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鸭舌帽的瘦女人

2015-12-18 17:46刘宁
黄河 2015年6期

刘宁

差不多半年之前,我搬迁到五龙口街中段一个叫伞儿树的城中村居住。我感到很满意,对这里的许多事物都很满意。房子不错,带电梯,除了四周都是楼,楼间距很局促之外,几乎挑不出什么大毛病,何况从我的窗户正面望出去,两栋高楼之间居然留出一个相当大的缺口,地面上匍匐着一座乡村小庙,橘黄色的琉璃瓦屋顶,双檐歇山样式,屋脊两端上各立着一个鸱吻,中央部位还立着一个降魔杵。看形势,村委会目前还没有拆除它的动向。阿弥陀佛,只要它存在一天,我在窗前就能拥有一大块比较开阔的视野:我几乎能一眼望到东山上。天气晴朗的时候,东山脚下的过境高速公路也能望得见,那一道金属板隔离栏,散射着模模糊糊的灰色光斑,上面呈现着许多快速移动的小黑点。这种视觉效果往往催人恍惚,午睡之后望去,经常让我联想到那里存在着一个生机勃勃的小人国。我过着一种自我欣赏的半隐居生活,独来独往,影子般出没于巷道街角的各种小吃摊点,掌握了许多风味食物的最优配比,基本做到了支出经济化和口味上佳化:福建沙县的猪肉蒸饺,最好配一碗虾皮紫菜汤;连锁经营模式的黄焖鸡米饭,其实不如猪排骨米饭来得实惠;凉粉当然是浑源县的最正宗,最好配一个刚出炉的锅魁吃,再要一瓶冰镇的太钢汽水,能吃得又饱又舒服;吃南京的小笼包,最好点雪菜猪肉馅的,再配一碗鸭血粉丝汤足矣;重庆小吃店里最好点它的砂锅肥肠米线,另外再要两瓣蒜佐口;粗粮馆炒莜面最地道,要素炒的,黄豆芽加茴子白叶,当然要放辣椒;羊汤馆有好几家,老谢家的较淳厚,羊杂汤要比羊肉汤实惠得多,还有免费的自制老咸菜;喝头脑吃烧麦只能去杨大妈家,上得快不说,关键是她家的腌韭菜特别新鲜,油绿油绿的,记得一定要同时叫上四两加温烧烫过的代县产黄米酒,边喝边吃,一口腌韭菜一盅热黄酒,一种简单而纯粹的味觉享受,美妙至极,可惜就是离得有点远……我一般起得很早,上午写作,中午一定要午睡,睡在我心爱的老榆木罗汉床上,下午研究一会儿荷兰汉学家高罗佩的《秘戏图考》或上凤凰军事网浏览浏览,见识一下世界喧嚣与骚动的最新图象和曲线走向。大约四点左右,穿上一双轻便布鞋,锁上门,一路溜溜达达的,踅进一个叫“饮羽射艺馆”的店里去。

这是一家独具经营特色的休闲茶馆,它把品茶和射箭这两件事情巧妙地结合了起来:射五十支箭,就可以免费喝一壶绿茶;射八十支箭,就可以免费喝一壶红茶;射到一百支箭,就可以免费喝到一壶普洱茶了。每射一箭一块钱,不限时间,续开水不收费。还可以点一台功夫茶道,起步价是二百元,会有一位穿着中式衫裙(其实是统一的店服)的女孩子坐到台边,专门负责洗茶、冲茶、泡茶、斟茶、敬茶、续水等一系列服务程序,额外还可以陪客人聊聊天说说笑话,射箭免费,随意射,不限支数人数。上午来的客人以年青人居多,兴趣集中在射箭这件事上,往往忘记了喝茶,即使喝上一口,也是为了漱漱口或消消汗。晚上的客人以中年人为主,一般是刚刚聚过餐饮过酒的一伙子人,兴趣集中在喝茶解酒聊天上,偶尔有人出台射上几箭,也是为了斗个乐子,消遣消遣。下午客人较为稀少,尤其是四点到六点之间,里面差不多可以称得上是清净之地,而我就选在这个时候进店。对于我的消费习惯,老板早已熟稔于心:径直抱出五十支一捆的国标竞技体育用箭置于十米白线旁,再递上一只标配版军用弩弓,然后站在一旁,看着我一连放出五十箭。一般情况下,不存在脱靶现象,射中靶心的几率大概在百分之八十左右。老板颔首微笑,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双手插在腋下,眼角溢满赞许和敬佩。我身体里大约有三分之一的蒙古族血统,拥有射箭这种技能,多半应该是一种基因遗传效应。

“您专门训练过吗?”老板终于有一次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开口这样问我。

“没有,”我说,“从没受过什么专业训练。”

“哦,”他好像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很平淡地说,“那就说明是天生的。世界上有好多事情,其实都可以用天赋这个词语去解释和破译。”

他大约四十刚出头的年纪,人很精干,略微有点将军肚和谢顶,反倒为他增添了不少男人的成熟美和稳定感。他对我这个客人抱有好感和尊敬,这点是显而易见的,我射完箭就会坐下来品茶,他总是亲自为我端来一壶红茶,铁观音或金骏眉,而不是西湖龙井或信阳毛尖,这可是射八十支箭方能赠送的规格。

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曾是少体校队员,被培训专业摔跤技能,他之所以能具备这方面的兴趣和基础,与他出身的家乡风俗密切相关。那是一处号称“跤乡”的土地,十里八乡每年的阴历八月中旬左右,都要不约而同地举办赶集大会或物资交流大会,大会中最激动人心的一个公众娱乐项目,就是冠名为“挠羊赛”的摔跤比赛:在夜晚举行,八九点开始,一直要持续到后半夜,一片开阔地上,点着火把或瓦斯灯,人山人海地围成人墙,人墙中央的空地上,站着一只觳觫颤栗的无辜的公羊;全场执行淘汰赛制,观赛者人人皆可上场参赛,败者退场,复归观众,胜者留场,以迎战下一个挑战者。战至夜阑星稀,最终屹立于场上而再无挑战者的人,则成功卫冕,荣膺“摔跤王”, 获封“挠羊汉”——扛起场中那只公羊凯旋。但当年在少体校从事摔跤专业训练的他,中途却转移了志向,因为他的兴趣点发生了重大改变——他迷上了射箭。他发生这个变化的诱因也很简单,缘自他的教练。他的教练拥有一支私人双管长筒霰弹猎枪,业余时间经常去荒郊的野林子里打打猎,也就是猎一些灰野兔、沙田鼠、臭獾子、麻雀、花喜鹊之类的小型鸟兽,大多猎获物不适于享用,都被白白地扔掉了。也许是窘迫于猎物的单调和贫瘠,某一天,在回返的黄土路上,教练向沟坡底下一群正在吃草的山羊放出了一枪,射死了一只小山羊,并将它驮回家中吃掉了。第二天就有派出所的两名警察破门而入,警察立在教练的面前时,教练满嘴的羊膻气还没有完全散尽。警察没收了教练心爱的猎枪,重罚了教练一笔款,并放下书面处罚单据,一式两份,让教练签字,同时口头上还警告教练:如若类似情况再次发生,将以刑事伤害的罪名逮捕他。教练及时改弦更张,彻底放弃了枪械,却弄回来一支弓弩和大量羽箭及箭靶、草垛等,业余时间就在自家院子里刻苦练习射艺。教练的雅好影响了他的队员,老板当年就是受影响最深者之一,同时也是坚决要求从摔跤运动员改行为射箭运动员的唯一的一个运动员。他完全膺服教练的论点:从实战角度而论,箭法比跤法更能快捷有效地制服对手,且由于不需与对手贴身接触,自我的安全指数和保险系数更为优化。少体校没有射箭队,他依靠家庭资助自备了全套器具,利用业余时间跟随教练苦练射艺。也许应了福缘果报这句古话,1988年夏天,省城召开省运会,恰有射箭项目,而他们全地区能派出的运动员只有他一名。他那个摔跤教练顺理成章地转成了他的射箭教练,他本人也名正言顺地转成了射箭运动员。在省运会上,他不负众望,拿到了五十米场内计时射项目第一名的好成绩。赛后他被留在了省集训队,作为省队射箭运动员进行集训培养,备战两年后在首都召开的第××届全运会。他年少轻浮,开始沾沾自喜,壮阔的人生前景好像在他眼前已经铺展开来了。正是由于他急于事功,冒进少虑,为人又使性任强,在一次队内阶段性成绩考察赛中,没有调整好气息和节奏,开力又过猛,结果一箭射出,成绩虽不俗,却把肋间大肌给严重拉伤了。多方治疗,精心调养,然而都于事无补。那幅刚刚为他打开的壮阔人生图景,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地瞭望上几眼,就突然莫名地又给他合上了。

就因为那次事故,我就落下了一个病根儿。最初几年,一年里至少要打五次封闭针,就这里——从腋下到倒数第三根肋骨之间。娘啊,那真是活受罪受活罪啊,可能比活剐之刑稍稍好受些。后来缓解了许多,一年里只要去打一两次就行了,再后来症状就稳定下来了,一连有好几年没什么问题,好像复原如初了,封闭针也就停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差不多都快忘记了我那里曾经有过毛病这件事了。我行动自如,反应灵敏,做动作迅猛矫捷,做起事情来雷厉风行。谁知好景不长,就在我真的准备彻底忘记它的时候,它又来索债来了!那天,我那个无法无天的五岁儿子再次偷偷爬上了五斗柜,脚下还垫了一个折叠木凳,凭借这个高度,他打算继续攀登,伸手够下我立在储物顶柜上面的那个景泰蓝将军罐。罐子里我藏了两百多块儿还没出手的“袁大头”,我那个鬼机灵儿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现了这个秘密,他要背着我偷几块出来,天知道他是怎么就知道了那玩意儿很值钱的?谢天谢地,他的诡秘行动被我无意间撞见了——他要是把那个景泰蓝给我够翻了,打碎了,那我的损失可大下了——我温柔地轻声叫停了他,又一个箭步跃过去,掐住他的小细腰将他抱了下来。就在他双脚安全落地的一瞬间,我还没来得及发火、张口训斥他时,我那要命的老毛病突然就又犯了:疼得我在地上直转圈儿,就差满地打滚了,汗珠子啪嗒啪嗒从脑瓜顶上掉下来。我老婆执意要陪我去医院,被我坚决地拒绝了,因为我不想那么丢人现眼的,我自己能行,又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儿,痼疾复发而已。唉,现在想想,这都是天意——要是她当时陪着我去了,后面的那些事儿就都不会发生了。我以前总是那么自信,其实这是个毛病,很不好的毛病。

