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单音节语言单位叠加用法的研究

2015-12-18 13:24赵孝悌
安康学院学报 2015年2期
关键词:单音节陈忠实白鹿原

赵孝悌

(西安文理学院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5)

《白鹿原》是陈忠实先生小说创作由描写语言向叙述语言转变的成功范例,是他文学语言自觉实践的结果。《白鹿原》的叙述语言凝练生动,言简意赅,具有内在的张力和弹性,为读者的二度创作开拓了想象的空间。为了实现这一转变,陈忠实先生采用了多种手法,其中之一就是利用传统的构词方式,将语言中的单音节词、单音节语素等叠加起来,以提高语义密度,增强语言的表现力,这种单音节语言单位的叠加运用最终成为《白鹿原》叙述语言一个显著的特点。

古代汉语在向现代汉语演变的过程中,在词汇上的突出表现就是单音节词演变为双音节词,其方式之一就是把古代汉语的单音节词作为语素进行组合。开始阶段,这样的组合比较随意松散,“两个语素,只要意义上和语言习惯上许可,就可以组合成一个新的语言单位,或者是词,或者是临时词,或者是短语。”[1]后来这样的组合逐渐稳固下来,最终成为现代汉语的双音节合成词。陈忠实先生正是利用这一构词原理,在《白鹿原》中将汉语里的单音节语言单位进行叠加,构成双音节的语言单位,以满足小说叙事的需要。本文试图对这种语言运用现象进行分析,以期发现其中的规律性。

一、描写

《白鹿原》中,将单音节语言单位进行叠加,一般有如下几种形式:

1.将两个语义相同的单音节语言单位进行叠加

(1)两个男人……然后爬起来继续厮打,又扯拽到刚刚翻过的土地里①文中所引小说原文均出自陈忠实《白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版。。

(2)嘉轩……然后用长柄扫帚顺着溜过种子的犁沟拖拉过去。

(3)冷先生故伎重演,大车上又垒堆起十个药材麻包。

(4)破烂的炕席上的篾片儿扎刺进皮肉里去了。

(5)姐夫朱先生终于躺在土炕上了,头下枕垫着生前著写的一捆书。

(6)他……便梗着脖子一声不吭,只是心里揣猜这个土匪是谁。

(7)另一只手就抓住了他裆里的那个东西,哈哈大笑着胁逼他叫叔。

(8)黑娃……准确无误地把两碗刚出锅的热烫麻食扣到两个老总脸上。

(9)继任的家主儿……还把两个妹妹的聘礼挥霍光净。

(10)腿上和胳膊上用指头一按就陷下一个坑凹,老半天弹不起来。

例(1)(2)(3)(4)(5)中的“扯拽”“拖拉”“垒堆”“扎刺”“枕垫”都是两个单音节动词的叠加,所形成的双音节语言单位的语法功能相当于一个动词;例(5)(6)(7)中的“著写”“揣猜”“胁逼”是单音节语素“著”“揣”“胁”和单音节动词“写”“猜”“逼”的叠加,所形成的双音节语言单位的语法功能也相当于一个动词;例(8)(9)中的“热烫”“光净”都是两个单音节形容词的叠加,所形成的双音节语言单位的语法功能相当于一个形容词;例(10)中的“坑凹”是两个单音节名词的叠加,所形成的双音节语言单位的语法功能相当于一个名词。

这种组合是松散的临时组合,因而这种组合的前后项可以互换位置,且意义不变。如:

甲:A.鹿子霖呆愣了片刻就走到白嘉轩跟前。

B.站在习旅长左右面对着台下的四个卫士还愣呆在原地。

乙:A.他……使着劲儿从草丛中刨挖出一棵鲜嫩嫩的羊奶奶。

B.鹿子霖头也不抬,只忙于挖刨。

丙:A.从窑垴土崖上放下土来,把这窑给封堵了算了。

B.土块哗啦哗啦奔泻下来,堵封了窑门窑窗窑面。

丁:A.他咬住那个无与伦比的舌头吮咂着,直到她嗷嗷嗷地呻唤起来才松了口。

B.她的咂吮比他更贪婪更狠劲,直到他忍不住也嗷嗷嗷地呻唤起来。

甲组A句、B句中的“呆愣”和“愣呆”,乙组A句、B句中的“刨挖”和“挖刨”,丙组A句、B句中的“封堵”和“堵封”,丁组A句、B句中的“吮咂”和“咂吮”等都是前后项位置调换的结果。其中,丙组A句中的“封堵”,并非用于叙述语言之中,而是用于人物语言之中。

