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档案

2015-12-23 15:39曹文生
岁月 2015年9期
关键词:冷雨陕北小城

曹文生

秋尽,叶落,西风将此刻的世界推向了荒凉。一场风,夹杂着灰暗的色彩,为立冬的到来埋下伏笔。接着,那紧锁到骨头深处的北风,会呼啸着穿越旷野,如同一个沉重的动词,砸出冷峻的面孔。叶子的黄,褪去亮度,被立冬涂画成暗黑色。

喜欢一个人沿着立冬阳光的平铺直叙行走,羊肠小道,静寂到了极点,唯有一些干冷的虫吟声唱和着,像繁华落幕之后的一声声悲凉,顺着肌肤冷到骨头里。那些白色的苇草,尽管白了头,但是对土地的眷恋仍在,用根深深地抓着这脚下的泥土,感受一曲寒冬的大悲咒。我喜欢秋尽冬来的安逸,果子熟透了,会自然地落下,叶子在空中慢慢地飘落,享受着皈依大地的决然气息。生与死,在这里都成了多余的话题,灯灭灯亮的佛意,更适合立冬。立冬顺手剥去世界装饰的外衣,这感觉真好,让世界呈现出本真,赤裸裸地,像一个熟睡的婴儿。

陕北地区的乡村,一孔孔窑洞呼吸着,里面冒出来的炊烟,是乡村一根根宁静的肋骨,撑起乡村诗意的图景。一些早起的人,在陕北大地上行走,这是陕北不屈的傲骨,在北风里守护着这荒凉而空旷的城。

立冬,常常对几个名词打磨:枯枝,昏鸦,幽灯,寥寥数笔就勾勒出陕北小城粗放的气息。粗放里隐藏着一些精致,一些老人常常会用一双干裂的手拿起冰凉的剪刀,剪出那一片大红的剪纸,这苍凉里隐藏的暖意,是陕北小城里一抹亮色,支撑起历史的厚重。这城,这剪纸,这窑洞,厚重得像个标本,一下子戳痛了历史的痛处。这贫瘠的黄土,也不轻易放弃对于人生的思考,窑洞是人类对于空间的一种思考方式,借势构建,简易到了极点,也荒凉到了极点。

我这个远行客,只是一片误入陕北小城的种子,在飞翔中落下,或许落地生根,或许被泥土所埋没。陕北的石板,粗糙中带有棱角,远非江南的青石板可比,这里没有流觞曲水的情致,但是却能一直蜿蜒到黄土灵魂的深处,这石板,一放下再也直不起身板,直到死亡。江南的烟雨里,会有人牵挂那哒哒的马蹄声,然而在陕北小城,木格子的窗户内,却有一颗细腻的心,盘算着日子,偶尔会飘出起陕北民歌的荒凉气韵。

立冬,冷意会在陕北小城的骨头深处开花。窗外的北风,伸出一双荒凉的手,死死地抱住这一片黄土堆积的土地,将寒冬下的落叶聚拢在一起,落叶或归还大地,或被一些渴望温暖的火焰点燃。思想会顺着风向闯入生活,在窑洞下止步,遥远的苦难让所有的哲学都变得贫瘠,诗意的荒凉顺着风展开,旷野里仍有趣味的种子,远处升起的白雾,像极了人类模糊的思想,谁也无法在高远的天空下,举着浪漫主义的大旗踽踽独行,陕北的浪漫在黄土现实主义的围城里无法迈进,一切都让步于生活。

风声,叩响天空的门,让静美的雪花占领人间,这明亮的洁白给世人献上哈达。一些柔软的雪花,在寺庙外聆听彼岸的世界,晨钟暮鼓的禅意在陕北小城里扩散,木鱼声像我内心的回音。

立冬,呼啸着而来,一睁眼它已经盘踞在陕北小城的上空。风里满是壮怀激烈的余音,这里飞扬的黄土卷席着每一条街道,这里凋零的树叶掩盖着每一片原野。小城内,有些落寞,稀稀拉拉的人群点缀着荒凉的空间,也许,一头骡子或者是一头驴正适合这个小城,慢悠悠地在城市里行走,不急于给过往的出租车让路,让时光在这种乡村式的风物中慢下来,回归到人类应该追求的走向。小城内的树叶,多已落尽,剩下些残叶在左右着落木的心绪。地上躺着的每一片树叶,都是一本经书,在北风里呼啦啦地翻着,诠释着生与死的平淡与安然。

