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道,绿道

2015-12-16 10:58王也王
四川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刘凯苏子儿子

○ 王也王

1

手机一响,纪晓月和苏子明几乎同时僵愣在那里。

纪晓月迟疑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头,伸手去抓放在后座上的手袋,伸了几次,都被苏子明拽了回来,任凭布兰妮激情的嗓音在车里回荡。

纪晓月一直习惯了《万物生》的铃声。那天在编辑部开编辑会时,手机响了大半天,她瞅了一圈儿编辑,以为不是自己的手机,就没往那儿想。直到李蕾提醒她,她才反应过来。接完电话,曲由东诡秘地笑着说,纪主编真潮,还用“小甜甜”布兰妮的铃声。纪晓月习惯了慢节奏,铃声一改还没适应,知道是儿子张新年玩手机的时候给她换的铃声。后来,儿子告诉她这首歌叫《Till The World Ends》,是布兰妮的,很摇滚。在听了布兰妮的另外几首歌后,纪晓月也不知不觉成了她的粉丝。

“让我看看谁的电话,别是儿子打的——”

“上课还打什么电话?”

纪晓月挣扎着去拿手机。苏子明抱得紧紧的,无法抓到手袋。铃声越来越响,苏子明随着音乐强劲的节奏,不停地动作着,终在第三遍铃声响起的时候倾泄而出。纪晓月来不及收拾,一纵身抓起手机,就在这时,铃声戛然而止。

“又不是没跟你说过——事先把电话关了!有什么重要事不能等等?非得去接电话?弄得一点情绪都没了……”苏子明一边提裤子,一边嘟囔道,“亏我心理素质好,这要万一吓出个好歹,我痛苦不说,你说你痛不痛苦?”

“我倒没什么,就怕你家徐颖……”

“还不都是因为你?”苏子明气哼哼地说。

“我不就打个电话?”

“那还是小事儿?我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肯定脱不了干系!”

对纪晓月的那个电话,苏子明怎么都不会忘记。那是个星期天,苏子明吃完午饭,躺在床上想睡一会儿。徐颖走进卧室时,苏子明看到她露点的乳房,突然有了感觉。徐颖躺到他身边时,苏子明抬手摸了一下她的乳房,没想到徐颖也来了兴致,两个人顿时纠缠在一起。刚进状态,座机突然响起来,直到挂断。可没过一会儿,电话又响起来。这时,徐颖看了看苏子明,嘴里嘟囔了一句,还是起身就去接电话。苏子明软塌塌地躺在床上,等徐颖放下电话回来,苏子明问是谁打来的电话。她说,一个神经病问收不收白菜,她一生气差点骂出口,狠狠地把电话挂了。等他们好不容易再次进入状态时,电话又一次响起来,两个人几乎同时停止了动作。这一次,苏子明再也忍不住了,发疯似地走进客厅,拿起电话张口就骂,听到对方的声音,才反应过来电话是纪晓月打来的。

“怎么是你——”苏子明蔫茄子似的,赶紧换了口气,连声说,“对不起——刚才有个打错电话的,我以为还是他——真是对不起!”

“我还以为是我打错电话了呢,弄得我一头雾水,”纪晓月委屈似地说,“听到是你的声音,却像变了个人……”

“真把我气糊涂了!打错电话也不道个歉,还振振有词的——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噢——你这一骂,把我也搞愣了,都忘了说了,齐市长关于发展文化事业的讲话,《欢城文艺》这一期还发不发?”

“当然得发啊!”

“稿子要不要送秘书长审阅之后再刊发?”

“嗯,你不说我倒忘了,等周一上班我再跟秘书联系,你先把样刊打印出来……”

苏子明放下电话,垂头丧气地回到卧室,坐在床沿上,脑子里乱成一团。本来这个电话徐颖可以不接,接就接了,还是打错的电话,平白无故弄了一肚子气。心情本来就受影响,还没反过神来,又来电话。他本想把气一股脑撒出来,不想电话竟是《欢城文艺》主编纪晓月打来的,让他既生气又后悔,后悔的是在下属面前张口骂人,颜面尽失,他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地大骂一通;生气的是这电话来的真不是时候,本来是工作上的事,非得占用休息的时间?再说,杂志又不是新闻,早天出晚天出又能怎么样……苏子明越想越气,最后,把全部怨恨都撒在纪晓月身上,要不是她的电话,什么事都办完了……躺在床上的徐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赶紧献媚似地搂着他的脖子,一下将他放倒在床上,急不可耐地抚摸他。过了很久,无论她怎么努力,苏子明都没有任何反应。心里越急,越找不到感觉,最后,只得筋疲力尽地仰躺在床上,满脸无奈地望着徐颖……苏子明永远都不会忘记那种感觉:浑身是劲怎么使都使不出来。

后来他们每次有感觉的时候,总要做好充分的准备,事先关上手机,拨掉座机插头。越是这样,他越是紧张,以致越努力越挫败。无奈,他偷偷去了几次医院,看过心理医生,也没有丝毫效果。倒是纪晓月的面孔常常地浮现在他脑海里——身材瘦小,皮肤不白,也不太黑,脸、眼、鼻子都小,嘴却很大,看上去不比徐颖漂亮,就连徐颖姨妹,在家做了多年保姆的林克风都比她漂亮,但她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这味道时不时地诱引着他,让他的某根神经,不时地跃动一下。苏子明以前很少留意过她,可自从那次电话之后,突然发现其貌不扬的她有一种吸引力,就像榴莲,多刺,味怪,却耐人品味,后来有一天,苏子明梦到和纪晓月在欢城绿道上野合,竟神奇地感到自己在梦里威猛无比……

第二天晚上,住建局办公室主任刘凯约苏子明一起吃饭。他是徐颖的大学同学,两家人十天一小聚,半月一大聚。时间一久,刘凯和苏子明就像亲弟兄一样,有事没事便一起喝酒。直到儿子读完小学,苏子明才找人把保姆徐颖的姨妹林克风,安排到欢城购物广场上班。但两个人关系一直没断,苏子明隔三岔五去林克风在周庄小区租住的房子里。苏子明一直庆幸,这么多年,徐颖竟然没发现。喝完酒,苏子明本想再去看看她,醉醺醺地回到办公室,泡了一壶茶,想喝杯茶醒醒酒再去。可一坐到沙发上,没等茶好,眼皮一蹋就睡着了。过了不知多久,“呯”的一声门响,他一下惊醒过来,看到身上盖着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听到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远,他才意识到,有人进来给他盖了衣服。于是急忙打开门,一看竟是纪晓月。纪晓月听到开门声,停住脚步,回头一笑:“苏局该回家了!”

“你怎么也走这么晚?”

“看了篇稿子,走晚了,”纪晓月迟疑了一下,转身踱了回来,“看到你屋里亮灯,敲门也没人应,进去看你睡着了……”

“晚上一不小心喝大了,想喝杯茶歇一下再回去,”苏子明自嘲似地笑了笑说,“没想到一坐下,就睡着了——”

苏子明正说着,纪晓月已经来到近前,迟疑了一下说:“老喝这么多,身子还经得起这般折腾?”

“唉——没办法,抹不开面子,还是你家张草好,大学里教书,单纯……”

“他不喝酒,倒是一天到晚烟不离手,说也不听。要我说还不如少喝点酒好,还能活血,烟有什么好?没一点好处!”纪晓月说,“你只顾睡了,茶也没喝吧?”