2.将两个意义相近或相关的单音节语言单位进行叠加

(1)鹿三以为蛇呀老鼠呀青蛙跑溜进来,看来看去什么东西也没有。

(2)鹿三……撒下碾磨成细糁子的豌豆面儿,泼上井水。

(3)众人手忙脚乱地从香炉里捏起香灰揞到他额头的伤口上止住血,随之架扶着他回家去了。

(4)鹿子霖张大嘴巴忘记了咽食,吃惊的程度不亚于从粥碗里搅翻出麦草那一回。

(5)他外表平静得有点木然的脸遮饰着内心完全溃毁的自信。

(6)又有一只手帕在他脸上眼上轻轻抚擦。

(7)她就跪趴在地上,把瓶子里剩下的烧酒奠洒在墓前。

(8)要叫鏊子凉下来不再烙烫,就得把底下的木炭火撤掉。

(9)阔大的嘴巴撇成一张弯弓,更显出执著不移近乎倔拗的神气。

(10)黑娃一个人坐在玉兰树的荫凉下等待小女人端来馍饭。

例(1)(2)(3)(4)中的“跑溜”“碾磨”“架扶”“搅翻”都是两个语义相近或相关的单音节动词的叠加,其语法功能相当于一个动词;例(5)(6)(7)中的“遮饰”“溃毁”“抚擦”“跪趴”“奠洒”是由语义相近或相关的单音节语素“饰”“溃”“抚”“跪”“奠”和单音节动词“遮”“毁”“擦”“趴”“洒”叠加而成,其语法功能相当于一个动词;例(8)(9)中的“烙烫”“倔拗”均是由两个语义相近或相关的单音节形容词叠加而成,其语法功能相当于一个形容词;例(10)中的“馍饭”是由两个语义相关的单音节名词叠加而成,其语法功能相当于一个名词。以上这些组合中,“烙烫”用于人物语言,其余均用于叙述语言。

同样道理,两个语义相近或相关的单音节语言单位的叠加是一种松散的临时组合,前后项可以互换位置,且位置交换后所形成的双音节语言单位的语义不变。如:

甲:A.猛乍谁一把从我手里抽夺了毛笔,照直捅进我的喉咙。

B.直到来人夺抽手中的毛笔时,他才发觉来人不是向他请示工作。

乙:A.鹿三没有说话,把垂在腿胯旁侧的右手扬起来,是一只烂布缠裹着的包儿。

B.黑娃……从地上拣起那块烂布,重新裹缠到梭镖刃上。

丙:A.太阳升上白鹿原顶一竿子高了,这块一亩多点的土地耕翻完了。

B.嘉轩看了看翻耕过的土壤又改变了主意。

丁:A.八亩半水旱地和门房,全都经过小娥灵巧的手指捻搓成一个个烟泡儿塞进烟枪小孔儿。

B.她侧身倚躺在他的身旁,把一粒搓捻得油亮的土填进烟枪小孔。

甲组A句、B句中的“抽夺”“夺抽”,乙组A句、B句中的“缠裹”“裹缠”,丙组A句、B句中的“耕翻”“翻耕”,丁组A句、B句中的“捻搓”“搓捻”等,构成项完全相同,而位置相反,意义一样。其中,甲组A句中的“抽夺”用于人物语言之中,其余均用于叙述语言。

3.将关中方言与共同语的单音节语言单位进行叠加

(1)他把身底那件蓝布上扎绣着蛤蟆和红花的裹肚儿脱下来,拴在刀把上,就离去了。

(2)不用砖,只用未经烘烧的砖坯箍砌墓室。

(3)在堆放垫圈干土的土房里扎垒起一道隔墙。

(4)白嘉轩显然正在专心察看厩粪沤窝熟化的程度。

(5)从白鹿镇买来一扇山民割制的粗糙结实的木门安上。

(6)衣裤肮脏邋遢,头发里锈结着土屑灰末和草渣儿。

(7)你可不要把娃娃料就了,我看黑娃倒很灵聪哩!

