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飞的蛾子

2015-12-24 19:36陈天佑
飞天 2015年12期
关键词:老子

陈天佑,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张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在国内十数家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60余万字,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重要选刊,入选《甘肃新时期文学作品选》《河西文学整理与研究》《飞天60年典藏》等多种选本,获得过第二、四、五届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等奖项。

早晨,刘模出来的时候和妻子万晓莉又吵了几句,昨天晚上万晓莉回来又很晚了,说是和人打麻将。万晓莉过年时学会了打麻将,渐渐上了瘾,几天不打就着了慌,心里就跟猫儿爪子挠一样。

早晨起床的时候,刘模感到胸中憋闷,像充饱了气的气球。睡觉前的丝丝情绪积压在胸中,渐渐就变成了一股浊气,心上却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摇摇欲坠,心弦被扯得隐隐发痛。他的口有些干,嗓子也发痒。刘模喝了一口水,隔了夜的水冰凉中略微带着点苦味。他到另外一个卧室,看见万晓莉猫一样睡在床上,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她闭着的眼睛像微微弯曲的毛毛虫,嘴半张着,嘴唇上的红色深浅斑驳,往下渐渐露出了粉色的底子,牙齿那儿也汪着一点红,因而牙齿就显得更加白。一只手伸在被外,像要抓着什么。刘模坐在床边上,她醒了,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刘模问她,三说四说就和她吵了起来。

万晓莉强词夺理的后面明显缺少底气,越是辩白,越是露怯,像只挨打时发狂的猫。粗心的刘模却像隔着一垛墙看她,全然没有发现,还以为真的冤枉了她。

最近,万晓莉回来晚的频率越来越高,早有人半真半假地提醒过刘模,让他防着点,那人说:老刘,别光顾着一天到晚挣钱,眼睛睁大点啊,瞅着些家里!刘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刘模的脸短,好像让人从头顶砸了一拳,鼻子和嘴巴就连在了一起,这会儿看起来,就像个呆猴。那人诡秘地眨巴着眼睛,又说:女人和娃子一样,最熬不住寂寞。娃子呢,是找伙伴野去呢,女人呢,却要找别的男人野去!那人说完就笑,淫邪得像只公鸡。也有一块开出租车的和他开玩笑,老刘,你那女人漂亮着呢,漂亮女人的屁股后面都挂着一面锣,哪个男人见了都想撞一下呢。

在“咣”的响亮的声音中,刘模就看到了万晓莉两扇荷叶一般的白屁股,那儿其实挂着两面锣,锣上面挂着一个系着红绸的像操纵杆一样的粗棒槌。万晓莉就是他的车,挂档,前进,加速,拐弯,减速,刹车,他想咋开就咋开。开着开着,突然,车的屁股后面不知啥时候挤了很多人,他护在车前,挡住车后,但是那些人豺狗子一样围过来,他护不住,很快就把锣、棒槌连同他一起淹没了……

母亲前一段在他们家小住,也不经意似地提醒他,别光顾着挣钱了,要顾顾家了,你没发现你媳妇最近老爱打扮吗?打麻将又不是去唱戏,干嘛每次都化半天妆啊?以前她可不是这样!母亲这么一说,刘模这才发现万晓莉不知啥时候买回来一大堆化妆品,头上抹的,脸上搽的,嘴上涂的,应有尽有。

刘模是个大而化之的人,生活中的琐碎事他是看不到的,他也不屑于看。他对万晓莉漂亮的脸蛋有印象,但那仅仅是个轮廓,他想不起她的鼻子长什么样,眼角有没有皱纹,就像对天上那轮明月的印象,明亮而模糊。他有时甚至想不起自己开的车是全绿的呢还是夹杂了什么颜色。万晓莉骂刘模是瞎窝涝。刘模的眼睛有些深,像掉进窟窿里的两颗黄色的珠子。万晓莉以前经常生他的气,自己穿了一件新衣服,到外面一趟,赚足了眼球,等着他回来说句好看,他却视而不见。

