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窗的忧伤

2015-12-16 12:14■苏
雨花 2015年7期
关键词:舅母姨婆二哥

■苏 苏

天窗的忧伤

■苏 苏

童翠娣是我童年记忆中面目模糊的一个人,但她的故事大概会是我这一生中最难忘的一个。

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冬日下午,积雪化光了,姨婆带着我到街上晒太阳,我们看见二十出头的翠娣,在姐姐彤彤的搀扶下,慢慢走向我们,她穿着灰棉袄,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却仍看得出很瘦,个头和彤彤差不多,但不像彤彤那样,有着小酒窝并红苹果似的圆脸盘,她整个像团就要散去的乌云,是一张灰黄的窄脸,她有气无力地跟着姐姐一块,朝姨婆喊了声“冯校长好”。

那是1976年底,翠娣刚从内蒙古病退回上海,在此之前,我常跟着老姨婆到她家去玩,她家里是一间吊着阁楼、又被板壁间隔了的拥挤的房间,最里头扁扁的小间便是她母亲—三舅母的小房间:迎面一扇窗户,窗前一张圆桌,右边挨一张小床,床边刚够放一只夜壶箱,墙上糊着墨绿色墙纸,旧得发黄。

三舅母并不是我家的亲戚,只是姨婆的一位老朋友的称谓。三舅母自己不会生养,过继了丈夫妹妹的一个女儿,这便是童翠娣。文革前三舅母的丈夫病逝了,翠娣的亲生哥哥姐姐们由于成年成家后家里住不下,便也一个一个陆续地挤进了她家。

我小时候每次到三舅母家去,总碰见她家楼下的胖大妈在一只脸盆里洗猪肺,听说她丈夫生着肺病,三舅母会在二楼开好灯,笑嘻嘻地等我和姨婆上去,在老人们谈话的时候,我或者跪在窗边的凳子上往窗外瞎望,或者在一张旧日历纸背面乱涂乱画,更多的时候,我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跑到楼梯间,爬骑上粗溜溜的木楼梯扶手当滑梯滑。

因为住在同一个大弄堂里,三舅母家的楼梯间和外祖父家的楼梯间几乎一模一样,在三楼顶上都镶有一方玻璃天窗。我寄养在外祖父家时,最喜欢待的地方便是楼梯间,那儿是我的游乐场,我喜欢趴随着扶手慢慢下滑、拐弯,有时候也喜欢趴在上面一动不动,只仰头呆视着头顶的天窗,窗外的天空,时晴时阴,时而空无一物,时而云浪滚滚,让我对这世界有种神秘的遐想。

这一年刚入冬时,三舅母的腿开始不行了,我记得那天独自一人先跑上她家时,她正逆光停在窄促的过道中,有些凄惶地笑望着我,她的手扶着墙壁,慢吞吞地侧过身给我让路。

三舅母告诉姨婆:“最近腿麻得更厉害了,中午翠娣来了封电报,还亏得胖大嫂给我送上来盖的章。”

姨婆问她翠娣在内蒙古还好吧?三舅母开了夜壶箱上层的抽屉,拿出一包烟,递了支给姨婆,又擦着根火柴帮她和自己点着了,摇灭着焰火叹道:“能好到哪去,人本来就瘦,现在得了肾病,更瘦得像只猴子了,上回来信说只剩下六十来斤了,今天打电报来,说是办了病退,死也要回上海来死。”

她闷闷地抽了口烟,又说:“可她两个哥哥还是不准她回来,唉,也是没地方插脚,老二老婆的肚子又大了,翠娣写信求我,说是再怎么说,房子总是童家的房子,可我说不过她那两个哥哥呀,亏得彤彤暂时帮我解了围,她那个小董的工友,刚巧要生孩子,在虹桥有套房子空出一、两个月来,不然翠娣这一回来,还不晓得让不让她进门呢。”

“还是彤彤懂事。”姨婆说。三舅母连连点头:“彤丫头良心好。”姨婆问彤彤和小董快结婚了吧?三舅母说:“她不着急,反正董家有房子。”

那年一场大雪后,有天在路上,胖大妈拉住姨婆,低声告诉她说,翠娣回来了,童家闹得好厉害。

过年后有天下午,我跟着姨婆又到了三舅母家,她家房门难得地关着,姨婆敲了门,一个三十岁左右头发乱糟糟的男子开了门,他穿着件有些邋遢的米黄色毛衣,戴着黄框眼镜,是彤彤的二哥,姨婆笑说:“二弟在家啊。”并让我喊“二弟舅舅”,但彤彤的二哥只略笑笑地示意我们进去。姨婆曾和三舅母说过,自从她戴上“右派”的帽子后,二弟见了她就再不喊人了。

我们看见三舅母时,她像是病了,正躺着,一见我们便艰难地要从被子里翻坐起来,姨婆近前制止她,忽听得隔壁彤彤二哥和老婆在嗡嗡地争执什么,三舅母对姨婆指指隔壁,不胜其烦般地摇摇头,边坐起边摆手说:“不要紧,死还死不了。”

过一会儿,彤彤的二哥探头进来说:“三舅母,我们上班去了。”三舅母“喔”了一声,顿了,又加句:“泗珍啊,走路当心点。”

外面只“砰”地一下关门声,大概把答应的声音淹没了。

姨婆对三舅母说:“前些天看见翠娣了,是瘦得厉害,脸色不好,她那病怎么样了?”

三舅母照例先递烟给姨婆,面无表情地说:“富贵病,靠养呗。”点着了烟又说:“我告诉你,她这一回来,又不得安生了,回来就说死也不回去了,她哥哥们一听又闹起来了,哥嫂都是一边的,你不晓得闹得有多凶,翠娣说你们王家人,住着童家的房子,还要赶童家人,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她二哥就讥笑她,说你骗骗外人算了,六零年你五岁时一场急病,要不是王家人每人嘴里抠出一口饭,不病死你也饿死你了,当着三舅母的面你问问她,王家对你怎样,你的命全是王家给的,现在分什么姓童姓王的了,忘恩负义的东西!”

“她大哥大嫂在一边劝翠娣住个把月还是回内蒙古去,说现成放着工作不去干,赖在上海给大家都添负担,翠娣犟起来,说又不花他们的钱,她就不回去,她二哥一听,上去就抽了她两个嘴巴子。”

姨婆诧异得挑起了眉毛,三舅母吸了两口烟,继续说:“逼急了,翠娣也是个烈性子,外面下着雪,当场就把棉袄棉裤脱了,穿着个短裤背心要往外头去,说既然有家回不得,现在死也不迟,病不死,冻死算了。只有彤彤死命拉着,她那些哥哥嫂嫂们就一旁冷眼看着,她二嫂还说她好意思脱衣服,要不要脸!唉,你是没看见,翠娣那一身骨头,骷髅快了,后来还是彤彤哭起来,说不要吵了,不都是亲生兄妹吗,挤也挤得出翠娣容身的地方来,她二嫂就不阴不阳地说了句:‘说的容易,她自诩是童家的人,现在让她进来,到时候有了人了,还不知道怎么赶我们呢。’你看看,这还算人话吗……”

冬天缓缓地终于过去了,姨婆再没带我去过三舅母家,听说她家里添了不少人—彤彤二哥最近又得了个儿子,他还有个五岁大的男孩,老婆怀孕时暂寄住外婆家,现在又送了回来。翠娣也总算搬回家住了,三舅母的床上面再吊了个小阁楼,这才有了她的一席之地,只是她二哥拼死没让她的户口再进来,最后怎么解决的也不得而知。

天热了后,我和姨婆只在路上遇见过三舅母一次,天气转暖,大概她的腿脚也跟着好转了些,总有孩子跟着她,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是彤彤大哥的女儿,还有个小男孩,想来就是彤彤二哥的大儿子,一律都叫她“舅太太”。

这一年又快到尽头的时候,就发生了那件震惊邻里的事。

那时我的小姨刚从崇明农场回到上海,她和翠娣是小学同学,一个也是她们同学的人,有天神情诡秘地跑来跟她说:“你还不知道吧?童翠娣在自己亲侄子吃的奶糕里下了毒,大家传说她是因为记恨她二哥,所以想毒死小毛头报复。”

小姨讶异地说:“不会吧?我印象里翠娣人很好的啊,总是蛮肯帮人的。”

那人说:“人不可貌相啊,事情是小毛头的妈妈哭天抢地自己讲出来的,怎么会假,据说那小毛头还一直在医院里抢救呐。”

“她下了什么毒?”