“没顾上——”苏子明看着她,突然有了一丝冲动。他赶紧转回身,掩饰住内心的冲动,“还真渴了——”

“赶快去喝吧,都凉了!”

纪晓月说着,跟他走进办公室,把壶里的水倒掉一半,又续上开水,倒进茶杯里。苏子明端起来,一饮而尽,她想去拿壶再倒时,苏子明也伸过手去,正巧碰在纪晓月手上,顿时感到全身触电一般,一种莫大的欲望促使他抓住纪晓月的手,一把将她拉到沙发上……

趁着纪晓月拿电话,苏子明不停地抚摸着纪晓月。他一直忘不掉那个晚上,说不清是酒精的作用,还是纪晓月解开了他心里的结,总之,他又重新找回了自信:“真舒服——要不是这讨厌的骚扰电话,我们更尽兴——”

“别说话!”纪晓月拿着手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回拨,“喂,你好——我是张新年的妈妈——在医院?他怎么了——”

苏子明听到这里,愣愣地看着她,一时没回过神来。纪晓月挂上电话,边哭边叫道:“快——快去医院——儿子出事了……”

苏子明突然意识到什么,不敢多问,见她狂躁不安,于是让她坐副驾,开车沿着绿道,直奔医院。

“快点!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听着纪晓月发疯似地狂叫不止,苏子明也心急如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多问,脚下一用力,汽车箭一般在绿道上飞驰。快到长乐路时,汽车爬上一个高坡后,苏子明才发现这是一个大转弯,可车速太快,他来不及刹车,一下冲了出去……

2

夕阳拼命似地紧抓渔网一样的云,整个天空仿佛随时都会被它坠下去,赭黄色的阳光照在北山裸露的青石上,青石也被染黄了,连半山腰成片墨绿的松柏都变了颜色。绿道绵延在北山脚下,两旁的绿树在一场秋风过后,绿叶变黄,脱落,不经意间染黄了地上的青草。一棵棵高大的白杨树,脱得精光,站在路边,露出条条青筋一样的枝条,俨然已经做好准备,只等一场雪的到来。

一群骑行爱好者沿着绿道,从西向东骑行,一路呼啸着,拐弯的时候,最前面的一个突然停下来,指着冲出绿道的一辆雪佛兰叫嚷着:“出车祸了!”

“快去看看!”另一个说。

几个人打电话的打电话,救援的救援,他们将车门打开通风,把两个人从车里抬出来,救护车来到时,苏子明已经清醒过来,他不停地问:“怎么了?”

“出车祸了——”护士告诉他。

“她怎么样?”

“你爱人没有生命危险,请你放心……”护士安抚他说,“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先照顾好你自己——”

“我爱人?”苏子明头一蒙,一下又昏厥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旁边坐着徐颖,他感到头一阵剧痛,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医生让你好好休养……”徐颖还想说什么,但没再张口,神情木然地望着输液管,看透明的液体一滴滴落下来,却听不到一点儿声音,整个病房也都静得出奇,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这时,“呯”的一声门响,护士拿着一瓶液体走进来,问:“叫——纪晓月?”

“不是,”徐颖忙说,“是苏子明——”

“又给我拿错针了,这人今天怎么了?”护士嘴里嘟囔着,转身走出病房,回来时又问道,“苏子明?”

“是的……”徐颖迟疑了一下,问,“纪晓月怎么样了?”

“她没事,头上缝了几针,”护士边换液体边说,“好像查出乳腺有问题,你回头去问问医生!”

徐颖应了一声,随护士一起走出去,来到走廊的时候,张草正好从病房里出来,看到她犹豫了一下,嘴里嗫嚅道:“苏局长——醒了——”

“他没事,只是轻微脑震荡,”徐颖叹了口气说,“纪主编怎么样?”

“她刚醒,有点皮外伤——住几天就好了——”

“我听说——”徐颖压低声音问,“她乳腺怎么了?”

张草愕然地看着她,愣了半天才说:“医生说有点问题——”

“严重吗?”

“等伤好之后,再复查一下,做个切片……”张草干咳了一声,说,“对不起,我先去看看我儿子——”

“儿子怎么了?”

“他在隔壁,被一个叫刘路的同学打伤了……”

“怎么都赶一块儿了?”

“唉——”张草沮丧地看了看她,默默地走进另一间病房。

徐颖贴着门缝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纪晓月,她正在输液,头包得严严实实的,什么都看不见。她沉思了片刻,还是没有推门进去。踱回病房时,见苏子明正坐在床上,便问道:“你怎么起来了?”

“我去厕所——”

徐颖一手举着吊瓶,一手搀扶着苏子明,从厕所回来后,徐颖说:“我刚听张草说,他儿子给人打伤了?”

“要不急着来医院,还出不了车祸!”苏子明镇定了一下说,“接到电话,她一下吓懵了。我开着她的车急急慌慌朝医院赶,从绿道拐向长乐路,一下没刹住……”

“人命关天啊!”徐颖一脸愁容,叹息道,“还好,幸亏没出什么大事……你怎么绕绿道去了?”

“城里不是堵嘛——”苏子明见她没什么反应,便叹了叹气说,“从外环直接上绿道,顺路,没有车好走,也怨我心太急……”

“再急也得小心啊,以前怕你喝酒开车,现在倒好,没喝酒,开车还是出事了……唉——纪晓月儿子被打伤了,这事儿搁谁谁不急啊!现在倒好,儿子住院,她也受伤了,刚看见张教授一筹莫展的,既得照顾她,还得照顾他儿子,我想问要不要帮忙,可——一时没张开口,不出事还好说,这一出事,人家心里还不知道怎么想……”

“还不是因为孩子,她儿子要不出事,也不会有车祸啊!”

“真是祸不单行……看着他们那样,我心里真不是滋味,本来你开车拉她是好事,可偏偏出了这事儿——”

“她怎么样现在?”

“已经醒了,就是乳腺有问题,不知道良性还是恶性……”徐颖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我听张教授说,她儿子是让刘路打的,刚才我脑子里一闪,你说这个刘路会不会是刘凯的儿子?”

“怎么可能是他?”苏子明追问道,“他儿子伤得重不重?”

“不知道,我没敢去看——”

徐颖刚想说什么,电话突然响起来,她接完电话,说刘凯一会儿要到医院来。

“他来干什么?”

“他说他儿子把一个同学打伤住院了,要过来看看!”徐颖又说,“刚才在门口我又看到曲由东在外面晃晃的,他怎么还追到医院来了?”

“这个疯子!天天缠着我!跟着纪主编做美编,活儿又不重,好好的工作不干,非做生意。你说你有能耐也行啊,做什么什么不成,到处贷款,连工资都封了好几回了。跑了一年多,混不下去了,这不,还是得回来?要账的、追债的天天不断。房子卖了,婚也离了,弄得妻离子散,还把夏部长的儿媳李蕾也牵进去了……”

“为什么?”

“李蕾给他担保,工资也给封了,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替他还钱。夏部长一句话要我治治他,我有什么能耐治他?最多只能停班不让上,我又没权开除人家!这不,赖上我了。天天跟着我,保镖似的,我告诉他安排了,可人家部门负责人都不愿意接收,弄得我里外不是人……”

“怪不得天天缠着你……”徐颖不满地说,“有本事自己挣钱去?缠着你干嘛?”

“他要能挣钱就好了!这一屁股的债还不知道还到猴年马月……”

“李蕾愿意帮他?”

“那有什么办法?担保一样得还钱!”

