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鬼说话

2015-12-21 21:52黄三畅
湖南文学 2015年11期

黄三畅

维营不知第多少次仰着头看那个砖。

砖是青砖,砌在屋的前墙比维营高一个头的那一行,大约五寸高,八寸长;砖上刻了这样一行字,“天历己巳端月”。看来是用什么棍子画出来的。“己巳”,维营从认得几个字开始,就读成“己己”或“已已”,后来还读成“乙己”,“孔乙己”的“乙己”。维营认为那是天书。以前看那砖,是出于一种好奇,一种探究的天性。进入高中的那一学期,维营对班里成绩最好的学习委员说:“我不耻下问,‘天历己巳端月是什么意思?”学习委员只批评他把“不耻下问”用错了,却并不能为他排忧解难。他要维营问语文老师。语文老师大学学的是历史,人比北京那个纪连海还瘦,但维营以为学问比纪连海还“丰腴”,他让维营把那六个字写出来,维营还没把“月”字写完,他就说:“哦,元朝天历己巳年———公元一三二九年。”又说,“端月就是正月。”语文老师又请教他,这是写在哪里的六个字。维营知无不言:“我家那座屋前墙上有个砖,砖上刻了这六个字。”语文老师就说了不起,那是一座近七百年的老屋了。维营就欣欣然,很自豪,谁家有这么历史“悠长”的老屋?别人能纠正维营口头和书面文字的用词不当,但没有人能纠正他思维上的用词不当。维营的欣欣然和自豪让一些同学羡慕,但被另一个同学击碎了。“你家穷!你家祖祖辈辈都穷!要不谁愿意住那样的老屋?”一针见血!维营口里没说什么,心里却特别“苟同”。是啊,自己家是穷啊!

要说呢,维营也不是绝对的穷,他家还有这样一座老屋,村里有些人连这样的老屋也没有;维营还讨到了婆娘,并且已经有了一个半子———维营认为女儿是半子。这时半子又在哭了。哭了几声又咕噜了两声就没有哭了。维营知道是婆娘莲莲的奶子塞进了她的嘴巴。不久,莲莲就出来了,半子被兜在一个布兜里,布兜的襻子交叉在前胸,像一个大乘号,大乘号让一对奶子双峰并峙。莲莲手里拿着一把锄头,她是要去挖土。

“你也跟我去吧!”

“你不知道我不会?”

“挖得不好也不要紧,我再加一下工就可以!”莲莲说。

“也没得空!”他身子已转过来,背对着“天历己巳端月”,不耐烦地面对着莲莲了。

“成天晃荡来晃荡去,做些什么啊!”莲莲有怨言,维营知道她喉咙里还有一句,“钱又没弄到!”

维营骂了一句脏话后说:“三天没给你钱,你就……”

莲莲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巷子里阒无人声。整座村子都少有人声。大多数屋子都是蛛网封窗,锈锁看门。大都是一家一家地外出了。年轻的打工,年老的带孩子。或者年轻的打工,年老的在县城租房带孩子读书。维营的父母五十上下的样子,在给维营办了周岁酒以后就出外打工了,已在广东打了二十多年工,据说再打几年,就可以从厂里退休了。作为留守儿童,维营则由外祖父母带着,一直到读完小学,读中学则是寄宿。

维营进了屋,找到父亲在家做泥水匠用过的砖刀,用破布擦擦锈,又搬了条凳子放在“天历己巳端月”下面,然后踏在凳子上,用砖刀戳“天历己巳端月”与上面那块砖之间的缝。很快,“天历己巳端月”就被取下来了。完美无缺,敲一敲叮咚有声。只是那空缺像一个没有牙齿的巨人的口,哀哀地张着,似要吃什么或要说什么。维营没有和父亲学过泥水匠,也不是因为父亲是泥水匠就耳濡目染无师自通,而是在外面闯荡时跟朋友学了这方面的手艺。维营又找了点石灰和成浆,到拆了旧屋的别家拿了一块同样古旧的青砖,然后把巨人的口合住了。

维营把“天历己巳端月”装进一个袋子,就发动摩托,骑上去,出了巷道,上了村道,上了国道……

维营凯旋后初夏夕阳的余辉还在巷子里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他走到家里,把一块猪肉啪地扔在砧板上。砧板上已经碎尸万段着一些豆角。莲莲也没做声,马上把猪肉拿到盆子里去洗。她已经有好几天不知肉味了。

晚上,维营置换了另外几座老屋的几块青砖。那几座老屋都没有住人,有两座的也出外打工了,有两座的建了新屋,搬走了。那几块青砖,也都画着字,或是“至正”什么年,或是“康熙”什么年,或是民国多少年,总之都是旧社会的。第二天,维营又骑摩托出去了。傍晚归家后,莲莲的梳妆台上立着一盒面霜,面霜盒子上那个女人的头像妩媚而妖娆。面霜盒旁边,还有一听牛奶粉,包装盒一律的外文,维营可能认不得一个单词,当然也看得出是婴儿奶粉,因为印了一个可爱的婴儿的头像。

“哪来这么多钱?”上床后维营爬到莲莲身上时,莲莲问。上床前,维营还给了她几张老人头。

“问什么!你这骚×!”

维营是把“天历己巳端月”之类卖给了一个外地人,那人在县城专收这种文物。当然,这不足为外人道,也不足为“内人”道。

“一次多少钱?”他说。

“什么一次多少钱?”莲莲说了这一句马上就后悔。

“卖×给李虹!”