(8)只顾干着手里或脚下的活儿,被他们咄咄得烦了也就急躁了。

(9)搭眼一瞅那货就不是家屋里养的东西。

(10)让小娥捉着针给他从皮肉里挑出扦刺来……

例(1)(2)(3)(4)中的“扎绣”“箍砌”“扎垒”“沤窝”分别由关中方言单音节动词“扎”(绣花)、“箍”(箍窑)、“扎”(垒墙)、“窝”(密封使发酵)与共同语单音节动词“绣”“砌”“垒”“沤”叠加而成;例(5)(6)中的“割制”“锈结”分别由关中方言单音节动词“割”(木器制作)、“绣”(聚集粘连)和共同语单音节动词性语素“制”“结”叠加而成;例(7)中的“灵聪”由关中方言单音节形容词“灵”(聪明)和共同语单音节形容词性语素“聪”叠加而成;例(8)中的“急躁”和共同语中的“急躁”不同,是由共同语单音节形容词“急”和关中方言单音节形容词“躁”(恼怒)叠加而成;例(9)(10)中的“家屋”“扦刺”分别由关中方言单音节名词“屋”(家)、“扦”(刺)和共同语单音节名词“家”“刺”叠加而成。例(7)(9)中的“灵聪”“家屋”用在人物语言中,其余的均用在叙述语言中。

这类组合的前后项也可以互换位置,且意义不变。如:

甲:A.晚上,当他和她坐在一个炕上互相瞄瞅的美好时光里。

B.右手执一根布满圪节的红色短棒,站在马号中央四处瞅瞄。

乙:A.泰恒老汉眨巴着眼睛把他从头到脚瞅盯了半晌。

B.说罢竟然紧紧盯瞅着朱白氏的眼睛叫了一声。

丙:A.从车厢里取下铁锨和镢头转身走向塄坎挖土的当儿,瞅见蜷卧在旯旮里的人。

B.你原先是人上人,而今卧蜷在土壕里成了人下人!

丁:A.朱先生自幼聪灵过人,十六岁应县考得中秀才。

B.无论这个女子怎么不像个女子,徐先生却惊奇的发现她十分灵聪。

甲组A句、B句中的“瞄瞅”和“瞅瞄”,乙组A句、B句中的“瞅盯”和“盯瞅”,丙组A句、B句中的“蜷卧”和“卧蜷”,丁组A句、B句中的“灵聪”和“聪灵”,均是单音节语言单位互换位置而成的叠加结构。其中,丙组B句中的“卧蜷”用于人物语言,其余的用于叙述语言。

4.将两个单音节动词叠加以后表示动作行为的前后相承

(1)他在后来见到姐夫时问证其虚实。

(2)鹿子霖心里暂得宽舒,无需再向鹿贺氏辩证自己的清白无辜了。

(3)村里的年轻人跑躲一空,连几个得力的帮手也找不到。

(4)王家父子拿那二十口袋麦子和十五捆棉花不仅可以订娶一个媳妇,甚至连将来给孙子做满月的吃用花费也够了。

(5)他一走进牛棚马号,顺手掩插了门板。

(6)而且必须估计到腊月里常常不出太阳,无法淘晒粮食要耽搁磨面的可能。

(7)把秉德老汉的嘴撬撑到极限。

(8)分开马鬃毛似的头发寻逮蠕蠕窜逃的虱子。

(9)他们岔开时间到温泉去泡洗……

(10)嘉轩已经起来了,把前院后庭的积雪扫拢成几个雪堆。

例(1)(2)(3)中的“问证”“辩证”“跑躲”,后边的动词“证”“证”“躲”所表示的动作行为分别是前边动词“问”“辩”“跑”所表示的动作行为的目的;例(4)(5)(6)中的“订娶”“掩插”“淘晒”中的两个单音节动词分别表示前后相连的动作行为;例(7)(8)(9)(10)中的“撬撑”“寻逮”“泡洗”“扫拢”中的两个单音节动词所表示的动作行为从事理上讲有前后相承的关系,但实际上两种动作行为可以同时进行。