那人说:“翠娣不是在内蒙古得了肾病吗,她吃的药里有种叫雷公藤的药,那个本来是农村里用来熬杀虫药的,现在也不知怎么可以治疗肾病,大概大人吃了还挺得住,小孩吃了就不行了,她给小毛头奶糕里就下了那个药粉。”

几天后的一天上午,弄堂里的人忽然闹哄哄地往三舅母家方向涌去,我和姨婆、小姨也闻声而去,果然在三舅母家楼下,看见戴着白帽子的派出所民警,给翠娣铐上手铐带走了,一个短发女人在她身后发疯般地嚎哭着,在彤彤大哥二哥合力的拖拽下,才把她拖进门里去。

小姨对姨婆说:“那个是泗珍吧,看她那样子,难道小毛头死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回头说:“死倒没死,听说脑子被毒坏了,这一辈子也完了。”边上另一个人说:“真作孽,这比死了还惨,一辈子拖累家人了,这种坏女人,没啥说的,肯定要枪毙。”

翠娣没有被枪毙,只被判了刑,坐了牢,她坐牢的那年,我到了读书的年龄,离开了上海。年幼的我,曾因为这件事,心灵受到过不小的震动,翠娣的形象,被我蒙上了一层神秘而骇人的面纱。一晃十几年后,老人们一个个地走了,我们那片弄堂的老房子大多被拆迁了,我听说那时翠娣才出狱,我想她的故事大抵到此为止了,哪晓得却仅仅是个开始,时光如梭,在一个十几年后的2009年清明,我和母亲一同回上海为外祖父母扫墓,闲聊中小姨又说到三舅母家,我才知道翠娣几年前竟已死了,一些未经证实的传言在她死后悄悄地在街坊间流传,这些传言又一次深深地震动了我……

那个小毛头确实成了傻子,他不知道大名叫什么,一直到他长大,外人只知道他家里人喊他“阿二”。当年无论翠娣怎样死不承认下毒的罪行,医院的化验鉴定上,仍然写着“经化验婴儿呕吐物,诊断为雷公藤急性中毒……”的字样。她被判了二十年徒刑。

三舅母家在一场大祸之后,渐渐归于平静,两年后的1980年,三舅母七十岁不到,跌一跤就去世了,她走得很及时,因为泗珍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原先她住的那间小房立刻就被占用了。

然后,十五年就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1992年底,翠娣提前五年出了狱,彤彤早已结婚生子,她那个董姓丈夫的家里在香港有亲戚,他自己也颇是个有头脑的人,改革开放没多久,便从电线厂辞职,1980年代中,和他香港的亲戚一道在深圳蛇口合开了家电子厂,随着外接的订单越来越大,后来他干脆把彤彤和孩子都接了过去。在彤彤离开上海前,只有她一人,每年定期到提篮桥监狱去探视翠娣,也一直在帮翠娣申请减刑,翠娣在狱中写信告诉她将提前获释时,彤彤和丈夫商量了一下,就决定把翠娣也接到广东来。

为此,彤彤专门坐火车回了上海,在监狱接了翠娣,把她带回了董家。翠娣这时已经三十七岁,那流逝的十五年,在她头上降了一场岁月之雪,她满头灰发,此外还是憔悴和瘦,只神态和二十多岁时没多大分别,仍是不成熟的拘谨、怕羞,再加上一种囚徒式的木然,狱中规律的生活,倒慢慢养好了她的病。

彤彤也变了,青年时期的丰腴,在生完孩子后便一丝丝地消散,到这时中年,脸盘子缩了水,倒显得肥瘦恰好,现在她忙着辅助老公的事业,钱赚得盆满钵满,精神头一高昂,做派也干练起来,脸上那对小酒窝被岁月拉得弯长了,仍充满一股子喜气。

翠娣同意跟姐姐到广东去,上海是个不堪回首的地方,三舅母不在了,对于那住着两个哥哥的家,她根本早绝了任何的念头。但在离开上海以前,她突然对彤彤说,想看一眼那个孩子。

刚进监狱时,她对那小毛头的健康还抱着希望,每次彤彤来,她总问孩子的情况,彤彤简单地告诉过她:“眼睛是斜的,对说话没有反应。”直到那孩子长到五、六岁了,仍旧不会说话,不会走路,智力低下,她才完全绝望。

现在,那孩子应该十四岁了。

翠娣记不清回忆过多少次了,反正在入狱的最初几年里,她养成了睡前怔想,入睡做梦的习惯。在那些梦里,她无数次地重新置身在拥挤的家中,一进门那昏暗的光线中,便是那件全家最有用的家具—堆满各种东西的桌子:报纸、热水瓶、玻璃杯、粗草纸、烟灰缸、紫药水瓶、奶糕盒、饼干桶、装剩菜的碗、小孩的书包、铅笔盒作业本、橡皮泥,当然还有她的药……等等,她从来没有真正地留意过那些东西,但是在梦里,她能真真切切地看清它们每一样。

她总梦见自己在吃药,站在桌边,用开水送服雷公藤片,那是抗肾脏纤维化的药,太难吃,开始时刚吞下就呕了出来,后来她便在一小片纸上,用铁调羹将药片压成粉末,掺进糖水里喝,她在梦里还闻见煎中药的味道—煤气灶在隔壁极窄的厨房里,一扇西窗在冬天里开着一条缝,仍呼呼地进风,楼下胖大妈又在砰砰地拍着卫生间的门了,大概住亭子间的老冯,又是半天没出来,他总是便秘,为此他火气也大,不知和楼上楼下的人吵过多少次,指责别人不让他好好大便,但被指责的人也指责他自私,不顾他人,唉,怪来怪去,怪到底还是住得太挤,原先楼上楼下只住她家一家,舅舅死后,便不断地搬进住户来,现在已挤进来五户了,统共就一只抽水马桶,龃龉是免不了的。

她记起了很多细节,特别是那个礼拜天。午饭后,彤彤两个同学来看她,几个人坐在三舅母的房里聊天,她准备吃药,看见桌上一瓶奶糕,奶嘴打开着放在那儿散热,一会儿,泗珍走来拿奶瓶进去,她便低下头压她的药片,自那次吵架后,她和泗珍就一直不说话。

调匀了糖水,没喝几口,听见卫生间里的人出来了,她觑空赶快去小了个便,回来喝完剩下的药,又往耳朵里塞上棉花,就爬到彤彤的阁楼上睡觉去了,一觉醒来,小毛头又在哇哇大哭,这一段小毛头也一直生病,泗珍又在大声地喊大毛,叫他赶快去隔壁看看他爸爸可是在打扑克,大毛回来说不在,她恨恨地骂了几句什么,便抱着孩子匆匆地走了出去,一晚上没回来,第二天中午,二哥驾着她回来了,三舅母问他们小毛头怎样了,二哥只说了一句“不大好”,泗珍捂着手绢呜呜地哭,过了两天,泗珍从医院回来,进门就到桌子前翻找什么,一看见她那瓶雷公藤片,马上朝身后的二哥说:“你看,我讲得对吧,我就猜到被促狭人捣了鬼!”

