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瓜往事

2015-12-24 19:34向岛
飞天 2015年12期
关键词:牲口苜蓿粮食

向岛,毕业于西安交通大学财经专业,已出版长篇小说《沉浮》《抛锚》。发表中短篇小说《声名飞扬》《双套结》《两个人的圣诞》等多篇,作品散见《当代》《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天涯》《飞天》《长江文艺》《小说月报》等刊,被多家选刊(选本)选载。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梨瓜,如今的许多城里人已不能确知其为何物了,笼而统之,把这一类瓜都叫做了“甜瓜”。市场上作为“甜瓜”卖的,有的甜而不香,有的香得人头晕却不甜;兰州那边产的“白兰瓜”、“黄河蜜”,甜和香倒是都有,却跟哈密瓜一样,“胡”味儿有余家常味儿不足,麻舌头,钝刀,似不宜多吃。梨瓜与它们全都不同,梨瓜是可以尽饱吃的。

小时候在农村,叫卖梨瓜的吆喝声至今难忘:

“甜梨瓜来了!开园梨瓜——”

“香爨的酥梨瓜,送上门来了——”

看似简单的叫卖吆喝,里面包含的信息量其实蛮大。芒种过后小麦熟,在这之前,油菜和大麦已经收割了。在这个当口,梨瓜开园了。“开园梨瓜”,是强调梨瓜的新熟、时鲜,刚开始采摘,少而精,有点“仙桃一口”也有点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的意思。“香”、“甜”、“酥”这些字眼,就足以把人的口水引诱下来,为什么还要“爨”呢?“爨”字,词典上解释只是灶火、烧饭的意思。在关中农村却一直被用来形容烹饪时弥散出的香味儿,又比香味要丰富和浓郁得多。“爨得很!”蒸煮煎炒的各种味道尽在其中,似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那时候刚上学识字的孩子们,卖关子想要考住别人了就会说:“興字头,林字腰,大字底下拿火烧,你猜是个啥字?”这当然是从大人那里贩卖来的。“爨字啊,谁不知道!”被考者往往一口道出。可见这“爨”字的使用之频繁。

记忆中的梨瓜,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集体经济在搞过二十年之后,积贫积弱,地困人乏,六畜不旺。那时候,“以粮为纲”,生产队是不能随便乱种瓜果菜蔬之类的。但人们总要找些理由,沟坎闲地,乱葬坟岗,能种的就种上一些;再是每个生产队都有集体饲养室,要养耕畜,牛马驴骡,少不了就得种植一片苜蓿作为青饲料。苜蓿是多年生草本植物,种植一次可收获几年,但时间长了,根系老化,草叶不再茂盛,就需要倒一次茬儿。翻耕苜蓿地一般在冬闲季节,一年的草期过了,叫来公社的“东方红”链轨拖拉机(苜蓿根把地“锁”住了,靠牲口拉木犁,翻耕不动),机器轰鸣泥浪翻滚中苜蓿根躺满一地,一根一根都有一尺来长,活像牛鞭。而苜蓿地倒茬儿最好的办法,是在来年种上一季梨瓜:长出的梨瓜又大又甜不说,土地也能缓过劲儿。这是人老几辈子总结出来的经验,是经验就被遵循着。于是,那时候关于梨瓜的叫卖声中,还会有这样的内容:

“哎——苜蓿地梨瓜来了!”

种梨瓜,山东瓜客过罢年早早就过来了,走村串乡为自己揽活儿。这地方种瓜,不管是梨瓜还是西瓜,都要雇山东瓜客。山东瓜客手艺好,能吃苦,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只身一人来到异地他乡务瓜,吃住在瓜庵,没家没舍没六亲,没有条件把瓜偷回家去,损伤不了集体利益。活儿揽定了,年前被拖拉机深翻过的这块苜蓿地就交到瓜客手中。苜蓿根早已没有了,被村里的人们捡回去当了柴禾。只剩下老碗大的土块儿,密密麻麻躺满一地。瓜客的劳作,就是从对付这些土块儿开始的,起早贪黑地拿了镢头,边刨边打碎了,再耙磨,再打畦子,再起垄。到了“清明前后点瓜种豆”时其实已忙过月数天气了。等到瓜苗露出头儿,可怜的瓜客又得缠着生产队长要肥料。苜蓿扎根深,把地力都拔尽了。要想在苜蓿地种出好梨瓜,先得把地喂饱了才行。种梨瓜,日本尿素用不成,用了,长出的梨瓜口味发酸。施羊粪、鸡粪最好,但多年的“资本主义尾巴”割下来,满村里羊、鸡本来就不多,又零零散散地在各家,哪里去弄?没有办法,就得用生产队里的油渣代替了。油渣当然是好肥料。油渣是油菜籽、棉籽榨过油后的残渣,属于生产队饲养室里牲口的精饲料,要油渣就等于从牲口嘴里夺食,生产队长心疼得割肉似的,一狠心给了一架子车。瓜客把油渣倒在瓜庵门前,用锤子砸成面,再掺上土,仔细搅匀了,然后就巴望着天空等雨,一场春雨过后,抓紧时间,一撮一撮施到苗根。不够,他还得再去央求生产队长。队长躁了,说:“一共就没有多少油渣,牲口都不够吃,让你用完了,牲口吃啥呢?算了算了,咱不种球这梨瓜了!”瓜客嘿嘿赔笑,死乞白赖,队长最后软了,还得给他。瓜客尽可能不用日本尿素,不愿坏了他的手艺。春季里雨水少的时候,怕瓜秧让油渣给烧死了,瓜客还得从沟里挑水来浇,一担又一担,无法计数。

