了。她凝视着旁若无人摇旗呐喊的观众,用随身带着的锋利匕首把嫩白的胳膊划出了血。她忍着疼痛呐喊助威,疼痛愈剧烈她愈加歇斯底里,她变态夸张的嚎叫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乌苏人没想到让他们闻风丧胆的凶手近在咫尺。他们彼时已经把恐惧抛诸脑后。

足球场改变乌苏人的低迷无助是凶手没有想到的。她开始整日睡不着觉,焦头烂额地吸烟,浑身无力地抽搐,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她在筋疲力尽时拨通那些受害者家的电话。她在表明自己是杀人凶手后,逼着受害人家属嚎啕大哭,她警告说——如果你们不哭,下一个死的就会是你。她躺在放满玫瑰花的浴缸里把扩音器调到适中,半睁着眼,放松地聆听受害人家属的哭泣。受害人家属在电话里像无助的孩子,伴随着摄人心魄的呜咽无助地哭泣着,他们把内心的痛苦、憎恶、悲伤、难过通过眼泪哭喊尽情地宣泄着。凶手听着悲哀的哭泣,浑身感到了放松,那些球场上欢声笑语的海市蜃楼瞬间变得支离破碎,她像个孩子一样,趴在浴缸边,手里拈着一朵玫瑰放在鼻边,尽情地呼吸着。受害人家属的哭声越猛烈,她就越舒心,她在这舒心带来的快感中,拿着平时杀人用的无比锋利的刀子割自己的大腿以及胳膊。血和玫瑰一齐染红浴缸,染红她赤裸的身体,但是,她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她的世界只有那惨烈的哭声,只有那哭声才能让她好受一点。她不想被足球场打败。受害人家属终于筋疲力尽嗓子沙哑时,她像刚开始一样警告他们不要说出去,否则,她会毫不留情地杀死他。

原本她认为乌苏城只掌控在她一个人手里。而那个十七岁少女以及那个玩忽职守躺在破椅上睡觉的警察并不是她杀的。她没想到下一个家属电话是令她心急火燎的另一个杀人凶手接的。当时,她喝了一点红酒,想要尽情欣赏受害人家属的悲嚎。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男人熟络地哭起来,哭声沙哑凄厉。男人似乎很享受这种撕心裂肺的哭泣。她没有意识到任何不对劲,和第一次一样,静静躺在撒满红玫瑰的浴缸里,安然地聆听。男人哭到嗓子沙哑时,她警告男人后准备挂电话时,电话那头传来男人可怖低沉的窃笑声。她是一个沉稳的人,这一点她一直胸有成竹。但是,男人哭后突然的窃笑声却让她不禁打落手中的红酒杯,后脖颈渗出几滴冷汗。她迅速恢复冷静,声音平和地问对方,为什么笑?男人好像没听到她的话,持续高调地窃笑着,而且笑声尖细起来,就好像尖细的绣花针针针刺向她的心口。“你是不是杀死警察和少女的人?”她从浴缸坐起,嘴边含着一片殷红的红玫瑰,语气尽量保持平稳。窃笑停止了,电话那头陷入一片让人毛骨悚然的沉默,持续了一根烟的工夫,被可怖的窃笑打破,不过,这一次,窃笑很快停止了。“杀人的感觉不错吧?”电话那头传来和她一样平稳的问话声,男人的音色和正常男人没什么区别,只是音色尖细一些。“是不是你杀了少女和警察?”她加重了语气,她很少和人大声说话,除非是在恐吓那些她认为该杀的人的时候。“是我又怎么样?”男人饱经世故地反问。

她开始哭泣。这是她料想不到的,她是情不自禁地哭,她已经很久没有哭泣了,她像那些被她要挟的被害人家属一样痛苦不堪地哭。她的哭声使电话那头立刻陷入沉默。她对电话那头的男人除了无比的憎恶还有一丝认可。她用右手平静地把玫瑰花瓣放在赤裸的身体上,睁大眼睛,尽情地悲嚎。她哭了很久,而电话那头一直保持沉默。哭完后,她开始给男人唱歌,就像她是他的女朋友,她每杀一个人都会唱一遍《红玫瑰》。她饱含深情唱了两遍《红玫瑰》,然后问男人为什么杀警察和少女。