就是这次,就是这次我去打封闭针的时候,我和唐嫣华有了联系。这次是她给我打的封闭针。起初也没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一切程序都照旧,况且我轻车熟路:挂号,找那位秃顶的张大夫看诊,药房领了针剂,径直去门诊的注射室,交给了那个那天负责给我打针的护士。我主动宽衣解带,乖乖地趴到那张铺着白布单子的铁管床上去。我晾着脊背等了一会儿,没见什么动静,就扭过脸去观察:她长得又高又直,像棵春天里刚栽进绿化带的泡桐树苗。脚上一双平跟圆口软皮鞋,系鞋襻的那种,她们护士上班时都穿的那种鞋,统一发的,便于走动和站立,鞋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即使这样,她仍然还是显得很高很直。脸上捂着口罩,身上套着卫生服,头上卡着一个印有红十字的扁平的白色小帽子。由于身形瘦削,她的卫生服从肩部以下开始,总是显得有些晃晃荡荡的,像个空洞脆弱的白纸糊的罩子。这身衣服底下,到底藏着一副怎样的身体啊?当时我趴在那张又长又窄的处置床上时,脑子里就冒出这么个念头来。她很年轻,手指修长,脑门和手的皮肤油润光泽。她在一个搪瓷盘子里处理那些即将为我注射的针剂,动作灵敏而谐调,弄出一片咔嚓咔嚓的细碎之声,这说明她反应快,脑子好使。她故意在每个操作步骤之间停顿一两秒钟,同时头部还上下一点一点的,我猜想,这多半是个新手,可能是头一次给病人打封闭针,边操作边在心里默念书本上背下来的那些条条框框呢!

果然让我猜中了。她把那圈封闭针逐一打完后,覆盖在我那个病灶上的整片皮肤,就如同隔着一盏酒精灯在烘烤一样,火辣辣地干疼,疼得我眼角又快要滴出眼泪了。这种感受让我很害臊,我龇牙咧嘴,牙缝里咝咝地往外喷气。

“你是新手吧?”我喘了口气,说,“第一次打针?”

“新手谈不上,”她把两根手指摁在口罩上,好像里面的嘴巴正在咧开欢笑,“但封闭针确实是第一次上手,以前真没碰过。”她把手指从口罩上放下来了,盯着我的脸,问:“很疼是吗?”

我把脸扭向一边,不再看她。很快之后,我那片火烧火燎的皮肉上像被谁猛挠了一爪子:先是凉冰冰的麻,接着就是更加钻心的疼。我几乎蹿了起来,这把她吓了一跳。

“你又干什么呢?”我表现得有些激愤了。

她站在我身前,慌慌张张地赶紧解释:“对不起啊,真的对不起!我看见您那么痛苦,就在封闭区域给您涂了点医疗酒精。”她边说边举起双手,这我才看清:她一只手上握着一个小酒精瓶,一只手上捏着一根棉签。她继续慌里慌张地说:“您千万别误会,我是想帮您来着,想帮您缓解疼痛——酒精对皮肤表面有降温作用,涂上去,会感觉凉凉的……”也许是为了向我表达真诚,也许是她自己由于紧张而面部发热了,她摘下了口罩。

那一刻,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一张魅惑人心的脸:鼻梁细长细长的,眼梢翘翘的,嘴唇噘噘的,脸颊胭红胭红的。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说,我又能怎么样呢?我苦笑一声。我开始撩逗她了:

“你伤害了我,你不能一笑而过;你闯了祸,你必须赔偿我。我保留到医务科或院风办投诉你的权利,除非你能想出办法抚平我的伤痛。”

她相当聪明。她完全能听懂我的真实用意。我也敢肯定:她对我这个人是有好感的,起码我给她的第一印象很不错。你想啊,咱是干啥出身的?柔道摔跤运动员呀,少体校毕业,专业的科班出身,体型骨架子现成地在那儿晾着呢!咱还是射箭选手,当年那也是受过系统的职业化训练的,气质内涵、精神状态、眉宇间的英气,等等的吧,那都具备,都在无声地向外辐射着呢!还有,怎么说呢?男女之间,那种感觉是很微妙的,想用语言一句两句就把它给说明白了,很困难!其实,我是在班门弄斧啊,您是干什么的,是不是?您最了解这方面的情况,您心领神会,一点就透,是不是?

她就那么笑眯眯地站了一会儿,后来就伸出手指头,给我轻轻地揉那个地方——你别想歪了,不是别的地方,是揉我的封闭针区域。先是伸出一根手指头,后来是两根,三根,接着整个巴掌全抚摸上来了,轻轻地、不知所措地按压揉搓着,和挠痒痒差不多,还问我:“感觉好点了吗?”我哼哼呀呀地装大蒜。她中间停住了,我仰头看她,她憋了一脸坏笑:她将一根手指在舌尖上蘸了蘸,又抹到我的皮肉上。她说:“您感受一下,这是不是比酒精的效果要好些?”我说:“你可真坏呀!”见我乐了,她收回手指,朝我粲然一笑,紧接着就麻利地扣上口罩,将脸重新蒙了起来,说了句:“下回再为您服务吧,再见!”扭身就跑掉了。

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遵照医嘱,我又连续打了三次封闭针,一星期一次。说来也巧,每次都是她给我打。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当然是她自己亲口告诉我的),那都是她自己主动要求的,她把封闭针这个活儿给包揽下来了,当然也就把我这个人给包揽下来了。她老家在外地,就是历史上以出产过一个名叫貂蝉的美女间谍而享誉省内的那个县区,因此她的业余时间大部分是在单位的单身宿舍里度过的。和她同住一屋的还有两个女孩,一个姓赵,一个姓王,都是古灵精怪的那种类型。我头一次带她出去玩,事先电话里都约好了的:几点几分,她们医院后勤区大门口,我的车什么牌子,什么颜色,后车灯打双闪什么的,等等的吧,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可临了临了时,她打来了电话,非要我亲自进去接她。我就问她屋里都有谁?几个人?她说她们三个都在!我想了想,一定是她那两个室友在捣鬼,我是其实无所谓的,她自己既然愿意这样,想必有她的道理。我就说好吧。女孩们都心细,第一印象很重要。我进去的时候又不能太显眼,又得让她们兴奋满足,我就去了街对面一家大型超市。女孩们都爱吃,我买了一堆水果,还特意选了一颗榴莲,追腥逐臭,她们其实最擅此道;在冰饮区,我选了三支香草味儿的哈根达斯,都是双球的,76块一支,三支就是228块,面对这种水汽的东西,女孩们心里能裂开了花儿;糕点区我选了一块蛋糕,芝士口味的,还让蛋糕师用奶油枪在那上面画了一个小草屋,红黄两色奶油,光瞧着就温馨可爱。至于效果嘛,那还用我再说吗?你稍微动动脚后跟也能想象得出来!唐嫣华神色比较矜持,我知道她那是刻意的,有两个室友在跟前呢,她也只能那样。小赵和小王表现得比较夸张,叽叽呱呱又喊又叫的,有点像被火点着了似的。唐嫣华心里一定又满意又得意,毕竟我长的是她的脸面嘛。这中间还有一个小插曲。因为桌上一下子堆了那么多新鲜食物,小赵直嚷嚷一时吃不了就都放坏了,小王也随声附和,说:“放坏了扔掉就太可惜了,要是有台家用小冰柜就超赞了,吃不了就冷藏起来,啥时拿出来都是新鲜的。”其实她俩当时说这话并没有什么深意,这就属于女孩子喜爱穷叨叨,显得她们特会安排生活,特会长远规划,但我听了就动了脑筋了。我那台路虎越野车的后备箱里正好有台车载冰箱,尽管不算新的,可送给她们放在这间宿舍里用,完全绰绰有余。我就站起来对她们说:“你们先慢慢吃着啊,我出去一下,方便方便。”我朝唐嫣华悄悄挤了挤眼睛,就迈步出去了。等我再进屋的时候,怀里那台车载冰箱就给她们抱进屋里来了。你知道吗?当时,她们三个都惊呆了!那表情,那眼神,那直直咧开的嘴,唉呀——我就这么告诉你吧,那一刻,即使是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仍觉得特有一种成就感。