一季梨瓜种下来,瓜客怎么也得脱三层皮。可一旦梨瓜开园,瓜客却只有高兴的份儿。贫瘠的土地上,开园的梨瓜成为盛宴,离瓜地老远,那种浓郁的“爨”味儿就往人鼻子往人五脏六腑里直扑。待到走近了看,一眼望不到边的瓜地,竟然让瓜客给绣成花了:一片瓜地划分开来,一块一块地种上了不同品种的梨瓜,玉白的“白兔娃”瓜,金黄的“黄鹂瓜”,碧绿的“翡翠瓜”……这样的一地梨瓜,瓜地里也会零卖,主要还得靠乡间小贩卖到十里八乡。架子车或者自行车后架驮了一对竹筐,怕把瓜蹭烂,底下先得铺上一层雪白的麦草,然后小心地把梨瓜一个个摆放进去。买瓜的人,不论男女,习惯性地先把鼻子凑近了瓜头去闻香味儿,瓜尾不用看,瓜熟蒂落那是不含糊的。再轻轻拍拍,嘭嘭的瓷瓮声,这便是熟透了的好瓜无疑。买到手的梨瓜不需水洗的,只用手一抹,指甲在微隆的瓜脐上划一道印子,然后双手轻轻一掬劲儿,瓮裂般的一声,梨瓜就开了两半,黄瓤白籽。咬一口,香、甜、酥、“爨”的味道全都齐了!

“苜蓿地油渣梨瓜,尝一口忘了生日吔——”

还有这样的叫卖,毫不过分。

梨瓜变卖的现钱其实不多,主要还是兑换了麦子。在粮食短缺的年代,麦子更是钱。到了夏收忙罢,梨瓜开园也便进入盛期。麦收了,场碾完了,麦草垛起来了,生产队忙活着要缴公粮了。等公粮缴了,再种玉米。收过麦子的光秃秃的地里,麦茬一片耀眼。梨瓜地因着选择在坡坡坎坎,你未必就能很快看见哪里藏了一片梨瓜园子,梨瓜的气息却不绝如缕,它的诱惑无处不在。

任你把梨瓜说得天好,不爱吃梨瓜的人有没有?百人百性,还真是有。村子里的麻榆娃就是不爱吃梨瓜出了名的。

那些年每家每户都要定成分。一个四百来户的村庄,算下来中农成分的还是绝大多数。剩下的,地主、富农只有两三户。贫农、下中农有那么二十来户。麻榆娃是贫农,他还是党员。贫农,麻榆娃不是唯一,贫农再加党员,就属麻榆娃一个了。每年忙罢缴公粮,押车的活儿便非他莫属。先一天晚上,几个人把一架马车推到生产队的仓库门口,前辕后梢都用木杠支好。为了保证明天早早出发,连夜得把车先装好。从装车起,麻榆娃就开始履行他的职责了。他不扛粮食口袋,他蹲在电灯泡跟前,只是拿个原子笔在小本本上画“正”字,成团的小飞虫绕着他飞,每装上车一口袋粮食,他就画一道杠杠,画得认真而用力。一用力,眼周围的麻子都聚成堆了。他的嗓子里不时发出哼哼的声音,不利索似的。他其实不识字,只学会了个画“正”字。麻榆娃已是奔六十的人了,但大人小孩却都叫他“麻榆娃”,当然是背后这么叫。扛粮食口袋的是有胜和天奎,两个吃不饱打不倒的毛头小伙子。这里的粮食口袋不是那种又粗又矮的麻袋(麻袋公家的粮站才用),而是帆布做的长条形口袋,装满了粮食摇瓷实了扎紧了口儿,水桶一般粗,多半人高,像个木桩一样,就叫做粮食“桩子”。粮食“桩子”的好处,是装车卸车比麻袋方便。在马车上斜搭一块长木板,扛着粮食“桩子”踩着木板上车,是个体力活儿也是个技术活儿。难度更大的还在后头,到了粮站,还要扛了粮食“桩子”过天桥,很长的天桥。生产队里能胜任这活儿的算是高把式,没有几个人。每年缴公粮,有胜和天奎他们俩就把这活儿给包了,轮不上别人。从晚上装车到第二天去粮站缴粮,每人记两天工分,还补助两毛钱(那时候一个劳动日也就一两毛钱),别人眼红也没办法。装好了车,有胜跟天奎回去睡了,麻榆娃就睡在粮车上看守,夏夜里盖一件露出棉絮的破棉袄。