“乱嚼舌头!”莲莲肚子一翘,把他撇了下去。

维营个子只齐莲莲的下巴,体重是九十来斤,不足莲莲的三分之二,莲莲翻他下马是“轻而举易”的———把词序颠倒,也是维营说话的一个特点,当然,思维过程中也如此。

“哪天我捉住你,要你死一回!”

“唧唧还不像你?”莲莲说。她想以此来证明什么。

维营重新上马后莲莲也接纳了他,只是不专心致志。“这两天怎么弄到这么多钱?”她又问。

“你一只会花钱,二只会……你卖×又卖不到钱!”维营很烦,回话似乎不合逻辑。

“我不问你谁问你!”莲莲也不合逻辑地回了一句,倒把他紧紧搂住了。

维营把问题解决之后就呼呼大睡。不知什么时候唧唧的哭声把他闹醒了。他摁一摁手机看看时间,就翻身起床。莲莲在给唧唧喂奶了,又要维营倒杯茶给她喝。维营给她倒了一杯,只是把杯子递给她他就要开房门,而往夜,维营给她倒了茶还要站在床前等她喝完把杯子接住的。他走到堂屋里的时候莲莲问:“这个时候还到哪里去?”

“你别问!睡你的觉!”

莲莲欠身放茶杯的时候奶头从唧唧嘴里扯出来了,唧唧就抗议起来。

“你看,唧唧又哭起来了!”维营转过头来。唧唧可是他心头肉,他只愿听笑声不愿听哭声。

去年莲莲生下孩子,因为是半子,维营就天才地取名为唧唧。出处是《木兰词》中开头一句“唧唧复唧唧”,寓意是女儿如同花木兰。很多人赞叹名字取得好。得知是他自己取的时,就感叹他学问好,尤其是古典文学好。他笑纳了。其实《木兰词》他也只记得“唧唧复唧唧”一句。至于对《木兰词》内容的了解,则得助于语文老师在课堂上放的课本电影《花木兰》。比较而言,维营的语文成绩还算好的,英语和数学真是“半盲”。不过他高中毕业文凭还是拿到了的,虽然高中只读了两年。原来如今的高中,二年二期就毕业会考,会考如果各科及格,只要交三年级的学费,就不上课也可以领到文凭了。维营一共有三科没及格,但补考题目容易,监考也松,所以也过了关。维营在补考后就离开了学校,老师曾和他联系过,要他参加高考,说如今他们学校的升学率是百分之九十九。他知道一些职业技术学院录取的分数线非常低,那样的学校他是考得上的。但在那里读三年有什么用?在正儿八经的本科读四年,都一样找工作不到呢。真是“失不偿得”!

维营就走到在东莞打工的父母那里。父母和老板说了,他可以在他们那个厂打工。他就在那里打工。在流水线上,工作不算累,纪律特别严,月工资只有八百块。老子干个卵!“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他是记得一些名言警句的。父母说,八百也比在农村里种田强多少倍。于是把种一亩田可收多少稻谷稻谷可卖多少钱而花去的成本是多少收付两抵还得到多少种十亩又是多少,算给他听。可怜的农民,这样容易满足!又总是只跟自己的同类和自己的过去比。维营打心底里怜悯父母。

一个月后维营愤而离开那个厂子,一个手指插在裤腰的小插口里,另一只手来回晃动着,在街头晃荡。突然遇到一个熟人,是母校高他一个年级的学兄。学兄问了他的情况,也为他的八百块抱不平。就说“跟着我干”。学兄透明的职业是一个赌场的保安,不透明的职业是还在那个赌场放高利贷。在那个赌场里,看见学兄大把大把地收取放高利贷的钱,粉红的老人头诱得心发痒。于是走到父母那里,说要借钱做生意。父母说借两万给他,他嗤了一声,说打汤都少了。就加了一倍。他把头本放出去,很快翻了番。快速致富的梦很香很甜很激动人心。不料有一天借出五万后,很快就赌光的赌客一拍屁股就走,他急起直追。那赌客回过头来说:“你还没只狗獾子大,追什么!”他兵不厌诈,说你不知道我有武功!终于追上了,使出的竟是三脚猫式的武功,被打得鼻青嘴肿。

以后,维营就搞传销。“阿基米德说,给我一根杠杆,给我一个支点,我就可以撬起地球!现在我就给你们一根杠杆!这根杠杆就是伟大光荣正确的传销!支点呢,就是你们的客户!”这是给新来的人员上课的头头说的,头头西装革履,那个表据说叫“江诗丹顿”,是用维营心目中的天文数字买的。维营心潮澎湃。听讲之认真“史无前列”,头头激昂他激昂,头头微笑他微笑,头头不屑他不屑,头头愤慨他愤慨。于是在很短的时间内,他也发展了几个下线,都是自己的亲戚。当然得到一笔不小的费用。一个富翁的形象在脑海中呼之欲出。外包装已经变了,俨然是一个少年得志的富翁了,水货但可以假乱真的“劳伦仕”表,同样是水货的不太合体的“意大利绅士阿玛尼”,普通话非常纯正。嫌自己太瘦,就吃增肥的药。殊不料增肥的药只吃了三天,传销窝点被一锅端了,还上了电视,只不过镜头里的他们都是半蹲着且抱着头的。