我特别敬重你们这类文化人,我说的可是真心话,真的特别敬重。为什么?道理很简单:你们靠的是自己的才智打天下。这一点我和你们差不多。当然,我说这话并不是表明我自己这个人多么多么地有什么才智,我只是想说,我自己也是扎扎实实地打拼出来的,一步一步混到今天,那不是没有前因后果的。打比赛负了伤后,我的竞技成名之路就算断了。从省集训队退下来,有关领导还真不错,以人为本,按大专学历给我安排了工作(这可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国情,搁到现在,哪凉快哪歇着去,哪有这等好事?要不怎么说呢——好运气都让我给赶上了!因此我特信佛祖,逢庙必进,逢神必拜,人要有感恩之心对不对?)组织告诉我:可以去学校,可以去企业,二选一。所谓学校,就是中小学,当体育老师,当孩子王,带着一群流鼻涕的学生们疯跑疯跳的,要是大学我就去了,起码社会地位高啊,兴许还混个教授什么的也有可能,中小学我可不去,咱丢不起那个人。那就进企业吧。唐州钢铁集团,唐州铁路分局,二选一。搁给你你选哪个?反正我是选了进铁路。打小我就喜欢火车,风驰电掣,钢铁巨龙,钻山跨野,一路高歌。工资高,待遇好,半军事化管理,职工免费乘车,都对我的胃口。等到正式上了班啊,我才傻了眼!真他妈应了那句古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真他妈彻底凉了心了。你知道他们把我具体分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岗位上了吗?——养路工,唐州工务段站南领工区第二工区养路工。你知道成天干的是什么活儿吗?清筛(就是翻新路基道砟)、换轨(就是扒下旧轨换上新轨)、捣固(就是挖空病害道床再把新材料填充进去),还经常搞半夜里施工。工友文化素质都不高,娱乐项目除了喝酒就是搓麻将,要不就是去歌厅里鬼哭狼嚎一阵,再搂个小姐出出火。咱和他们这些人口塞到一块儿,榫头铆口对不上啊,你不能把一匹种马圈进驴圈里去啊。在我最苦闷的时候,吉星出现了!家里给我张罗对象,邻村支部书记的二闺女,家里包着三座矿,一座砂金矿,两座焦煤矿,一个洗煤厂,五辆重型大卡,那时就已是实打实的千万富翁了。仨闺女一个儿,是这个二闺女(也就是我现在的老婆)先看上我的,我以前也见过她几面,除了一只眼睛小时候不小心磕碰过一次,伤愈后略略有点斜视外,差不多称得上完美无缺,身形娇小玲珑的,气质柔柔善善的。对这事儿,我个人没有一点意见,完全乐意。唐州女孩是时髦,是漂亮,是见多识广,是现代化,可不实惠啊。找个工薪阶层,两口子一辈子柴米油盐酱醋茶,攒房子,攒子女教育基金,攒大病医疗,攒墓地,攒骨灰盒;至于其他什么志趣啊,爱好啊,向往啊,一天天地就全攒干了!在大事上,我可算得上是个有头脑的男人。头一次正式去她家,酒桌上,当着他们全家人,我那老岳父就郑重地对我说:“你们只要好好过日子,我闺女儿子公平对待,一视同仁。你看你是待见哪一片儿呢?运煤车队?洗煤厂?还是矿?你个人选一片儿,不能总让我这个老头子操持啊,天下迟早是你们的。”你听听,你瞧瞧,这就是人家乡镇企业家的气度。

至于我那份国有企业的工作——那个养路工的差事——你完全想错了,我怎么会轻易丢掉呢?辞职?——这是轻薄肤浅之辈的行事理念,高瞻远瞩深谋远虑的人不屑一为。你知道这个国家还会有什么变动?你知道这个社会某一天突然又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狡兔三窟。古人都把这些话说死了,你不服不行。我老岳父我老婆都劝我一定要把这个铁饭碗保住,不能轻易丢了,毕竟是份正式工作,毕竟是沾着“国”字边儿的一个名正言顺的社会身份。你记住:如果你身边至少有两个你最信赖的人都叮嘱你去做同一件事,那你一定要去施行,因为他们的话可能暗合了天意,背之不祥。这都是生活经验,生存智慧。你问怎么保住吗?太简单了。钱是干什么吃的?钱的第一外号就叫“通吃”,第二外号就叫“摆平”,放马让它出去蹿一圈,啥都合合适适的。先是工长,再是领工长,最后段人事主任,吃饭喝酒呗,桑拿洗浴呗,捏脚按摩呗,谁不喜欢?谁不觉得舒服?记病假,长期病假,到期了补条子补手续,他们给你上心操办着就完了,不用自己费心思。我的工资还照旧开着,但我自己不要了就完事了呗,那能有几个钱,你们谁爱揣着谁揣着,逢年过节我还给你们递上烟酒堆上货儿。你们要是咧嘴呲牙表示有了为难了,那我就直接联系段长呗,谁的损失大谁自个儿能算得清。十一年前,我开的第一台车就是宝马,奔驰X6刚下线的时候,我就换了第二台车,现在开的是路虎越野。我喜欢四处玩,闲不住,省内的名山大川我差不多都转遍了,比较下来,我还是喜欢荷叶坪马仑草原那一带。野味数量多,秃尾巴雉鸡多,又肥又大,飞不太高,好打;运气好的话,还能碰上黑脸豪猪,四肢短,蹿得快,一身硬刺毛。这些都是正儿八经的野味,烧烤烹炖,味道醇正。和少体校时我那位摔跤启蒙教练一样,我也有杆猎枪,但比他那杆先进多了,他那是双筒的,单击连发,我那也是双筒的,但可以单击单发,机动性能强出一倍去,基本上算支步枪。乡下山村里还能收到稀罕的文物,常和我联络的盗墓贼也有两三伙儿。大银洋近来的行情就很见长。民间炕墩石狮子(也叫拴娃石)你见过吗?我收集了差不多有三四百块儿了,唐州有几个大买家,陕西来咱们这儿倒腾这玩意儿的大买主也不少,我出手过几块儿,利润空间应该说不算小。告诉你吧,我家里还摆着两尊出土的青铜器呢,来路当然不正了,但我又不打算出手,就是自己留着,自己欣赏,自己品玩,一则镇宅攘煞,二则修心养性。

咱小时候尽搞体育了,文化底子差,这是我的短板,我心里清楚。我从根儿上崇敬文化,敬重文化人。我热爱学习,喜欢读书,尊重知识。我家里有好多藏书呢,一有空闲时间就伏案读书。读书就是厉害啊,不读书的人就是浮游生物,就会被时代大潮默默地给甩掉,这是我的心得体会。读书能让你越来越聪明,这真不是骗人的话,你会慢慢地有了思想,有了眼光,有了应对这个世界的正确而有效的方法。我什么书都读,政治的、经济的、军事的、文学的、哲学的、艺术的,等等的吧,开卷有益嘛,尤其爱读古书,中国古代经典文化方面的,自觉颇有心得。老子的《道德经》,孔子的《论语》,《孙子兵法》,《左传》,《吕氏春秋》,《山海经》,四大名著,《黄帝内经》,《本草纲目》,陆羽的《茶经》,《诗经》,《离骚》,唐诗宋词,蒲松龄的《聊斋》,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等等的吧,从古到今,我都算比较系统地读过一遍。见笑见笑啊,给您小小地露一手啊:就说我这个茶馆吧,为什么起名叫“饮羽射艺馆”呢?中国古代儒家要求学生必须掌握六种基本才能:礼、乐、射、御、书、数。这种说法出自《周礼·保氏》:“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礼,二曰乐,三曰射,四曰御,五曰书,六曰数。”这叫“六艺”,六门必修功课:思想品德、音乐、射箭(算体育范畴)、驾马车(生活实用技能,相当于现在得考个汽车驾照)、会读书写字(算语文范畴)、会加减乘除(算数学范畴)。看见没?射箭排第三位,可见有多重要。再说说“饮羽”这个词儿。最早语出《吕氏春秋·精通》:“养由基射兕中石,矢乃饮羽。”古人解释说:“饮羽,饮矢至羽。”指箭杆深入射进物体,钻得太深了,只剩箭杆尾部的羽毛还露在外面。最著名的“饮羽”纪录是飞将军李广创造的,“平明寻白羽,没入石棱中”,说的就是这件事。“没石饮羽”,你想想,李广那家伙的臂力得有多大啊?哎,怎么样?在您面前,我还算是有那么一点点学问吧?我开这间带射箭的茶馆呢,主要是缘于那段情结,青年时期咱不是搞过这个嘛,受过专业训练,就是心里一种情结,玩玩而已,并不指望着它为我挣什么钱。我现在热爱的是文化,实不相瞒,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改了。我以前叫卢建军,爹妈给起的,太没有文化含量了,建军建军,建什么军?什么军队能让我建?毫无指向意义,大而空,泯灭生命个性,还是个三个字的,“泯然众人矣”;我自己给它改了,我现在叫“卢琨”,琨,琨玉,“王”字旁右边一个昆明的“昆”字,一种美玉的意思。

唐嫣华这个女孩,怎么说呢?其实我们一开始交往没多久,我对她就曾坦白相告过,我说我有家庭,有孩子,我和我老婆感情挺好,离婚是不可能的,娘家实力太强大了,况且有恩于我。我很坦然,真的,坦坦荡荡。另外,我非常小心,总是小心翼翼的,很注重细节,我一向最鄙视犯那种得意忘形的错误,出了这种错误我自己都不能原谅我自己,因为一是伤害人家,二是麻烦自己。所以,我们之间,从来就没出什么意外怀孕之类的这种麻烦事。她呢,嘴上从不多说什么,对于我给予的关怀和照顾,看样子也很懂得感恩似的。事情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的,——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有激情,有惊喜,有如胶似漆,有温暖,有浪漫,有甜蜜,但差不多都是片段式的,碎片化的,不能连贯起来,没有形成涓涓溪流,称不上生活常态化,点点滴滴的,就是这样。我这样说,您能明白吗?我这绝不是什么吞吞吐吐遮遮掩掩,也不是避实就虚,根本没那个必要是不是?咱们都是成熟男人,有些事一点就透对不对?