朋友说,每一天都应该诗意地生活。我佩服他说这句话的勇气,但是也对他能否真正对生活实现超越有所怀疑,毕竟我们都在一辆通向未来的客车上盘坐,到达世俗欲望的城市下车的人多,而在乡村里逗留的人极少,也许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只是一种态度,但是对于人过中年的我们来说,显然不合时宜,诗意只是文字里虚构的空间,生活里的诗意其实是对生活最大的背叛,背叛生活意味着我们的文字毫无用处。当朋友开始抛弃文字写作的时候,我仍在文字里走不出来,朋友说文字是单向度的世界,应该用色彩去理解生活。我承认色彩的世界更具有视觉冲击力和对于事物更好的解剖,一根高耸的电线杆上,呆立着一只冬鸟,更像一幅现实的写意画,这也是我向往中最简单的生活方式。但是寒冬下的陕北小城有些暗淡,只剩下枯草淡黄色的颜色,偶尔会有一些泛白的苇草,这些还算寒冬中仅有的亮色,果园下的腐叶和远处的尚多呈现出赤褐色和土褐色,给人一心的抑郁。这世界简单到了极点,用色彩里简单的二元对立的色调描绘即可。

在陕北小城,事物是蓬头垢面的,一阵风,万物都蒙上土色。脚下的皮鞋有些灰头土脸,和它当初的高贵显得有些不符,干冷的空气中,皮鞋变得干硬得有些板脚,也许陕北小城下的生活中,皮鞋被排斥在生活之外。我拿出从老家带来的千层底,这个接地气的鞋子和陕北小城的灰暗的色彩不谋而合,没表现出一丝的不合拍。我穿着这样带有故乡温暖气息的鞋子去窥探另一片世界,两个世界竟然有很多惊人的一致性,土地对于陌生脸孔的包容让我倍感亲切。土黄色的颜色下隐藏着生活的苦难,需要一双鞋子去议论和讲述。也许等到冬天的冷雨变成薄雪,这双鞋子便会深一脚浅一脚地感到吃力,土地内心的苦难便会被这双土鞋子撕开,像站在马路那边的张爱玲一样,对此岸的风景毫不保留地打开一扇窗,窗里的月亮像一张宣纸,滴下模糊的泪痕。土鞋子对于泥泞下的黄土地有种天生的恐惧,这种恐惧只有在季节的内部某些时刻呈现出来,其他时日,看似平淡无奇,一些表象便会掩盖生活中抽象出来的宿命,生活的内在深邃需要这样的观察与深入了解。

上午,翻开网购的思想随笔,竟然发现里面出现十来页空白,人生的轨迹如同此书,有的时候需要浓墨勾画,有些时候应该消解在生活处,给自己留下一片空白也是一种成熟,文字涂饰的深处往往会发现生活的断层,对于自己和别人都不见得是好事,要学会有舍有得的姿态。在寒冬的夜里,放弃街道深处的那片喧嚣的声响,静静地围着炉子闲适地捡起文字,让生活呈现出干净的表述。

夜晚,一个人,听着窗外的冷雨。天地间,很沉默,只有冷雨的诉说,这个时刻应该出现在诗句里,最好有些友人来访,灯下小酌几杯更佳,然而此刻居然一个人听雨,像一个孤独的人一样细数着滴在心头上的雨滴。

进入冬天已有些日子,这北国的天气也开始婉约起来,锋利的寒意不见了,黄土高原的深处少了寒意就像江南的水乡缺少了流水一样,城市的灵魂丢了。此刻的冷雨,缺失严寒的逼视,无法以另一种姿态出现,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然而,在北国的小城里,让雨水来表达一段情绪吧,也许让我们这些见惯了春雨绵密、夏雨磅礴、秋雨连绵的人,再一次惊讶地在冷雨里找到简单的生活。

此刻,关上灯,静静地听着雨水的呼吸声,每一次都显得那么的从容,我暗叹这冷雨怎么就能逃脱这陕北的风寒呢?听着这滴滴答答的雨水,让我想起江南来,也许这雨水应该出现在那里,那里的河水可以接纳这晶莹的水滴,然后共同撑起小桥流水的风韵。然而在陕北小城里,一滴水下来,也就意味着受难一次,陕北的雨水不适合下在这干涸的冬季里,那些干硬的土地经不起这样的温柔的渗透,一下脚,鞋上满是泥巴。冷雨读懂了陕北小城的弱点,这里的汉子不惧怕呼啸而去的怒号,就害怕这冬季里的温柔一刀。