然后就搞推销,推销一种挖掘机。梦也很美:每推销一部,报酬就胜过父母一年的工资。就找同学朋友。顺藤摸瓜,联系了七八个,终于找到一个打算买的,是同学的朋友的表兄的邻居和朋友。维营的口头表达能力是读高中时学历史出身的语文老师“表彰”过的。他的语言模仿能力也很强,这一次他说的是客户那地方的方言和普通话的混合体。说话的语调不高,但显得特别有底气,感情上特别“推腹置心”。“基建工程多,挖掘机是第一抢手机,操作挖掘机比开汽车安全……”当然又给一些知名的挖掘机排了名次,他所推销的当然位居第一。“我们是兄弟,兄弟不为兄弟着想为谁着想?那种品牌的机子真的‘供不求应!”也舍得花本钱,深知“将欲与之必先取之”的道理。他两次请那假想中的挖掘机手到镇上喝酒,喝酒后还请他洗脚。那假想中的挖掘机手先已多次接洽过另一种机械的推销员,双方已签了意向书,但他被维营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擒获了,竟打算改买维营的挖掘机了。谁知那人的父母不答应,而家庭经济大权也掌握在父亲手里。维营就前功尽弃。

就走另一条路,给人发过广告。换上普通服装,抱一叠广告,站在街边,无表情,见行人就递一份过去。对方往往不接,或给之以白眼或目空一切或目不斜视的样子,继续走自己的路。维营也不做声,追着他或她走,拿广告的手不收回来,直到对方接住。他最喜欢给老人发送,知道是一对老伴也一人一份。一天他想到什么花园去,但保安把着门不准进。他和保安理论,保安骂他是要饭的,之所以敢这样骂,也有看他个子小的意思。他吸取了前次的教训,发挥自己个子小却可以灵活机智的特长,狠狠地给了那高他三分之一、重他三分之二的保安胯下一脚,然后“逃之天天”———读错字也是他语言的特点。不料被那个保安的同伙抓住,痛打了一顿。发广告这样的活不是人干的。就辞了工。

端过盘子。

到建筑工地看过材料。

做过别的乱七八糟的事。

都没弄到什么钱。吃饭穿衣,特别是吃烟成了大问题。再向父母要钱,父母不给。就找也在打工的亲戚打主意。到这个亲戚这里,说是来找工,亲戚的租房就成了他的饭店。他吃饭睡觉的时间在亲戚家里,其余时间则在外面晃荡。在街头研究一番别人摆的象棋残局,研究那个匍匐在地的残疾人是真残还是假残?当然,也读街头的“招工广告”,也“按图索骥”找到那家招工单位。不是“人员已满”就是嫌工资太低。于是要离开这家亲戚了,就提出向亲戚借点钱。亲戚面情脱不开,也借一些给他。然后走到另一家亲戚那里,照此办理。

一天,他在街上无所事事,忽然一张广告递到他面前。他接住,再抬眼一看,发广告的女子长得不错。“老乡你好!”他用普通话和她搭讪,称她为老乡当然没有来由。“你是哪里人?”女子问他,用的是方言加普通话。他马上听出她是家乡人,然后就用家乡话和她交流。原来他和她还真是老乡———同一个镇的。于是他帮她发广告。她说发广告是临时代一个朋友,自己是在一家公司打工。他就在她的介绍下到了那家公司打工。

她就是莲莲。

自然而然的,维营就让莲莲怀上了孩子,并说愿意娶她。莲莲先是不愿意嫁给他,他就说不愿嫁给他只能嫁给黄土县的县长。莲莲就妥协了,县长虽好,可惜在黄土县。维营的父母知道了这事,当然很高兴,又听莲莲说她的工作很累,就让她辞了那家公司的工,到他俩的租房来住。不久维营也炒了老板的鱿鱼,又在外面晃荡。不久维营就不准莲莲打工了,要她过“养优处尊”的生活。父母似乎也没有怨言。他俩原本打算花十万给儿子讨婆娘的,而今一文不花,就有儿媳进了屋;孙子也如同东山背后的太阳即将喷薄而出!

可惜莲莲早产了。维营把责任推给父母,一是生活不好,想吃一些东西不能如愿,二是还让她做些家务。父母只能默默接受埋怨。莲莲坐了小月后的一个星期天,也在东莞打工的李虹来玩。李虹是莲莲娘家隔壁村的人,见了莲莲,说女大十八变,没想到出脱得这样漂亮了。莲莲脸蛋微红,甜甜地说:“李虹哥,别这样说!”维营非常自豪,口里却说丑八怪一个。李虹笑着说:“你遇到貂禅也会说丑八怪的!”电视屏幕上正活动着《三国演义》上的貂禅与吕布。闲谈了一会,李虹就对维营说:“在外面打工也不是长久之计,何不回去发展?”“回去有什么东西值得发展?”维营说。李虹就说,如今村里的田没什么人想耕种,已经荒芜了很多。如果去承包,承包金一定很低的。维营淡淡地说:“承包了拿来种什么?粮食又不值钱。”李虹说:“种菜,种茄子!”莲莲说:“种茄子好!昨天我去买茄子,四块钱一斤!卵拐子大一个的次货,也要两块!”李虹就看着莲莲笑,又说,“早几天是六块一斤!”又朝着维营说:“每亩可以产一万斤!我到菜市场问了,批发价大约是零售的三分之一。你算算吧,每亩可挣多少。”莲莲说:“那不得了!”维营可真的还没算出“零售的三分之一”是多少,就问莲莲:“有多少!”莲莲说:“两万嘛!”又问李虹:“是不是?”李虹笑着说:“莲莲还有错?”