她绝没有把药掺到小毛头的奶糕里去,她是有些恨二哥,也怨泗珍讲话难听,但她绝没有为报复他们而去害小毛头,连那样的念头都没有过!并且那药她每天在吃,又怎么会是毒药呢?

可是任凭她怎么哭喊叫冤,用性命赌咒发誓,二哥的拳头毫不理会地擂向她,泗珍发狠地将桌上她的药一股脑地扫到地板上,还抓起那瓶雷公藤片剂朝她脸上掼来,她避开了,药瓶在墙上砸碎了,二哥用皮鞋把药片碾个粉碎,跟着抬脚便向她踢来,彤彤和三舅母看到时,都以为要出人命了,她们拥上来死命地拽住二哥,但他狂躁地咆哮着:“铁证如山,一命还一命,我杀掉她抵命!”泗珍恐怖地嚎哭起来,邻居们被吸引了来,楼梯板踩得砰砰响,闹到后来,居委会的人也赶来调解,用不着一个晚上,人人都知道翠娣要毒死她亲哥哥的孩子……

彤彤答应翠娣回去试探一下,看能否把阿二带出来。翌日她便回了家,没多久从家里折回来,要拉着翠娣一道去,翠娣退缩着不敢去见二哥二嫂,彤彤说:“放心好了,他们一个都不在家,你要看阿二,现在就去看,反正他就拴在楼梯口。”

翠娣惶惑地问了一句:“拴在楼梯口?”

“是呀,他一天到晚喜欢爬在楼梯扶手上,不拴住能怎样,被他瞎跑到外头去还了得?楼下胖大妈说这小孩乖还是蛮乖的,也不吵闹,二哥他们每月贴二十块钱给在孙家做保姆的周阿姨,到时就来给他喂点饭,就这样养着呗。”彤彤说完,看了一眼翠娣,见她神情紧张,放缓了声调说:“我看你其实也不必去看了,出也出来了,何必呢。”

良久,翠娣还是声音很低地说了句:“那你带我去。”

翠娣深低着头,跟在彤彤身后回到了阔别十五年的家里,她走进熟悉的后门口,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十五年前的一切浓缩在一瞬间里,她强忍着一股眩晕感不使自己栽倒。彤彤在楼底拉亮了一只昏暗的黄灯泡,翠娣看着自己的脚,一步一级地走上楼,转了弯,天窗下的楼梯间明亮了些,她忽然听见彤彤声音温柔地叫了声:“阿二,嬢嬢又来了,你再叫我一声好吗?”

翠娣抬头,天窗透下的光照在一个个头只有七、八岁大的孩子身上,他穿着件邋遢的羽绒服,蜷着身子伏在楼梯扶手上,一只脚没穿袜子,脚后跟露着红肿淤黑的冻疮。彤彤站在楼梯口弯腰朝着他,那孩子仰着头,头发稀疏发黄,他斜着眼,张着流涎的嘴,满面笑容。彤彤说:“再叫声嬢嬢,嬢、嬢—”那孩子喉咙里发出高兴的响动。

一个五十多岁围着围裙的妇女闻声从房里走出来,彤彤叫了声“周阿姨”,问:“阿二吃中饭了吗?”周阿姨说:“还没有,在热呢。”彤彤转头看了眼翠娣,对她说:“那你去忙,我就在这儿看看阿二。”

周阿姨进了房,彤彤朝翠娣招招手,那孩子大概发现后边还有人,头一晃一挫地朝后扭着,突然,他喉咙里大声地囫囵出一句:“嬢嬢。”彤彤笑说:“嗳,乖,阿二真乖,来,”彤彤拉了翠娣一把,把她拉到了孩子面前,“再叫嬢嬢,嬢、嬢—”

那孩子挫晃着头,歪斜着嘴,又开始费力地酝酿着迸话,翠娣的眼睛霎时蒙上了一层泪影,她用手拭掉,立刻又涌出了一层,彤彤不断地逗引着孩子,他终于好不容易地又迸出一句“嬢嬢”。彤彤一手抚着他的头,一手用他胸前系着的手绢给他擦掉鼻涕口水,嘴里仍不断说着:“阿二头真乖,真乖,嬢嬢欢喜哦。”

翠娣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站着抹泪,她几乎连看清孩子的样子都有些困难。彤彤忽然低头四处找寻,然后从地上捡起一只袜子,走下几级楼梯,给那孩子穿上,又摸摸他的腿说:“怎么才穿一条单裤子。”说完径自走进房去问周阿姨。

翠娣好容易抹净泪,终于看清那孩子歪曲的眉眼间,还略有些泗珍的影子,他不是那种天生愚钝的白痴相,皮肤白,鼻梁也不塌,要不是表情痴傻、眼睛斜视,会是一个清秀的孩子。

彤彤拿了一条棉裤出来,周阿姨端着个饭碗跟在后头,彤彤随口问一句:“阿二就吃这么点饭啊?太少了。”周阿姨说:“他姆妈交待不好给他多吃的,多吃了拉屎拉得一塌糊涂,喏,刚刚才给他换过尿布,这小孩就这点不乖,不肯穿鞋子、裤子,听人家说,傻子都不怕冷。”她看见翠娣便收住了话头,好奇地望着她那一脸的泪痕。

翠娣吸吸鼻子,低头用手又抹拭着脸,幸而她和周阿姨互不认得,周阿姨倒有些体谅地说:“这小孩可怜嘛也是真可怜,一天到晚没人管。”

彤彤让周阿姨先去抱阿二下来,周阿姨放下碗,走去一下就将阿二钳抱到走廊地板上,翠娣这才看见一条两、三米长的粗绳连结着一根皮带,绑在孩子瘦瘦的腰里,他的腿大概因为长期不运动,肌肉已有些萎缩,又向内畸形着,脚一挨地却立不稳,彤彤忙蹲下去哄着给他套上棉裤。

穿好了棉裤,阿二非要再趴到楼梯扶手上,周阿姨便一把又将他抱上去,然后,就站在楼梯边给他喂饭。

饭很快便喂完了,周阿姨和彤彤打了声招呼,说等下再来看看,就先走了。

翠娣这时伸出手去,在阿二背上轻轻地抚了抚,谁知阿二忽然跐溜一下溜了下去,卡在转弯柱头那儿张口傻笑,翠娣先还“啊”地想追下楼去,彤彤拦住她说:“你看呀,他自己会慢慢爬上来的。”果然,那孩子吃了饭有了气力,抱着扶手夹着腿,自己一点一点吃力地爬了上来。

彤彤看看手表,有些要走的意思,她从挎包里掏出一只红包,走去掀开阿二的羽绒衫,在里面马甲口袋里塞放好,又有些伤感地摸着阿二的头,朝翠娣说:“你看,他哪里像十几岁啊,不过想想呢,他也不好长大的,地方这么小。”她整好阿二的羽绒衫,然后无奈地拉着翠娣走了。