在她们单位附近,我给她租过一套房子,一室两厅一卫,不大不小非常好住,屋里的家具用具之类的,我是一次性选购好了送进去的,我觉得都算是安排得合合适适的。能感觉到,她也很满意。有了房子,她就从单位的那间单身宿舍里搬出来了。小赵小王帮她一起搬。别看是一个女单身,杂七杂八的东西还真不少,搜罗到一起有好几大包。我出车出力,往返了有两趟,总算搞定了。她们吵吵着说要庆祝一下,我说你们选地儿吧,一个说要去东港海逸,一个说要去肯德基,一个说要去老秦妈川味火锅,商讨了一阵,还是唐嫣华定了音儿——去老秦妈吃火锅,一则热闹,二则味道丰富,三则她们都爱吃,四则价位适中。唐嫣华一直申明她要做东:“今天我是主人,你们敞开了吃,但别铺张浪费啊!”我没吭气,知道她这是在说给我听呢:没有张扬显摆,时刻替我把着关呢。开席之后,小赵又吵吵着要喝酒:“这么个喜庆时刻,没酒哪有气氛?”小王也跟着瞎起哄:“对对对,我最爱看男人喝酒了,男人喝酒的时候才最有范儿。”唐嫣华说:“你们别瞎闹,他还要开车呢,抓个酒驾谁交罚款?”当时场面很High,争执不下,三个女人一台戏嘛。还是我表了态:找个代驾,陪她们一个尽兴。那天我个人也确实想喝点酒。我有点心虚,有点迷惘,还有点七上八下患得患失的,对于我和唐嫣华的关系,我好像有点把不住底线了,不知道自己最终会不会失控,我有点看不清远处的那根红线:我担心唐嫣华最后会砸在我手里,脱也脱不掉。真别轻易低估女孩,天时地利人和了,环境时机恰当了,酒量没遮挡。尤其是小赵,好像特别High,又敬酒又自饮,尖声笑大声叫的,弄得我有点招架不住。她好像真的有七八分醉了,端着一杯酒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说:“卢琨,你老实交代,你到底想怎么着?别以为我不清楚,有点臭钱就一定能当皇帝吗?这个社会,风气都坏透了!”后来就又哭又笑的,弄得我也有点发毛。唐嫣华坐在我身边,直掐我的手,悄声跟我说:“她最近心里难过,又失恋了一次。”杯盘狼藉酒菜阑珊时,那两个又提出要唱歌。唐嫣华其实不想去,她想回自己的那个新家,但我代驾已找好了,就让她们尽尽兴,好好释放释放。在KTV歌厅里,小赵小王先后抢着唱了几首歌儿后,就渐渐打蔫儿了,在沙发上相互搂抱着好像快要睡着了的样子。歌厅里一时竟清净下来,只剩下我和唐嫣华还清醒着。我俩牵着手坐着,她把我的手牵得紧紧的,有几次指甲都差点掐进我的肉里去了。她一连为我唱了十几首歌,气息拿捏得很到位,嗓音也很甜美,唱几句就回过头看我一眼。仿佛在说:“好听吗?”她适合唱慢歌,抒发纯情的那种,以王菲的歌居多,以前我俩也一起进歌厅唱过几回,但这次我听得最认真最真切。有那么好几个瞬间,我感觉时间静止了,空气凝固了,我知道这是一种错觉,心里忽然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味道。她又试着唱了几首快歌,模仿蔡依林的,模仿张惠妹的,模仿陈慧琳的,我知道她是要让我更高兴点,也让我看到她多才多艺聪明伶俐的一面。趁着还算清净,我俩跳了一支舞,她差不多是完全地贴在我的怀里,头扎进我的肩膀里。我贴她耳边小声说:“你就不怕她们俩看见?”她仰起脸朝我嘻嘻一笑,说:“她们又不是两个傻瓜,人家其实一直都在看着呢。”我真的被惊了一下,就扭头看那两个,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但也许唐嫣华说的的确就是真的。女人里唐嫣华属于那种个高的,又很瘦,她贴在我怀里,我把脖子从她肩上探出去,就能看见她的整个后半身——后背、臀部和两条腿:小脊背挺挺的,两腿纤细修长,这样就更显衬出了她的臀部来,特别地玲珑圆润。所谓骨感式的性感,我觉得说的就是她这一类的,真的,特对我的胃口。不知您有没有这种体会,是这样的:相对于男人来说啊,一般都爱吃肉对不对?喝酒吃肉嘛,男人的通病。不知您注意到了没有?但凡是喜欢吃肥肉的家伙,差不多都倾向于丰乳肥臀型的,杨贵妃那种;但凡喜欢吃瘦肉的哥们,差不多都倾向于骨感型的,孙燕姿啊,王菲啊,张靓颖啊,张韶涵啊,这些大牌女歌星差不多都属于这一类的。不知我说的对不对啊?反正我是有这么个感觉,反正我是不喜欢吃肥肉!哎呀,实在对不起啊,话题有点扯远了——后来,就放开了癫狂的舞曲,她连推带拉地把那两个已经陷入迷糊状态的闺蜜拽了起来,让她们加入了蹦迪,又一起喝掉了十几筒罐装的哈尔滨纯生啤酒。那一整天下来,这么折腾得也就算差不多了。酒喝了,歌唱了,兴尽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还是找代驾开车,先把小赵小王那两个活宝送回她们的单身宿舍,再送唐嫣华回她的新家。

我记得我和您说过,我这人做事很谨慎。我给她搬家,日子选得恰到好处:我老婆那段时间里正好住在娘家。她经常要回娘家,她娘家家大业大,需要处理和打点的事务多,人手又短缺,她家这二姑娘为人聪明绵善,她爸用着很顺手顺心。我一般就呆在咱们唐州城里,家族里我负责运输车队这一块儿,年检、维修、报税、审验、保险等等杂务,都得我去处理,关键是煤炭销路的拓展,这几年相当不好干,这是大环境大气候,咱个人左右不了,把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发挥好了就行了。不瞒您说,自我主管这个口儿以来,运输大车由以前的五辆发展到八辆,添增了三辆,老实说,这也就真算够可以的了。在家族里我算个什么角色呢?差不多能顶个外交部部长吧,需要交际应酬拉关系打点人事的事儿,差不多都靠我去出面,她们家人觉得好像我有这方面的天赋似的,可是我也没觉得自己就是个天生的场面上的人物啊?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早。她还睡着,我就做起早餐来,就像美国电影上演的那样。我煎了四颗鸡蛋,煮了一小锅蒙牛牛奶,又下楼买回来四两烧麦一袋涪陵榨菜,一时能想到的差不多都想到了。等都弄好了,就叫她起床。她鼻子真尖,眼睛一睁开就闻到食物的味道了。“你做早点了?”她揉着惺忪睡眼惊奇地说:“我都闻见了,真香啊!都做了什么好吃的?”她飞快地跑进卫生间冲了个澡,包着一条浴巾就进了餐厅。我们坐下来吃早点,她一脸的兴奋,一脸的幸福,我看得一清二楚,我开始后悔做早餐这件事了。她咬开一个烧麦,拿筷子夹着吹了吹热气,一口吃下去,边嚼着边说:“比昨天的火锅还香!要是你能天天都给我做早餐,那该多好?”因为她嘴里有食物,语音比较含糊,口齿也不太清晰,但我听得真真切切的,当时我的心就那么咯噔一沉,有些不安就浮了起来,我觉得必须及时找个机会再次把话跟她挑明了。刚吃完早饭,我的一个电话就打来了:要出去见一个人,有些事情要处理。她在厨房洗刷餐具,扭头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已经穿戴好推开门了,听见她这么问,就又把门合住,定了定神儿,推敲了一个我认为比较合适的腔调,对着她的背影说:“嫣华,从现在开始,你的条件也都变好了,你得抓紧时间和机会,赶紧找对象啊。”边说这话我边盯着她,我看见她的后脖颈和肩胛骨一带,突然意外地很不规则地颤动了一下,两只原本伸在水槽池里正在洗刷碗筷的手臂随即停住了,悬在那里,姿势比较僵直。我狠了狠心,不再吭声。我在等着她的回应。差不多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听见她说:

“哦,我知道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始终没有回过身子,甚至连头也没回,声调清幽幽的,直到我出门之前,我也始终没有看到她的正脸。

现在回想起来,去荷叶坪马仑草原打猎玩那次,算是我在她正式结婚前最后一次带她出去玩。她搬进出租房不久吧,差不多不到半年左右的时间,就谈到了一个对象。对方条件相当不错,官宦家庭,父亲是唐州卫生部门的一个副职领导,母亲在一家企业里,好像是什么煤气化公司的一个科室小领导,家境殷实,这点毋庸置疑。这后生是他们家独生子,还是研究生毕业,电力系统上班的,好像是供电局这样的单位。我见过他一面,其实是唐嫣华刻意安排的,她是想让我正面见见这个男的,实际上是想侧面看看我的反应和意见。当时男方家已经着手给他们开始装修新房了,唐嫣华就私下里和那个研究生说,唐州城她有个远房表舅,社会关系挺广,可以帮他们找一家可靠的装修队。她所说的远房表舅,就是指的我。亏她编得出来,我成了她表舅。大概是编成表哥不太合适,年龄差距有点偏大吧,表舅就合适多了,谁也不会深究这个,猛一听,沾点亲,但又不是太近,不远不近,彼此关系好处理。唐嫣华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就过去了。那次顺理成章地就见到了那个男的。圆弧噜嘟的,戴个眼镜,个子和唐嫣华差不太多,放到男人堆儿里就不算个高的了,其实这都不算什么,关键是我那会儿就注意到了他的一个问题:这后生总是连吸带喘的,鼻腔里呼吸粗重,出气进气时动作幅度比较大,面部表情好像有点夸张。当时吧,也没太在意,只是以为正在筹办婚事嘛,小伙子可能受累了,有些风寒上火啊什么的。趁他不在跟前的一个空当儿,我还问了唐嫣华一句:“他身体素质应该还不错吧?”唐嫣华看我一眼,说:“很好啊,你什么意思?”我赶紧嬉皮笑脸打哈哈,低声悄悄说:“没什么。就是身形看着挺壮的,担心你床上抵挡不了。”唐嫣华脸一红,偷偷地狠狠地捶了我一拳头。

据我所知,这门亲事是那个研究生他妈先看对的。这位女科长生病住了一次院,正好住在唐嫣华这个医院的所在科室,又正好是唐嫣华负责看护的患者之一。一来二去,几天下来,彼此之间就很熟悉了。她充分利用长辈妇女的优势地位,灵巧地打探唐嫣华的生活情况:成家了吗?有男朋友了吗?要是打算开始找男朋友,想找个什么条件的呢?等等诸如此类的这些私人敏感问题。唐嫣华的回答倒也落落大方:没有成家,还是单身。她看上了唐嫣华,认为她模样周正,气质稳当,给自己做儿媳妇不但拿得出手,而且很有面子。女科长精力充沛,善于交际,很快又和科室主任搭上了线,闪闪烁烁旁敲侧击地透露了自己的意图,并打问出了唐嫣华的家世背景、为人品质等等情况,觉得都在她本人可以认可的价值范畴之内。倒是科室主任提醒过她:“听说小唐谈过几个男朋友,当前处于什么具体状况,我也不太清楚。”女科长完全不以为意,她主观上更愿意相信唐嫣华自己的说法,潜意识里甚至可能还埋怨过科室主任多嘴多舌为长不尊。她的理念不愧是一名从事行政工作多年的领导干部,的确做到了能够与时俱进:都是什么时代了?哪个女孩子正式结婚前不谈一大堆恋爱?越谈得多的,才越证明是个美女。