维营的父母从外面回来后,李虹又向两位鼓吹了一番。维营的父母很赞同维营夫妇随李虹一道回乡发展。于是讲定了回乡的具体时间。李虹吃了饭走了以后,维营说要父母给多少钱做头本和生活补贴。父母也同意了。

于是夫妻双双把家回。

维营“摄手摄脚”地走到村口,朝着一座屋的山墙那边的暗影地带招招手,就又转身往回走。后面有几个人跟着他,也都是“摄手摄脚”的。他把他们领到一座牲畜屋旁边,和其中的一个交接了一番,就走了。

第二天早晨,莲莲到地里摘菜回来,对刚刚起床正在使用电动刮须刀的维营说:“听说江伯前天买回的五匹羊,昨晚全被偷走了!”维营惊了一下,随即“慢不经心”地说:“哪有这样的事?圈门没关好,羊自己跑出去了吧。”电动刮须刀也没有停止工作。莲莲说:“牲畜屋的门是锁了的,羊打得锁开?”维营用手抹抹业已光溜溜的下巴,笑着说:“是神羊嘛!”然后就出去,说“我去看看”。

维营甩着手晃荡着,穿过自家门前的巷子又拐到另一条巷子端头,只见江伯和江婶分别坐在屋门前,一个在吸烟,一个流着泪在念叨着什么。“你家什么时候买了羊?哪有这样的事!”维营对两位老人说。又问他们的羊为什么要关在别人的牲畜屋里。江伯回答说自己家的破了,关不住。江婶就向他诉说买羊的头本如何来之不易,买五匹羊来养的目的是什么。江伯给他一根烟,他知道是廉价的劣质烟,谢绝了,又掏出自己的给对方一根。“是有内贼!”江伯说,“羊蹄印虽是到村外去了的,没有内贼,村外的人又何晓得谁家什么时候买了羊回来?”维营嗯了一声,说:“是有内贼!”转而又说,“不过如今治安也乱得很,经常有人在村里转,不晓得是哪里的什么人;还有来村里卖豆腐、卖果子、卖杂七杂八的东西的人!”

江伯说:“还是内贼!”像一些大人物,只提观点,也不展开论述。

维营也像一些大人物,也不和他争论;只是拐到掉了羊的牲畜屋门前,看一看屋门,再进入里面,视察羊圈的情况。然后从裤插口里掏出一小叠老人头,轮出两张,折迭一下,放在衬衣口袋里。又走到江伯的屋门前,说:“两个老人没听见羊叫?”江伯微微摇一摇头,又说:“活了七十多年,只有今年掉了羊!”江婶说:“人老了耳朵都不灵了。”维营从衬衣口袋里摸出两张老人头,递向江婶说:“掉了就掉了,伤心也是空的。这两百钱,拿去用吧!”江婶说:“侄子,你太好了!”还是接住了。江伯和维营的父亲还刚出五服,应该算是亲的;维营前年回来“发展”时,也给老人家买了礼品,去年和今年的春节前夕,也给了老人家红包。

维营晃荡到自己家里,莲莲已经把饭菜弄妥帖了。维营就吃饭。莲莲说:“都说是内贼。不晓得内贼是谁!”维营说:“内贼也好外贼也好,反正掉了!掉了就掉了!”又问,“没听见人讲别的什么吧?”莲莲说:“别的什么倒没听见讲。”

吃了饭,村长李虹来了。他伸出粗壮多毛的手臂从摇篮里抱起六七个月大的唧唧,说:“看看,像哪个?”莲莲看维营一眼,又望着被举得高高的唧唧。维营也笑眯眯的。唧唧越长越像他,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那宽嘴巴,那直挺的鼻梁,那稍尖的下巴,都是他的货真价实的遗传,是注了铁册的,别人抢不到的,就像韩国抢注不到中国的端午。李虹用阔大的嘴巴“啵”了唧唧一下,把她交给莲莲。莲莲接过唧唧,就把T恤往上搂,让半个乳房露出来,让唧唧的嘴巴去吮。李虹看着莲莲说:“还是母乳好!”,喉结动了一下。又对维营说,自己要到镇里去,问维营有没有空用摩托送。维营说送吧。又说:“放心,不过你要数双倍的钱!你连毛连屎起码有两百斤吧!”李虹自豪地说:“那可差不多啊!”

维营就把摩托推到巷子里。李虹就坐了上去。巷子里还是老祖宗留下的青石板路,摩托颠颠簸簸的。到了村外的马路上,摩托却颠簸得更厉害。原来从他们村到邻村还是毛马路,有五里长,筑成以后一直没有养护,到如今千疮百孔,有的地方还高高凸起,有的地方又低低凹下,虽已晴了好几天,不少坑洼里还凼着泥浆。因为如此,班车通过一段时间司机就谢绝来了。一路上维营真是跋山涉水。维营说:“真是太不像话!我敢肯定,这几里路是全中国最差的路!你这村长是怎么当的!去年竞选的时候你是怎样说的!”李虹说:“资金还没筹足,又还没到位!我今天也是到乡政府去讲修路的事。”维营说:“你们村委会几个人怎么搞的,我要向上面反映!要求上面派人来清账!我不怕你们的!搞得我火起,我要推倒你们村委会!你说我敢不敢,能不能?”李虹说:“别急嘛!最迟冬天,就会动工!”