3

欢城实验中学双休日都有住校生在教室里自习。那天早上,张新年一早背上书包谎称去学校学习,因为他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张草和纪晓月也基本上没费心,儿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该有自己的目标,况且正处青春期,和他们的交流也日渐减少。张草知道高二上学期是高中的关键时期,儿子一直很努力,双休日也不放松,用他的话说,在家学习氛围不好,张草也乐意让他去学校自习,和同学在一起,可以集中精力,一起学习一起娱乐,更适合他的成长,本来以为他是在学校学习,没想到竟和一个叫周洁的女同学去网游。对于网络游戏,张草深知其害,男女老幼,只要一玩起来就上瘾。欢城大学一个大二学生,因为痴迷网游,成天不上课,后来被学校勒令退学。张新年在家很少用电脑,即使用电脑,也是查查资料、看看电影,一般不会太长时间,从没见他玩过游戏,怎么突然跑到网吧里了?而且还牵出一个女同学周洁?

那天,张新年和周洁两个人在网吧正玩得起劲儿,刘路和几个同学也去网吧,见周洁和张新年在一起,几个同学跟着起哄,说刘路女朋友跟别人好了。本来只想玩会儿游戏,即使看见周洁和张新年在一起玩,也没什么,可被同学一阵嘲讽,刘路顿时恼火,走到周洁面前,一把把她从椅子上拽起来,质问道:“你怎么在这儿跟他鬼混?”

周洁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张新年也被刘路的举动惊呆了,于是站起身,说:“什么鬼混,她看我英雄联盟玩得好,过来看看,也不行啊……”

“坐那么近,都快粘一块儿了,傻子都能看出来!”刘路旁边的一个同学嘲笑道。

周洁用力挣扎,怎么也甩不掉刘路的手,气哼哼地说:“我就鬼混,怎么着吧?”

刘路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用力一甩,周洁一个趔趄,一下摔倒在地,张新年赶紧去扶她,这时,刘路发疯似地抓起凳子,对着张新年的头砸去……

张新年会偷着去网游,还因为一个女孩被打伤住院,这是张草做梦都想不到的。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因为儿子的事,纪晓月出了车祸,而且是和苏子明一起,这是他不用想就猜得到的,只是这事来得太突然,他一时无法承受……

他们分居已经半年多。

半年前的一天,张草用吸尘器打扫完卫生,取出吸尘器里的尘袋,把里面的垃圾倒进垃圾桶时,突然发现里面竟然有一个避孕套。张草心里一悸,头一懵——他清楚记得和纪晓月从婚前到现在,只用过几次,也只是在婚前用过,后来一直都没用。他总觉得那样不习惯,有了张新年之后,纪晓月嫌吃药太麻烦,于是放了环。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避孕套……

张草脑子里一片空白,心一阵阵地疼,全身一软,一腚坐在地上。他没想到纪晓月会背着他干出这种事。在张草眼里,纪晓月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大学的时候,同学都羡慕他们,虽然纪晓月长得并不出众,个头儿不高,身材瘦削,但有一双让他迷醉的眼睛,也许正因为那双眼睛,他才为之动情,每次和她对视,他的心总会为之一动,瞬间便会被融化。张草依然记得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时的情景。那是他们第一次去北山,那是一个秋天,天雾蒙蒙的,有些凉,纪晓月穿一件白毛衣,张草拥着她,从欢城大学一路走到山脚下,拉着她的手,爬到半山腰,沿着一条斜插的山路前行,来到一块巨石旁,张草倚靠在巨石上,抱着她,雾气还没散尽,他吻了她,第一次那么近地看她的眼睛,清透,秋水一样,突然觉得她就是天上飘来的一片云……

更让他倾慕的是她的文笔。读大学的时候,纪晓月就发表过大量的诗歌、散文。毕业后,纪晓月如愿以偿去了《欢城文艺》杂志社,他也留在欢城大学。结婚以后,他们依然像在大学里一样,浪漫地在一起谈文学,谈写作,纪晓月那时已经成为欢城文坛的领军人物。生完张新年,她曾一度搁笔,专心照顾儿子,编杂志,忙家务,看孩子,渐渐不再写作。很多时候,张草为她感到愧疚,自己成天泡在大学里,家里几乎所有的事都是纪晓月一个人做,耽误了她的写作,如果她不中断,一直写下去的话,很有可能会成为一个大名鼎鼎的作家。每当说起这事,纪晓月总是淡然一笑说,不看不知道自己弱小,以前只觉自己写得好,其实就是一堆垃圾,看得越多,手越拿不起来。虽然张草曾经不止一次地督促、提醒,她也尝试着去写小说,总是开头写上几段话,便放弃了,这样几年下来,光积攒的开头就有十多个,有打印出来的放在书桌上,有电子版的存在电脑里,扔了舍不得,不扔放在眼前总是个心事。直到有一天,纪晓月把一篇不知用了多少天才完成的小说投寄出去,在焦急的等待中,终于收到一封退稿信,她才彻底放弃了写作。张草一直不知道退稿这回事。一次收拾书橱的时候,无意当中,在一本书里发现这封退稿信,看完后,又原封不动地放好,就像一个秘密藏在两个人心里,谁都不愿说出来。张草知道纪晓月不愿让他看到,是怕他嘲笑,而他不愿说是因为不想让她尴尬,这事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张草只是偶尔玩笑似地说一句让她写作,她也应着,却一直没有行动。就这样,张草眼睁睁地看着一颗文学之星慢慢泯灭了,虽然心里有点失落,但他知道生活从来不偏袒任何人,既然不写,他也尊重她的选择,不再写作的纪晓月,顺其自然地当上了杂志主编,大有进入仕途一展雄风的气势,对于她的选择,张草也乐得接受。

日子就像水一样,让张草觉得既平淡又舒适。每天晚上,谁回来早谁做饭。有一次,他回来晚了,见纪晓月还没回来,儿子在家写作业,直叫饿,问了儿子才知道,纪晓月已经打过电话,说晚上有活动,不回来吃。他知道杂志社工作量不大,但运转资金一直是个问题,财政拨款只能维持,要想发展,要想做得更好,必须联络协办、赞助单位。他理解她的辛苦,也没在意。只是有次纪晓月喝得酩酊大醉,给她清洗、端水、倒水,弄得他一夜没合眼。后来又经历了几次,发现纪晓月喝酒的频率越来越高,酒量也越来越大。张草见她喝多那么受罪,常常数叨她,她也满口答应,可每次喝多回来,她都抱怨说身不由己。张草不明白,你不愿意喝,人家还能拿杯子朝你嘴里灌?思来想去,喝醉酒还是只能怨她自己。

喝酒不说,最让张草反感的是纪晓月回家也很晚,有时候到夜里一两点才回来,每次问她,她都说有应酬,和某某公司搞联谊。那天,纪晓月快凌晨两点才进家,开门见张草正坐在沙发上抽烟,便问:“你怎么还没睡?几点了还抽烟,弄得满屋子乌烟瘴气的!”

“你还知道几点?”张草站起身,指着墙上的挂钟忿忿道,“什么活动天天搞这么晚?你比市长还忙?”

纪晓月被说得一愣,吞吞吐吐地说:“今天是——单位同事一起聚——吃完饭,几个人硬拉着去唱歌……”

“唱歌?”张草疑惑地看着她,“在哪儿?”

“乐酷——怎么?你还不信?”

“行——你就天天唱吧!孩子也不管了!”