刘模每天一进门就直奔餐厅,逮着什么吃什么,狼吞虎咽,出来后鼻尖上沾了好多食物的渣儿,好像饿了多少天。

万晓莉骂道,你就整个是个饿死鬼投下的。

但她现在已经懒得生他的气了。

刘模开车刚转过一个弯子来,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弟弟刘样打来的。这儿车流密集,他顾不上接,可是手机响得不依不饶。他定的音乐是秦腔,平时这个音乐一响,他的心里就暖了,感到亮堂了。秦腔有一种浓郁响亮的生活味,但是这时候听起来就很憎恶。他不管它,让它一遍遍地响,突然就有一种扔出去的想法。好不容易碰到了一个红灯,他接起来,弟弟急切地说,哥,我今天又找那个姓牛的去了,他还是不管爹的医药费,还是那句话,让我们哪儿告了告去,想上天上天,想入地入地。日他妈的话!刘模刚蹦出这句话来,就听见后面的喇叭像一群孩子的哭声一样叫起来,原来早变绿灯了,他只好说,好,我现在开车,完了我打过去。

刘模的父亲在一个工地给人看料场,结果让拉料的车给撞伤了,拉到医院做了开颅手术,命算保下来了,但是花了四五万,而且还伤着了股骨头。医生说,如果将来股骨头坏死,那就麻烦了。后来他们开始讨要医药费,但是牛老板说他老子并没有和他们企业签订合同,推托着不管。刘模当时提醒过他老子签订合同,他老子说,牛老板说了,签什么合同,不就看个料场吗?天塌下来把你的头砸着啦?真要有事,我还能让你吃亏吗?最后就没签。

他们找社保局,人家管不了。有人又出点子让他找信访局,结果信访局又把信转到了人社局,转了一个圈,原车推到了原辙里。刘模再去找人社局,他像乞丐一样满怀期待,眼睛像乞丐手里的碗。人社局接待他的人说没办法,没有合同没办法。那人四十开外,他学着老外的样子,耸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也许看着刘模无助,他又说了一句,只有打官司了,起诉到法院吧——这是最后一招了,除了这招,再没有办法。

刘模躬身说,你们能不能去调查一下?当时有好多人在场呢。他边说边用手画了半个圈,仿佛把当时在场的那些人圈起来了。但那人望都不望他,眼睛像苍蝇一样盯在了电脑上,半天甩出一句话来,不去,没有时间,也没有人,我们只按规定办事。刘模说,你们讲点理行不行?那人奇怪地看着刘模,突然大笑起来,他指着自己肥大的脑袋,你说我不讲理?告诉你,不讲理的是你,去去去,别无理取闹了,我们没时间跟你瞎唧唧!刘模还要说,那人像扬起一把铁铲一样用手制止住了他,行行好,我刚刚让领导莫名其妙训了一顿,心里正不爽呢,你别再在伤口上撒盐了行不行?

旁边两个人咕咕咕地笑起来。

又到了一个红灯前,刘模停下车子。他想给弟弟打电话,一个红灯马上要变绿灯了,就没有打。打什么呢,说什么好呢?诉到法院,早找人打听过了,没有合同,明摆着是一个输官司,况且,听说牛老板和法院的好多庭长好得跟弟兄似的,那不是硬往南墙上撞吗?

妈的,刘模在心里骂,简直是活人眼里下蛆哩。刘模一生气,脸略微变长了点,好像蜷缩的小狗慢慢舒展开了身子。妈的,逼急了,把老子送他家里,对付不讲理的人,就得用不讲理的办法,对,就把老子送他家里。想到这里,刘模把车靠边停下。一个姑娘过来要打的,刘模摆摆手,意思是不拉客。那姑娘咕哝了一句,走了。一股火一下就窜上来了,刘模觉得他的身体里有一个炸雷,随时可以爆炸似的。好在那姑娘没有多说。刘模吐口气,胸口那儿憋得像刚灌满了气的气罐。

他掏出手机来,对刘样说,刘样,你回家去,看样子只有委曲一下老子了。你回去给老爹说,让他去住牛老板家,去睡在他家里,他要能拉下脸来,就在牛老板家的床上拉屎也行。他们不讲理,我们也来横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看谁怕谁!刘样听了,却难为了,他说,哥,这合适吗?传出去,我们的脸往哪儿放?再说了,老爹也不会同意的。这种做法,以前在农村里司空见惯,刘样小时候跟同学打了架,他奶奶就上同学的家门闹过,刘样从此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刘样从心底里厌恶这种做法,一听刘模这么说,他就觉得难为。刘模却不在乎,为了达到目的,手段是可以不计较的。刘模不耐烦地对刘样说,算了算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说个行的我听听?行了行了,我给老子说。