到了镇上,李虹给了他一张二十块的票子,说不要找了,又给他一支芙蓉王。

维营就把摩托支在岔路口。几个月前他买了这辆摩托,又支了阳篷,基本上是每天用摩托送客。从镇上到周围的村子,一般是按路程的远近收费,但有一般就有特殊,譬如到他们楼下村是收十块,特殊情况也可能收二十、三十的,对象当然是外地人、有急事的人或看样子很大方的人。

看来,只要人灵活,不死打死挨,谋生终究也不是太难的事。维营最近一些日子之所以“吉据”,是因为还了一些去年种茄子借下的账。

前年冬天,维营夫妇随李虹回到家里,就筹备承包村前的农田种茄子。事情很顺手,很快就“搞惦”了两百亩,租金也便宜。去年春天茄子秧栽下后,来势特别好,李虹和维营多少次在地头做数钱都数痛手的梦。可惜只是梦。开头运到广州的几车,价钱还差强人意,到了后来,运一车下去,所得的钱还不够雇人采摘的费用和车费。后来他俩干脆不采摘,让茄子烂在地里,因为不采摘不运送还不损工钱和运输费。维营本来瘦瘦的身子烦躁懊恼得瘦了一圈。“茄子茄子,茄你的娘卖×!”他甚至不愿意吃茄子做的菜,“看见茄子就火。”也因为茄子的事和人打一架。有人对他说:“今年发财了吧!”“发你娘的财!”他以为别人是讽刺他或幸灾乐祸,顺手就一拳冲过去。

和李虹每人蚀了四五万。

要谋生,只能另辟蹊径。李虹上面有人帮忙,村委换届时,当上了村长。维营怎么办?广东是不去了,好马不吃回头草,虽然父母要他带着莲莲再去。莲莲劝他,也不要承包别家的田了,只老老实实把自己家的田做好,吃饭是没问题的。“你这是小农经济思想!”他批评她说。好在莲莲不怕批评,从秋末开始就在自家地里种油菜麦子和蔬菜。维营知道她怀孕了,要她别做,她说不要紧的。维营就采取宽松政策,由她。他偶尔也到地里去帮帮她,但这个“农二代”似乎没有农民的基因,挖土,一些地方堆成山,一些地方凹成凼,且挖过的地方被他踩得和没挖的一样紧。锄草,老是把庄稼苗儿锄断,而杂草则逍遥法外。确实也区分不了麦子和韭菜。腿脚还算有力气,肩上挑二三十斤却喊受不了,那挑担的姿势,上了年纪的人说,“比当年下放来的城里人都丑”,背脊弯着,腰杆扭着,两只手都伸在前头撑住扁担,非常滑稽可笑,又不会换肩膀。“我不靠种田吃饭!”他这样安慰自己。

于是到镇上给一个地下六合彩帮忙。不久那地下六合彩被端了,他没弄到一分钱。

再试图在镇上开榨油厂,考察了一番,觉得没有生意,因为镇上已开了几个,就放弃了。

还做过一些违法的不违法的事,总之都没弄到什么钱。

买了摩托送客后,才算有了固定职业。当然,固定职业以外还有业余。

他曾把村里另一座老屋的窗格子撬下,卖给从外地来收古董的人。每个两尺见方的镂刻着花草鱼虫的窗格子,可得八百块。

卖画上“天历己巳端月”一类字的青砖,也算一项吧。

还有就是……怎么说呢?江伯家里掉的羊,他就是“内贼”。不过天地良心,他以为那些羊不是江伯家的,而是那牲畜屋的主人的。那牲畜屋的主人的羊,是可“牵”走的,因为他的崽在县里当了局长,做父亲的养羊,可能就是过年时要给儿子送去的。他猜想,那局长一家也不要吃五只羊,是要送一些给领导和有助自己升官的同僚的,“土羊”可是最好的“土特产”。

维营和同学通电话时,同学问他做什么,他说做“四不像”。

维营一支烟还没吃完,就见一辆小车从国道上开来,到了这岔路口就放慢了速度,转向他们楼山村开了不远,就停滞不前了。前面有一个大水凼,凼子里又垫了几个石头,像城里有些单位的园林里做的糟糕的假山。维营知道小车不敢凌“假山”而过,也绕不过“假山”。只见驾驶室的车门开了,走下一个年轻人,往路上看。维营说:“前面还烂些!”车内另一个人也出来了,是个胖胖的中年人,也往路上看,嘴里咕噜着什么。维营就问他们到哪里去。年轻人说到河边去。维营知道他们是去钓鱼的了。“你们的车是开不去的!要去的话我送你们去。车呢我找一个地方让你们停,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你们想回了就打我的手机,我去接。”那年轻人对胖胖的中年人说:“怎么样?”胖胖的中年人说:“既然来了……只能这样!”于是维营让他们把车停在一个地方,又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那个年轻的,然后让他俩一起上摩托。见胖胖的中年人犹豫,就说:“放心吧,绝对没问题!———我开得很慢的!再加一个人也没问题!”

果然安全抵达他们楼下村前面的小河边。维营收了他俩六十块。维营心里说,每人也只有三十块。那个胖子可是个阔佬。维营认得那辆小车是进口标致407。维营把钱揣进插口时,不禁想起父母第一次在东莞坐出租车的事。父母下了火车,本想走路去一个已在打工的亲戚家的,因为只有三四里路。但纵横交错的街道实在令他俩如同进了迷宫,只好坐出租车。到了目的地,问车费要多少,答曰十五块,他俩就给了三十块。后来和亲戚讲起这事,亲戚说一共是十五块,不是每人十五块。后来做父母的多次以这件事为材料,对维营进行教育:“要攒劲读书啊!———只有农民受人欺骗!”