“你唱得很好听。”男人答非所问。

“你为什么杀警察和少女?”她控制不住地大叫起来。

“我不想让你那么孤单。”男人平静地说。

男人的回答让她开始割自己的胳膊。这一次,她割得很深。血顺着她赤裸的身子流向浴缸,她努力盯着血水的走势,默不作声地笑起来。她像男人的女朋友一样要求男人给她唱一首歌。男人再次陷入了沉默,不过,他很快以窃笑打破沉默,然后,他开始唱《旋转木马》。男人唱得情深意长。她一边用刀缓慢地割自己的身体一边倾听男人的歌唱。

挂上电话,她开始学着男人的音色努力地窃笑起来,在电话里她十分厌恶男人的窃笑,但电话外,她却不由自主喜欢上这鬼魅阴森的窃笑。男人在电话里保证只要有需要,他就会为她嚎啕大哭。

这一次谋杀是她和男人共同策划的。她在这之前手起刀落的全都是犯了一些可恶错误的恶棍破女。电话是半夜三更男人打过来的,当时,她正和乌苏城大部分人一样收看着酣畅淋漓的足球比赛。她接起电话后,先是听到一段可怖的沉默,她手里的爆米花也随这沉默散落一地。她并不厌恶这浓重干裂黑暗的沉默,她端着听筒一直到手臂酸麻。男人用惯常的窃笑打破沉默。男人窃笑了四五根烟的工夫,然后用男朋友关怀女朋友般恬静的音色问她,要不要替她嚎啕大哭,她需不需要发泄。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回绝了男人的好意。男人的窃笑让她感到平和安稳。男人开门见山地说:“这一次,我想杀一个足球运动员。”她其实在第一天去乌苏城足球场把嘴唇咬出血的时候,就想过杀足球运动员了,这个变态的心思让她自我煎熬了很久,她是不会轻易杀戮的,只有杀那些她认定的衰人,才会不假思索。她用匕首割自己的身体就是煎熬的开始。她之前从未伤害过自己的身体,在她的意识里,拥有一个健美的形体,是骄傲的资本,以及对自己的嘉奖。她像男人开始时一样,沉默了很久,她不自觉把嘴唇咬出了血。“杀死足球运动员,我们才能逃出足球场这个泥沼。”男人打破沉默。男人的话击中她的心坎。她浑身哆嗦了一下,然后点燃一根女士香烟,吸了一口。她像个烟鬼一样吞云吐雾起来,她希望乌苏人因为她的杀戳而畏惧她,希望乌苏人在大部分时刻惦记着她,希望乌苏人提到她闻风丧胆,但她无法轻易做出杀一个无辜人的决定,她学着男人的窃笑窃笑了一分钟,挂了电话。

男人再次打来电话,她接了之后,再次挂断电话。这样反复了整个深夜直到凌晨。男人反复强调杀死一个足球运动员的必要。她最终头皮发麻地答应了,像个不懂事的小女孩被不负责任的小男孩用一顿可口的佳肴哄到床上一样轻浮。她答应之后,男人便立刻挂了电话。她坐在床头,想像即将被杀死的足球运动员在死的那一刻,脸上呈现的大惊失色的表情,躺在血泊里无助挣扎的悲哀场面。她想了很久,感到很满足,学着男人的窃笑,缓缓窃笑起来。

他们是在足球散场后,选中目标的。目标是她定的,进球最多的前锋。杀人过程是很迅速的,她甚至都没来得及补上第二刀,年轻力壮的前锋就面无表情地倒在地上了。男人用舌头舔着刀尖。她补上第二刀后,前锋停止了挣扎。前锋没有出现她想像中的大惊失色、悲哀无助的挣扎,只是在停止挣扎前浑身抽搐了一下,嘴巴痛苦地哆嗦了一下。她拿着随身的斯德克士牌相机给前锋照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死人一脸平静,甚至还有一丝幸福。男人和她杀了人之后,走进了最近一家酒吧。