“我天天东奔西走,求爷爷告奶奶地跑公司、找企业,筹资金、拉赞助,哪一个不得跑几趟?又是请人吃饭,又是策划广告,你说哪有时间?”纪晓月哭诉道,“换你你试试?哪像你一周上不了两堂课?我看早晚闲出病来!”

“吵什么吵,你们还让我睡不睡了——”张新年揉着惺忪的眼睛,从自己房间走出来,转身去了厕所。

张草见吵醒了儿子,看了一眼纪晓月,一声不响地走进卧室。一连几天,张草都没睡好,他知道纪晓月的杂志社肯定不会这么忙,至于一天到晚不着家,最让他难以忍受、最不愿去想的就是她有外遇。可怀疑归怀疑,他也没有任何理由去怀疑,因为从大学时一直到现在,他们就像初恋时一样,他那么爱他,她也没有出轨的理由啊?难道是他哪里做得不好,还是厌倦了?张草无论怎么想都想不通,于是,只能憋在肚子里生闷气。想得多了,张草脑子里时不时会蹦出跟踪她的念头,看看她到底跟谁在一起。可怎么跟踪?欢城那么大,欢城大学在城东,文化局在城西,那么多的人,即使看到她的车,即使看到她的行踪,也无法一直跟着她,万一被她发现怎么办?对这个想法,张草自己都感到羞愧。他不该有这种想法,应该相信她,他知道纪晓月一直都很信任他,虽然“大学门”事件不断,但她知道他不会,他也相信自己不会出格。

那天在沿河公园散步的时候,张草在卫生间突然看到墙上贴着一张白纸黑字的小广告,是一家名叫“同安私家侦探”的公司,下面写着地址和电话。张草的脑海里突然一闪,他应该在同安路和欢城大街的哪个地方见过,离欢城大学不远,应该在“下午吧”附近,他去过“下午吧”——一个只在下午营业的书吧,主人是个画家,他在那里看过书,买过书,还喝过咖啡……张草赶紧记下电话,想下次去“下午吧”的时候,顺便去侦探公司看看。可他一直都没去“下午吧”,也没去侦探公司,后来翻看电话簿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于是拨通了电话。

“您好!这里是同安私家侦探公司,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吗?”

“您好——”张草迟疑了一下,“我想咨询一下——”

“这你不用担心,我们的服务准则是信用,会为您做到全方位保密,保证服务让您满意,请问您想调查哪方面的问题?”

“一个人——”

“婚姻方面的?”

“算是吧——”

“那好,你把被调查人的照片、职业、地址和一些相关资料发给我们,还有,您要达到什么要求,一起发给我们,我们很快会给答复——对了,先生,公司这类调查收费标准是八千,先交五千订金,一会我把账户发你,到账后,我们就立即启动……”

张草挂上电话,做贼似的心里一阵怦怦直跳。

4

张草惴惴不安地打过去五千元订金,又把纪晓月的相关资料发给同安私家侦探公司。做完这些,张草自己都觉得荒唐。他不知道该不该这么做,也许是因为一时冲动,也许是因为心里太过压抑,才做出这么荒唐的事。原以为这类事跟自己没有任何干系,却没想到他也会雇佣私家侦探,可他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害怕这种事会发生在他头上,又担心纪晓月知道暗地调查她,会有怎样的后果……心里一直希望这事从没发生过。张草在忐忑不安中煎熬了一周。这一周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每天坐在电脑前等待着同安公司的回复,又不希望他们发现什么。那天刚上完课回到办公室,打开邮箱的时候,突然看到同安公司传给他的一组照片,泥塑一样久久僵在电脑前——照片是在沿河宾馆拍到的,是纪晓月和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他认识,是欢城文化局长苏子明,照片上有自动拍摄的时间,就在前两天的下午。那天,纪晓月回来得比较早。做饭、吃饭,等儿子写完作业,睡觉之后,他上床躺在纪晓月身边,想抚摸她时,她说累了一天要睡觉。张草的激情一下被浇灭,他清楚地记得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做爱了。当时只觉得她可能真是累了,没再多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也清楚地感到,那晚纪晓月也没睡着……看着照片上的时间,想到那天她的表现,张草头一阵发懵,血往上涌,心一阵阵地疼。他们从进宾馆到出来,将近三个小时,不用想都能猜到,在这三个小时里,他们干了什么。可他还是不愿往那方面想,只期望着他们是去谈工作……

张草脑子里一片茫然,失忆似地回到家。开门进屋时,依然记不起自己是怎么从欢城大学回来的。纪晓月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吃惊地问:“你怎么了?”

张草把包往门厅橱柜上一放,瞥了她一眼:“没——事——”

纪晓月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不发烧啊,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张草长叹一声,什么也没说,默默地从兜里摸出烟,坐在沙发上抽起来。纪晓月走进厨房,继续做饭。饭做好端上来时,张新年从屋里走出来,便叫嚷道:“又抽烟,满屋子都是烟味!”

张草赶紧把烟灭掉,从橱柜里找出一瓶酒,倒上一杯,端起来,一口喝下半杯。

“喝什么酒?吃饭!”

“我不饿,就想喝点酒——”

“老爸,你是不是失恋了?”张新年边吃边笑着说。

“小孩子懂什么?别胡说!”纪晓月瞪了他一眼,“赶紧吃,吃完去学习!”

那天晚饭,张草喝了半斤酒,只吃了几口菜,饭也没吃便去睡了。半夜的时候,肚子疼痛难忍,起来吐了两次,直折腾到天快明才睡了一小会儿。

一连几天,张草都这样,不是在家喝得直吐,就是在外面喝得大醉而归,但他始终没说照片的事。一天,张草回来晚了,醉醺醺地跑到书房去睡。直到第二天,才发现身上盖了一个毛毯,唉叹着洗漱完毕去上班。

又过了一周,张草接到同安公司发来的一组照片,就像上次一样,是纪晓月和苏子明在欢城国际宾馆出入的身影。他赶紧把余下的三千元钱打到同安公司账户,并告知调查到此结束。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张草一直睡在书房里。除了做饭、吃饭,只要在家,张草就会躲进书房不出来,也很少张口说话。纪晓月跟他说话时,他爱理不搭地应上一声。自从儿子说他“失恋”之后,张草尽力在张新年面前表现得自然、亲切,怕他的学习受到影响。

毕竟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对于张草的变化,纪晓月早有觉察,只是装作不知道,她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又该说些什么。纪晓月一直都能感觉到张草的爱,只是生活平淡得像缺少什么似的,从恋爱到结婚,再到生孩子,一切都那么自然,就像欢河水一样,无波无澜,甚至连点水花都没有,沉沉地静成一汪死水。只有扔进一块石头时,才会泛起水花。苏子明就像一块石头,她已记不清这块石头是什么时候丢进来的,自己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纳的。她也常常在想这究竟值不值得?纪晓月从没想过离开这个家,离开张草和儿子,她也从没奢望苏子明离开他的家,和她在一起。那天,纪晓月和苏子明在宾馆里翻云覆雨之后,她躺在床上说:“他可能知道咱们的事了……”

“谁?”苏子明一惊,问道,“谁知道了?”

“张草——”

“他怎么会知道?”

“我们分居了,是他主动的——”纪晓月说,“有一段时间他老喝酒,醉得不成样子,后来连话也不跟我说……”

“那有什么?我不是成天喝酒?”

“你在官场,那能一样?他在大学教书,哪有那么多应酬?就是在家,他也照样喝得烂醉!”