这种组合的两个单音节动词所表示的动作行为在事理上前后相承,因而不能互换位置。

5.两个动词的叠加顺序与搭配对象的顺序前后照应

(1)人们见惯了用白纸和苇秆剪扎的莽纸。

(2)临时用绿纸或绿布剪贴上了某某村农民协会的徽标。

(3)孝文不大在乎李龟年撇拉的嘴脸。

(4)有人在白鹿镇十字街道上发现一个画写着田福贤模样和名字的煮熟的鸡蛋。

(5)鹿三连忙把她们母子三人拉扶起来。

例(1)中的“剪扎”整体上与前文的“白纸和苇秆”搭配。具体来说,“剪”与“白纸”搭配,“扎”与“苇秆”搭配;例(2)中的“剪贴”整体上与前文的“绿纸或绿布”和后文的“徽标”搭配。具体来说,“剪”与前文的“绿纸或绿布”搭配,“贴”与后文的“徽标”搭配;例(3)中的“撇拉”整体上与后文的“嘴脸”搭配。具体来说,“撇”与“嘴”搭配,“拉”与“脸”搭配;例(4)中的“画写”整体上与后文的“模样和名字”搭配。具体来说,“画”与“模样”搭配,“写”与“名字”搭配。例(5)中的“拉扶”整体上和前文的“母子三人”搭配。具体来说,“拉”与“子”搭配,“扶”与“母”搭配。

由于受搭配对象的制约,这种组合中大部分的前后项之间不能互换位置。此种组合虽很少,但却是一种很特别的语言现象,应引起我们的重视。

二、分析

叙述语言的独特性是陈忠实先生在《白鹿原》中的追求之一。在谈到作家的“使命感”时,他说:“‘使命感’这种东西,有则更好。关键在于寻找个人创作的突破口,生活体验以至生命体验的独特性,还有包括文字这种表述的基本功力在内的艺术形态,都得有自己的独特追求。否则,‘使命感’不仅构成一种压迫心理,而且很可能落空。”[2]在这里,陈忠实先生特别指出“包括文字这种表述的基本功力在内的艺术形态,都得有自己的独特追求”。陈忠实先生的文学创作实践了他的艺术追求。《白鹿原》的叙述语言不论与陈忠实先生以往的作品相比,还是和同时代其他作家的作品相比,都有很大的不同,极富质感和硬度,信息丰富,语义饱满,呈现出一种舒缓从容而刚健有力的雍容气象。从阅读感受上讲,欣赏《白鹿原》的叙述语言,就像聆听一位饱经沧桑的关中老人用古老的关中方音在缓缓地述说那遥远的往事,打动人心的不仅是故事的内容,还有那述说的方式、神态、语气等所表现出来的特有的韵味。

《白鹿原》叙述语言的这种独特韵味,来自于多种手法的运用,将单音节语言单位进行叠加就是诸多手法中的一种。陈忠实先生利用语言自身的规律,根据小说表达的需要,对单音节语言单位进行搭配组合,独出心裁,别有意趣,使小说的叙述语言独具特色,给读者耳目一新的感觉。下面就对这种单音节语言单位的叠加手法进行具体分析。

1.语义相同的单音节语言单位的叠加

这种形式的叠加,突出了重点,增强了语言的质感和硬度。叠加的单音节语言单位,反复刺激读者的视觉和思维,给读者的语义生成起了导向作用,同时又强化了这种生成的语义。

小说第十八章写孝文卖地之后,白嘉轩要孝文将地卖给自己,遭到孝文拒绝,白嘉轩一怒之下打了孝文。孝文“从地上缓缓悠悠爬起来走进屋去,咣当一声插上门闩,把父亲和孝武冷晾在院子里”,其中的“冷晾”就是单音节动词“冷”和“晾”的叠加运用。这种用法强化了语义,凸显了孝文对父亲的怨恨和报复;对读者而言,“冷”和“晾”接连出现,反复刺激读者的视觉,强化对信息的接收,引导其对语义重点的把握,印象鲜明而深刻。

陈忠实先生还将几个语义相同的单音节语言单位交互叠加,形成不同的双音节语言单位表达同一语义,以增强语言的丰富性和表达的灵活性。如“堆叠”这一语义,在《白鹿原》中就有“叠摞”“摞堆”“摞码”“垒堆”等形式。分别举例如下:

(1)他走进院子,看见织布机上白色和蓝色相间的经线上夹着梭子,坐板下叠摞着尚未剪下来的格子布。

(2)鹿三把缀着一串串紫色花絮的苜蓿从笼里掏出来,码齐摞堆在铡礅跟前。

(3)她晕晕乎乎看着鹿兆鹏给车夫摞码铜子。

(4)车老板疯了似的指着垒堆在桌子上的大包小包回门礼物。

我们可以发现,针对不同的叙述对象,陈忠实先生选择不同的单音节语言单位进行叠加,以突出不同叙述对象的特点。例(1)中的“叠摞”叙述的是“尚未剪下来的格子布”,自然是“一层一层折叠而摞”;例(2)中的“摞堆”述说的是“割下来的苜蓿”,当然得“一把一把相堆而摞”;例(3)的“摞码”说的是铜板,必然是“一枚一枚码起来”;例(4)中的“垒堆”说的是“桌子上的大包小包回门礼物”,显然得“一件一件堆起来”。

可见,单音节语言单位的叠加有极大的灵活性,突破了现有词汇的局限,增强了语言的弹性,丰富了语言的表现力。《白鹿原》中这样的用法不在少数。

2.语义相近或相关的单音节语言单位的叠加

这种形式的叠加,是两个单音节语言单位在语义上的互相补充,使语义的触角伸得更远,更加丰满,使表述更加细腻,进而增强了语言的张力,收到言简义丰的效果。对读者而言,开辟了想象的途径,开拓了想象的空间。

第七章写鹿子霖做了白鹿镇保障所乡约之后,买下一处破败的民居作为办公处所,“他雇请来卫木匠,向所辖的十个村子摊派小工,把三间大厅和两间厢房全部翻修一新”,“雇请”是“雇”和“请”的叠加。在关中农村,各种工匠的社会地位较高,人们雇佣工匠做工一般叫做“请”。将“雇”和“请”叠加起来,“雇”字表明了这一社会活动的理性意义,而“请”字点明了它的文化意义,一次叠加,将语言的理性意义和文化意义融合在一起,浓缩而简练,给读者全面准确的信息。

第十八章写到关中大旱,流言四起。有一新媳妇半夜饿醒之后,偷听到阿公阿婆和丈夫正商量要杀她煮食,“新媳妇吓得软瘫,连夜逃回娘家告知父母。被母亲哄慰睡下。”其中的“哄慰”是“哄”和“慰”的叠加。“哄”为“宽慰、安抚”之义,一般用于父母对孩子。“哄慰”这一叠加结构,既表明了人物之间的关系,又表现了父母对受到惊吓的女儿的怜惜和安慰。如果将“哄慰”和第三十一章中“他无法保持出狱回家以来那种慢条斯理的散淡的脚步,急匆匆起脚跑进上房里屋,从鹿贺氏怀里接过乱扑乱抓的孙子,用一种本能的温柔亲近着哄宠着孙子”的“哄宠”这个叠加结构作一比较,就会发现叠加结构表意的细腻。兆海阵亡,兆鹏下落不明,自己被投入监牢,一连串打击使得鹿子霖门庭冷落,心灰意冷,兆海的独苗儿子的到来,对于鹿子霖来说,真是意外之喜。“哄宠”是“哄”和“宠”的叠加,“哄”为“哄逗”之义,细腻地表达了对孙子的疼爱之情。而第一章写白嘉轩第二次成亲时,“当他哄唆着把躲躲闪闪而又不敢违拗他的小媳妇裹入身下的时候,他听到了她的不是欢乐而是痛苦的一声哭叫”,其中的“哄唆”是“哄”和“唆”的叠加,“哄”乃“引诱”之义,又写出了新婚夫妻之间的调笑,表现的是闺房之乐。“哄慰”“哄宠”“哄唆”都是“哄”与其他单音节语言单位的叠加,既表现了人物之间的不同关系,又体现了词义之间的细微差别,表述之细腻,使人称叹。

3.关中方言与共同语单音节语言单位的叠加

关中方言和古代汉语关系密切,词汇系统中保留了大量古代汉语中的单音节词。陈忠实先生将关中方言和共同语中的单音节语言单位叠加起来,不仅有利于读者理解关中方言,而且使叙述语言产生了鲜明的地域色彩。关中方言与共同语互相融合,互相阐发,使得《白鹿原》的叙述语言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面貌。