刘模挂了手机,一看时间,坏了,光打了电话了,拉客人的时间要错过了。刘模每天早晨定时拉一个客人,客人是一女的,快五十了吧,他知道她的名字叫贾桂芝。她年轻时大概也算不得漂亮,现在就更加谈不上漂亮了,头大,头发又烫了,像头狮子。个子也矮,站在那儿就像一座肉塔。刘模知道她不缺钱,她好像没什么工作,她的主要任务是每天早晨到“卡卡健身中心”去锻炼。

刘模到小区门口的时候,贾桂芝早就等在那儿了。上了车,贾桂芝一脸的不高兴,像头将要发怒的狮子。本来,刘模想解释一下的,但是一看贾桂芝的样子,索性不解释了。他在心里骂这些有钱人的屌样。妈的,不就有两个臭钱吗?动不动给谁甩脸子呢?刘模在心里盘算要不要继续挣这个钱,要不,现在就摊牌?他又忍耐了一下。这时候贾桂芝开口说话了,她说,刘师傅,问你个话行吧?

刘模淡淡地说,问吧。那我问了啊?你说,你们男人是不是都特别想有外遇啊?刘模笑了,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应该吧,男人嘛,都好色。但随即又说,好像也不全是,也有不好色的。你有吗?你放心说好了,我给你保密。贾桂芝笑着说。刘模笑笑说,找女人也得有资本不是?你看我这样子,人家能看上我的啥?那倒不一定,倒搭的多了去了,只要你的——贾桂芝嘿嘿笑笑不说了。

刘模当然明白她要说的意思。

贾桂芝突然叹口气道,刘师傅,你也是个实诚人,告诉你也无妨。她长长地叹口气,仿佛卸下了肩上一个压了几百年的沉重担子,那口气像无数只翅膀从她嘴里忧郁地飞出来,刘模看到了。她说,最近我听说我那口子在外头有人了,听说还长得不错,是个小媳妇,在麻将场子上认识的,两个人好得三天两头去开宾馆。她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身子好像打了一个颤,最后几个字随着颤抖了一下,仿佛一群翅膀又飞进去了,和她的牙齿、喉咙发生了激烈摩擦,发出一股黑色的声响来。她说,我在我那口子的口袋里已经发现过几次开宾馆的票了。

她说着,刘模便看见翅膀飞过来又飞过去,它们落在了一个麻将桌上,桌子上的麻将正在哗啦哗啦地响着,正如那些翅膀发出的声音。对面坐着一个女人,化了妆的女人,嘴唇娇艳欲滴,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目光流转,像一对翅膀一样在那儿飞舞。麻将桌变成了一个宽宽大大的床,最后,翅膀消失了,四副牌变成了两床被子。如果她也有了人,会是什么人呢?

刘模把她送到了“卡卡健身中心”门口。下车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会,仿佛要作出什么重大的决定一样。他看见她抬头看了一下太阳,太阳已露出了半边脸,红红的,把天空那儿全染成了紫红色。天空高而远,永远神秘莫测。几只飞鸟从天空中飞过,鸟儿的翅膀也成了红色,它们的眼睛也是红色的。刘模下了车,他掏出手机来给他老子打电话,那边传来老子沉重的像戴着镣铐的声音,仿佛苦涩的草药。他说了那个意思,他怕老子反对,他说得很快,几乎不容老子置喙。

但是老子不等他说完就拒绝了。他说丢不起那个人,他倒没什么,关键是人怎么看待他们哥俩。他感到一股火从胸口那儿燃烧起来了,他“啪”一下挂了手机。他把手机攥在手里,“吭吭吭”地在那儿转了几个圈,如耍猴的让猴子转场子。

路边有一间待拆的白房子,前面的墙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红字“拆”,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像一个等待处决的罪犯。门前一个男人忙着卖油炸菜角,房顶上的烟囱里冒着黑烟,间或炸出一个火星出来,刘模闻到了焦灼的啪啪声。这时路的对面走来一个女人,一手抱着个孩子,另一只手里提着大大小小好几个塑料袋,她放下塑料袋,一边招手,一边急喊,哎,开出租车的,哎,开出租车的!刘模把车开过来,女人打开后边的车门,那个烟囱又炸出一个火星来。刘模的眼前晃动着老子的床,老子躺在床上,像报废的车一样,鼻塌嘴歪的,太阳照在床上,床上散发出一种混沌的气味。老子哪儿也不去,自己没办法,又不听别人的劝!