“那是犯酒瘾了吧?他以前喝不喝?”

“喝过,但很少……现在连看我都不愿多看一眼——”

“他知道了那不更好?”苏子明诡秘地看着纪晓月。

“那该怎么办?我不想影响儿子,也不想张草出什么事——”

“他不会,能出什么事?”苏子明突然问道,“你还离不开他?”

“那你跟徐颖挑明了?”

“没有,不过——她知道我不行了……”

“你还不行?跟个恶狼似的!”纪晓月叹了口气,说,“我也不想伤害她……可,我们怎么办啊?”

“现在两个人都只剩亲情了,哪还有什么感情?再过两年连点激情都没有了——你说你跟张草……要真过不下去,就离!”

“说是这么说,你跟徐颖还不是一样?”

每次回到家里,见到张草,纪晓月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她无法面对他,想起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她总感到惭愧,但又无法舍弃苏子明的诱惑,在苏子明眼里,纪晓月仿佛重又找回失去的青春……

周六张新年去学校自习,纪晓月正洗衣服,张草把一份拟好的离婚协议书拿到她面前,冷冰冰地说:“你看看这份协议,同意的话,就签字——”

纪晓月见是离婚协议书,心里一紧,马上镇定下来,佯装疑惑地说:“怎么了?你这唱的哪一出?”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清楚什么?”纪晓月突然提高嗓门说,“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张草怒视着她,说,“绿帽子扣我头上,难道还要把我拉街上去示众?咱们还是好合好散,你签了吧,这样谁也不欠谁的……”

“我不签……”张草把笔拿给纪晓月时,纪晓月的手突然颤抖起来,抽泣着说:“我不想离开你,不想离开孩子……”

“你不想那是你的事,但你这么做了!”

“我做什么了?你看见了?”

“难道还要我亲眼见证?我就那么贱吗?”张草气得深身哆嗦,咆哮道,“那天打扫房间弄出一个避孕套来,真是荒唐,我都快二十年不用那东西了!谁的?你说还能是谁的?”

“什么避孕套?哪儿来的避孕套?”纪晓月顿时止住哭泣,疑惑地看着他问,“谁的?”

“是不是我的,我能不知道?是不是你的,你心里不清楚?”

“不是我的!”

张草突然冷笑道:“不是你的,不是我的,难道是儿子的不成?”

“反正不是我的!”

“我不想再计较这些,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张草缓了缓口气说,“你还是签了吧,那样我们两个人都可以解脱了……”

“我是不会签的!难道你说离就离吗?”

“我们这样子再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张草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开始的时候,我还不相信,不相信这么多年的感情说扔就扔了,一点都不剩。我想挽回,可——我,我能怎么办?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是这段时间单位里一直忙,活动多,有时候回来晚,顾不了家——你们不是也有忙的时候?”纪晓月顿了顿,继续说,“你不会是听到什么捕风捉影的事乱想了吧?”

“这事你我都清楚,不说大家都明白……”

“明白什么?就让我这么稀里糊涂地签字?”

“你签不签?”

“不签!”

“好!咱们还是通过法庭吧——”张草把协议书收起来,一转身进了书房,想让她看电脑里的照片。但又放弃了。他不敢确定这些照片就能证明她的出轨,直到现在他也只是怀疑。他希望自己是错的,但纪晓月的话闪烁其辞,让他无法接受。如果真没有事,也许她会大哭大闹,可现在……张草脑子里乱作一团。当他完全静下心来,仔细去想每一个细节,回想纪晓月每个神情时,突然想到避孕套会不会真是儿子的?也许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5

张草突然意识到张新年长大了。

当他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很多以前并不在意的东西,譬如每次洗澡,他都会把洗手间的门锁得结结实实,只在需要毛巾或者洗发液的时候,才叫喊让张草或者纪晓月递给他。每次给他拿东西的时候,张新年都会只打开一个门缝,露出一只眼的距离,身子也会紧藏在门后。见他这样,张草总会觉得可笑,以为那只是孩子的羞涩,也没想太多。就像儿子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午睡后叫他起来去上学,因为没睡醒,他不愿意起,满脸不高兴不说,还鼻子吭吭地想哭。张草拿着录像给他拍,从叫醒他,到他起床,再到去厕所,回到屋里穿衣服时,张新年才兴奋起来,特意在镜头前展示他的小鸡鸡,为了能让他拍到,张新年还对着录像机在床上起跳,张草还是只拍了他的上半身。

很多年以后,当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再次观看这段录像时,张草和纪晓月笑得前仰后合。张新年虽然也笑,却连声说自己不记得了。张新年上高中再看时,几次要求把这段录像删掉,但他一直觉得好玩,不愿意删。他觉得这些影像原汁原味地记录了儿子的真实生活,那些弥足珍贵的影像也是通过他的视角展现出来的。每次翻出来再看时,他都感到既幸福又快乐,因为它们,他可以一次次地回到从前,回到和儿子一起的欢乐时光,他需要这样的回望——儿子那么小,他也觉得自己那么年轻。

但这一次,张草发现,他和儿子离得太远了。他觉得自己突然失去了很多,一起失去的还有和儿子共有的欢乐时光。

这种感觉是从跟踪张新年的时候开始的。和纪晓月吵架之后,等张新年下午再去学校的时候,张草便开车一路跟着他,直到远远地看着他进了学校,张草才放心地回来。傍晚早早地去学校门口等他,直到张新年从家里打电话让他回去吃饭,张草才知道张新年下午没在学校。回家吃完饭,张草把他叫到书房问:“我听你班主任说,你最近学习是不是有点儿松懈……”

“你什么时候见我们班主任了?”张新年警觉地问。

“我没见他,只是打电话问了一下,是不是这样?”

“没松懈啊?我今天还去自习了呢!”

“在哪儿自习的?”

“学校,我们教室里!”

“你一直在教室?”

“是——”

“有多少同学?”

“十来个——反正我也没数……”

“这么多?”张草盯着他说,“我怎么没看到有几个啊?”

“你什么时候去的?”

“今天下午!”

“几点?”

“我没在意,可我没看到你在教室——你去哪儿了?”

“我——在操场打球了,可能那会儿我不在教室——你在监视我?”

“没有,我——正巧走你们学校,就进去看看,可你已经回来了——”

“我们——有个同学过生日,自习一会儿之后就一起去麦当劳了!”

“谁过生日?”

“周玉生日——我和刘路几个人一起去的……怎么了,老爸?”

“过生日,同学聚一下当然可以,也好缓冲一下学习的紧张气氛。可你为什么刚才不直接告诉我?还要撒谎?”

“我——怕你批评我——”张新年嘴里嗫嚅道,“所以……就说在学校了……”

“无论什么都要讲真话。我以前就告诉过你,谎言迟早要被识破的,就像学习,你学没学,用功没用功,到时候一检测,就知道了,这是怎么掩盖都掩盖不了的……”

“我知道错了,老爸——以后不这样了——”

张新年惭愧地低下头。走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张草还在犹豫着,该不该问他避孕套的事。如果问,又该怎么开口?