十五年后的回家,翠娣并没有踏进家里一步,她甚至没仔细朝门里多望望,不望也知道,那里面仍旧是拥挤不堪的。

在南下的列车上,翠娣仍不解地问彤彤:“姐姐,我想了十五年,怎么也想不明白,阿二本来蛮好的一个小毛头,怎么就中毒了呢?”彤彤正把给丈夫和儿子买的羊毛衫抖出来看,见翠娣又问起这话,便说:“好了好了,叫你别去看阿二,看了变祥林嫂了,翠娣啊,我拜托你,十五年已经过去了,你也重获新生了,我们从此就不再想,也不许再讲这件事了,好不好?”翠娣不做声了。

到了深圳后,彤彤安排翠娣就在丈夫的厂里帮忙,暂时和厂里那些打工妹们同吃同住,到周末她总叫翠娣到家里来吃顿饭,翠娣一来就抢着帮她干活,又特别会烧菜,这倒让彤彤有些惊讶,问起来,才知道三舅母以前就夸她菜烧得好。

一晃三年,到了1996年初,这年彤彤丈夫因为厂里订单紧,年初二就要开工,也就全家留在蛇口过年,厂里三个上海来的技术员也回不去,年三十那天,彤彤和丈夫就一并请他们到家里来吃年夜饭。

翠娣应彤彤的叫,一早便到她家里来帮忙。厨房里,煤气罐开了一天,一只炉头上烧菜、蒸八宝饭,另一只炉头拧到小火,搁上一只抹了猪油的铁汤勺做蛋饺。窗外一大清早就有人开始烧鞭炮,隔一会儿响一阵,天气却不够喜庆,一整天的浓阴湿冷,像这移民城市无法遣散的乡愁。

彤彤问翠娣还记得吧,小时候过年,三舅母总把她借去,给她们小姐妹织了同样的绒线帽,顶上的绒线球,一只红的,一只绿的,她们一块在舅舅家,便都喊三舅舅、三舅母爸爸妈妈,等过两天翠娣跟她回了家,那边同样也是喊爸爸妈妈,压岁钱总比哥哥们多拿一份。

提到三舅母,翠娣黯然地说:“她总是白养了我一场,给人扫地出门,一点用也没有。”

彤彤说:“唉,其实早晓得,当初三舅舅在时,空荡荡的一座房子,就让亲戚搬来住也好了,到后来楼上楼下也不会给房管局收回去,被不相干的人搬进来。”

翠娣隔了会儿才说:“相干不相干的,还不都一样,命里注定吧。”

吃晚饭时,彤彤丈夫连开了两瓶白酒,说今天每人都要喝一点,大家就高高兴兴地站着祝了几次酒,吃到一半,彤彤那十三岁的儿子明明,忽然独自个站起来,小大人似地走一圈,轮流敬众人酒,一桌人便都笑看着他,过了会儿,大概翠娣也有了几分酒,也壮着胆通红着脸站了起来,举起小酒杯,朝彤彤夫妇说:“姐姐,姐夫,这杯酒我敬你们,感谢你们收留我,我这人命苦,这辈子大概报答不了你们,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报答你们……”她激动地哽咽起来,呆举着酒,也忘了去喝,彤彤忙打岔地拉她坐下,拿开她的酒杯说:“翠娣,你不要这样,我们自家姐妹客气啥,大过年的不说不吉利话。”但翠娣已是控制不住地痛哭流涕起来,彤彤怕碍着客人,赶快扶她到房间里去。

翠娣百感交集地哭着和彤彤说了一番感谢的话,说完又要给彤彤下跪,弄得彤彤也跟着她一同悲戚起来,又顾着劝她想开点,就说:“翠娣你放心,只要姐姐有口饭吃,绝对不会撇下你不管的,再说你也才四十岁,将来说不定找着个好人,也就不孤单了,你一定要想开点。”

翠娣听了彤彤这话,倒冷静下来了,对彤彤说:“姐姐,不瞒你说,我在里面十五年,有些东西也想清楚了,当初真就该听了哥哥们的话,不赖在上海,就什么也不会发生,最坏不过一死,死和命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我不指望这辈子还能怎样,有些念头我是早绝了的,只是……”她忽然顿了顿,彤彤握了她的手说:“什么?今天有话你尽管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只要姐姐有能力做的,我一定帮你。”

翠娣泪影重重地问:“姐姐,我最后一遍问你,你相信我当初没做害人的事吗?”彤彤犹疑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翠娣说:“谢谢你姐姐,其实这十五年里,我心里面谁也不怨了,真的,我全想通了,要怨只能怨我的命,只是,我也不晓得怎么了,一看见阿二,我心里还是觉得难过得很,看他那情形,二哥二嫂肯定是没工夫理他的,所以姐姐,我有个想法……”翠娣突然一下子又跪到地上,彤彤拉她,她却只静静地说出一句:“姐姐,我想收养阿二。”

彤彤怔住了,过会儿才醒起似的说:“翠娣你起来,不要这样子,你要收养阿二,可是你怎么养活他呢?”

翠娣这才爬起身坐定,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存折递给彤彤,彤彤打开一看,里面存着三千块钱,翠娣说:“姐姐你看,我想了很久了,这三年的工资我全部都攒下来了,我想如果我收养阿二,厂里就不做了,我想去做钟点工,我认识个工友比我大两岁,我们蛮谈得来的,她儿子媳妇去年从江西来这里打工,她媳妇顶替了她来我们厂里做活,她在南头租了房子,在家里带孙子,我上次去看她,她跟我说,熟人介绍她去做钟点工,她现在身上绑着孩子就去了,听说还蛮好赚的。”

彤彤说:“可是阿二不是小毛头了,你总不能绑着他去讨生活吧?”翠娣说:“我跟那个工友说了,如果阿二来了,我就在她隔壁租间房住,我们可以相互帮忙的,她出去我帮她看孩子,我出去她帮我看阿二。”

彤彤说:“可是翠娣啊,没你想得那么容易的,先不谈别的,你已经用十五年赎了罪了,还不够吗?”

翠娣的脸因为喝酒的缘故,还微微红着,但她显然是清醒的,她摇摇头说:“不是那个原因,我就是心里可怜阿二。”

彤彤默然了片刻,转移话题说:“先不说了,出去吃饭吧。”

当晚睡觉时,彤彤和丈夫说了翠娣的想法,她丈夫听了嗤然一笑,说彤彤啊,你妹妹真还是幼稚啊,不对嫁人抱希望倒也情有可原,可要过继一个傻儿子,靠她那点收入太不现实了吧?在深圳这没根没基的地方,我们在,翠娣她还可以靠靠,可将来为了儿子,我们全都要移民的,我们一走,你想想要是她收养了阿二,一残一弱留下来,多残酷,你还是劝劝她吧,你彤彤再好心总不是菩萨,不能保佑她一辈子啊。

彤彤知道丈夫讲得没错,然而到了年后,翠娣和她一再地提起这事,提的多了,几乎又变成了哀求,彤彤心软,就又跟丈夫商量,说要么就和上海说,接阿二来养一段,大概不会不同意,总归是减轻了他们的负担,让翠娣照顾阿二一两年,还了她的心愿,过继这事自然不提。