刘模听见车门关上了,就开车向前走。后面没什么话,他也不问。刘模经常这样,客人不说话,就往前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后边还是没有声音,刘模只好问,师傅,走哪儿?没有回答。刘模往后一看,一个孩子像个小旱獭坐在座位上,头使劲往前,怕自己躺倒,她穿着碎花布衣裳,两个小手拉在一起,眼睛里浸满了泪水,小嘴撇着。刘模一说话,她“哇”一声哭了,哇——妈妈,哇——妈妈。孩子也就三岁的样子。孩子看着他,又左右看着窗户外面,惊恐得像只受了伤的小麻雀。

她妈怎么没有上车呢?

早听说过有人想出各种法子把女孩儿送人。刘模紧张起来,头上像开了锅,汗水哗一下就下来了,脸更加红了,一会儿变成了紫色的圆茄子。

刘模汗流把水地把车开到派出所报案,抱着依然惊恐的孩子一进门,一个女人从门边“霍”地站起来,像飞过来一只鹰,一把就抢过了孩子,刘模这才看清楚是刚才那个女人。

女人抱了孩子,边亲边嘤嘤地哭起来。旁边站起一个男的来,搡了一把刘模,你干啥吃的?人都没拉上,你就开车跑了,有你这么开车的吗?又搡他一把,把刘模搡到了门边上。刘模说,听见门关上了,以为上了车,你怎么没上呢?

女人仔细地看着怀里的娃,好像离开几年了似的,哭道,我刚把娃放车上,不小心关上了门,才回头拿地上的东西呢,你就跑了,你是咋开车的?你的窝涝瞎了吗?……

从派出所出来,扑面一股风,像迎面泼来一盆水,纸片、树枝打在墙上噼噼啪啪地响,刘模打了个冷颤。车开出来,过来一男一女,刘模一个急转弯把车停在两人面前,两人都钻进了车里面,他们说了要去的地方。刘模开到前面的路口,碰到红灯,他便向右转弯,走这条路车程和直走差不多。结果那两人不依了,先是女的说话了,问他为啥要拐弯往远绕?刘模说,路其实差不多,直走还得等红灯,不就是为了快点嘛。那女人不依不饶,远近我们不知道啊,你当我们是外地的啊?我们眼睛闭上也知道哪儿近哪儿远!一直没有吭声的男人说了一句,把人哄惯了吧?一股火从刘模的胸中一下窜上来,刘模的脖颈上一股青筋暴起来。他说,行了,我少收你们一块钱,行了吧?

女人道,不是一块钱的问题,是做人的问题。

刘模把车停在路边,下去,下去,我不拉了总行吧?

你把我们拉这儿你又不拉了,有你这样开出租车的吗?你不拉人,你开什么车?两人齐声质问刘模。

刘模下了车,那两人也下来了,像两只斗架的公鸡。

我不拉人怎么了?犯法啦?刘模摸出了一根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

你这人怎么这样?你还有理了?今天非治治你不行!那男的卷起了袖口。刘模啐一口唾沫,怎么,打架吗?妈的,你也是个欺负人的!

我今天还就欺负一下你怎么啦?男人叫道。男人掏出手机,像对女人说其实是说给刘模听的,我这就给交警支队的刘队长打电话,问问他是怎么管理出租车司机的!

你给谁打都行,老子不怕!老子怕谁呢?刘模用力挥挥手,烟雾在他手里舞出一个凶恶的蛇形来,渐渐变大变粗,然后融在了一起,一会儿慢慢消失了。

刘模的手机突然铿铿锵锵响起来,他狠狠地压了手机,像掐死了手中的一只蚊子。妈的,这么倒霉,放屁都打脚后跟!