直到现在,张草也没弄清楚避孕套是纪晓月的,还是张新年的。但自从儿子被打住院,张草才隐约感到,自己错怪了纪晓月。只是他不知道张新年怎么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这让他难以置信。

儿子出了这种事,张草感到异常愧疚。他一直用心经营着这个家,悉心照顾纪晓月,照顾张新年,希望他能如愿考上自己心仪的大学,他也很努力,常常把自己关在屋里学习,难道是他太相信儿子?只管他的学习,没在意他的成长?但他几乎没说过他的同学、朋友。张草基本都是通过他的班主任、老师了解一下他的在校表现。在老师眼里,张新年学习一直很优秀,对同学很热心。张草也觉得儿子很懂事,所以对他一直很信任。可无论怎么想,都想不通这事会发生在他身上……

6

苏子明额头上的伤口还没完全好,就叫嚷着出院。他不愿待在医院里。每天看着张草一趟趟地从门前走过,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不只是因为张草,看着纪晓月,心里也不是滋味。对于车祸的事,他心存惭愧,可当着张草的面,他无法说清。表面上,张草口口声声表示感谢、理解,可内心里肯定是个打不开的结。况且,张草隐约知道他们的事,万一被徐颖知道,不知又会生出多少麻烦来,到时候又将如何收场?他想都不敢去想。更让苏子明纠结的是,林克风一次次地去医院看他。他告诉林克风不用担心,可她还是一下班就往医院跑,对此,苏子明理解,徐颖也理解,因为林克风一直在他们家做保姆。让他焦躁不安的是,林克风一直催促儿子户口的事。儿子已经两岁多了。想起这事,苏子明就头疼。当初苏子明一听林克风怀孕,头都大了。他知道这事跟谁都没法交待,而且后续的事不知道还有多少,几次催促她把孩子流掉,可林克风就是不同意,非要把孩子生下来,说她自己养。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没法落户。眼看就要上幼儿园,身在清水衙门的苏子明只好去求刘凯。刘凯也答应帮他办户口,只是等待时机。苏子明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心里一直放不下。不想又和纪晓月一起出了车祸,这让原本焦头烂额的他更是雪上加霜……

待在家里,苏子明也是在煎熬中度过。他担心和纪晓月的事会被徐颖知道。在医院的几天里,张草会不会告诉徐颖?每次在医院,徐颖总会跑去纪晓月和她儿子的病房,有时还特意多煮了饭带给他们。

在医院时,苏子明就知道刘凯的儿子刘路已被取保候审。他丝毫不怀疑刘凯的能力。刘凯告诉他,他咨询了几个律师,他们都说刘路已经年满十六周岁,致人轻伤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他不想因此毁了刘路的一生。刘凯一直想通过他去做纪晓月的工作,只要他们不予起诉,检察院那边刘凯直接去疏通就可以了。苏子明知道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案,至于医疗费、赔偿什么的都好商量。可现在张新年还没痊愈,至于有没有后遗症,还有待进一步观察;纪晓月的伤势虽然已经好转,还得在医院里静养,这个时候,他怎么能去找她?张草一个人照顾两个病号,他心里什么滋味?纪晓月心里又什么滋味?即使他去找纪晓月,又能说什么?又该怎么说?再说,纪晓月听他的,张草又能接受吗?这些问题就像叶子一样,落在他心里,让他一刻不得安宁。如果这事办成了,户口的事肯定不用着急了,可怎么办?苏子明嘴上答应,心里乱糟糟的,不知该怎么做。

吃饭的时候,徐颖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便问:“是不是还在想车祸的事儿?”

苏子明叹了口气,没说什么。草草吃了一点儿,坐到沙发上。徐颖吃完,收拾完,坐在他旁边,边看电视边说:“这事儿搁在谁身上,都会不好受。再说车祸这事儿也不能怨你。你别成天想那么多,按说这是帮人忙,就是出了点儿差错,咱们不是去看过纪主编吗?人家也说不怨你,还让你别多想。再说,车有车险,不行咱回头给她送点钱……”

“给钱人家能要?”

“那怎么办?你老是心事重重的,我看着难受啊!”

“不是这事儿!”苏子明神情凝重地说,“是你同学刘凯——”

“是啊——他也老电话催我,让我给你说去找纪主编,劝劝人家不要告刘路……”

“我怎么去?人家现在都在医院里,而且出这么大事!怎么张口?那边是我们同事,这边是你同学,我被夹在中间,你觉得我好受……”

“是难办。可你不替刘凯想,也得替刘路想想吧?他万一判刑,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那你就不为人家张新年想想?打得人家头缝了十针,幸亏没打骨折,万一留下什么后遗症,人家不是一辈子的事?这孩子,平常老老实实的,真没想到能做出这种事!”

“看上去文文静静的,还戴个眼镜,话都不多说一句,离了大人眼,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刘凯也不相信刘路能干出这事儿!”

“现在的孩子,真是——毛都没长齐就谈什么女朋友?这成何体统!为一个女同学——出手这么狠,不知轻重!”

“这不只是皮外伤嘛?”

“那还不行?这都构成轻伤了!”苏子明说,“轻伤你知道什么意思?就够判刑了!”

“要不刘凯能这么着急,头扎蜂窝似地到处找人?”徐颖抬手捋了捋刘海,叹息道,“要说纪晓月也够不幸的,儿子被刘路打伤,她还不知道怎么样!”

“我想了老长时间,怎么做都不合适,去说吧,人家不乐意,不去说吧,刘凯这边又过不去——”

“这不跟没说一个样?”

“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没法出面……”

“你不出面怎么行?”

“你去最合适——”苏子明望着徐颖,乱作一团的脑海仿佛突然清晰起来,“对,你去最合适!”

“你头撞坏了吧?”

“没有,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为什么?”

“我是纪晓月的分管领导,这本身就有顾忌,有些话,我肯定不能说开。你算是局外人,作为女人,和纪晓月容易交流。而且这段时间你也帮了张草不少忙,你一张口,他们肯定会思量……再说,刘凯是你的同学,你就应该出面不是?”

“理儿是这个理儿,”徐颖迟疑了一下,说,“要是人家不同意呢?”

“还没去,你怎么知道?再者说,这么大的事,工作肯定不好做,不然我让你去?”

“那我明天去试试吧……”

7

为了方便照顾,张草找到医生,把纪晓月也挪到张新年的病房里。看着张新年,纪晓月一天到晚地流泪。他背地里说过几次,别让儿子看到,那样也会影响儿子的心情。可纪晓月总是忍不住,看到张新年便佯装笑脸,背过脸便抹眼泪。纪晓月一直愧对儿子,不该不管不问他。最让她无法面对的是,在儿子出事的时候,她竟和苏子明在一起,而且还出了车祸,她觉得自己一直都无法面对儿子,也无法面对张草……

恍惚中,纪晓月觉得自己开车一直在路上,分辨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像沿着一条既定的轨道,慢慢前行。想踩油门加快,却不听使唤似的,无论怎么加油,车子都慢吞吞的,由不得她掌控。于是索性全身放松,连油门也不踩,车还是一如继往地向前行进,不颠簸,也不左右摇晃,就像躺在宾馆的床上。每一次,她都能听到隔壁的叫床声,从开始的细软绵柔,到高潮时的急促嘶鸣。她听得脸红,苏子明则愈加起劲儿,过后他总会说:“你叫得真响……”

“你那声音才叫大呢!我都不敢了,估计隔壁都让你吓得不出声了——”