喜欢在这样的夜里翻阅郁达夫或者周作人的散文,我觉得他们的文章适合这样的境遇,带有淡淡的忧伤和苦味,这或许是旧式文人的固有风格,每一次读到他们的雨都对世界重新认识一次。一场雨,其实是内心的一次磨难,何况这冷冷地冬雨呢?也许很多人品味不出这雨的妙处来,雨中呆立的寒鸟和我最为接近,祛除了一切可以隐藏的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落木,它铁一般地站着,让我猛然想起朱耷的寒冬枯鸟的画,这无可避寒的世界,我们和这鸟有什么差别?我们多的只是一问温暖的房子而已,但是这间温暖的房子隔阂了多少东西啊?我们丢失了田园式的理想,抛弃了“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老的话语,身后一把无形的手推着我们行走,愈走愈远。

客居一地,相遇一场冷雨,也算是一场幸事,起码这异地他乡的寂寞有人分担了去,起码可以躺在床上惬意地听着这雨滴声,冷雨阻隔了这灯火通明的夜晚,我们终于可以安静下来,静静地倾听一下自己的心跳。这北国的冷雨来得正是时候,让我能感知黑夜的深度,自从夜里的灯光挤走黑暗之后,我再也没有感知着黑夜的深度了。此刻,一个人,静静地,在黑暗里想着远方的故事。

我从没有这么仔细地倾听过这北国的冷雨,这冷冷的声音,敲打在冬天的骨头上,有一种清冷的境界。这北国的冷雨和这北国的雪事一样深沉,谁也读不懂其中的真意,也许,对于一个小人物来说,把这冷雨看成检验骨头硬度的物件岂不更好?我喜欢这冷冷的冬雨,让我再一次学会审视孤独。

夜晚,走在路上,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燃烧的余味。这满山的果园里,落叶归拢在一起,需要一把火,就能掏出冬火柔美的舌头。俗话说,叶落归根,落木抽象出来的规律,一直蔓延到人的认知世界里,远走他乡,总会在心里留出一片净土,供奉家乡朴素的人性。

家乡,只是一个让白纸落笔的驿站,我喜欢“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诗句,这清冷的意象里满是人间气息,让走出空旷平原的远游者一心的凉意。

这陕北小城里,时常会出现几窑坍塌的窑洞,这残败的景象自然阻止不了急行人匆忙的脚步,可是这曾经拨亮的一窑灯火,会钻入一些人的记忆里。世界上万物的灵长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只会选择性记忆,会屏蔽掉一切与内心无关的场景。埋藏在心里那低矮的土院墙,经常会爬满南瓜秧,一些孩子会惦记着那南瓜下的蚂蚱和黄花,这些童年的趣事像一杆烟枪,只要碰到一个似曾相识的风物,便会病入膏肓。不需要药物来续命,只要回到那个叫做家乡的地方转上一圈,呼吸一下和此地并无区别的空气,竟会奇迹般地鲜活起来,这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怀乡病。

这个时候,总会莫名地想着一场落雪,来让心里燃烧的归意凉下来,也许在万物覆盖的世界里,我才能赤裸裸地面对这个世界,冬季使万物潜下心来,在干冻的地面上审视自己。此刻的夜里,一切安静到了极点,什么声音也没有,但是第二天,一片白色蔓延到对面的山顶上,门前的路上有早行人的脚印,错错落落,煞是可爱。走在这满山的雪上,脚下发出细微的声响,这空旷寂静的场景让我想起郁达夫《故都的秋》里关于槐树落蕊的描写,这声音需要心静时来品味,这细小的声音,让这一带远山更加空阔和幽静。

雪,时常会在意想不到的风尘里出现,这灵动飘逸的姿态,像极了京剧舞台上青衣的身段,行云流水般自然,惬意安静般落下。这雪紧紧地贴着土地,像是窥探人间冷落的温度,这白眼云集的世界里,会撑起一片旷远的冷落。一个人,从郊区的雪中慢慢地移动,忘记这干冷的空气,忘记这深埋的脚印,心里希望早一点将一只脚迈进温暖的幸福里。

这陕北的小城里,总会落下一些陌生的方言,在干冷的空气里扩散。在这个漂泊的年代里,雪花和我一样,落难到这陕北小城里,静静地蜷缩在黄土上回忆着前生,也许前生是一个永远也回不去的城堡,今世才是我辈受难的苦地,不知愁的人大有人在,在苦难中强挤出一丝微笑也算是一种旷达。