打就打,你他妈的!我要治不了你一个开出租车的,我就白混了。那男的边说边用一根指头急急地划着从手机里翻找号码,指头拨动着手机像被抓的蚂蚱飞快地蹬着后腿。

手机铿铿锵锵又响了,急促的声音。刘模又狠狠地压了。

那人喂喂喂地,好像添油加醋地说着情况,太不像话啦,嗯,真的,太不像话啦!把我气坏了,简直,嗯,把我气坏了!要不也不给你打电话,你要好好……

刘模的手机铿铿锵锵又开场了。树上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来,落到了更远的地方,奇怪地看着刘模的手机像一发炮弹一样射了出来,划了一道黑线,通的一下落到了草丛中,它们在那儿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场面。

男女都看到了,刘模把烟头攥在了手心里,拳头蠕动着,像强大的胃,红红的火星伴着黑色的烟末从手的虎口那儿流淌下来,最后掉下来的是金黄色的烟丝。

他们惊慌地走了。刘模这才看到,那女人穿一件黑色风衣,披肩发,像只尖头细脚的蝙蝠。

秋天的天空蓝得像忧愁的女人,太阳却白晃晃的像个无所牵挂的老光棍。

以前,刘模每天出车前都会把车擦洗一遍。最近一两个月没有认真擦洗过了,车确实有些脏了,刘模拿出布子来找看不过眼的地方擦了擦,又打开前盖检查了一下机油,啪一下又放下前盖,车子震动了一下,竟从散热器网罩上震下好些东西来,有好多蛾子,像炒焦的麦粒撒了一地。有张开翅膀的,就像麦芒。刘模心里飞动着这些蛾子,蛾子撞击着他的身体,麻乱的感觉传遍了周身。

刘模的老家在城郊,老家里有一大院子老房子,烟从屋顶上飘过来,绸缎一样绕在树梢上,一会儿便像灵魂一样散去了。刘模把贾桂芝接回去后就直接到了老家。老子在电话里说了,他的事先不管了,要是治不好,大不了一条腿瘸了,现在要紧的是拆迁的事。

刘模的老家年前就被定下要拆迁。才定下要拆迁,那房子看起来就像判了死刑的犯人,蒙上了一层半死不活的气息,墙上泛着一种死白的光,屋子里也是破败的气息。

这大半年已经有好几拨人来过了,先来个下马威,气势汹汹指手画脚地让他们做好搬家的准备,好像他们白白地占据了别人的地盘。

后来再来一点仿佛是白给的甜头作诱饵。来人说得天花乱坠,仿佛给了他们家多大的机遇和便宜,眼睛里露出的是老鼠一样的贼光,但是补偿却只有别的地方的一半。

再后来,让他的在社区工作的堂弟来做他们的工作。堂弟说让他们搬迁是他今年唯一的工作任务,搬了就算完成任务,搬不了他找地方走人。他的脸上凝着笑,像一朵惨淡的秋菊。

不久又加了砝码,加进来刘模和刘样上小学的两个孩子一起做工作。他们都在南关学校上学,学校离老家近,刘模的孩子中午也在老家吃饭。有时是奶奶做,有时是婶婶做。两个孩子进门一扔下书包,就给爷爷奶奶说这事儿,老师说了,我们要是不搬,下学期我们愿到哪儿去了哪儿去!孩子望望躺在床上的死鱼一样的爷爷,又望望六神无主的奶奶,一个靠在奶奶身上搓着小手,一个耷拉着头用脚踢着桌腿,桌腿梆梆地回应着。阳光从窗格子里斜射进来,把床、地和人的身体分成了一个一个的条儿,光柱晃动着,那些条儿也晃动着、颤抖着。光柱里飞舞着一个个小黑影子,踢桌腿的孩子看着,是无数个蛾子在那儿飞舞,它们迎着光一批批纷乱地飞过去,又一批批纷乱地飞回来,翅膀的声响像一群败下阵来的乱兵。

别踢了,死娃子,烦乱死了!奶奶喝斥了一声。

刘模回来的时候,两个孩子像看到了救星,小眼睛巴巴地望着他。他老子说,要不你们兄弟两个商量一下,搬吧,说是政府要在这儿建一个农贸市场。你和政府对着干,干腿子拗不过大腿的,到头来还是一搬。刘模说,政府咋的啦,政府就不讲理了?他点一根烟,吭吭了两声,气息像纸片一样堵塞在他的胸腔,他的喉咙里发出忽闪闪的声音。老子说,哪里讲理去?到头来你连讲理的地方都找不到,拆迁都是让老板搞的!