纪晓月渴望和他待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既享受和他一起的快乐安逸,又可以在他面前任意放纵……她清楚地知道,他们不会有任何结果,就像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喜欢上了苏子明,他个子很高,很壮,长着一张大圆脸,她发现欢城土著男人大都长着圆脸,女人则小巧玲珑的,就像张草一样,看上去很瘦小。她也说不上喜欢苏子明什么,和他在一起,仿佛是顺理成章的事,就像从家里出来去上班,走哪条路,根本不用想,连脚都知道一样。从苏子明那里纪晓月得到了更多的快乐,那种被宠爱、被在意的享受。可时间一长,纪晓月常常又陷入一种厌倦和苦闷之中,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离开张草,她依然爱着他,想着他,只是爱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一种亲情。至于苏子明常挂嘴边的爱她,就像求偶时动物的召唤,更是一种需要。自从纪晓月说张草让她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事后,苏子明说他想离婚娶她,这让纪晓月既惊喜又不安,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敢去想。

每一次走进宾馆房间,门一关,就像屏蔽的手机,突然隔断了外面的世界,那一刻只属于她和子明……

匆匆进去,再从里面匆匆出来,纪晓月每次都觉得他们是在私奔。只是从失去自己到找回自己的时间太短,让她说不清是肉体的挣扎还是精神的突围。短暂的私奔之后,他们又都回到各自的轨道中,对她来说,欢城就像一个巨大的游乐场,不知不觉中迷失在游乐场里……车突然一晃,纪晓月的心一颤,顿时感到车在升高,她的心也像腾空似的,随着车的慢慢升高,她发觉自己坐在一个正在转动的摩天轮上。将要升到最高处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周围什么都看不到,她感到一阵阵恐惧,想喊喊不出来,嗓子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动也动不了,手脚都不听使唤。过了不知多久,身子突然一沉,车身瞬间长满了刺,刺猬似地落下去。恍惚中,欢城国际的大楼从眼前滑过,眼看就要撞到一辆飞速行驶的汽车上,她才猛地被惊醒。

醒来时,纪晓月依然清楚地记得欢城国际酒店的霓虹灯在脑海里闪烁。

“又做恶梦了?”张草坐在床边,擦了擦她头上的汗问。

纪晓月还没回过神来,心里却感到一股暖流,望着张草,应了一声,眼泪忍不住又流出来:“我没事,儿子怎么样?”

“他刚打完针,去厕所了……”

“我对不起儿子,也对不起你——”

“先别想那么多,把病养好就好!”张草的眼睛有些湿润,“过会儿子来了,千万不能再让他看见,看你这样子,他心里也不舒服……”

纪晓月见张新年一连几天都静静地躺在床上,有时闭上眼睛,有时直直地望着窗外,脸上毫无表情,一天到晚一句话也不说,只在张草问他时,他才应上一两句。她的心刀割似的疼,在儿子需要她的时候,不仅不能照顾他,自己还得张草照顾。她清醒过来的几天里,张草每天喂她吃饭、喝水,给她端屎端尿,就像当年生张新年的时候一样,买菜、做饭,洗衣服、洗尿布,月子里,她除了吃就是睡,几乎什么都没干,只是奶儿子,儿子夜里哭闹时,她不想动,张草便起来抱着儿子哄……想起这些,纪晓月又一次涌出泪水。她不敢面对张草的眼睛,也不敢对视儿子,心里一阵阵地酸疼,只希望儿子能早一点好起来。

张新年走进来时,见纪晓月醒了,便走到她的病床前。

“儿子,头还疼吗?”纪晓月伸手拉着他的衣服,让他坐在床上。

“不疼,”张新年摇着头说,“过两天拆线就好了,妈,我怕你疼……”

“妈是大人,又不是小孩子,你好了,妈就好了!”“你妈是心疼你!”

“我知道,可——”张新年吞吞吐吐地说,“可我——你们会不会离婚?”

“不会!”张草有点生气地说,“你这孩子怎么突然冒出这话来了?”

“我们——不会——”纪晓月看了看张草,继续说道,“我们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想到我们离婚?”

“如果你们离婚的话,肯定有你们的理由,我想我能接受——”张新年停了一下说,“我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张草看看纪晓月,又惊讶地看着他说:“我们怎么会离婚?你现在的任务是养好伤,去上学!”

“别当我是小孩子!”张新年激动地说,“你们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啊!学习才是你要想的!”

“我知道我的任务是学习,可是,我——”张新年边说边泣起来,“你们成天这样,我——我怎么能安下心来学习?”

“我们——惹着你了?”纪晓月不解地看着他问,“怎么了,儿子?”

“你们那次吵架之后我就看出来了,后来,你们话都不说,也不在一起住了……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是不是因为我妈去唱歌?”

“我什么时候去唱歌了?”

“那是星期六的晚上,我和几个同学在唛田唱歌,去厕所回来的时候,我一下走错了门,看到我妈正跟一个男人唱歌,后来我就跟着……”

“别说了,”张草打断他说,“别胡说,伤得那么重,让她好好养伤!”

“爸——你不知道,那男人就是苏子明……”

“对不起,儿子——”

“你妈是去唛田唱歌了,”张草接过来说,“你妈那是单位有事,就是跟客户一起吃个饭,唱个歌,你小子是不是脑子没往学习上想啊!”

“是——”张新年止住哭声说,“从那以后,我老想跟着我妈,课也听不进去,就跟着周洁去网吧……刘路打我,我知道是因为周洁,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我们——”

“你们在一起过?”纪晓月惊愕地看着他,张新年眼睛看着地板,微微点了一下头。

“这么说——避孕套……是你的?”

张新年依然沉默地低着头。

张草和纪晓月对视了很久,才听张新年说:“你们——要分,要离,我都不反对……是我错了,我……”

“你没错,是妈不好!是妈对不起你,没看好你……”纪晓月哭泣道。

“这事也怨我——”过了一会儿,张草才说,“儿子,爸要告诉你一件事,这是你老爸活到现在才悟出来的。茶大家都喜欢喝,有人喜欢绿茶,有人喜欢红茶,可每一种茶的保质期不一样。这就像感情,有的保质期短,从生产出来到不能喝、坏掉,也就半年时间;有的一年,保存再好一点也就十八个月,等你拿出来再喝,味道可能就不如新茶。我要说的是保质期长的,就像我喜欢喝的普洱,你得让它充分发酵,而且保存时间越久,茶越发香,喝起来口感越好。我和你妈的感情就像普洱,它的保质期是从一年之后才真正开始……”

“我懂了,老爸!”张新年立即高兴起来,激动地说,“我以后再也不跑去玩了——”

这时,徐颖抱着两束鲜花走进来:“身体恢复怎么样了?好些没有?”

“好些了……徐主任,您费心了!”张草接过花,把花放在窗台上,说,“苏局长怎么样了?”

“他早好了!”徐颖望着张新年说,“儿子也好多了?”

“他今天才算露出点笑容……”

张新年见有人来探望,打了声招呼,便躺在自己床上,一声不响地在那里翻书。

徐颖坐了大半天,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张草委婉地说道:“徐主任,他们都好了。您要有什么事就先忙吧,谢谢……”

“噢——”徐颖应了一声,支支吾吾地说,“我来是想看看你们……还有一件事……就是专程来找你们,想商量一下刘路的事的……这孩子在拘留所待了好几天,唉……”

“看把我们孩子都打成什么样了……”

“这我知道。打人肯定是不对的。本来我也不好意思过来,刘路他爸是我同学,他也来看过几次,都被你们拒之门外。这孩子平常挺老实的,一时冲动,干出这事儿,”徐颖叹了一口气,说,“他就担心检察院一起诉,法院判上一年半载的,这孩子就完了……”

“我们也不想,可现在……”纪晓月说了半截,看着一直沉默的张草,又把话咽了回去。

“是,他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吓得学都不敢去上了——按说也该治治他,让他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可是,那样的话,唉……孩子毕竟是孩子……”徐颖说着,突然有些哽咽了。

“徐阿姨——你别说了——”张新年接过来说,“刘路是我同学,他也不是故意的,心里肯定也不好受,我不希望他坐牢!”