天蒙蒙亮,有胜和天奎赶来时,麻榆娃早已从粮车上下来,蹲在地上抽了几锅子旱烟。

有胜和天奎先从车棚里抱出一大堆马拥脖和套绳,再从饲养室牵出两匹马一匹骡子。三头牲口都没精打采的,弄不清这么早要去干什么。车夫德民这时候才双手抱胸晃晃悠悠来了,怀里竖着一根长长的鞭杆。德民年长,佝偻着腰。他先把鞭杆插在车辕上的插孔里,有胜和天奎给他当帮手,不大工夫把车套好。骡子驾辕,两匹马曳梢。有胜和天奎爬上高高的粮车,德民坐前辕,麻榆娃押后梢,长鞭一挥,哦哦哦——嘚!缴公粮的马车出发了。

到粮站已是半早上,前面排了很长的队。缓慢地等待验粮、卸车、过秤,等到要缴粮入库时,太阳正端,人影投到地上,圆圆一坨踩在自己脚底下。大夏天,又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分,可再热也得把这鼓鼓堆堆的一车粮食入了公家的粮仓。有胜和天奎都赤膊上阵了,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用武之地,相比之下,前面的装车又算得了什么?先要把粮食“桩子”口儿解开,用左手攥紧了,然后一侧身一猫腰,右手紧紧揪住袋底一角,身子一挺,“桩子”便扛上了肩。从斜梯走上去,还要过一道两丈多长的天桥,走到粮站仓库的进粮口,身子一躬松开左手,右手却死死抓紧不放,仄肩让粮食流入仓库。一袋粮食倒完了,右手一抡,把空口袋在旁边的水泥柱上啪啪甩出声来,向粮站的管理员表示里面没有剩余。

车夫德民这阵子在粮站院墙的树阴底下招呼车马,吃烟。而麻榆娃呢,他站在粮仓门口,继续拿着原子笔在本本上画“正”字,一边还要凑在粮站管理员跟前核对数字。一车粮终于入库完毕,浑身油汗滚滚的有胜和天奎一人抱着一堆空口袋往马车跟前走。麻榆娃跟在他们后面,手里拿着他的原子笔和本本,还有粮站开具的发票。昨晚的装车数、今天的入库数,以及发票上的数字,三样都对上了,麻榆娃的任务就算圆满完成。

回去时就轻松多了。人轻松牲口也轻松。带来的干粮在排队时都啃过了,给牲口也喂过干料饮了水。这阵子就只剩下歇息,谁也不想说话。仍然是德民坐前麻榆娃押后,而有胜和天奎在车厢里睡大觉。呱嗒呱嗒,只有三头牲口的十几只蹄子,在马路上敲出单调凌乱的声音。

“哎,德民哥,”有胜突然在车厢里坐起来,“今儿在粮站排队时,沟东那两个怪货嘴能说得很!可惜你没在跟前。”

“咋说的?”德民问。

“说是人当队长鳖干活,二球看田禾。”有胜自己先笑得止不住了,“你说……你说他们得是怪货?”

“呵呵呵呵,”德民也给惹笑了,“把他家的,你看这话,真是把话王给说出来了么。”

两个人于是一块儿笑。有胜戳戳天奎说:“你看这鳖大头,还睡了个美!”