对这件事,我不置可否。唐嫣华曾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当时的原话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你自己定。”他们俩被介绍认识以后,那个研究生追她追得很紧,有一段时间,大概能有两三个月的时间里吧,她都没和我联系过一次。我觉得她一定是认可了这门婚事了,而且心思也投入进去了。我好像解脱了,身体有种释放感和轻松感,不过,心里时不时也还是总会闪过那么一两缕的失落感,或者叫空虚感也行。

去荷叶坪马仑草原,我俩嘴上谁都没说什么,但彼此都心知肚明: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单独约会了。我把车一直开上了那片空中草原的巅顶上面,盘山而上的途中,只在“云间农家客栈”短暂地打了打尖。客栈属于独家经营,老板就是这方圆一百里高山草甸子的承包商,算是我一个朋友。我在他那儿给车加了些水,他送了我一捆当年白露之后自家采挖晒制的甜甘草根儿,暗紫色的,还没有完全晾晒透了,闻着有股马骚味,非常新鲜!他说泡水喝特别下火。我回赠了他一条黄山红方印香烟,把他高兴坏了。他问我要不要留出那个最好的房间,我说:“留就留吧,但不一定在这儿过夜。上去先看看,没什么收获就想早点下来,进县城里找家宾馆住一宿也行。”他朝着站在台阶上正四处张望、一脸好奇的唐嫣华挤了挤眼,说:“不错嘛。怎么以前没见过?”我推了他一把,认真地说:“和你没关系。”

快上到巅顶前,侧面大山坳里铺天盖地地涌出一大块云朵,灰蒙蒙的,像烧着的稻草一样凶猛扑来,车子从它里面穿过去后,前挡玻璃外面就均匀地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水星子。

我说:“恐怕会碰上变天。多半打不上什么正经野物了。”

“无所谓,”她脸上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嘴上轻飘飘地说,“我看看景色就够了。”

“他人不错吧?”我说,“那个研究生。”

“还行吧。”她过了一会儿又说,“在这儿就不要提他了,好么?”

我把车开上那道狭窄的斜坡就不能再往前开了。我们下车,我扛上我那杆猎枪,她手里提着一个超大的帆布袋子——准备装猎获物的——就朝斜坡下面走,那里通向一条能双向跑马的鹅卵石谷底,踩着哗啦哗啦作响的早已干涸的溪谷,一直朝北走,就能进入一片相对原始的针叶矮油松林带。这一带连当地放山羊的村民也很少光顾,太背静不说,青草也不多,遍地大部分是连绵不断的松针落叶,散发着腐败的热气,脚踩上去宣腾腾的厚墩墩的,像踩在好几层棉被上。我先放了一枪,一是试试枪膛,二是探探动静,果然没什么反应,但把她吓了一跳,捂着耳朵靠在一棵粗壮的矮松树上。我呵呵乐了,笑她胆小鬼,她埋怨我放枪前也不知会她一声。我让她放两枪,她赶紧躲闪着往前跑去了。进入林子较深处,七八只老乌鸦被惊飞而起,嘶啦嘶啦地鸣叫,她让我射击。

“快打啊,快打啊!”她高声喊叫着我。

我告诉她:“即使打着了,一点意思也没有;根本不能吃,肉又苦又涩。”

又往深处前进了两三百米。我右侧二三十米一个树根处,虚掩的松针落叶上下松动了一两次,我向它周围瞄准,屏住气,食指扣在扳机上。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一只翘尾巴褐松鼠窜了出来,我犹豫了半秒钟,还是放了一枪,没有打中。我原以为是只长毛灰兔或是一只土獾猪,要是那样就美了!松针鼠没什么意思,一枪就打烂了,捡都没法捡。也就那么稍一错愣,就打不中了。放枪是一种标准的意念活动,瞬间的意志力相当重要,这和射箭的道理一样。当时我就很后悔,应该给她打中的:让她瞅一瞅,被打中的猎物是个什么样子。

“那么近,刚才那么近,”她激动地说,还喘着粗气,“差不多就在咱们眼皮跟前儿呀,你居然没有打中?”

“运气不好!”我摇头晃脑地说,“再往前走,一定给你一个惊喜。”

在一片树木稀少相对开阔的地面,她背靠在我怀里,我从她后背搂紧她,猎枪卡在她的肩颈上,我们手臂两两交合,我攥着她的右手,每根手指都贴合在一起——我教她打枪。没有什么具体目标,看中什么就瞄准什么,也不计较打中没打中。第一枪的后坐力吓着了她,她以为枪要爆炸,撒手扔掉要跑,我赶紧搂紧她,放出第二枪。打到第五枪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喜欢上了,高兴得连连呼叫,甚至要摆脱我的束缚独立射击。她打中一颗树梢上立着的松籽塔,还打断一条枯枝,远处的天空发出硿硿咚咚的一片震响声。她一共打了十六枪。她那么高兴,突然回过头吻了我一下。我也开始吻她。她把枪丢在地上,彻底扭过身体扑进我怀里,我们搂抱成一体,亲吻个不停。

“我结婚那天你来吗?”在停下来的空当儿,她问我。

“当然得去。”我说,“我是你表舅嘛。”

我记得就在那一阵儿,下起了雨来。噼里啪啦一阵碎雨点子直落下来。马仑草原这一带的天气就是这样:一个小时前还是晴空万里,一个小时后忽然就会阴云密布,冷风飕飕,下点雨都算小状况,不值一提,有时候干脆就直接飘下大雪花来,一片一片的,一朵一朵的,纯洁雪白得像到了天国。真的就是这样的,我一点也没有夸张——说变天就变天——碎雨点子像豇豆那么大,但只落了十几秒钟,就像有谁从空中无缘无故泼出的一盆水,接着开始飘起了毛毛细雨,一会儿如纱如丝的,一会儿像白雾又像水蒸气似的。

我说:“咱们找个地方躲一躲吧?”

她说:“下点雨怕什么?跟你跑我都敢!——咱们俩跑了吧,去哪里都行,——你那么聪明,我这么勤奋,无论到了哪儿我们俩都能生活得无忧无虑的,你怕什么?”

她的话让我一点防备也没有,我做梦也想不到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是她心里的真实想法吗?她是什么时候产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我一把将她推开。脱口而出:“这是不现实的!”

我觉得我的回答是很坚决的,也是很果断的。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垂下了头,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富士苹果来。

她连蹦带跳地跑到十米开外,把那个苹果顶在头顶上,交叉地挥舞着双手,发出嘻嘻哈哈的欢笑声,声腔特别放肆而响亮。

她冲我喊道:“喂——别想不开心的事儿了。出来玩嘛,就是为了寻开心。我陪你玩个最开心最刺激的游戏——你把这个苹果一枪给我射下来,顺便也试试你的枪法,到底有多牛逼?”

我受了一惊,接着就是恼怒:她不是受风着凉了,就是刚才打枪时脑震荡了。

“别瞎闹了,”我喊道,“赶紧给我过来!”

她又把苹果举到一只手上。她大声喊道:“刚才难度太大,这回差不多了吧?”

简直不可理喻!我都有点快疯掉了。最后我只能冲她大喊一声:

“不许闹了!——天不早了,赶紧跟我下山去。”

他们是国庆节之后的阴历九月廿八办的喜宴,听说是个黄道吉日,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廿九我去宴席上参加了婚礼。那天是她的回门宴,在她家县城里办的,记账礼单上我上了二千,非常扎眼,一般都上个二三百,上五百到一千的,都是比较重要的三亲六戚。真的比较扎眼,记礼账的那个男人抬起眼皮子上下翻了我两三次,还伸出两根指头问我:“两千哇?是两千?”但我义无反顾。在这之前,我还给她卡上打了十万元。我觉得我这么做,也算一种了结。我仁至义尽,从此可以两不相干。

我被事宴总管推让到首席就座。左右都是三老四少,娘家的脸面人物。我坐在首席上也很扎眼,这个给我敬烟,那个为我斟酒,还有人打问我在哪里高就。事宴在县城最大的酒店举办,叫黄河京都大酒店,黄河和京都,看来是这个县城的人民所能憧憬到的最壮观的自然景象和社会文明。婚礼的程序基本仿照着省城唐州的形式:也请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主持人,感恩啊,拥抱啊,亲吻啊,斟满幸福的红酒啊,一生一世啊,俗不可耐的这一套陈词滥调,被他使用得得心应手。唐嫣华爸妈被他指挥来指挥去,在舞台上团团转。爸爸一看就是个平时为人呆板的男人,不是站错位置,就是应答生硬,在上面弄出不少笑话;相比之下,妈妈明显机智灵活许多,现实生活里应该是个能担事情敢拿主意的女人。新郎官,那个研究生,也许是劳累,也许是激动,不时地咳嗽和气喘,那些从咽喉和鼻腔里发出的琐碎杂音,经过麦克风和音响设备的放大,在整个宴会大厅的上空盘旋回荡。唐嫣华,那天的新娘子,分外美丽动人,一袭飘飘婚纱,弥补了她瘦削有余丰满不足的身材瑕疵。她脸颊潮红肩背挺直地站在台上,举手投足略略有些僵硬,不知为什么,在和父母拥抱感恩的环节上,她泪如泉涌,甚至传出了哽咽的抽泣声。主持人见机行事和随机应变的能力很强,巧妙而适时地打起圆场:“多么富有孝心的女儿啊!对她而言,今天是她一生当中最庄严最神圣的时刻,告别了今天,即将为人妻、为人媳,还将为人母。新的家庭新的环境新的人生里程,兴奋、快乐、幸福之情,充溢胸间;当然,激动、紧张、忐忑之情,也同时萌生于心田。此情何堪?此情谁诉?唯有母亲,唯有娘亲,是您养育了女儿二十余载:您的恩,比山高;您的爱,比海深。今后,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多么功成名就,可生命里总有个最牵挂的人,心头上总回响一个最温暖的名字,那就是——爹娘!泪,尽情地流淌吧;酒,满满地斟上吧。在这喜庆吉祥的时刻,我提议:全体来宾,让我们共同举杯,祝福这人间最真挚的亲情,见证这台上最感人的画面!”