第十一章写粮台被烧以后,人们搬运麦子烧过以后留下的灰烬,“那些麦子烧过的灰烬和土粪掺搅以后施到田地里是庄稼和棉花的绝好的肥料”。“掺搅”是“掺”和“搅”的叠加,这里的“搅”在关中方言里义为“掺”,而共同语中的“搅”没有这个义项。为了避免读者的误解,陈忠实先生将“掺”和“搅”叠加起来,这样,“掺”和“搅”既可以互相注释,又可以使小说的叙述语言富含张力和质感,产生浓郁的关中风情。再如第十九章写冷先生为了搭救陆兆鹏,送给田福贤十麻包硬洋,田福贤晚上“用竹条担笼像揽拾石头瓦碴一样把银元倒进香椿树下的深坑里”。关中方言中的“揽”为“收纳、放入”之义,这个义项是共同语的“揽”所没有的。所以陈先生在这里将“揽”和“拾”叠加起来,既注明了“揽”在这里的意义,又突出了小说叙述语言的地域特征。

这种形式的叠加,不仅用在叙述语言中,就是人物语言中也时有所见。小说第二十二章中大拇指要收缴溃败的红三十六军的枪时对黑娃说:“黑娃你心里本不愿意挫红军,你是怕我疑心你跟红军有丝连才这么说。我也根本不想撞惹红军。”其中的“撞惹”是个叠加组合。在关中方言中,“撞”和“惹”意义相同,经常各自单用。如第三十一章写白嘉轩不知自己成了免征户,在街巷拦住保长问给自己派下多少捐税,保长讨好地说:“联上给我专门说了,你属免征户。……还有兔娃,……他哥黑娃跟孝文兄弟属同一情况也免征,你就叫兔娃甭跑甭躲了,没人敢撞你们两家……”这里的“撞”单独运用,就是“惹”的意思。“撞”“惹”叠加以后,强化了语义,也突出了小说语言的地域特色。

4.表示动作行为前后相承的两个单音节动词性语言单位的叠加

这种叠加形式的两个动词性单音节语言单位所表示的动作行为前后相承,或者表示一个动作行为发生的完整过程,突出了细节,给读者纤微毕现的感觉,以尽量简约的语言表达尽量丰富的语义内容,言简意赅。

第二十一章写“姓杨的二拇指在那次截抢军火车辆时被快枪击中胸口当场死去”,里面的“截抢”是一个典型的叠加结构,它完整地表述了劫持军火的过程,先“截”再“抢”,类似于“拦路抢劫”这样的短语,给读者展现了一个完整的过程。第二十章写鹿三用衣服和布到北山换粮时,“再把大人和娃娃的新旧衣服捋码一遍,凡是当下穿不着的都叠捆起来”,“叠捆”是“叠”与“捆”的叠加,细致地再现了动作行为的全过程。再如第二十四章写姜政委叛变以后,在老孙家泡馍馆吃订饭,“而今叛卖同志得了赏金,发了横财,摆起阔佬架子”,其中的叠加组合“叛卖”非常清楚地揭示了姜政委叛变革命出卖同志的人生轨迹,给读者提供了充足的信息,利于读者阅读时的再度创造。

在刻画人物时,这种叠加结构还会产生别的语言单位无法替代的作用。第十五章写狗蛋晚上在小娥的窑门口骚扰小娥,“这夜又悄悄爬在窑窗窗台上,蹙着鼻子吸闻窗缝里流泄出来的窑洞主人的气味”,“吸”与“闻”叠加,先“吸”后“闻”,边“吸”边“闻”,活画出狗蛋“蹙着鼻子”的贪馋模样,叙述的生动形象,细致入微达到了极致,而且语言又极其精练,仅将“吸”“闻”叠加起来,就收到了极佳的效果。