老子死活不去牛老板家装死,刘模憋了一肚子气,对牛老板的恨转成了对老子的恨。又想起他的很多的过错来,连老子年轻时候犯的错都一件件一桩桩勾上来。

他开着车往回走,残阳如血,路旁柳树的叶子也变成了金黄色,突然就飞过一片叶子来,砸在车窗上,很响的声音,像子弹击中的声音。刘模看见,窗外飞舞着很多的蛾子,蛾子的嘴前都长着细长的刺,像蚊子一样的刺,他们轰炸机一样地飞过来,漫天漫地的带刺的轰炸机,将老家的房子炸成了一片废墟。地上躺着很多死尸,旁边散乱着工具,在恐惧的眼神中,轰炸机的每一次冲刺都是充满快感和欲望的征服。

刘模被交警拦下时脑子里依然一片空白,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容,他的脸更短了,仿佛鼻子和嘴巴都被愉悦的额头和下巴挤进去了,像一个秋季里时刻微笑的茄子,但他的笑容随即就像冰一样凝固了,茄子上落了霜。交警看了他的车牌号,告诉他,超速了,扣分,罚款!不等他解释,已经撕下单子塞进了他的怀里,然后骑上摩托车飞驶而去。

刘模看了看单子,罚款200元。他把单子攥成了一团,双手揉了揉,使劲扔在地上,纸球儿在地上跳了个蹦,顽固地落在了他的面前。刘模蹲下来,看着纸团慢慢地张开边角,一点点反弹,变大。他生了气,捡起来,再次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踩上一脚。再看,印着他脚印的纸球灰头土脸地喘着气慢慢地弹开来,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乌龟慢慢地抬起身来。

乌龟,王八!他妈的,放屁都打脚后跟!刘模骂道。他再次捡起纸球儿,小心地展开,抹平了,然后放进车前放票的夹子里。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火药的味道,蓝色的夜幕更像一个巨大的阴谋,满街的车都像发疯的野兽往前奔跑。刘模没有拉人,谁挡他都不停车,他就这样一条街一条街地空转,在转过一个街心花园后,他看到前面有一个黑色风衣的女人,披着头发,挽着一个男人的膀子,悠闲地走着,像一只尖头细脚的蝙蝠。路边一个低洼处汪着前几日下雨积的一长溜雨水,刘模加了速,从他们身旁飞驶而过,随着哧的一声,车的两边现出两道优美的弧线,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后面传来一声惊叫……

夜里又下了一场雨,秋雨凉,早晨又刮起一丝丝风,街上竟有些冷。刘模把车停在路边擦车,等着送贾桂芝。车前面有个小坑,汪着混浊的雨水。一会儿贾桂芝出来了,手里提着她的那个宝蓝色的包,胳膊下还夹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刘模看见一个男的走在她的前面,他认出来了,是牛老板。看见牛老板,刘模有些吃惊,他感到一股气嗖嗖地从他的脊梁上冲上来,冲到了天灵盖,在那儿撞击着、积聚着,然后往下旋。他的眼睛鼓胀起来,像要憋出来,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牛老板的车停在门口,贾桂芝把包递给牛老板,牛老板霸气十足地上车走了。

万晓莉这几天没有出去打过牌,一直在家。万晓莉没有什么事可做,在家的时候,她素面朝天,梳妆台前都落了一层土。刘模其实希望她打扮一下,她稍微一打扮,立即楚楚生辉,就如一辆好车。

以前他让她打扮一下,她说人漂亮了,顶个抹布片也好看。

贾桂芝今天气色好,心情看样子也不错。一上车,她的话就像开了闸的水一泻千里。你刚才看见了吧,那是我老公,他最近一直忙拆迁的事情,他打算在城南建一个农贸市场。车突然抖了一下,贾桂芝清楚地听见车下一个石头“嘭”地一声。她说,他早想给我买辆车,可是我不想学,还是打的好,什么心都不操。对了,刘师傅,我老公和那个婊货断掉了,他说是上了那个婊货的当了。你道是,现在有些女人可不要脸了,那个女的是和我老公打麻将时认识的,她知道我老公是个老板,就千方百计送货上门,又会嗲,又装作会关心人,你说男人哪能受得了这个诱惑?直到人家向他要这要那了,他才发现人家也不是让他白弄的。唉,好在他现在明白过来了,昨天晚上给我作了保证,再不和那个骚狐狸来往了。我也想明白了,男人嘛,就是只猫,哪有个见了腥能忍住的?女人幸福得满面红光,她抹了一下眼睛,眼睛泛着潮。她的头发没有以前那么夸张的蓬乱了,平顺了很多,她像只发情的老母羊。