我左右有不少人啧啧叹舌,议论主持人的伶牙俐齿,纷纷感慨:真是钱花到哪里,哪里就舒服哪里就光彩。我一旁听着,感觉有点不自在。后来就开席了,主家和新人即将先后过来挨桌敬客人喜酒。我忽然感到有点头晕。假装说要去趟卫生间,趁着当时乱哄哄的那个场面,我就溜出了宴席,离开了大厅。我是饭没吃酒没喝,开上车直奔高速路口,一个半小时后,我就返回了唐州。

我觉得什么都算尘埃落定了,我还想到:人生就是一场过眼烟云。就在我刚刚呼出一口浊气的时候,某一天的半夜一两点钟,我接到一个电话——唐嫣华打来的。这个电话,距离她在县城办喜宴,间隔时间不到一个星期。

按照她电话里的要求,我驾车去了她的新房。对于她在电话里大概描述的那个情况,我觉得简直不可思议。我头脑昏昏沉沉的:一则我是睡梦中被惊醒,二则她的所言所语类似于天方夜谭。我当时判断,状况一定是发生了些什么,但决不至于她所说的那么严重。她毕竟年轻,少经世事,遇事慌张,乱了分寸,仅此而已。哪会有那么离奇寸巧的怪事,不偏不倚正好发生在她身上?即使发生了,也不至于像她电话里惊吓害怕成的那样,好像无可挽回了,彻底完蛋了。现在都什么时代了,科技那么发达,没有什么解释不了的怪现象;医学那么先进,那么手段高超,还能抢救不了一个急症病人?没什么大关系,最后一切都会平复安定下来的,不过虚惊一场而已。一路上,我就这么宽慰自己,说服自己,镇定自己,但车速却开得飞快,个别路段差不多接近了八十迈,绝对超速,违规违法,幸好是夜半时分,唐州大街上车少人稀。

现实情况完全超出了我先前的想象。那个研究生直挺挺地仰面躺在床上,身上一丝不挂,最要命的是,他那个玩意儿仍旧硬邦邦地撅着,一副气势汹汹心有不甘的样子。两臂摊开,两手攥成坚硬的拳头,两腿笔直地伸张着,有一条腿还斜伸出来,整体造型很像个英文大写的字母“K”。脚趾头都局促地绞在一起,那两根大拇趾头各自在两个脚尖上不可一世地挺立而出,雄赳赳气昂昂,那种好似特立不群怒发冲冠的模样,让我不觉暗暗好笑。唐嫣华蜷曲在沙发上,身上只披着一张毛巾被,里面应该是裸体。她不时地全身颤抖一下,面部肌肉呈痉挛状,嘴唇在微微战栗,面色暗紫,眼神呆滞。我一进屋后,她就始终仰面盯着我,就用那双呆滞惊恐的眼睛盯着我。

现场和气氛都在提醒我一个事实:床上的那个年轻人已经死了。蹊跷而不幸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就发生在眼前,发生在唐嫣华身上!

我走上前去,靠近床边,试了试研究生的呼吸,又摸了摸他的皮肤——已经没有气息了,身体也开始慢慢凉下来了。我扯过一床被子赶紧给他覆盖周全。接下来我大脑突然一片空白,我觉得恍若置身一场噩梦之中,仿佛极力想要游出梦魇的笼罩,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条梦境和现实的边界线。

我喃喃自语:“也真是的!你呀,什么都不懂!都不懂得给他盖起来?这样赤身露体的,该有多不好看?”

她这时哇地一声哭嚎起来!当时真真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赶紧去捂她的嘴,这深更半夜的,再把左邻右舍惊扰起来,将更加麻烦!她的那声哭嚎,把我算是彻底拉回到现实中来了。既然不能哭嚎了,她嘴里就絮絮叨叨地开始了讲述,词不达意,语不连贯,东一句,西一句,毫无逻辑概念。但我还是断断续续地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研究生近一个月以来,一直忙于婚事,操心费力,体质明显下降,期间心脏功能几次出现异常征兆,气喘现象也加剧。事发当晚,不顾身体疲惫,不听妻子劝阻,兴奋出击,跃马扬鞭,连续三度发起猛烈征战。在最后一个回合里,心律突乱,哮喘大发,四肢抽象扭动,周身痉挛不止,终于一头栽下马来!在床上他继续翻滚抽搐,痛苦狰狞的面孔,惊吓得她魂飞魄散,缩作一团,她哪里经见过这种场面?整个人像个傻子一样,无计可施不知所措。只有当一切安静下来的时候,她发蒙的大脑才开始有了一丝丝活动:她模模糊糊地记起,她婆婆好像在他们结婚前,含糊其辞地对她悄悄说过那么一两句——研究生小时候得过一种病,心脏方面的,心室搏血功能性障碍方面的。“已经治好了,早就治好了!”她还没有来得及深问,婆婆就信心满满、一脸不可置疑的表情说,“现在壮得像头小牛犊,一点问题也没有。你什么也别瞎想,一起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也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以及危险性。我感到恼火,我说:

“发生这种事,你给我打电话干什么?你为什么不打120?为什么不给他爸妈打电话?我呆在这里能干什么?万一来个人,你让我如何说得清?”

她惊讶地瞪着我,那神情仿佛从来不认识我似的。她双唇抖动,脸涨得通红,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她说:

“你说,在唐州,在现在,除了你,你让我再找谁去?”

这就叫因果循环,天理报应。干我什么事?他们晚上床上的事,干我什么事?但我逃不了干系,注定了我要被牵扯到其中去。这么说吧,善后工作纷繁复杂,从始至终我亲力亲为,出谋献策,安排指导。做了这些事,我无怨无悔——谁让我有过那样一段爱情呢?一段隐秘的、但确实曾让我很陶醉过的爱情呢?

我指示或者说是命令唐嫣华,立刻给120急救中心打电话,要他们赶紧派一辆救护车过来,实施抢救。唐嫣华竟然傻乎乎地反问:

“你不是刚才还说他已经凉了没救了吗?还打120管用吗?”

我的嘴都快气歪了,差点背过气去,我训斥道:

“管用?管大用了!120必须来——帮你镇场子,做医学鉴定,做给其他活人看!”

“看什么?”她问。她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我只好一字一顿地说:“看什么?看你的无辜,看你的倒霉命!”

见她顿悟后,我继续面授机宜:打通120后,立刻再给研究生的父母打电话,如实讲述,要求他们火速赶到,不得有误。第三个电话打给你的父母,不要吓着他们,不要透露过多信息,就说这里发生了比较紧急的事情,请他们明天务必及早赶来唐州,见面详商。三个电话打完后,我告诉她:我必须离开了。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更不能让其他人见到我正好就在这里。

我最后安慰她说:“你放心,我不会走远,就在附近。你后半夜是睡不成了,要应对好些棘手的情况,回答好些丢人现眼的询问。自己要挺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给我打电话!我表面上应该是最后一个知道事情的人。来了也只是帮帮忙,打打杂,协调一些事务,不是唱主角的,这样才顺理成章,师出有名,名正言顺,既能恰到好处地帮助到你,又不至于会引起什么无端的猜疑。——对外,我只是你的表舅,你记住了吗?——相信我,这件事情会平安过去的,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我遵守承诺说到做到,我没有走远。出了那个小区,马路斜对面恰好有家快捷酒店。我进去登记了一个房间,特别要求需要一间窗户面对马路的房间,服务台说,204空着,正对下面的马路。我就住了进去。从窗户上望出去,不远不近,那个小区大门口看得一清二楚,街上路灯明亮,偶尔过往的车辆,差不多连车牌号都能辨得清。我刚脱下外套打算冲个澡,120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就传了过来,差不多与救护车同步,也就是前后脚的工夫,一辆红色捷达出租车也到达了小区大门口。起降栏杆打开后,两辆车一前一后冲了进去,尤其是后面那辆出租车,风驰电掣一般的,超越了头前的救护车,一猛子窜进小区里去了。毋庸置疑,那辆出租车里坐的人百分之百是研究生的父母。他父亲算是个唐州比较大的干部,有公派专车,但那晚事出紧急,间不容发,又是后半夜,用专车诸多不便,两口子就只能打的而来。我草草冲了个澡,上了床,把手机搁在枕头边儿,准备随时接听唐嫣华的电话。电话一直没响。我怕自己睡着,就打开了电视,有一部清朝后宫戏还在热播,就看了起来。但我还是睡着了。睁开眼时,电视画面已经播开了早间新闻,窗外大亮了,橘红色的阳光穿射进来,马路上传来零零碎碎的人声和汽车喇叭声,房间四周或明或暗,还有一种管道发出的嗡嗡的沉闷低鸣声。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正置身于一个煎蛋器里,色拉油已经涂好,电源插头已经接通,就差盖上那个玻璃锅盖了。

我一把抓起手机,翻看了两遍——竟然没有一个来电?这个现象倒是很搞笑!我立刻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口看,看斜对面那个小区。小区里平平静静正正常常的,人进人出,车来车往,毫无凶丧气息。也许根本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复杂、那么险恶,是我多虑了,是我做贼心虚;那边的事情肯定很平顺,并没出什么意外枝节——大家都面对现实,接受现实,然后节哀顺变,好自为之。

其实我是不知道:真正的风暴来自那天下午,对我的考验和锻炼正在酝酿,并且即将开场。

下午四点左右,我终于接到唐嫣华一个电话。对话很简短,大意是让我过去一趟,帮帮忙,帮着处理一些丧葬事情。听见她语调很平稳,不像是遇到了多么麻烦的情况,我也就没有多想。

我随后约了两个朋友,让他俩陪我一道去。一个是小鲍,外号“豹子”,东山上养着藏獒,黑土巷开着一家宠物店,也算是个道上的人物;另一个是老贺,养马场一带的老混混,卖电动车配件的。两个都是我社会上走车跑运输时结识的朋友,很仗义,也熟悉场面上的行道礼俗,我一般有个事,他们都能随叫随到。当然平时我对他们也算很够意思,我有了好烟好酒,总想着给他们留一份,他们某段时间手头上紧了,支应不开了,只要求到我,我一般都不拒绝,都会应承下来,除非我自己也一时周转不开了。我们这些挣路上流水浮财的人,有点和古代镖局走镖的行当差不多,三教九流,黑白两道,山头码头,周公旦土地爷,山大王车公神,什么人也得接触,什么路数也得知晓,什么风情也得见识。交朋友嘛,多个朋友多条路,谁都有个沟沟坎坎,就为保个平安,求个顺风顺水。

至今也搞不清楚,当时我为什么就把他俩给约来了。不是什么深思熟虑,真的没有多想,差不多就是潜意识,就是风俗习惯,就是思维直觉,觉得办这种事就应该有几个朋友帮着撑场面,多个可以支应的人手。按照唐嫣华电话里交代的,我们先后驾车到了那个小区,就是她的新房所在的那个小区,就是头天深更半夜我去的那个地方。我们各自从车上下来,会齐了,一起上了楼。电梯里他俩还调侃我说:“卢总,你这么抛头露面的,恐怕不太合适吧?”我当时还反问他俩:“此话怎讲?”他俩异口同声地说:“没有名分呗。”我听了不屑地一笑,未置一词,可是回过头来,现在想想,我当时可能真的是有点昏了头了!