5.两个动词的叠加顺序与搭配对象的顺序前后照应的叠加

这种形式的叠加,充分显示了《白鹿原》叙述语言简练紧凑的特点,典型地体现了《白鹿原》叙述语言的独特性。第三章写秉德老汉去世后,吴长贵给秉德老汉挂了十丈长的白绸莽纸,“人们见惯了用白纸和苇秆剪扎的莽纸”,“剪扎”是个叠加组合,其中的“剪”与上文的“白纸”搭配,“扎”与“苇秆”搭配。“剪扎”的叠加顺序与并列短语“白纸和苇秆”的结构顺序相一致。若要分头叙述,便大费笔墨,势必使语言显得臃肿拖拉。第十章写孝文讨饭来到李龟年的门下时,李龟年给孝文脸色看,“孝文不大在乎李龟年撇拉的嘴脸”,其中的“撇拉”是个叠加结构,“撇”与“嘴”搭配,“拉”与“脸”搭配,叠加结构“撇拉”的叠加顺序与名词“嘴脸”的合成顺序一致。第十三章写闹农运时,“临时用绿纸或绿布剪贴上了某某村农民协会的徽标”,“剪贴”在这里是个叠加结构,其中的“剪”和前文的并列短语“绿纸或绿布”搭配,“贴”和后文的“徽标”搭配,“剪贴”的搭配对象分散在左右两侧,确实是一种独特的现象,值得我们做进一步的研究。

这种将叠加结构和它的搭配对象巧妙地揉合在一起的句式结构,极大地节约了笔墨,又充分地表达了语义,而且具有一种建筑美和对称美,可以说是陈忠实先生的独特创造。

三、思考

通过上述示例和分析,我们可以发现,这种叠加结构只有很小一部分是形容词性和名词性的,绝大部分是动词性的,而且主要用在叙述语言之中,人物语言之中仅有少量运用。可见,陈忠实先生在运用这种叠加结构时,主要是对动词性单音节语言单位进行叠加,而且主要是用在叙述语言中的。

前边已经说过,叙述语言的独特性是陈忠实先生在《白鹿原》中的追求之一。那么叙述语言这种独特性体现在什么地方呢?陈先生自己是这么说的:“我这次对语言检索的更侧重的一个课题,就是由描写语言到叙述语言的过渡。对叙述语言的喜爱和倾倒,也是由阅读中充分感受其魅力而发生的。最直观的一点,一句凝练的形象准确的叙述,如果换成白描语言把它展开描写,可能要用五到十倍乃至更多的篇幅才能完成,而其内在的纯粹的文字魅力却不存在了。再一点是叙述语言的内在张力和弹性,又不仅是一个外在的语言形态,而是作家对他的人物的透彻理解和掌握,获得了一种言说和表达的自由,才可能有叙述的准确和形象,才能恣意纵横而不游离各个人物的气脉,也才能使作者的语言智慧得以展示,充分饱满而又不过不及,废话就不可能落到某个人物身上。”[3]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发现,陈忠实先生认为叙述语言有两个特征,一是“凝练”,“没有废话”;一是“张力和弹性”,“形象准确”。总而言之,就是用简练的语言表达丰富的内容。通过前面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单音节语言单位的叠加运用,不仅使语言凝练生动,而且使《白鹿原》的叙述语言充满张力和韧性,使读者在文本的基础上进行联想和想象,进行二度创作,由此形成了《白鹿原》叙述语言的特色。

从语法功能上讲,这种叠加结构绝大部分是动词性的,只有极少一部分是形容词性和名词性的,这主要是这种叠加结构用于叙述语言所决定的。“在具体各类词的研究中,都把动词放在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上。这是因为从语法研究的角度说,在句子的框架中动词是关键,是核心。在一个句子中,需要有几个名词,需要有什么样的名词与动词相配合,这取决于动词。在动词前后需要带上些什么样的修饰、补充性成分,这在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动词。而从表达的角度说,选择好谓语动词也是最要紧的事。”[4]动词是语言中最复杂的词类,也是最活跃的词类,从句子的角度来说,动词是句子的核心,动词谓语句是汉语中最主要的句式,也是最复杂的句式。而叙述语言是叙述人的动作行为和事情的发展变化的,动词是叙述语言的核心词类。那么,《白鹿原》中的单音节语言单位叠加结构主要是动词性的就在情理之中了。