到了“卡卡健身中心”门前,贾桂芝刚要起身下车。刘模说,你以后再找个人吧,我不能接送你了,最近家里有些事,保证不了你的时间。贾桂芝有些吃惊,是不是我什么地方没有做对?没有。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再找你呢?你找别人吧。贾桂芝愣了一会儿,哦——那行,那我把这月的租金给你吧,这样,再多给你一个月的吧。不要了,这月的也不要了。贾桂芝要给,刘模坚决不要。贾桂芝下了车,看见刘模的车箭一样冲出去,车轮下嘭嘭地蹦出几个石子来。

刘样打电话让刘模过来接他。刘样站在风地里,像一片纸一样。刘样本来瘦得像猴子,最近又变黑了,脸黑得跟锅底似的。穿的衣服又有些宽大,整个人就像一个烧焦的棍儿插在了麻袋里。刘样像猫一样叫了一声哥,他说,老子的腿又开始疼,下不了地。母亲悄悄给他打了电话,他老子不让母亲告诉他们。刘模蹲在路肩上狠狠地抽烟,末了,刘模突然说,刘样,你想办法把那个姓牛的哄出来,哄到路上来,我把他撞死算球了,大不了我给他抵命,也算出了一口气!

刘样的表情像个病猫,哥,你咋能这么想呢?这种事可干不成啊!哥,还是按正常的渠道想办法吧。潮气在刘样的眼底泛上来,他像一只乞求骨头的狗一样望着刘模。

刘模狠狠地扔掉了手中的烟头,哪儿找正常的渠道去?

刘样说,再想想办法吧,最不济,就认了吧!

刘模和刘样把老子从床上抬下来,拉到医院里住下来。半夜里,送来了一个下半身血肉模糊的小伙子,二十出头的光景,后面跟着一大群人,几个女人哭得呼天抢地,其中一个像死猫一样瘫在了地上。两个小时后,小伙子从手术台上下来了,少了一条腿,被子下面像戳了一根木头。瘫倒的那个女人昏过去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抬走了。后半夜里,几个男女或坐或蹲在楼道间,絮絮叨叨就几句话,才二十几就没有了腿,往后可怎么活啊?要是能把腿保住,日子穷了穷,富了富,都认了。

刘模和刘样反反复复听着这几句话,像虾一样蜷曲在床边睡着了。

刘模做梦,梦见万晓莉和他睡在一个被窝里,她脱得一丝不挂,却给了他脊梁,他使劲拉她,她硬是不转过身子来,反而有意向另一边挪了挪身子。刘模翻起来一看,却看见那边睡着一个陌生男人,正和万晓莉相互摸揣。他一直看着这对狗男女在他的眼皮底下做那种事,他的心就一直往下沉,往下沉,仿佛要沉到一个无底洞里。后来,他起来,走到外面,天空灰蒙蒙的,太阳青得像生了气的脸,但阳光依然明媚。他闻到了阳光的香味。

秋风日渐紧起来,满街都是沙沙的黄叶。不断有叶片从树上飘下来,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发出很响的声音,撞击出一种黄色的腐气。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街上人已经很少了,刘模开着车漫无目的地转悠。这样的车很多,屁股后面都闪着红色的暧昧的光。在一家名叫“真味轩”的茶府前,刘模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在上一辆车,一条腿跨上去的时候,露出了身后那两面漂亮的锣,他听到了锣的脆响。旁边一个男的给她开的门,还把手放在她的头顶,以免她的头碰到上面。

刘模认识,那人是牛老板。

刘模歇车回到家的时候,万晓莉正拿着苍蝇拍满墙寻索,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她仿佛是对刘模说,又仿佛自言自语,最近家里不知啥坏掉了,到处都是蛾子。

刘模看见,地上果然躺着几只像麦芒一样的死蛾子,白墙上留下的印儿,像一朵朵盛开的银灰色的花……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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