可惜维营虽然不当农民了,有时还欺骗别人,但是……怎么说呢?“四不像”也不是有味道的事啊。

下午,维营接到了那个钓鱼的年轻人的手机,他就把摩托开到河边。等了一会,忽听见砰的一声响,是从河上游不远处传来的,维营知道又有人在炸鱼了。他就沿堤而上,走了不远就见有两个半大小伙子从水里上了沙滩,他认出是本行政村另一个自然村的。又见沙滩上摊着几尾鱼,大的有两三斤,小的巴掌大。维营对用土炸弹炸鱼的、用电麻鱼的很反感,自己也从不为之。他走到沙滩上说:“炸鱼是禁止的,你们怎么还这样做!”一个光头浑身水淋淋地冲他说:“营哥,你是乡长还是村长还是组长?”维营被呛住了,他瞪了小伙子半晌,说:“我是公民!就有权制止违法乱纪的人!”另一个是红毛,他冲同伴使脸色,又对维营说:“我们以后不炸了!”维营说:“是不能炸了!”光头说:“营哥,钓鱼的,你也管么?”维营说:“钓和炸性质不一样!”红毛说:“营哥,你捡一尾鱼回去吧,算是你对我们进行教育的报酬!”维营听出了他话中的话,说:“需要教育还是要教育!放心吧,是义务教育!”

不久,维营的顾客来了,维营看了他们的收获,还算可以。那个胖胖的钓客说:“这河里应该有鱼的,可惜炸的多、麻的多。”维营说:“这种现象会制止的!”好像自己是村长或镇长。维营把他俩送到国道上,说欢迎他们再来。又告诉他俩,以后来,可以从对河那条公路来,那条公路只有到达河岸的里把路没有硬化,但也是较平整的砂石路,那头是硬化了的———是邻县的。两个钓客很感谢他。

钓客刚开车走了,李虹就来了。当然又坐维营的摩托。维营就讲了河里炸鱼和麻鱼的事。李虹说:“我也烦那些人!管不了啊!”维营说:“有文件,只要想管,怎么管不了!”“那你来管吧!”李虹说,“就安排你做……叫什么名称呢?”维营天才地说:“就叫水上治安委员。”李虹说:“好,水上治安委员!进村委会!”维营说“好”,又笑笑,“倒要捞个官当当。不会白当吧!”“当然不白当!村里给补助,要形成决议;另外,我这样想……”李虹说出自己的想法,维营“沉呤”了一下,说:“好吧。”

李虹是这样说的:维营还可以向外地的钓鱼客收取一定的费用,理由是他防范制止了炸鱼的麻鱼的。他还可以砌一些小小的简单的码头,供钓鱼客用,当然也要收取费用。还有,他也可以向钓鱼客兜售烟酒和零食。李虹一说完维营就打心眼里赞同的,“沉呤”是装出来的。

说干就干,当天晚上,维营就起草了一份标题为《楼下村关于禁止在流经本村境内的岩水河榨鱼麻鱼的告示》,告示引用了上面的什么什么文件的有关内容,又结合了本村的实际情况,该上纲上线的上纲上线。落款当然是楼下村村委会。然后就让李虹过目。李虹看后一字不改,说“就这样,好得很”。李虹的文化程度也不高,有些错别字他也看不出来,譬如那个“榨”。第二天,维营就到镇上打印了若干份,再盖上村委会的红印章。除张贴在本村各自然村一些屋子的墙上,邻村和镇里也张贴了一些。

下一天,又请了一个人到河边,指示他做什么。具体就是:选择一个适合的地方,平整一下,再摊一些鹅卵石。这就是一个钓鱼码头。是样板。他还要多请一些人做。莲莲说:“你反正没有别的事,何不自己做?”他说:“我有我的事!”其实是不屑做那种体力活。凡属该砌码头的地方,他都做了记号:插根棍子,棍子上缠一把茅草。

于是选了一个吉日,来到河边向钓客收钱。凡属钓鱼的,一律五块一个。此外用他建的钓鱼码头的,五块一个。钓鱼码头大都建在适合钓鱼的地方,所以一般钓客别无选择,要钓鱼,只有交钱。好在那些钓客也不在乎几个钱,都愿意交。一天维营看见上次那个胖胖的和那个年轻的也分别坐在钓鱼码头上。那两个人都和他打招呼,交钱也很爽快。维营在胖胖的钓客身边站了不久,就见他牵上两尾鲤鱼,每尾都有斤把。“只要禁了炸和麻,这河里是很有鱼的。”维营说。胖胖的点头赞同,又主动买了他两听八宝粥。

维营的收入是可观的。一天晚上,他把当天的收入的一部分递给莲莲,莲莲接了,说:“你给李虹表示了什么意思吗?”他说:“给他表示什么意思?我不去他们村委会吵就是看得他们起了!他们贪污了多少,我了解了一个大概的。”正说着,有人敲门。维营开了门,是李虹。李虹说:“还可以吧!”维营说:“只能说马马虎虎!”李虹说:“有人说,村委给你的补助就不给了,你看呢?”“谁说的?一分都不能少!”“放心吧,决议不会变!”莲莲已经搂起衣服给唧唧喂奶了,李虹用眼睛的余光看她的胸脯,她的乳房露出白白的一小片。李虹深吸了一下鼻子。他觉得闻到一股奶香和妇人特有的肉香。“你是村长,要拿出权威来!”维营说。李虹又说:“当然!放心吧!”又说,“我今晚来,就是要向你通报这个情况。”

李虹走了以后,维营对莲莲说:“他怕我!”莲莲说:“他才不怕你!”维营说:“不怕我?光修路的款子,他就贪污了好多!”莲莲就没做声,享受着被唧唧吮奶的幸福。莲莲又说:“我担心别人嫉妒!”维营说:“他嫉妒他的,敢来咬我的卵?”“不要总是我的卵我的卵,你做事还是要小心!”