他们像情侣一样喝交杯酒。她拿出前锋的照片,像打量艺术品一样观赏起来,前锋很年轻,瓜子脸,头发棕黄色。男人像是旗开得胜的士官一样大口大口喝酒。男人也很年轻,和前锋差不多,但眼角参差的鱼尾纹,使他看起来像一个老成的中年人。男人喝得满脸通红的时候,她把前锋的遗像递给他。男人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嘴角撇起一抹变态的微笑,把照片递到嘴边,亲吻了两下,脸上没有丝毫的忏悔。她在男人把照片撕成碎片的时候,开始像男人一样大口大口喝酒。她在醉醺醺的时候,心电反应一样唱起《红玫瑰》,这一次,比以往的都要艰难,她每唱一个字都像心口被人毫不留情踹了一脚。她唱了很多遍,直到口干舌燥。她头昏眼花的时候,男人开始拼凑那些被他撕成碎片的照片。她最终,重新看到了支离破碎的前锋。拼凑起来的前锋,嘴角上扬,眉头舒展,两眼放光。“你是不是感到一丝后悔?”她问男人。男人抬起头,喝了一口威士忌,像个病入膏肓的人,虚脱地摇了摇头,温和地笑了笑。

她重新和男人喝起交杯酒。

足球运动员被杀事件迅速传遍乌苏城。乌苏城角角落落都凝聚起悲伤、阴霾、恐惧。费尽周折搭建起来的理想生活瞬间支离破碎。很多人都关掉电视、收起足球服、足球帽,默不作声躺上床,闭眼发呆,或者像一开始经受恐惧一样,麻木不仁地走来走去。

足球场像被龙卷风席卷一样,空无一人。偶有几只流浪狗流浪猫闯进去,嬉闹遛弯。看台上遍布观众对前锋的寄语。小前锋的照片立在足球场中央,但没有一个人前来表示哀悼。所有的乌苏人连同他的队友都胆战心惊躲在家里。

乌苏人的反应达到了男人的预想。男人第一次走进足球场,拿着足球,穿着绣着骷髅头的球服,自顾自踢起了球。她则穿着鲜亮,浓妆艳抹,戴着蛤蟆镜,站在看台上,用斯德克士相机给男人记录。她望着男人娴熟的步伐,不断按下快门,每按一下快门,她都像进入一个黑暗的世界。

几乎所有的乌苏人都参加了前锋的葬礼。每一个乌苏人都穿着前锋生前穿的球衣。参加葬礼的乌苏人和躲在家里的乌苏人判若两人。他们精神饱满、谈笑风生、昂首阔步。当神父示意默哀时,他们表示了最沉重的哀悼。默哀结束,他们声泪俱下唱追悼歌,之后前锋在乌苏人的注视下缓缓落入坑中。男人和她也置身其中。他们和乌苏人一起哀悼,一起唱追悼歌。

在读悼念词的时候,男人走上了高土坡讲台。这是她没预料到的,她本来只是想拉着男人来祭奠一下前锋。男人从口袋拿出事先写好的悼念文。由于乌苏城至今没有一个能人破解凶杀案,所以沉陷哀伤的乌苏人并不清楚站在台上一身西装革履面色温和的男人正是杀害他要吊念的人的凶手。

“杀死一个人不是一件难事,制造恐惧也不是一件难事,让悲哀蔓延也不是一件难事。我们的前锋在凶手的魔爪下死去。刀尖划过前锋喉咙的时候,我们也许正在沉睡或吃饭或做其他事,我们无法感知前锋当时的疼痛。凶手想要摧毁乌苏城,想让这座富丽堂皇的城市陷入黑暗,陷入恐慌,陷入悲伤,陷入苦痛。凶手的出现使得乌苏城陷入从未有过的绝境。我们一定可以想像凶手在我们提心吊胆麻木不仁的时候,内心获得的满足感、成就感。为了逃避,我们中的一些人无奈选择了自杀——上吊,自刎,吃安眠药,但,均以失败告终,我们被死亡以及死亡成本打败,我们死不成,我们成了瓮中之鳖。这座城市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每个人似乎都被凶手手里的匕首牢牢控制在了手里。接着,我们中的一些人开始另辟蹊径,建设足球场,踢足球。足球比赛似乎解救了我们的无助,但同时,我们惹恼了小肚鸡肠的凶手。于是,杀手毫不留情杀死前锋。前锋成为杀一儆百的炮灰。”男人开始哽咽,继而嚎啕大哭,像真正的告慰者一样。男人的举动让她感到十分可笑,她看着鼻涕落在下巴颏上的男人,不知不觉笑起来。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很久。站在台下的乌苏人也像孩子一样,被男人晶莹剔透的泪水征服了,他们目不转睛看着泪眼模糊的男人,纷纷掉下眼泪。