天气暖和时,彤彤终于答应翠娣写信到上海去问问看。

上海那边虽然很意外,倒是预料中地同意了。信全是彤彤写给泗珍的,先是简单说了说翠娣的现状,说三年前她出狱后,自己带她去见过阿二一面,现在翠娣有心想把阿二接过来照顾一段。

泗珍回想起那天在阿二口袋里翻出一只红包来,后来问周阿姨,知道是彤彤来过了,还带了个人来,房门也没进,想必就是翠娣了。

泗珍回信列明了一些要保证阿二生活得好的条件,又特别说明了一下,为了避免麻烦,接过去最好养够一年再送回来。

彤彤把泗珍的意思告诉给翠娣听,翠娣说:“我接阿二来就是想养他一辈子的,姐姐,你干脆就跟他们说我要过继阿二好了。”

彤彤没按翠娣的意思写信给泗珍,只说一年是至少的。

泗珍回信,要翠娣写个保证书来。彤彤把信直接给翠娣看,翠娣很认真地按泗珍的要求写下了保证书,夹在彤彤的信中寄回了上海。

这件事,就这样一来二去地议定了,至于为什么翠娣会有这个想法,彤彤和泗珍都相互默契地避而不谈。

议定之后,泗珍想到阿二自出生就没离过家门一步,这一走一年,心里才觉得还是有点不舍,本来她愿意自己送阿二到深圳去,后来忽然又要翠娣来上海接他。彤彤知道翠娣是无论如何不肯去见她的,便回信说等过一段,她正好要回趟上海,到时和翠娣一块去接阿二。

彤彤把消息告诉了翠娣,她喜得连对彤彤谢谢个不停,又急着立刻去找那个工友先将房子租下来。到八月,彤彤和翠娣就一同回了上海。

为了阿二要走,泗珍特地给他买了几套新衣服,又请了假,在家专陪了阿二一天。那一晚,彤彤来了,她忽然又吞吞吐吐地说:“彤彤啊,二哥跟我说,既然翠娣想养阿二,干脆就过继给她算了,大家去公证一下,结果我想起来,到现在还没给阿二办身份证,不过,讲到底嘛,总归是自己儿子,你看翠娣可是有过继的意思?”彤彤说:“这我没问过她,不过二嫂,你也帮翠娣想想,她从牢里出来才几天?收入又不多,现在我还好帮帮她,以后怎样不好讲的,过继不过继的,你总是阿二亲娘,大家还是不要讲这个吧。”泗珍有些尴尬地连连点头,又埋怨丈夫说:“是是,都是你二哥要我开的口,其实一想到阿二,从小多可怜,现在要走了,我心也蛮疼的,我明天带他去拍几张照片,我们母子还从没合过影呢。”

走的那天,一早泗珍一个人来送阿二,彤彤怕翠娣难堪,叫她拎了行李先去车站。

泗珍在检票口最后抱了抱儿子,也滴了几滴眼泪才赶去了上班。彤彤空着两手,扶着阿二慢慢地走到自动扶梯上。那阿二虽已是十七、八岁的人了,跟三年前比,只个头长高了一点点,看上去仍像个小孩,头一晃一挫着,脸上不时仍浮现一派痴傻嘻笑,手却紧紧地扭着彤彤,大概这平生头一回离开家,看见人多,心里不免害怕。

翠娣早在候车厅门口张望他们,到进站时,她让彤彤拖行李,她一转身背起了阿二走。

上了车,只有一张底铺票,彤彤和对铺的人商量换票,那人看见阿二的情形,也愿意换,翠娣就换到了底铺,方便照顾阿二。火车动起来,一开始阿二还觉得新鲜,没多久便晕起车来,呕吐了一身,床上也弄脏了,翠娣要抱他到盥洗室去,他不肯,死命抓着床栏杆不放,又难受得厉害,嘴里便痉挛地嘶叫起来,不知在喊些什么,弄得一车厢的人都睥睨皱眉。翠娣拿毛巾一次次地给阿二擦掉身上脸上的秽物,哄他喝橘子水,不知她几时买了个毛绒熊玩具,这时候也拿出来哄他安静。阿二闹了好一会儿,闹得乏了,才消停下来,不肯好好躺下,顾自缩在卧铺角落头,头一歪,正好抵着那毛绒熊就睡着了。翠娣这才将他抱躺好,拿出替换衣服轻手轻脚替他换了。

这一路剩下的时间里,阿二没再怎么吵闹,只是他这么大的人,大小便还不能自理,拉屎拉尿还靠尿布,弄得车厢里就不时臭烘烘的,难免引来周遭人的抱怨,翠娣后来索性一直坐在阿二身边,像照顾一个婴儿一样,不时翻看他的尿布,不厌其烦地抱他到厕所去,为了阿二的吃喝拉撒,她在卧铺和盥洗室之间也不晓得跑了多少趟,根本也没睡过几小时。

第二天下午,总算平安到达了深圳。火车进站前,那个换卧铺的男人对翠娣说:“看你真不容易啊,有这么个小孩。”翠娣被人一说,脸立刻通红起来,也不知怎么应答,还是彤彤接过话头说:“不容易也没办法呀,谁叫是自己的小孩呢。”她转去摸摸阿二的头,阿二经过这一路的晕车颠簸和昏睡,一副细颈晃头的打蔫相,他肠胃一直不好地拉稀,这时候人看上去像又瘦了一圈似的。

下了火车,看看天快黑了,彤彤就说一块到家里去吃饭,翠娣又硬不肯,彤彤便叫出租车先绕到她租房的地方放下他们。翠娣在楼下喊工友下来帮忙,她租的房子在五楼,看样子又要背阿二上去才行,但彤彤要下车帮她,翠娣仍是不让,直催她快回家去,彤彤拗不过,只得走了,临时将自己那只传呼机留给了翠娣,说一呼她就给她回电。

过了几天,没等彤彤传呼,翠娣自己欢天喜地地给她打电话来,告诉她经那工友介绍,她已经在一个新村的小区家政中心里找到了钟点工的活,那小区里住了不少台湾人和香港人,一小时收费三块五,彤彤听了稍稍放了点心。

到了年底,近半年的日子里,彤彤再没见过翠娣和阿二,她传呼过翠娣好几次,要她带阿二到家里来吃顿饭,翠娣当时答应着,却一次也没有成行,总说有活干。近了年前,彤彤坐厂里的车路过南头,想起翠娣就住附近,便又传呼她,想顺道去望望她,不想翠娣回电仍说在外头忙,彤彤问阿二可好,她回说一切都好,只是要过年了,忙得更脱不开身。彤彤有些生气地说,她回上海碰见泗珍问起阿二来,怎好说回了深圳就再没见过,一定要翠娣带阿二来家里一次,翠娣这才勉强答应了。

翠娣带着阿二周六傍晚到了彤彤家,开门的是彤彤儿子,看见阿二就好奇地望着,翠娣搀扶着阿二一瘸瘸地走进来,笑对他说:“明明,你还没见过阿二吧?讲起来,你还要叫阿二表哥呢。”

彤彤出来了,阿二一见她就笑,站住仰了半天颈,竟混沌地叫了声“嬢嬢”,这让彤彤着实一惊喜,摸着阿二的头连说阿二真乖,又惊讶地和翠娣说阿二倒一直记得她,翠娣说:“是呀,他智力只有两三岁,但记忆力蛮好的,吃过不好吃的菜,碰到死也不吃了。”

彤彤看看阿二和儿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但你看看,十八岁的比十三岁的还足足矮了一个头。”

彤彤叫翠娣坐下,但阿二不肯坐,踉跄着步子要到处走,翠娣只得随着他,里里外外房间都走了一遍,重回到客厅,翠娣从随身背的布袋里掏出样东西放到嘴边吹,吹出一只蓝气球来,又挪过张凳子,将气球上的线缚在凳脚上,对阿二说:“来,阿二拍球。”阿二立刻嘻笑着坐到了地上,斜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拍起气球来。

彤彤看翠娣这样子,忽然像猜到了什么,她问翠娣:“亏你想得出来,你平时到人家家去做钟点工也这样?”