一进门,屋里很安静,安静到我以为屋里是不是没有人?走进客厅,屋里有人!唐嫣华光着双脚,双臂抱膝,脸深深埋进臂弯里,静悄悄地躲在沙发的一个拐角里,一双毛茸茸的拖鞋歪七扭八地横躺在沙发下面的地毯上。听见有人走进来,她立刻抬起面颊;看见是我,她脸上立刻绽放出一个微笑。她嘴唇张了张,一定是想要对我说些什么,与此同时,她妈侧过脸与她四目相对,并且狠狠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向她发出了一个某种含义的严正警告,她的双唇紧张地翕动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朝我凝视了几秒钟后,再次把脸颊深埋进搭在双膝上面的臂弯里。我注意到,她面容憔悴,身形羸弱,仅仅一夜之间,眼神变得更加深邃灰暗了。当时,在她眼睛里,在她凝视我的那几秒钟里,我没有看到恐惧的影子,却看到了一道倔强的忿怒的闪光。

她爸她妈分别端坐于沙发两端,对唐嫣华恰好形成一个等边夹角。一个(她爸)扫了我一眼后,便以掌捂面,沉默不语;一个(她妈)对我立目相视,满面阴云,胸口急促地上下起伏,口中喘息不止,很明显,一个台风中心正在她体内迅速生成,即将喷发出雷霆万钧之气。还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中学生校服,戴副小眼镜,怯生生地独自一个人坐在远离沙发的电脑桌旁,正张着一双惴惴不安的大眼睛,瞅瞅这个,瞧瞧那个,最后把眼神聚焦在我的身上,好奇而又怨恨地盯视着我。她是唐嫣华的小妹妹,上个星期我在县城的那场喜宴上见过她,她站在姐姐身后捧着姐姐白纱拖裙的后摆,一副庄严神圣、一丝不苟的神气,给我的印象很深。县城里计划生育一般相对比较宽松些,普遍能够生个二胎,她爸妈一定是再想生个男孩,延续香火,顶门立柱,可结果还是生了这么个女孩。毫无疑问,唐嫣华就成了家里今后的顶梁柱,家庭日后门面的主要支撑者,被寄予了许多殷切而热烈的期待和盼望!可是,现在的结果呢……屋里就他们四个人,一家四口,再没有其他多余的外人!——这个场景让我很奇怪,也很诧异:不是办丧事吗?主家的当事人哪里去了?——我指的是那位已经驾鹤仙逝的研究生的父母亲人。

“哦,小卢,你来得正好。”她妈开了口,语调中透出一种压抑,我能听得出来。她显然是在努力地平息着自己的情绪,尽量包裹住心脏里那些咸湿和滚烫的东西,以便使接下来的谈话能够顺利进行。

“我,我来,来帮帮忙,”我说,口齿一时竟然有点结巴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当然应该过来看看。你们都还好吧?”

她没有接我的茬儿。她转过头仰起脸看我身后站立的那两个朋友。她说:

“这两位是什么人?”

“我的两个朋友。一起过来帮个忙搭把手。”

“不需要。请你留下,请他们俩出去。”

她爸这时把一直捂在脸上的手掌撤了下去,并且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他的双眼红肿无神,有一侧腮帮子也是浮肿的,可能是犯了牙龈炎。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他的神情看上去又羞又恼,他的口齿也因牙疼而含混不清,但我还是全部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很不满地对妻子说:

“我不是跟你都讲过好几遍了吗?和他没关系,这事和人家小卢能扯上什么关系?”

“你闭嘴!”她妈歇斯底里地冲男人吼了一嗓子。一只手捂在胸口上,做出痛苦的喘息状,同时翻着白眼不断地斜视他,把内心对他的不屑和蔑视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转身对小鲍和老贺说:“你俩先回避一下,到楼下等我。有事我给你们打电话。”

很明显,他们俩都是一脸的不悦。碍于我的面子,他俩当时都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不过,一边往外走,一边嘴里都嘟囔了一句牢骚话。俩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唐州人,各自撂下一句地地道道的本地话。

小鲍说:“唉——咱是闹毬甚了?”

老贺说:“唉——你快点儿走你的哇,嘴里呱啦个莫完莫了,好心当了驴肝肺咧!”

她爸这时呼地一下站起身,忿忿地说:“那你一个人在这儿自己说吧,我也出去!”

“你回来!”她妈厉声道,“你给我坐下!闺女难道是我一个人生下的吗?”

男人迟疑了一会儿,脸色相当难堪,但最终还是乖乖地重新坐下了。她妈转过头,冲着唐嫣华的妹妹,他们的小女儿,说:“嫣丽,大人要说会儿话,你不适宜听。你也下楼玩会儿,完了妈去叫你。”

“我不!”唐嫣丽的反应让我也吃了一惊。她甩着两只小拳头在那个电脑桌上擂鼓一样捶了一通,连哭带嚷地说,“我不出去,凭什么让我出去?别以为我是小孩,实话告诉你们:什么我都知道!你们不用在这儿藏藏掖掖的了,也不用在我跟前假模假式的了……”

如果我没有猜测错误,应该就是在那一刻,她妈的精神防线以及心理支撑,瞬间地彻底崩溃了。她从胸腔里“呀”地发出一声闷响,紧接着就从沙发里蹿起来,一个箭步冲到我的面前,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脚下,抱住我的两条腿,抱得死死的,口里喘着粗气,身子上下一颤一抖的,边哭泣边念念叨叨地说:

“小卢——哦,不,我不会说话!对不起!卢总,卢老板,卢大爷——这么称呼你行了吧?你发发慈悲,高抬贵手,放过唐嫣华吧!你知道吗,现在她全毁了;生活毁了,家庭毁了,工作毁了,名声毁了。你说,你让我们怎么办?你让她自己怎么办?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全家都不会放过你!”

就她这一手儿,我完全懵了!

关键时候还是多亏了人家唐嫣华。她连拖鞋也没穿,赤着脚跑过来,将她妈拉扯起来,重新拽回到沙发上去。我看见:她爸捂着脸唉声叹气;唐嫣华也哭了,泪水满面;她妹妹哭得更厉害,哇哇地仰天大哭,连喊带叫的,好像我是个穷凶极恶的入室抢劫杀人犯,要把她们全家都给灭了似的。

我就傻呆呆地一直站在那儿。后来,还是唐嫣华走到我跟前,抹了一把眼泪,抿了抿嘴唇,望着我,忽然破涕为笑。又收住笑容,轻声细气地对我说:

“她们一知半解,不了解情况,为我瞎着急,有点急疯了,你别怪她们。你走吧。后面的事,既然已经是这样了,我想我自己也能应付,本来就不应该麻烦你。以后,不会再联系你了。”

我跌跌撞撞地下了楼,连电梯都忘了搭乘了,就那么直扑楞蹬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用自己的双腿硬是走了下来。小区院子里,小鲍和老贺叼着烟在等我。一瞟见我,他俩就赶紧凑过来,张口要问我情况,我用断然的手势阻止了他俩。拉住他俩,落荒而逃,我一句话都没说。直到出了小区大门,来到大马路上,我才开了口:

“走——咱们哥们儿找个地儿,喝酒去!”

他们俩就冲我纷纷嚷嚷,意思是说:我们各自那三台汽车,还在那个小区里撂着呢!安全不安全啊?等等的,总之也就是这一类的话吧。我果断地说:

“开车不饮酒,饮酒不开车。”

“饮羽射艺馆”的茶,清香沁脾。一连四个下午,准时四点钟,我都走进那个店里,用一只标配版军用弩弓,在十米白线外朝靶心射出五十支国标竞技体育羽箭,之后便坐下来饮茶。老板卢琨先生始终陪侍于我的左右。事实上,我俩彼此默契地达成了一个君子协定:我按时来,他按时等;我当他忠实的听者,他为我倾情地讲述。我们之间,心照不宣,各自恪尽职守,也各自各取所需:我满足了自己的好奇欲望,他宣泄了自己一年零三个月以来的焦虑心理。

在第四个下午六点钟以前,他终于把这个庸俗不堪的所谓的爱情故事讲述完毕了。他瘫靠进椅背里,长长舒出一口气,好像刚才放下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从此就可以无比轻松了。他开始陶醉似的抒发着人生感想:

“做人就要问心无愧,做男人就更要负责任有担当,首先良心要摆得正。你看我现在多好,对谁也没有愧疚,也不存在什么心理压力,坦坦荡荡的。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已随风而逝。”

我说:“从你所讲的那些事情来看,怎么说呢,你还确实是个比较有良心的男人,而且你的运气非常好。”

“我敢打赌,换了第二个男人,他一定从这件事里脱不出身来。”

“她,那个唐嫣华,现在怎么样了?又结婚了吗?”