“你才是鳖大头呢!”天奎把有胜的手一拨说。

“哈,这货没睡着装睡呢。”有胜说,“咱都是,都一样都一样,猪黑甭笑老鸦黑么。”

“鳖大头就鳖大头,只要不当二球就行了。”憨头憨脑的天奎来了这么一句。

他们说完又笑。

“哦哦哦……”吆车的德民这时向牲口发话了,“我看你个煮着吃的懒货再敢给我耍奸溜滑!你得是觉得你们三个拉着我们四个心里不忿?”长鞭一甩,鞭梢一提,啪地击在了右边曳梢的老骟马耳朵上,骟马赶紧用力,绷紧了身上的套绳。

没有人搭理麻榆娃。他坐在车尾只是闷头吃烟,一疙瘩一疙瘩黄稠的烟团从嘴里往出滚,哼——哼——时不时用力地清清嗓子。

他们指桑骂槐,这是在说谁呢?麻榆娃的确给生产队看过田禾,看过多年。为了追缴生产队的一团棉花一把毛豆,他敢逼着妇女从裤裆里往出掏。

马车不急不慢走过了沟东,下了一段慢坡路,就到了东沟边。天奎声音很响地抽了几下鼻子,说:“我的妈呀,爨梨瓜爨死人了!”

有胜急忙掐一下天奎的胳膊,给他挤眼,“有啥爨不爨的!咱出了一身臭汗倒是该下沟去凫个水洗一洗,要不晚上媳妇连炕都不让上的。”有胜岔开了话题。

吁——德民把马车往路边一靠,一牵牲口嚼子一扳闸杆,马车停住了。他们像是事先商量好的。

“好,洗一洗,歇一歇。”德民跳下马车,发话了。

有胜对麻榆娃说:“老榆叔,我们下沟去凫水,得半晌呢,你看你是……”

“我就先走回去了。”麻榆娃说着已迈开了脚。

“老榆叔,那你老早回去歇着。反正也不远了,就二三里地。”有胜边说边跟德民和天奎挤眉弄眼。

马车重新启动,德民把车吆到沟岸上一棵大皂角树底下,那里有一大片阴凉。

“快让他走,喉咙眼卡了鸡毛样,吭吭咔咔的……”德民说,瞥了一眼麻榆娃渐渐远去的背影,“老二球么,把他还装得像个干部,呕人哩!”

麻榆娃一走,剩下他们三个人,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德民把牲口卸了套,分别拴在皂角树上或者马车上。有胜和天奎,则欢喜地忙活起另一件事:清理他们的战利品。他们躲在马车背后,把几十条空口袋全都抱下去,一条一条抖落里面的剩余果实,每一条口袋里都可以抖出来多半斤麦子。

这里有一个秘密。在他们扛了粮食“桩子”入库的环节,右手揪住袋底一角不松手,实际上是攥住了一把粮食。两个毛头小伙,谁的手不跟小簸箕一样大?一大把粮食可不就是多半斤!而粮站在缴完粮后并不称重除皮,一条空口袋一斤出头,粮站平均按两斤算,粮站以为他们占便宜了,却给有胜天奎他们提供了可乘之机。这算是小小的民间智慧。不光是有胜和天奎,缴粮的人都会这一手。

“我的妈呀,这么多!”等到把所有抖落出来的粮食集中在一个口袋里时,天奎叫了起来。

有胜说:“喊叫啥呢!猫还怕它老鼠多?”

德民走过来,提起袋子掂了掂,“十四五斤是有了。”

有胜得意地说:“今儿头一回缴粮,我还趁着哩!”

天奎说:“我的妈呀,这够咱把梨瓜吃个饱了!”

德民说:“呵,只要咱吃得完。”

有胜说:“吃不完也不要紧么,他给咱把账记着,咱想吃了再来吃么。凫水吃瓜,一举两得,嘿嘿嘿……”

站在皂角树下往沟底看,一大片水面碧绿如翠,紧挨水面斜躺着的就是一片梨瓜地,白的黄的绿的梨瓜卧了一地。

这一切,的确是他们商量好了的。只不过背着麻榆娃。

一斤麦换二斤半梨瓜,真是有个吃头了。他们先让山东瓜客把不同品种的梨瓜每样都摘一个来,黄鹂、翡翠、白兔娃……他们都要挨着尝一遍,然后再按各人口味要自己喜欢吃的。一开始,还能分清不同的口味,吃到后来全都是一个味儿了。他们拍着自己圆圆的肚子,实在是吃不动了。

“咱凫水去。一会儿饿了再吃。”有胜提议道。

他们于是都下了水。有胜腿脚麻利,水性好,一个猛子已从一丈多远的地方钻出来了。天奎有些笨,游不动,狗刨式就地转圈儿,双脚扑通扑通打水。德民不会凫水,只是站在浅处洗身上。