翠娣笑说:“就只上个月才带他出来的,我那工友搬了家,没人照看他了,我原先想等他睡着了才出去,又怕他万一醒了东碰西碰地出问题,我不想再绑住他,只好带他一道出去,开始也将他一个人留在楼下,求保安帮我看一会儿,可有小孩打他,保安一走近他,他又吓得拼命地叫,叫起来声音大得吓人,不得已只好跟雇主说了,领到人家家里去,人家看了不喜欢,就这样有两家都去不了了,幸亏另一家人家心肠好,也一直夸我做事情仔细,才同意我带着阿二去干活,后来有次在路上给他买了一只气球,他一玩起来倒玩半天,就想出这么个办法来了,那个东家人也好,还送阿二不少旧衣服呢,喏,最近还介绍我去给一个台湾人做钟点工,那人一个人住在这边,见我带着阿二,说信得过我,把家里钥匙也给我了,想想世上还是好人多啊。”翠娣满足地笑着。

彤彤看她这半年来,明显地衰老了许多,一双手贴着胶布,被水泡白了,又粗糙得不像样子,她穿着好几件毛衣,外头罩件宽大的灰西装,大概都是主顾送的旧衣服,那一头灰发,显然在家里自己剪的,参差不齐地堆在头上,彤彤想她这样子走在街上,人家肯定以为她是个捡破烂的。她叹口气,想了想,试探地问:“翠娣啊,实在不行,就还是送阿二回去吧,我来跟泗珍说,我愿意贴钱给他们,本来我就做好准备……”

她话还没完,翠娣打断她说:“不要,姐姐,我跟阿二过得蛮好的,真的,你看,”她走去松了阿二的鞋,掏出他的脚后跟给她看,说,“你看,我每晚给他泡脚,来了半年,他的冻疮都快好了,结痂了,”她又捋起阿二的裤子,露出小腿来,“你看他是不是胖了点?深圳天气暖和,阿二在这里还蛮适应的。”

彤彤站起来弯身看了看说:“哎,看起来阿二像是壮了点,只是翠娣啊……”翠娣又截住她话头说:“姐姐你看到没有,他走路也比原先好多了,其实我本来就应该多带他到外面走走、晒晒太阳的,现在上楼慢慢地走,他也不常要我背了,其实阿二很乖的,我一点也不觉得他累赘,而且自从有了阿二,我们相依为命,我心情也比以前好得多,姐姐,我求求你,”翠娣又一脸哀求地望着彤彤,眼睛在渐渐地变红,“姐姐,我求求你让阿二留在我身边。”

阿二忽然用手砰砰地敲打那凳子,翠娣伸手抓住他的手,低头继续说:“要么姐姐,我求求你,就让二哥他们把阿二过继给我吧,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说实话,有阿二在,我做人也不像以前那么自卑了,别人看见我们,都很自然就以为阿二是我儿子,我不用编什么话,他们就都很热心地帮我,我心里也很感动,其实要论起来,阿二还帮了我不少呢……”她说着说着眼泪也下来了。

阿二又敲起凳子来,翠娣替他擦了擦口涎,把手垫在他敲的地方,哄说:“好了好了,嬢嬢不哭了,阿二不打了,手要打痛了。”彤彤看着他们,暗自也抹了下眼睛,然后起身去扯了纸巾筒过来递给翠娣说:“好好,我不提了,你不要一碰二碰地哭,既然你这么说,我看也不要一口一个嬢嬢了,就让阿二叫你姆妈算了,来,阿二,叫声你姆妈。”

彤彤把阿二的脸转向翠娣,逗引着他说:“喏,阿二记牢,以后就喊她姆妈,来,喊:姆妈—”阿二仰开头重新嘻皮笑脸起来,翠娣见状,也就破涕而笑了。

回上海过年时,彤彤带了几张阿二的照片去给泗珍看,告诉泗珍阿二在深圳很好,但是关于过继的话,她还是没说。

接下来,一年,两年,眼看着三年又快要过去了。

自从那次逼着翠娣答应以后每隔一两个月,至少要带阿二来家里一次后,翠娣就定期和彤彤碰面了,彤彤那年又回了趟上海,买了一两百平米的大房子。三年过去了,彤彤没说要送阿二回来,上海那边自然也一句不问。

翠娣做了几年钟点工,手里倒也积攒了一些主顾,有个长情的东家搬了家,再找的钟点工左右不满意,便老远地要翠娣一星期仍去她家里干一次活,后来干脆怂恿翠娣也搬到她家附近去,为此帮她找了房子,还热心地把她介绍给亲戚朋友,翠娣盛情难却,后来就真跟搬了过去。上海人身份的保姆总极为罕见,翠娣干活也确实又地道又负责任,这样的保姆越来越难找,所以这些年里,辛苦是真辛苦,倒也一直不愁没人雇。

和人打交道多了,翠娣学会讲一口白话,虽不太标准,倒比彤彤好得多,老主顾们习惯了她总领着个傻儿子在身边,好心的也有送吃送穿的,过年见了也有塞红包的,到后来阿二反就成了翠娣的一个标志,有认得的讲起她称了“翠姨”,不认得的,只要说那个整日带着个傻仔在身边的,也就恍然明白了。

搬家后,翠娣倒离彤彤家近了许多,彤彤把一只旧手机给了她用,联系起来也方便了很多。

再过两年,彤彤的丈夫办好了全家移民澳洲的手续,走前把深圳的房子卖了,阖家叫上翠娣阿二在酒店里吃了最后一餐团圆饭。

彤彤对翠娣说:“到澳洲去还不是为了儿子,过几年,等明明出来了,我还是要回上海去住,翠娣啊,到时候你也回来,老了,我们姐妹就住在一起养老。”

翠娣笑说:“你看我这样子,我们住在一起,人家肯定以为我是你妈了。”彤彤说:“快是真快啊,像做梦一样,我都快五十了,不知不觉日子就过去了,太快了。”她重复地感叹着,又说:“也好,前面的风风雨雨都挺过去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好的,反正翠娣,我是和你讲定了,老了,我们都回上海去,真的,我们住在一起养老。”翠娣听了,眼眶又开始发红。

彤彤又说:“翠娣啊,姐姐从没求过你事情,现在要求你一件事。”她从旁边包里拿出一本存折,塞给翠娣说:“这个是姐姐走前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翠娣一看便坚定地推着不肯拿,嘴里说:“不行的姐姐,你平时已接济我们很多了,我不能再……”但彤彤更坚定地塞到她手里说:“你不可以这样的,翠娣,你翻开来看看,上面是阿二的名字,就当和你没关系,是我这个当嬢嬢的送给阿二的好了。”

翠娣翻开手里的存折,看到户名上写着“王智杰”三个字,存款是十万块,彤彤又将阿二的身份证交给她说:“这是阿二的身份证,泗珍早寄来了,我一直没给你,我也一直没跟泗珍和二哥提你想过继阿二的事情,今后,你自己看着办吧。”