莲莲并不是“纪人忧天”。几天后的上午,维营在河边向一个钓客兜售矿泉水的时候,忽然又听见砰的一声响。不要说又是谁在炸鱼,是在下游。维营飞快地往下游跑,跑了不远就见一个人站在堤上,河里有鱼浮上水面,却并没有人捞鱼。维营问那人:“炸弹是你扔的?”那人是上一次的红头发。“是我扔的!”红头发怒向他。“为什么又要炸鱼?”“想炸!”“你想炸!”维营说着就冲过去,又顺势把拳头冲向他。突然维营哎哟一声,只觉得那只手锥心地痛,收回来一看,中指和无名指之间血已经涌出来了。维营知道那人手里有暗器。维营也没说什么,弯下腰,另一只手伸进裤腿的下沿。那人见状,马上逃跑。维营把从裤腿里抽出的匕首向那人掷去,匕首追赶着,追赶着,终于插入那人脊背的右侧……

维营在河边晃荡。西山背后的霞光熄灭了,曾被霞光映红的一些云块衍成乌黑的抹布;东南天幕上,大半边月亮无精打采地在破絮似的云块间穿行,又不时被遮灭。月光下的河水变得幽蓝,还荧荧闪光。时而有鱼儿哗的一声跃出水面,露出白色的肚皮,旋即隐没。

维营没有目的地晃荡。

那把匕首插入那红头发脊背的右侧后,并没有很深入,在离肝脏还有半厘米的地方戛然而止。那人并没有生命危险。

前天傍晚时分,李虹和维营一起离开镇医院往回走的时候,李虹说:“还是你家祖宗和他家祖宗都有灵,匕首要是再深一厘米,刺破肝脏,那可是……”“我后悔没多用点力!”维营恨恨地说。他实际上是在说违心的话。他心里已经说了一百次:真后悔!“那家伙也太爱惹是生非了!”李虹说的那家伙当然是那个红头发。他是用批评红头发来安慰维营,他知道维营的“后悔没多用点力”是口是心非,他从维营那蔫头耷脑的神态就看得出来。“以后我还要教训他!”维营说。“那样不成器的人,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以后也别理睬他了!”李虹知道维营不会给红头发以“血的教训”了,不过也有可能给他喷些难听的话,如果那样,矛盾又会发酵膨胀。作为村长,当然村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因维营是随了救护车来到镇医院的,所以回村没有坐骑。走了不远,他打手机让一个朋友骑来一辆摩托,和李虹一起坐上去。到了村口,李虹本应下摩托了,却不下,说要跟维营到他家去,要和莲莲讲讲,要她不必过于烦恼。维营说:“你不必要去呢。”李虹说:“我还是去一下。”维营也随他。到了家里,莲莲问维营,手伤得怎么样,维营“轻写淡描”地说没有伤着骨头。手是缠上胶布的,伤口看不到。其实无名指是削去一片骨头的,那人的暗器是一片退役的骟猪用的鲫鱼刀。莲莲算是放了心,就唠唠叨叨,倾诉的对象是李虹:“我叫他别带什么匕首去,他不听!我说千万别动手打人,打伤别人打伤自己都不好,他不听……”“吃一堑长一智。”李虹说,“以后会谨慎了。”李虹代维营表态。莲莲问医药费怎样负担。李虹说,明天他要把红头发的父亲和维营喊在一起,再把分管治安、维稳的副镇长请去,“好好商谈,明确责任,双方的医药费该谁负责多少就负责多少。”莲莲说:“他先用暗器伤人!医药费各管各的!”维营说:“你嚷嚷什么!你知道什么!”

莲莲问他俩吃过饭了没有。李虹说都在镇里吃了,又说自己要回去了。这时唧唧哭起来了,莲莲就把她从卧房里抱出来,搂起T恤喂奶。李虹就起了身又坐下,对维营说:“哦真的,我忘了,你应该作点思想准备。我到镇政府的时候,听领导的口气,估计向钓鱼的收钱的事,可能不准了。”维营说:“我也不想做那种事了!”莲莲却觉得有点舍不得那个精肉骨头,委婉地要李虹和镇里的人说,向钓鱼的收钱还是应该的。又说租借钓鱼码头的也不收钱?维营要她别说这说那些事了。李虹却不嫌她多话,耐心地作解释。

昨天上午,商谈的结果是,红头发和维营各自负责自己的医药费的百分之八十,负责对方的百分之二十。红头发的父亲开头不同意负责维营的百分之八十,经李虹和副镇长说服,算是不爽快地同意了。维营却表示同意。红头发的父亲又提出,维营应不应该进派出所关十天半月?李虹就对副镇长说,维营对错误认识得好,请求镇长与派出所沟通,可以宽容的事就宽容。副镇长就严肃地表态,“这一次就免了,下不为例。”维营知道,李虹在镇里是很吃得开的。维营就主动提出,中餐由他负责。从饭店里出来,撇开红头发的父亲后,李虹对维营说,维营为红头发负责的百分之二十,村里给他负责一半。维营说感谢。李虹说:“别这样说,我俩谁跟谁啊!”维营又想说,红头发为他自己负责医药费的百分之八十,凭良心说也太重了点,但话到了喉咙口又咽下去了。

李虹没有和维营一道回村,而是遵照那个副镇长的指示,下午上班的时间到镇政府去。从镇政府回来后,就把镇政府的决定传达给维营:一是水上治安员的岗位要撤销,二是不能向钓客收任何费用。又说,维营请人修的钓鱼码头,村里还是每一处付维营十块钱。维营说:“不要不要!不靠那钱!”当时他平均每处大概也是付了十块工钱。李虹就说:“真没想到你这样通情达理!”