男人哭完后,沉默了很久,然后,窃笑了起来。男人说:“凶手一定是像我这样在窃笑我们。”说完,男人把目光转向站在台下的她,平静地说:“请我的女朋友,把剩余的悼文念完。”

她从未走过如此艰难的路。尽管,那只是五六米的距离。她每走一步,都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她站在黄土坡上,打量着这些被她和男人吓坏的乌苏人,忐忑不安地接过男人手中的白纸。

“凶手是这样想的,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们杀光,就像成熟的小麦总有一天会被收割机割掉脑袋。乌苏城是否该让凶手如愿以偿呢?显然不是。我们应该是继续斗争下去!乌苏城从来就不是一个孬种!”

台下响起雷鸣掌声。男人夸张的窃笑没有被任何一个人察觉到。

“你杀第一个人,是什么时候?”她和男人走进葬礼旁最近一家酒吧。她问男人。

“十一二岁的时候。”男人平静地回答。

“你杀了谁?”

“我的父亲和母亲。”

“因为什么?”

“他们在同一天分别和自己的情人出轨,一前一后出现在我的家里,当时,我躲在卧室的壁橱里,那天,我尿湿了裤子。”

“你还记得你杀了你父母的时候,你是怎样的表情吗?”她平静地端起酒杯和男人碰杯。

“我哭了很久,对着破烂不堪的镜子,不断割自己的胳膊以及小腿。我看着他们的尸体,直到我父母的血染红我洗了很多次的雪白的牛仔裤。”说完,男人咂了咂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你当时没得选择吗?”

“没得选择,我必须杀死他们。他们保持的贤妻良母铁血男儿的形象在他们偷情的那一刻瞬间支离破碎。而我必须去终止。”

“你怎么杀死他们的?”

“我用平时父亲给我切西瓜的西瓜刀杀了父亲,用母亲平时给我裁剪衣服的剪刀杀了母亲。他们死时惊讶的表情,每天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杀人的感觉,是不是很好?”

“我杀了父母后,便控制不住地想杀人。”

乌苏城继续了足球比赛。观众座无虚席。乌苏人重新焕发起生机。足球明星比之前踢得更加卖力。观众在进球的时候,像之前一样大喊大叫,热血沸腾。

足球比赛让男人和她热血沸腾。她和男人挨得很近。她从杀第一个男人开始,就没想过再爱上一个男人。

她杀的第一个男人是她的老师。当时,她的老师正在猥亵她的同班同学。她考虑了很久,踌躇了很久,最后用自己的美工刀刎向正酣畅淋漓的老师脖子。杀完人后,她和同班同学,抱头痛哭了很久。

男人随着进球兴奋高昂地唱起乌苏城城歌。

亲爱的乌苏城啊,我们为你而自豪——

我们永远爱戴你,就像你是我的母亲——

“你还会继续杀人吗?”她问男人。

“也许不会继续。”男人平静地回答。

“如果我爱上你,你觉得怎么样?”她艰难地说完这句话,感到喉头发黏,呼吸困难。她二十二岁了,从杀了老师那一天开始,就没再亲近过男人,这是她第一次不由自主地对男人示好。

“如果你爱上我,我就停止杀那些恶棍。”

男人说完这句话,她便用杀老师的那把美工刀,插进了男人的右脖颈。

陈乐,男,1992年生,安徽凤阳人。现在凤阳从事餐饮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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