彤彤一家买了从香港飞澳洲的机票,翠娣带着阿二执意来送他们过关,翠娣握着每人的手说:“注意身体,多保重。”又特别地和每个人都拥抱了一下,自然和彤彤抱得最久,只是彤彤绝不会想到,这一别,竟是和翠娣永别。

仅仅两年后的2003年初,一天上午,彤彤正在悉尼的家里,突然接到深圳市罗湖区公安分局打来的一个越洋电话,问童翠娣是否是她的妹妹,她说是的,对方告知,童翠娣出车祸死了,希望家属尽快来处理一下后事。

彤彤一听便呆住了,嘴里只是下意识地问出几个词:“什么?车祸?翠娣?”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她剩下的便只是震惊至极而失语的沉默,话筒里说话的是个北方口音的男人,等待了一会儿,然后非常体谅而缓慢地叙述着:“是儿童的童,翠绿的翠,娣是弟弟的弟加女字旁,童翠娣没错吧?是这样的,前天上午十点十分,有目击者看见她在过马路时被一辆货车撞倒,我们接到报警后立即派人把她送到了附近医院抢救,但医院证实已当场死亡,她身上只有一张暂住证,我们调查后发现,那上面的住址并不是她目前的住址,我们在她的包里找到一封没有封口的贺年卡,根据上面的电话号码联系到了你。”

彤彤听完,原本站着的,直接一下子瘫坐到了地上,她的手摸着心脏处,那儿似乎在一下一下沉重地下坠,她深吸了几口气,才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问:“她一个人吗?”

对方说:“哦对了,她儿子在我们收容所里,当时她是跟儿子一同过马路的,车祸时她推开了他,她儿子没有受伤,目前我们正在征集有无人看见肇事逃匿车辆的号码。”

接着还说了些什么,彤彤不记得了,后来是她丈夫回来看见她,才扶她站了起来,第三天他马上去买了两张回国的机票,陪她飞回深圳去。

长途飞行跨越着陆地海洋,也能跨越时间吗?彤彤不知道,她只是在飞机上不断地做着跨越时间的梦。在一个梦里,她重回到了那曾经拥挤不堪的家里,阁楼、竹梯,堆满杂物的桌子,她在试换衣服,大概准备去和那还未成为她丈夫的小董约会,翠娣坐在一只小凳子上,一只手撑着脸,看着她说:“这件也蛮好,姐姐你气色好,穿啥都好看……”

在另一个梦里,她变得年纪很小,好像在过年里,和翠娣一道站在三舅母面前领压岁钱,三舅母穿着旗袍,一本正经地对她们说:“把手伸出来。”她和翠娣都笑着伸出手掌,三舅母在她手里放下压岁钱时,忽然扳着她的手心看了一会儿,看完说:“彤彤啊,你这手相可是有财气的,将来你是有福的人,记得到时候要顾一顾我们翠娣啊。”她和翠娣都嘻嘻地笑起来,她看见翠娣绒线帽上的绿绒球一晃一晃地动着……

还有便是那个她几乎可以忘却了的梦,那个冬天的礼拜天,她的两个旧同学来看她,她和她们在三舅母房里坐着说话,泗珍在叫大毛,大毛却不见应声,她去给客人添茶时,顺手推开泗珍的房门问她要拿什么,泗珍抱着小毛头正坐在被窝里,她将奶瓶的奶嘴旋开,笑递给她说:“彤彤啊,外面桌上那只蓝盖头的玻璃杯里,我调了些葡萄糖水,你帮我掺点在奶糕里好吧?”她欣然接过奶瓶,出来一望,桌上果然有只盖盖头盛水的玻璃杯,她大概有些心不在焉,没留意是不是蓝盖头,就麻利地学着泗珍平时的样子,将玻璃杯里的水滴了一滴在手背上,用舌尖舔了舔温度,热的,甜的,她倒了小半杯进奶瓶,将奶瓶先送进去给泗珍,再出来冲茶时,碰见大毛捧着个喝空了的杯子低头走进来,一声不吭地摆在桌边……过了几天,回来正看见二哥在踢打翠娣,翠娣挣扎着喊:“我发誓碰也没碰过奶瓶,假使我做了这种事,出门就被车撞死……”

她一愣,突然就醒悟到那天怕是她搞错了,大毛喝了葡萄糖水,她拿翠娣掺了药粉的糖水掺进了奶瓶,那一刻,她奇怪而清晰地感到,不是翠娣,而是她,犯下了无心之错。

可是天啊,小毛头已经毁了,她要怎么说出口呢,太大的责任啊……她也快要结婚了……不不,也许不会这么巧的,她是自己吓自己……可是她的心不再安宁,她安慰了自己十五年。

彤彤惊醒了,她蹭开一点机舱窗户的遮阳板,外面是一片晴空万里的云海,一团云浪缓慢地涌上来,凄迷地挡住她的视线。

下飞机后,彤彤丈夫立刻安排所有事情的步骤,第一件便是联系给彤彤打电话的那个警察,那人在电话里很愕然地问了句:“哦,你们这么快就到了?”

这个警察领他们到了医院的停尸间,在痛苦的验证与签字后,他跟着彤彤丈夫到了翠娣的住处,用翠娣的钥匙开了门,彤彤丈夫很快便翻找出翠娣和阿二的身份证,然后两人又一同回到局里,办理了遗物领取,最后他带彤彤和丈夫到了收容所。

在一间铺着地铺的大房间里,彤彤很快就看见了坐在地上、缩在鼓囊囊的羽绒服里,满口正嚼着东西的阿二,她一上午几乎出不了一声,这时候开口一叫“阿二”便泪流满面。

阿二那永不能聚焦的眼睛似乎瞥见了她,然而他只是若无其事地捧着一包薯条嚼着,彤彤走近他,用手摸摸他的头,他仰头依旧嘻笑起来,羽绒服胸前被口涎打湿了一片,沾满着薯条的碎屑。

彤彤夫妇将阿二带到酒店里,吃过晚饭,彤彤手里攥着翠娣带血渍的布袋,独自要去翠娣的住处一趟,她不要丈夫陪着,她要自己和翠娣最后告别一下。

她艰难地爬上六楼,这儿翠娣几年前搬来时,因为离她原先的家里不远,她才来过两次,要不然还不知道她的住址。她开了门,不大的客厅里还是那套主顾送的旧沙发,走进卧室,两张小床相对而放,她走去打开床中间墙上的窗户,残阳如血,焊铁架上有盆坚硬灰绿的宝石花。

彤彤颓然地坐在一侧的床边,将翠娣布袋里的东西倒出来,那只旧手机已摔成了好几块,一只钱包里有些零钱和一张暂住证,一封压折了的贺年卡,一串钥匙。

她呆望了一会儿,打开那封贺年卡又看着,上面是翠娣一行方方正正的字:“姐姐姐夫,祝你们新年快乐,身体健康!我和阿二一切都好,请你们放心。”

彤彤的目光又移到门口,那儿有张带抽屉的桌子,上方挂着一幅翠娣和阿二放大的合照,镜框边围了一圈彩色小气球:翠娣搂着阿二坐在草地上,一个满足地笑着,一个斜着眼傻傻地笑着,彤彤记得是她帮他们在自家楼下的小区里拍的。

