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松林

2015-12-24 23:34嘉男
延河 2015年12期

嘉男

朱勇戴着墨镜,手里牵着六岁的女儿,慢慢在海边的小商品一条街上走过,走近储秀秀的摊位。他猜她不会在第一眼认出他,他可是距离十米八米的时候就认出她来了。因为他是有备而来,早就听她弟弟储俊武说,她在海边卖小饰品,如果在小城的大街上相遇,朱勇知道,他们定然擦身错过,而毫无知觉。她变化极大。红色的鸭舌帽并没有给她挡住海边强烈的紫外线,她的脸快黑成古铜色了,皮肤也粗糙多了。她站在绿色凉篷下的货摊后面,脸上黯然无光。她正在应对两个游客,没有在意他的走近。他发现她连自己都不在意了,不再化妆,穿着样式普通的藏蓝色短袖T恤,一任胳膊黑成两截碳棒。

女儿颠起脚尖,两只小手扒住货摊边缘。

“爸爸,我要那个——”

储秀秀的货摊儿东西不算少,也很杂,珍珠项链手链、用贝壳粘起的小工艺品、孩子用的望远镜、花斑石、手机套、发卡和皮套什么的,摆满了摊板,有的挂在顾客够得到的细绳上,就在顾客的脸前。女儿指的是一串用核桃大小的小海螺穿起的项链,朱勇却拿起一个成人拳头那么大的海螺,放在女儿的耳边。“来,听听大海的声音。”女儿安静地站着,眨着眼睛认真倾听,几秒钟后嚷了起来:“什么都听不见,我要那个——”

“给,小姑娘,小可爱。”储秀秀已送走那两个顾客,从一大把海螺项链中拎起一串,递给小女孩。她脸色愉悦地看着孩子。

朱勇要帮女儿,小姑娘扭了一下身子,自己把那串小海螺挂上脖子,仰头得意地看着父亲。朱勇敢忙掏出钱包。“多少钱?”“十块。”

储秀秀接钱的时候愣住了。“是你?我说怎么面熟呢。”她的目光离开他右手的中指,开始打量他的脸。他的脸没有什么特别的,他的右手中指倒是有特点,末梢的那一节缺失了,但是她没问那是怎么回事,她说:“你胖多了,白了,朱勇。”

“是吗?”朱勇摘了墨镜。他才三十多岁,还不到发福的时候,可能是这些年做生意挣点钱,吃喝多的缘故吧。

“想不到,你孩子都这么大啦!”储秀秀对着小姑娘笑笑,眼角起了细细的皱纹。

朱勇尴尬一笑,又有点害羞似的,扭头看一眼不远处的松树林。

海边一带的松树,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为了防风固沙栽下的,朱勇一直以为那是些马尾松,后来才弄清楚全都是黑松。松林是一条墨绿的油彩,稳稳地、厚实地抹在曲折的海岸上。林中散发着松香,地上一层黄褐色的针叶,踏上去软绵绵的,许多硬实光白的羊肠小径,方向各不相同地交错着,说明很多人都走过同一条小路,却另有人又僻新径,结果又有很多人跟着踏足,形成了另一条小路。林子里真的需要这么多的小路吗?他每次来这林里都这样琢磨着,觉得这是很有意味的事。

那年夏天的后半时期,他们几个年轻人休假的时候,都是在这林中度过的。夏天,这黑松林是个乐园,是乘凉的好地方。常有年轻情侣租了凉席,坐在某棵树下缠绵,或者是摆上一大堆面包香肠冰红茶营养快线什么的,甜蜜蜜地吃喝。而日落后,附近的居民吃过晚饭,会到这林子里来散步,那真是一张众生万象图:佝着背的老人,孤独地走着,很努力地迈着步子;中年夫妇,步伐从容,表情平静甚至淡漠;年轻夫妻被孩子拉扯着手,步态忽急忽慢,一脸笑意,满怀憧憬和希望。而缺席的中学生们,不是在学校上晚自习,就是在家写作业呢。

他们在不同的时间段都来过。朱勇和储俊武从稍远一点的电子厂过来;储秀秀是在一家超市码货,离这里不远,自然晚上来的时候多。更重要的是,她有了男朋友,那小子叫安明,从安徽农村来,在附近的造船厂打工。朱勇和储俊武如果白天来和他们一起玩,会在傍晚的时候离开,把午夜前浪漫的时间留给他们。朱勇推断,那个夏季的前半截,储秀秀一直跟安明在一起来着。那小子个头不高,长相还不错,傻头傻脑的,秀秀说他那是单纯,她喜欢的正是他这一点,他跟别的男孩子不一样。能怎么不一样呢?朱勇想,好像她阅人无数经验一大堆似的。