大夏天钻在水里,真是太舒服了。在水里正好可以看见岸上的皂角树以及马车,三个牲口安静地站在树阴下。

“我的妈呀,吃太多了,人都不想动了。”天奎一屁股坐在了浅水处。

有胜从远处游过来了,“你娃不是能吃么,今儿就把你本事试一试。”

“嘿,”天奎说,“我怕是不敢吃了,再吃就把人吃坏了。”

“没事没事,”德民说,“桃饱杏伤人,李子树下抬死人。这梨瓜好消化得很,再吃都把人吃不伤。”

“唉,把咱往死里撑呢,麻榆娃却一口都没吃上。老汉也可怜!”天奎突然提起了麻榆娃。

有胜说:“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善人啊,心长得很么!人家麻子老汉就不爱吃梨瓜,知道不?”

天奎说:“咋不爱吃?梨瓜这么好的东西……想不通。”

有胜说:“你问德民哥么!”

德民说:“谁知人家到底爱不爱吃。前几年不是军社他们跟车缴粮么?有一次粮口袋蹭烂了个口子,撒出来些麦子,趁着麻榆娃解手去了,他们掬了些粮在路边瓜摊换了两个梨瓜,我们吃了,还给人家留了多半个,谁知人家翻脸了,把梨瓜摔在地上不说,还骂骂咧咧,说他才不爱吃梨瓜呢,贼腥气,骂得所有人脸上都挂不住。军社他们从那以后就不再跟车缴粮了。”

“噢,还有这事啊!”天奎说,“那咱明儿了问问他,看他到底爱不爱吃?”

“脑子进水了你!”有胜喊叫起来,“问了还不把咱给卖了?你那阵在沟岸上就说爨梨瓜啥的,我不是掐你了么?就怕你说漏嘴啊!”

德民说:“不敢跟他说。那货不是个人敬的东西。”

他们把身上头上都洗净了,凫水也累了,就爬上岸来,蹲在瓜庵里继续吃瓜,直到把换来的梨瓜全都吃完。还没有消化多少的肚子,更加鼓胀起来。他们呼出的气全都是梨瓜味儿。他们套好马车,清清爽爽地回家去。

三个人全都光着脊梁,把布衫搭在肩膀上。他们双手空空,没有把集体的公家的一粒麦子拿回自己家。

他们只是落了个甜嘴饱肚子,这当然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一连三天缴粮,天天都是如此。他们冒出的汗里,大概都是梨瓜味儿了。

麻榆娃却一口梨瓜都没有吃。

麻榆娃发病是在来年春上。先是吃馍吃饭噎得咽不下去,后来喝水都成了问题。拖不过去,两个儿子用架子车拉到县医院,一查,食道癌,晚期了。背着病人,医生跟两个儿子说:“折腾没用。回去吧,好吃好喝招呼着。”从医院回来,两个儿子问他想吃些啥?问这问那,他都摇头,到底还算说了一样,却是:梨瓜。

“爸……”儿子嗫嚅地问,“人都说你不爱吃梨瓜么?”

“看你这娃说的,人活在世上,谁到底会跟好吃的有仇呢?”麻榆娃换了几口气,才说完了这么一句话。

青黄不接的季节,麦子还没熟呢,哪里会有梨瓜?再早的梨瓜也得等到芒种前后。于是只好等。两个儿子倒是有孝心,骑了自行车四处找寻,终于在七十里外的渭河南岸把开园梨瓜找到了,大布兜装了七八个大梨瓜,黄鹂瓜、翡翠瓜、白兔娃瓜……各样都要让他爸尝个鲜。

梨瓜啪地掰成两半,黄瓤白籽,香味儿、甜味儿、“爨”味儿,一下子溢满屋院。儿子掰一小块儿塞到他嘴里,叮嘱他嚼细碎了再咽。他缓慢地咀嚼,歇一歇,再咀嚼,然后抿紧了嘴,用力想把梨瓜往下吞咽,高高的喉结吃力地滑动,眼泪都挣出来了。谁知嘴巴突然张开,一口梨瓜渣喷射而出。儿子拿了毛巾帮他擦时,脖子梗在那里,一口气断了。

就算是把梨瓜吃了。

麻榆娃的坟地在西坡头上。从这里往下,隔了两阶坡地,坡底的一片苜蓿地今年倒茬儿种上了梨瓜,躺满一地的翡翠瓜、黄鹂瓜、白兔娃瓜……全都熟透了,弥散出又香又甜又“爨”的梨瓜味儿。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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