她走到桌前,试着用钥匙打开一只锁着的抽屉,一沓纸的下面,放着一本存折,她拿起翻开,正是那本她出国前送给翠娣的存折,里面十万块钱分文未动,下面又多了几行存款,总共是十万零两千一百。

呆望着存折,彤彤干涸的眼眶又汩汩地开始流泪,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她终于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她一直呆到夜幕降临,大概很晚了,她丈夫不得不来敲门,她才走的。

彤彤带着阿二回到上海,八年后,她重把阿二交还给泗珍。

泗珍和二哥所在的工厂前几年因为效益不好,两人都下了岗,他们仍住在老地方,房子前些年也改造过了,原先的三楼变成了六楼,他们和大哥分了家,两家当初为多争几平方米的地方又争得头破血流,兄弟绝交,后来大哥的女儿结了婚,女婿买了大大的新房子,夫妇俩也被女儿接了去住,老房子就出了租,着实叫他们羡慕怄气了一阵子。

泗珍的三个儿子,只有大毛前年结了婚,小两口连借加贷,供着套极小的公寓,剩下两个双胞胎,也都到了适婚年龄,可没有房子的话,也不知道将来怎么结婚。

彤彤把阿二交还给泗珍时,还交给她那本户名“王智杰”的存折,泗珍看到上面的数字时,立刻变得惊恐万状,她用手指头认真地数着上面的零,还是不敢相信地问彤彤:“怎么?翠娣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钱?一百万啊?”

彤彤只是淡淡地说:“是呀,她炒股呀,前些年深圳炒股的都发财了。”

泗珍用翠娣的钱,给两个双胞胎儿子各交了购房的首期,大毛也将自己的小房子换成了大许多的房子,彤彤二哥一等儿子们都搬出去住了,自己也来不及地跟过去轮流住住,他还主动给大哥打了电话以示和解,心里却复仇般快意地想:这下你眼珠子都快弹出来了吧!

老房子里只有泗珍固执地守着阿二,她决心下半辈子要好好地补偿母爱给阿二,外头的房价这几年一下子就飙得老高,家里有今天,全亏了阿二呀。

到阿二生日时,她要三个儿子们都回到老家来,一同给阿二做生日,还一定要三个儿子都给阿二鞠个躬,她要他们记得,是阿二给他们带来了幸福。

阿二有次发高烧,她焦急着,把他像婴儿那样搂在怀里,嘴里不断地说着:“阿二头,宝贝儿子啊,快点好起来,姆妈心痛你呀。”她望着昏睡的阿二,恍然像又回到了近三十年前,她抱着还是小毛头的阿二,他在她怀里剧烈地呕吐、抽搐、翻白眼,她急死了,恨不得一下就飞到医院,可恼人的还必须要等车、坐车,她只有紧紧地抱着他,一下车便朝着医院跑,等医生打开厚厚的襁褓时,孩子被呕吐的奶液呛到了气管里,小脸憋得乌紫,已经休克了,医生责怪她,又不是第一次当妈妈,怎么呛奶也不懂得马上处理一下呢,她早已急昏了头,哪里还想到这一层,当场便嚎啕大哭起来,经过一夜的抢救,阿二总算捡回了一条小命,但医生告诉她,窒息时间太长,导致孩子脑部长时间缺氧,好了也是个傻子了,她惊呆了,好在医生又告诉她,孩子呕奶,是因为急性轻微中毒。

中什么毒?

医生问她家里可有人服用雷公藤类的药物?她记起来了,好像在翠娣的药里看见过这么个名字。她回去翻翠娣的药,果然被她翻出了这种药。她在家里大哭大闹了一场,又跑到医院去,逼问着医生,小毛头毕竟是因为中毒引起呕吐和呛奶的,是不是?她又大哭大闹着,一定要医生按照她的意愿写下鉴定报告,她绝不能自己担起害了孩子的罪名。

她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什么,她也绝不能做错了什么,在这个残酷而艰难的人世上,人总在为生存寻找着理由,总要有人付出代价,也总要有人承担后果。

泗珍的泪一滴两滴,滴在阿二的脸上,她忙用手给他抹去。如果当初阿二没有变傻该多好啊……可那样的话,翠娣不用坐牢,也更不会收养阿二,那么一切是比现在更好还是更坏呢?

没有如果,有的只是命。

翠娣的故事就此完了,我有一阵使劲地回忆着翠娣的样子,但总是三十年过去了,似乎根本就想不起来了。

清明节后三天,上海的天终于转晴了,一大清早,我跟着母亲与她的兄弟姐妹们到朱家角一个墓园去给外祖父母祭扫。那天墓园里人并不多,祭拜完了之后,小姨忽然定定地望着稍远处两个在烧纸钱的女人,她望了又望,然后就走过去和她们打招呼,回来时,有些新奇地对大家说:“你们晓得是谁?是彤彤和泗珍,来给三舅母和翠娣扫墓的。”母亲望着那边说:“喔,是吗?那么翠娣也埋在这里了?”

我也立刻望向那儿,可毕竟隔得有些远,看不太清楚。母亲问小姨:“彤彤今年多少岁数了?”

小姨说:“五十八了,他儿子今年生了小孩,她也做阿奶了,快吧?”

母亲又问:“彤彤现在仍在澳大利亚,还是回上海来住了?她老早在上海买的房子现在恐怕翻几倍了吧。”

小姨说:“那肯定的,那房子以前一直出租,我听泗珍说是租给了一个韩国人,她有时帮着去看看,现在不知道是不是收回来了呢。”

我们在墓园逗留了近一个小时,离开时,彤彤和泗珍还没走,她们远远地朝我们这边点了点头。

翌日下午我一个人出去溜达,四月中旬的上海,是阴而不冷的天气,走到乌鲁木齐路上,我前面有两个女人,一同牵着个腿有残疾的孩子慢慢地走着,我猛然有种预感:会是彤彤和泗珍带着阿二吗?

我看着她们走进了一座教堂,过了会儿,我竟也走了进去。教堂里光线很暗,没到礼拜日,台上无人布道,台下也只有寥寥几人在做祷告,我很快就发现了我的目标们,我轻轻地走到她们身后两排的祷告椅上坐下,低头假装祷告。

前面的人各自默祷了一阵,然后一个女人说:“我老是记不大牢祈祷词。”另一个女人说:“那你跟着我念好了。”我听出那确像是彤彤的声音。

彤彤开始念:“我们天上的父……”泗珍马上在一旁小声地跟念:“我们天上的父……”

“……愿您饶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饶恕了别人的罪过……不叫我们靠近试探……救我们脱离邪恶……阿门。”

大概二十分钟后,前面的人祷告完毕起身了,彤彤忽然轻笑着说:“二嫂你看,阿二头倒睡着了喏,阿二,醒醒,我们好走了。”

迎着门口的亮光,我这才看清了彤彤的面容,她应该不认得我了,而我也几乎认不出了她,她老了,原先红苹果似的脸庞,变得瘦削干缩,看见她,我反倒觉得依稀想起了谁……是的,此时此刻,我终于想起了翠娣的样子。

我也看见了那个三十岁的孩子—阿二,他歪曲着脸,毛发稀疏,额上有几道深深的抬头纹。

悄悄地目送她们离开后,我依然坐在教堂里,墙上的高窗射进来一些光线,初春淡青的天空上,灰云在缓缓地移动,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是小时候,趴在楼梯间的扶手上仰望天窗的情形。

窗外,仍是一个神秘的世界。 (特约编辑 王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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