今天下午,维营到镇医院给红头发送了几百块钱,还给红头发买了两盒专送病人的补品,又向医生仔细询问了治疗情况。这让红头发的父亲大为感动,没想到维营是个这样的人。骑着摩托从镇里回来的路上,他搭了本村的一个人。到了村口,他叫那人把摩托给他骑回去,说自己要在外面有点事。

他的有点事,就是要在外面晃荡晃荡,放松一下,此外还有不愿听莲莲的唠叨的意思。给红头发送钱、买补品,他是先告诉了莲莲的。莲莲的意思是红头发家里还没来催,不必那么积极地送钱,而买补品她更加反对。他估计他一进屋,莲莲就要唠叨的。河边当然是最安静的地方。

河风吹拂着维营解开的衬衣,吹拂着他染黄了的头发。

维营在对待一些事情上的“通理达情”是一回事,心里的纠结解不开是另一回事。

河风并没有把维营心头的纠结吹松一些。

自己从事过的职业有多少,明里的暗里的,真是记不清了。同样,自己究竟挣过多少钱,也没有一个数了。自己有良心还是无良心抑或既有良心又有坏心,也不好说了。以后又怎样养家糊口,是不是按原来的路数,不知道。怎样把唧唧那个农三代培养出来,至少让她有尊严地做人,更不知道。

维营迎着河风,吸一口气,然后缩一缩肚子,轻抿着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接着就仰着头,挣开喉咙:“我日你娘啊!”维营的脏话随着河风飘得很远很远。

要日谁的娘,维营不知道。没有谁得罪他啊!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真是解压的好方法,维营似乎不那么憋气了。他继续漫无目的地晃荡。

他晃荡到一座山包前面了。山包左侧临河的路比较窄,又有荆棘茅草拦阻,晚上是不好走的,他就朝右侧的路走,走到山坡下,见一个草坪铺展在月光下,显得柔和而润泽,就坐下来。这个山包是个乱葬岗子,不正常死亡的人往往就葬在这里,有不少关于活鬼的传说。维营当然不怕,人都不怕,还怕鬼!这是他的信条。哦,那边有一团火!蓝荧荧的,飘飘荡荡!维营饶有兴趣地观赏着。来吧,飘到这里来吧!他心里呼唤着。但那火团凝住了,摇晃了两下,就突然熄灭了。“来无迹,去无踪”,维营想起这样两句话。当然是磷火!维营这样想。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他听化学老师解释过,可惜要他自己来说,肯定说不清楚。说不清楚不要紧,只要不认为是鬼火,不害怕,就可以了。

维营“东望西张”,想再有所发现。大半边月亮钻进云层,大地比先前暗一些;坟地上一些半人高的东西,肯定是墓碑,一些绿荧荧的或不动或姗姗划动的灯,肯定是萤火虫。唧唧、唧唧,那是虫吟。维营觉得无聊,就打个呵欠。突然,他心血来潮:何不……好!

维营就扯了一把马鞭草,扎成一个圈儿,戴在头上;又坐下来,手拐撑着膝盖,手掌撑着下巴,眼睛半闭着。

这一带的说法,人顶着茅草坐在坟场里,闭着眼睛,就可以听见鬼说话。原理是,茅草可以把人头上的阳气遮住,遮住了阳气,阴气就出来了,就和鬼是一路的了,就可以听见鬼说话了。

看看这些屈死鬼、冤死鬼说些什么话,发些什么牢骚。

依旧只有虫子的唧唧声。嗯,还有隐隐的哗哗声,那是河水撞击山崖的沉沉的吼叫。没有鬼说话啊!

啊,有声音了!在树丛那边,不远。

“好烦!真不知道怎么办?”声音幽幽的,好像是个女鬼。鬼也有烦恼的事?也有没办法解决的事?

维营张着耳朵,可惜没说下去了。也没有鬼接话,依旧只有隐隐的哗哗声。

“别这样!”哦,又说了,好像还是个女鬼。

依旧没有鬼接话,还是只有隐隐的哗哗声

“这里好!草软软的!”又有说话的了,哦,好像是个男鬼。

“你这样急!”又是那女鬼。呃,声音有点熟?像……谁的?谁要和她做什么?

“你说要和他合伙办羊场,靠得住吗?”又是那女鬼。究竟是谁,似乎没有什么疑问了。

“靠得住!”是那男鬼,究竟是谁,也似乎没有什么疑问了。

维营心里怦怦直跳。他俩!我日你们的娘!

“这里安全得很!今晚尽情来吧!”又是那男鬼。

又只有隐隐的哗哗声。

维营想冲过去。但维营抑制着自己。他不是怕冲撞那样的事会坏运气,而是,而是什么?一是实在没有面子,那是多么丢人的事!二是没有胆子,没有得罪那男鬼的胆子,甚至也没有得罪那女鬼的胆子。别看维营平素里动不动就是“我怕谁咬卵”,其实只是嘴巴厉害,别看维营平素里在莲莲面前吹胡子瞪眼,其实只是表面现象。

维营无声地叹口气,摘下头顶上的草圈,轻轻站起来,往河边走去。

维营在河边久久伫立。

河水冲击山崖的声音听起来很响了,嘭,冲过去,哗,退下来……

维营回到家里的时候,莲莲正在洗澡。见唧唧不在床上,他问唧唧哪里去了,回答说,她外婆来了,外婆带着睡了。

维营就静静地坐着,听隔壁莲莲洗澡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