雪落在土地上,像抒情的文字落在情绪里。有雪的地方就有炉火,有炉火的地方就有酒香,雪厚酒浓时分往往回想起一些久远的回忆,例如在东北的风雪里裹紧衣服,在昏黄的灯光下踏出异乡的陈迹。一些人,像落难的书生,总会在文字里打趣,希望在文字里整理出那些年温馨的时光,看着哥们儿一个个在说说里写出的苦楚,不禁地有些难受。雪花落在土地上,更落在一些荒凉的文字里。

雪落在土地上,更落在我身上,而我落在陕北小城里。看雪,是抒发落寞的一种形式,在雪地里,会看出一些白雪皑皑的心事,会听出一些轻微的叹息。有雪的日子,真好,像在生活里找到了久别的自己,可是最近一直没有雪事,也没有雪落下来。

天空辽阔的内心,藏满素洁的心事。一场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早起,幽静的天空里,还没有白雪花开的梦。只是一些细微的颗粒飘在脸上,丝丝微凉,这微凉的寒意在幽暗的展夜里寻找落脚的净土。走到松树林的旁边,居然听到簌簌下落的声音,许多年来读不懂的场景一下子豁然领悟:“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这句诗品味了好久,总是觉得不得要领,一直赏玩不透其中的味道,但在这个早上,一些细微的颗粒拍打在松枝上发出的声音,一下子穿透了唐朝的风韵,静寂的空间,细微的簌簌声,让这个黎明显得更加的静美。一些灯光,在晨夜里落寞地照着,真的像朱自清笔下“瞌睡人的眼”,一些绝美的句子总是能轻易打开彼此的心扉,在文字修饰的世界里自由漫步。

漫步,其实只是一种姿态,屏蔽快节奏的生活,在浮躁的空间里找到一地田园,然后栖息在里面,喜欢海德格尔,源自于他栖息的视角,好像突然在城市里发现一墙攀爬的叶子,肆意地游走那种感觉,栖息的东西总是让人流连忘返的。此刻,雪花也在漫步,这漫步的姿态可爱极了,不禁想起东晋谢家的往事,“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句子,真是灵动到了极点,雪花也借此在文化的围城里登高。

雪花渐渐大了,落得有点猛,有点急,这洁白的花朵在空中憋闷得太久了,终于在阴暗的空中开始散起花来。许多干渴的眼睛湿润了,这等待已久的白,入了多少人的梦啊!屏蔽这灰暗的颜色吧,让世界以一种色彩来描摹。雪落下来,固然是好事,但是每当雪花落下来的时节,我心里都会为之一颤,这温润的雪花见不得寒意的蓑衣,一会儿就会凝固成冰,许多人需要小心翼翼地行走,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在地上,一辈子就会落下惊恐的病根。雪花来临时,更需要拿出小心和敏锐来,将平时的随性隐藏起来,更好地在这个世界里打磨自己。

满地的雪,一下子就压在顽固的世界里,将灰尘的痕迹掸去,留下一绢干净的素白。雪花切切实实地来了,无论你以怎样的眼光看它,它都会留给你一个洁白的眼波,这白眼的世界很清澈,我将魏晋的旧事重提,但那个被人期盼的青眼呢,也许还在路上。雪花仍在落下,许多人会被这场雪带进温情的往事里,燃烧的木炭,将人的寒意带走,留下一些苍茫的青烟。也许冬天是一个自己和自己较劲的季节,一个庸俗的自己会被另一个干净的自己打败。两手都藏满哲言,左手世俗右手清高,我将手隐藏起来,谁也看不透我。

陕北小城,虽然土黄色的色调被掩盖,但是黄土质朴的苍凉仍在。岁月是一个经不起推敲的家伙,一场雪就能将一些人的骨头敲碎,揣得越久的温情越会在脆弱的岁月里反衬着我们的凄凉。一把风刀,任意地越过冬天的头骨,将饱满的温情一刀刀凌迟,留下一地的荒诞和漂无定所。雪花,是一抹干净的光,会带走一些陈旧的言辞,也会铺开一条清扫黑暗的通道,一直蔓延到对面的山顶上,跑过去,忘却此刻的失意和一些人炫耀的亮色,在山顶静静地观雪。也许,世界给予我们的,唯有这一丝干净的素白是真的,别的都是虚化。在下落的雪花里,陶潜与我们的距离最近,只是我们没能发现,在柴门尚未关闭以前,让雪花带出一地的狗吠,田园其实不远,疾走几步,也就到了。

责任编辑:刘英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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