单音节语言单位的叠加是陈忠实先生对语言的创造性运用,这种创造性运用远在写作《白鹿原》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如写于1982年的《康家小院》中有“窝制”“蒸溜”等;写于1985年的《蓝袍先生》中有“管约”“闪眨”“慌匆”“灵聪”等;写于1988年的《轱辘子客》中有“慌急”“甩脱”“遗丢”“撕扭”“舀挖”等;写于《白鹿原》创作过程中的《两个朋友》中有“垒堆”“撕拆”“逮捉”“尊爱”“嘲骂”“侠贤”“窝迭”“褪失”“净尽”等。可以发现,在陈忠实先生的创作过程中,单音节语言单位叠加结构呈递增的态势。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对于单音节语言单位进行叠加运用,陈忠实先生有一个由自然运用到自觉运用的过程,到了创作《白鹿原》的时候,运用单音节语言单位的叠加结构就成了陈先生的自觉追求。据笔者的粗略统计,《白鹿原》全书之中,所用的单音节语言单位的叠加结构达上千例次,也就是说,这样的单音节语言单位的叠加结构在《白鹿原》中已经随处可见,对于形成《白鹿原》叙事语言的风格起了很大的作用。

单音节语言单位的叠加运用,是陈忠实先生在语言运用上的创造,自然难免粗疏,存在瑕疵。比如《白鹿原》的单音节语言单位叠加结构中有一种名量式叠加结构,即名词和量词的叠加。第二十章写背粮回来,孝义“眼睛深深的陷下去了,抚着血泡摞着血泡的脚片痛不可支”中的“脚片”;第三十章写黑娃回乡祭祖时,看见父亲鹿三和弟弟兔娃正在马号铡草,“老人一条腿跪在地上往铡口里擩塞草束”中的“草束”;第十七章写白嘉轩腰伤好了以后,和鹿三一块儿去下地,“瞅着鹿三一手捉着犁杖一手扬着鞭子悠悠地耕翻留作棉田的地块”中的“地块”;第二十四章写姜政委在老孙家泡馍馆吃订饭时,说他“过去是自己到泡馍馆亲自掰碎馍块耐心等待”中的“馍块”;第二十五章写仙草为自己缝制寿衣,“再穿针引线把剪裁下的布块联缝成衬衫夹袄棉袄以及裙子和套裤”中的“布块”等,带有明显的斧凿痕迹,显得生硬。而有的叠加不大自然,影响了句子的流畅。如第二十章写鹿三去杀小娥的时候,“他稍有迟疑就拍击响了木板门”,“拍”和“击”叠加,“击”字多余,影响了句子的顺畅。后文“小娥被门板猛烈地碰撞一下”,“碰”和“撞”叠加,反而降低了撞击的程度,与前边的“猛烈”不能呼应,且缺少时态助词“了”,语义不足。如果单用“碰”或“撞”,且后边带上“了”字,语句就会顺畅且语义完足。而有的叠加结构的运用,致使句子杂糅。如第三十四章写鹿兆鹏前往滋水县策反保安团时,在麻坊镇哨卡给黑娃打电话,“哨兵问完这句话后,脸色一变举手敬礼,慌急中把电话筒拽掉到地上”,其中的“拽掉到地上”不合语法。“拽到地上”“掉到地上”“拽得掉到地上”都能讲得通,而“拽掉到地上”是把“拽到地上”和“掉到地上”糅合到一起,致使句式杂糅。

尽管如此,这种叠加结构不论在语言学上还是在文学上的成就都是显而易见的。对于语言学而言,它丰富了汉语的词汇。“由于汉语语素大都是单音节的,词的构成与词组的构成、句子的构成结构一致,所以汉语造词有极大的灵活性,两个语素只要意义和语法搭配,又合乎节律,就可以连用,不必顾及到它是词还是词组。可以说,历史上复合词的构成大都源于词组,用法固定了,或产生了整体的专指义,就形成了词。这为汉语造词提供了很大的方便。”[5]可见,这种单音节语言单位的叠加运用是符合汉语构词规则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叠加结构将会演变为双音节合成词而进入汉语的词汇系统。从这个意义上说,单音节语言单位的叠加运用丰富了汉语的词汇并不为过;对于文学创作而言,单音节语言单位的叠加运用,突破了现有词汇的束缚,增强了语言的弹性,丰富了语言的表现力,尤其是对《白鹿原》叙述语言的独特性的生成和叙述风格的形成所起的作用是非常重要的,应该引起我们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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