“不知道。”

“你们之间就真的再没有什么联系吗?”

“真的没有。适可而止,你懂吗?见好就收,你懂吗?‘危邦不入,乱国不居,你懂吗?”

“不过,她倒的确是个好女孩。”

“此话怎讲?”

“不是那种物质女孩。”

“此话差矣。你要是说分手费,我前面不是已经给你讲过了吗?我一次性给她卡上打去了十万元,以咱们唐州的消费水准,这个数不算小了,更何况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你情我愿的,不存在谁强迫谁的问题;你要是说她结婚后家里发生的那件离奇古怪的事,那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出手援助,出面处理,都是出于道义情义,我侠肝义胆,无可指摘。”

“我的意思是,哪怕只是作为异性朋友,同在一座城市里,你也应该关心一下。”

“关心什么?你想让我去关心她什么?”

“关心关心她的生活,毕竟出了那么大一件事。她现在过得好不好?是种什么状态?又有哪些新的变化?我觉得你至少应该去了解了解,关心关心。”

“我和你说的那些事,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一年零三个月了,换句话说,我和她分道扬镳已经有一年零三个月了。一年零三个月,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和她之间,早已形同陌路;我有我的生活,她也应该有她的新的生活。往事如烟,前路漫漫;相安无事,彼此珍重。关心就是打扰,打扰就是破坏。‘人不可以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里, 我为什么要两次接近同一个女人呢?”

这位卢琨老板,这个练习摔跤出身、中途学会射箭、背靠妻族起家、闲时博览群书懂得充实大脑的坏家伙,还确实有他自己的一套东西。我不想再和他讨论下去了。因为毕竟,这又关我什么事呢?

六月中旬,我外出游逛了一大圈。一是出去散散心,呼吸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二是为了完成一部书稿搜集搜集原始素材。在一片地方区域内,我沿着一条季节性内陆河流的上游往返走了两遭,拍了不少照片,看了不少风景。我怀揣当地县委宣传部开具的红头大印介绍信,走村串巷,问俗采风,每天那么晃荡下来,虽然身体不免有些疲惫,但心情非常愉悦轻松。在一个风光秀美的名叫张祖的河畔小村庄里,我受到了村支部书记和村委主任的盛情款待,他们可能俨然把我看成了一位肩负某项上级特殊使命前来搞调查研究的官方人物了。那天晚上,他们全体村干部齐聚一室,之后簇拥着我上了一台车,由村支部书记亲自驾车,说说笑笑地沿着河岸边水泥村路迤逦而去。盘绕过几个村落后,他们把我带到一处悬挂着众多大红灯笼的双层小白楼前。上了楼我才看见,一桌丰盛的乡村风味宴席早已摆好:削成报纸一样薄的蒜泥猪头肉,折叠成手绢一样的驴肉甩饼,男人拳头一样粗壮的酱炖猪脊骨,小狗崽一样匍匐在盘子上的清蒸大鲤鱼,暄腾腾的像麦秸垛一样的尖椒土豆丝,葵花盘一样金黄绚烂的大葱摊鸡蛋……喝着当地特产的一种高度数蒸馏烧酒,宴会气氛越来越高涨。村支部书记姓冯,那只蒜头型酒糟大肉鼻子,是他面部最令人震撼的一大特征,在酒精的激励下,它变得更加鲜艳夺目,就像宴席上最后上来的那道主打菜——红烧狮子头一样,始终熠熠生辉,格外引人注目。能看得出来,他生性豪爽,能饮善谈,在部下面前,在酒桌上,他纵横捭阖,妙语连珠,调度自如,志得意满。作为一个男人,他对自己的人生和时下的生存状态,言语中充满了感恩和满足,以及对于幸运之命的感叹。他说:

“我姓冯。冯字咋写?——二马为冯!人能骑上一匹马就不错了,我呢?一骑就是两匹!”

这话说得颇为高深,且暗藏玄机。知道底细的其他村干部,都借着酒兴,纷纷向我阐释其中奥义。原来,追根溯源,他的家族并非本村人氏,在他家族于此落户之前,本村并无冯姓;祖上一辈为躲避战乱,从东部一个滨海省份迁移至此。到他这一辈,冯氏人丁兴旺,渐成大族,此乃一幸;年轻时,他又迎娶了本村德高望重的支部书记的小女儿,一代乘龙快婿,从此仕途通达,再加上个人努力,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如今奋斗为年富力强的新一代支部书记,此乃二幸。

果然是“二马为冯”——一人能骑两匹马啊!我为他庆幸之余,莫名其妙地忽然感到,眼前正在见识到的这种场景,似曾相识;就好似从3D打印机里复制出来的一样,之前在哪里就好像曾结识过一个类似这样幸运的男人。那么,是在哪里呢?当时酒酣耳热,场面杂乱,闹哄哄的环境中很不方便于思考,于是,一时竟没能马上想起卢琨这个名字来!

返回唐州后,又休整了几天。那天下午,四点钟左右,又到了我喝下午茶的时间,我就信步去了“饮羽射艺馆”。店里清清净净的,竟然没有看到卢琨卢老板的身影。我就问近旁的一个服务生,我说:

“姑娘,你好!你们老板卢总今天怎么不在啊?他又忙什么去了?”

“我们老板好几天都没来了。”这个服务生说。

“哦?那是怎么回事啊?”

这个服务生刚要张口把发生的事情说出来,旁边另一个服务生赶紧走过来拉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示意她言多必失,少说为妙。她显然领会了同伴的深意,向我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脸一红,扭扭捏捏地说: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你还是亲自问我们老板本人吧。”

我觉察出了异样的气息。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了,发生在卢琨身上,发生在我外出游逛出去散心的这段时间里。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探究下去,一定要弄个清楚。我把她们两个叫到一起,让她俩站在我面前,我充分利用自己的年龄高度和性别优势,像个老师一样,对她俩谆谆教导循循善诱了一番:我讲我和她们卢总的私人关系,讲我们之间无话不谈的信任和默契,讲我们源自心灵交流的深厚友谊,讲她们当下必须把卢总到底出了什么事告诉我的责任和义务。她俩最后被我讲得又羞愧又不耐烦了,双双表示真是算是服了我了,并且迫不及待地对我交了底儿。

据她俩交代,应该就在我外出游逛散心的第二天下午,店里进来一位特殊的女客人。她俩说这位女客人特殊,是有充分的观察依据的。一个说:“就是嘛,进了店,也不点茶,也不射箭,直奔我们老板走去。”另一个说:“就是就是。我们老板一回头看见她,还吓了一跳,那脸色都不一样了,很吃惊地说:‘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一个说:“后来他们俩就坐在那张桌子旁。”她指了指我左手边的一张桌子,我看了一眼,那里光线不是很亮,却很适宜私密谈话。另一个马上插话说:“嘀嘀咕咕地说了一气儿,具体说些什么,我们可真的没听见。就瞥见那个女的好像还哭了,不住地拿桌上的面纸擦眼睛;我们老板一直不怎么说话,只是表情好像很烦躁,不停地抽烟。”“后来呢?”我问道。她俩对视了一眼,又沉默了几秒钟,其中一个就开口说道:“后来,后来那个女的站起来要走了,我们老板也站了起来,他们俩还拥抱了一下……”她突然闭口不再往下说了。另一个好像很看不起她同伴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推了她一把,鼓足气息说:“看你!这有什么不敢说的?都真实发生了,都是事实了,又不是我们俩瞎编出来的。还是我来告诉你吧,后来啊,可奇怪了:他们俩不是站起来要拥抱吻别嘛,也不知是怎么搞的,我瞅见好像是那个女的,在我们老板的一侧肋骨上,就那么地,狠狠地捏了一把……”她手上比划着,做出抠挖挤压的动作,想向我还原她所看到的那个奇特细节。另一个此刻的情绪仿佛也被她调动起来了,也上前推了她一把,插话说:“捏了一把?你亲眼看见了?你亲眼看见了?”那个立刻反唇相讥,毫不示弱:“当然是我亲眼看见的!怎么,你有所怀疑?当时我墩地板正好墩到他们俩附近,距离不到一两米,看得真真切切——那个女的,她的手,当时是怎么捏的,用了多大的劲儿,我都瞥见了,尽收眼底!”

砂锅不砸不漏,话儿不辩不明。两个小女孩子你一言我一语,真相就浮出了水面:卢琨卢总曾经有伤痛病根的那块肋骨区域,被一个女的,准确无误地狠捏了一把,可谓正中要害。接着,两个服务生争相告诉我,那天下午,她们的卢总,在一个拥抱之后,就突然发病了:面容痛苦不堪,周身无力,口吐白沫,瘫软于地。其实,我很想告诉她俩,她们的卢总,那天下午,可并不是什么“突发疾病”,而最为科学的说法,应该是——旧疾复发。

“你们能不能告诉我,”我说,“你们所说的那个女的,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一个说:“挺漂亮的。”

另一个补充说:“瘦瘦的,骨感身材。穿戴特别个性化:戴一顶女式模特鸭舌帽,黑白网格花纹;穿一身超长直筒裙,就是今年夏天最流行最时髦的那种裙子,超级赞的!相当有范儿!——我早就一直也想买一套来穿的,就是一直都下不了决心。”

“嘁嘁嘁,屁话。真想穿买回来就行了,还用得着下什么决心?”

“哎呀,你不懂,我是怕穿不出人家的那种精神气质。”

“嘁嘁嘁,我看啊,最关键的,就是你即使穿上了,又给谁去欣赏啊?”

我挥手打住她俩即将无休止地展开的小女人式的斗嘴,赶紧问了最后一个具有判断和指向意义的核心性问题。我说:

“你俩能不能肯定:这是一个你们从未见过的陌生女人?也许说不定,进来的那个女人正巧就是你们的老板娘呢?”

听完我的提问,她俩捂着嘴巴一齐大笑起来。笑够了,才各自把手从嘴巴上慢慢地扯了下来。

一个说:“要是老板娘我们能不认识吗?她来过店里好几次呢,跟我们有说有笑的。”

另一个说:“我们老板娘白白胖胖的,一脸福相;就是有一只眼睛稍微有点斜视,不过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