“谁都不希望他坐牢……”张草说,“谁的孩子谁都疼,做父母的心情都一样……我想这事儿还是由他们自己决定。他们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应该有自己的判断。你说呢,徐主任?”

“那当然,”徐颖满口应着,把目光投向张新年,“新年一看就是个懂事的孩子……”

“我说过了,不想让他坐牢……”

“那太好了!”徐颖兴奋地说,“我同学答应要给你们赔偿——”

“那倒没什么……”张草打断她说,“只要孩子好好的,比什么都好!”

徐颖如释重负地走出病房。张草送她出去时,徐颖小声问道:“纪主编的乳腺增生怎么样了?”

“医生说,过几天要做肿块切除,再做下病理,但愿没事吧……”

8

日子平淡得就像欢河水一样,只是偶尔暴涨,偶尔干涸,季节仿佛一直站在岸边,静静地观望着。

张草却不知道这段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张新年的出院,稍稍给了他安慰。课虽然耽搁一些,他知道经历过这次,张新年肯定会改变很多,也相信他会一如继往地努力。让张草担心的是纪晓月,他依然对她和苏子明的事耿耿于怀,但也常常宽慰自己,仅仅那些照片,并不能说明什么,而且从恋爱到现在,这么多年的感情,他相信纪晓月不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每当想起她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想着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张草的心总会酸涩难忍,他不再去想离婚的事,只想着悉心照顾她,希望他尽快好起来。

张草悄悄地把离婚协议找出来,扔进垃圾桶里。即使这样,心里还是有些纠结,总也驱不掉那片阴影,仿佛从一开始它就扎根在心里。纪晓月的撞伤已经痊愈,还要切除乳房肿块,在这个时候,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提出离婚,况且,当着儿子的面,他们向他承诺不会离婚……

纪晓月从早上七点被推进手术室,张草便一直守在手术室外,坐立不安地在走廊里来回踱着。一会儿跑去楼下抽根烟,只抽几口便跑上来。时间仿佛突然被冷冻起来,每一秒都显得那么漫长。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他的心一点点地悬起来,脑子里乱哄哄的,茫然一片,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能干什么。手术已经进行了四个多小时,依然没有任何动静。直到一声门响,医生从里面出来,高兴地说:“手术很成功,请你放心!良性的……”

张草激动地连声道谢,他觉得那一刻,所有的压抑全都消解得无影无踪,脸上不知不觉中有了笑容。出院的时候,医生嘱咐他,要好好照顾,一旦发现不适立即到医院检查,还要定期复查。

纪晓月出院在家休养,张草每天做饭、洗衣服,照顾她。她看在眼里,心里却一阵阵地疼,每次想起来,心里都觉得愧疚。最让她感动的是在医院里,张草那一番用茶作比的话。她相信张草说的话是真的,她却无法接受,觉得自己走得太远,已经无法回头。她不配做他的妻子,乳房也做了手术,对张草来说,她已不再是个完整的人。她不知道医生说的是不是真话,也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但在医院里向儿子的承诺,让她在不安中感到一丝丝温暖……

从她回来的第一天开始,张草就重新回到她们的房间,和她睡在一张床上,这让纪晓月多少有点儿不适应,毕竟那么长时间没在一起了。张草似乎也变了很多,平躺在床上,身子一动不动,呼吸平缓得就像睡着一样;过不了多久,身子便左右翻转,直到打出呼噜时才算真正入睡。纪晓月记得他以前很少这样时,他们会在做完爱后入睡,或者躺在床上看书,直到困倦才睡……这些天,张草一直那么辛苦,即使想说什么,也不愿打扰他,于是只能在他面前装睡。像他一样,纪晓月也久久难以入眠,身体的疼痛怎么都可以忍受,心里的痛始终折磨着她,所以白天再困,她也不敢去睡,只想晚上在张草上床之前就早早入梦,可每次当他躺到床上,她都会下意识地醒来,然后在黑暗中睁着两只眼睛……直到听着他的呼噜声,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张草上班、儿子上学,家里只有纪晓月一个人,虽然冷清,却让她感到无比轻松,像压抑一夜的身体,突然得到释放。家里被张草收拾得干净、整洁,比她做得还好还用心。她的心里总是笼罩着一个巨大的阴影,那滋味就像鞭子抽打在心上。百无聊赖的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走进书房,在里面翻腾了大半天,也没找到那份离婚协议。接着,她又翻遍了所有的房间,也没找到。

直到周六张新年去上课,纪晓月见张草正洗衣服,便走到他跟前深情地说:“张草,感谢你这么多天来对我的照顾。现在我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以前你提出离婚,我不同意。这些天我想清楚了,觉得你太累,我也对不起你——离婚协议呢?”

“早让我撕了!”张草擦了擦手,扶着她,坐到沙发上,“医生让你好好休息,老想那些干嘛?当时是我不好,太激动,才做出这种事……”

“把离婚协议拿给我,我同意……”

“不,我不同意!”

“我知道你不会同意,可现在——”纪晓月抽泣着说,“再说,我这病还不知道怎么样,今天在,明天可能就不在了……我想,与其这样拖着,不如你趁早再找一个……”

“说什么呢你!”张草瞪了她一眼,心平气和地说,“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难道一句话说没就没了?医生说你的病是良性的,肿块切除就没事了,又不是癌症治不好,你别成天这么大心理负担……再者说,儿子明年高三,刚经过一次伤害,不能再受一点刺激,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这我懂,咱们的事不能让儿子知道。我们就是办了离婚,也可以还在一起。儿子大了,他也懂得……”

“他懂?他说尊重咱们的意见,尊重是什么意思?还不是害怕咱们离婚?”张草越说越激动,点上一根烟,冷静了一下说,“当时我提出来是因为太冲动,也有些压抑,后来就开始后悔了——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事儿?”

“我只是觉得应该这样——”

“不离!”

“那好,等过些日子,我好一点,找个律师吧……”

“我说了,不离——”张草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前几天,我听说你们局长苏子明出事了……”

“怎么了?”纪晓月突然警觉道。

“徐颖有个姨妹,叫林克风,是从农村来的,原先一直在他们家当保姆。后来他们孩子去新西兰读书,她姨妹就不再当保姆,苏子明给她安排去了欢城购物广场。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谁都没想到,她姨妹竟然和他生了一个孩子……”

“什么时候的事?”纪晓月惊愕地看着他。

“孩子都两岁多了……要不是徐颖听她姨说,她还一直蒙在鼓里呢!唉——”

张草还没说完,纪晓月一下晕倒在沙发上……

再次醒过来时,张草给她喝了水。见她没事,心里才稍稍平静下来。这时,手机“嘟”的一声。张草发现是一封信,他打开后才知是一封发自“同安私家侦探”的邮件,上面写道:

先生:

您好!我们公司在调查另外一起婚姻纠纷案件的时候,偶然发现纪晓月,也就是您的委托人和苏子明在绿道上“车震”时的照片和影像,为表示我们的诚信和谢意,虽然您的调查已经结束,我们愿意免费送您!

同安!

同安私家侦探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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