朱勇跟储俊武成为朋友,是通过一个戏剧性的场面。

在电子厂的食堂,卖饭的师傅是本地人,从河南来的朱勇听不懂他的话,这个东部海滨城市比他们中原一带所有的地方都洋气漂亮,跟公园似的,可当地人满嘴的土话,既难听又难懂,得过上半年才能适应。比如,他们把“什么”说成“么儿”。那卖饭的师傅站在窗口内,问外面的朱勇:“你要么儿?”朱勇说:“要馍。”里面再问:“你要么儿?”外面再答:“要馍。”那师傅不耐烦了,瞪起了眼睛。“你到底要么儿?”朱勇大声而认真地说:“要馍!”师傅拎着一个长把勺子,绕到偏门冲出来, “你什么意思?你学我是不是?”他挥起勺子向朱勇头上扣过来,食堂的局部立刻乱了。储俊武冲上去,拉开师傅, “哥,他是河南来的,听不懂你的话,他们河南人管馒头叫馍。他真的没学你。”

储俊武比朱勇小几岁,也是农村来的,老家离这儿百来公里,他姐姐比他大两岁,比他早来两年,开始也在电子厂干过,后来跟关系不错的姐妹去干别的了,具体干什么,他也不知道,谈了男朋友后,就在超市干了。有天休假,他对朱勇说:“我带你去我姐那玩吧。”

但是,他们并不是到储秀秀住的地方,而是直接在松树林里汇聚的。小伙子们都穿着汗衫和长到膝盖的大裤衩子,储秀秀穿的是无袖的连衣短裙。朱勇暗自惊讶,她一个农村女孩子,怎么那么白,脸和胳膊和腿都细皮嫩肉的,没有一点土气,他不知道她是天然如此,还是以女孩的嬗变,顺应了城市生活。因为她的缘故,他开始格外注意安明。

安明也有一个白得耀眼的地方,那就是他的牙齿,他不怎么说话,动不动就露齿一笑,带出纯洁的意味。他勤快地把秀秀带来的凉席铺在几棵树间的松针上,秀秀把几个塑料袋子打开,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摆在凉席上,面包、火腿肠、榨菜、瓶装啤酒,这就是大伙儿的午餐。安明用牙齿咬下酒瓶的盖子,一连咬了四个,每人发一瓶。朱勇再次惊讶,储秀秀对喝酒满不在乎,跟他们一样,对着瓶嘴仰脖子灌。四人各坐一边,朱勇恰好跟储秀秀相对,她虽然夹着腿坐在那里,可裙子太短,他的眼睛总想往她两腿之间溜,如果克制这一欲望,他又总想看她的脸,同样不自在,所以,他跟安明换了位置。

不远处,有群年轻男女也在野餐,看上去是附近一个大学的学生,他们很闹腾,不时传来女孩子的尖叫,不时会有人跳起来追着打闹。朱勇他们没法那样,他们时而沉默,时而有几句简短的对话。他们关系密切,精神松散,储氏姐弟没必要,而他和安明还比较陌生,安明和储秀秀最有可能那样打打闹闹,可没有那种氛围,两人至多是你推一下,我掐一把,或者互相含着某种意味,瞥对方一眼。

松林里有股松油子的香气,加上酒的催化,每个人都晕乎乎的了。酒喝完,东西吃光了,储俊武最先躺下来,很快响起了鼾声。朱勇也就地躺倒,他对储秀秀说:“你们也躺下吧,在这里面睡上一觉,很有意思。”储秀秀却站起来,走到对面安明的身边坐下,摸着安明的膝盖,朝朱勇笑笑。朱勇看着被树枝隔成碎块的天空,感到一种美好的醉意,蓝天被这样分割后似乎更蓝,他愿意躺在这里变成一个白痴,什么也不想,不想厂里的活计,不想自己的前途,不想人类的未来。他闭起眼睛,心想自己很快会睡着的。

可是,他听到一阵摩挲声,还有不小心露出的接吻声,有耳语声,有悄声的央求,有推推搡搡的拒绝。朱勇忍着,不让自己睁眼看他们,哪怕一条缝也怕惊着他们。将来,他们会结婚吗?在这个城市里,还是回到其中一人的家乡?他觉得他们好歹已经有了一个目标,一个开端,而他还什么都没有呢。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直立起来,表明有大变动,朱勇不由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储秀秀站起来了,她向下拉了一下裙角,在安明摸了一把她的大腿后,迈步向公厕方向走去了。朱勇立刻觉得膀胱发胀,坐了起来,但他不能紧随其后也往那个方向去,那样怎么说都不合适,便跟安明聊了起来。在异乡,他们都开始说普通话。

朱勇说:“你女朋友不错,像个城市女孩儿。”

安明将目光从储秀秀背影上拉回来,对朱勇笑了一下。“我也觉得不错,她对我特别好,还说过年的时候让我跟她回老家,见见她父母。”

“那就是她想跟你结婚了?你小子有福,现在女孩子都太实际了,胃口也太大。”

“我也不是很差呀,我在老家有房子,爹妈都给我准备好了,就是欠点债,所以我出来打工帮他们还上。”

“你们谁追的谁?”朱勇被安明的傻气引得想逗他一下。

“她追的我。”安明笑一下。

“你一个打工的,她来追你?”

“真的,”安明收起笑,绷起脸,“就在这林子边上,有天傍晚,我来看海,她夹着小凉席来乘凉,我根本就没注意到她,她主动凑过来,问我是外地来的吗?喜欢大海吗?我说,‘谁不喜欢?你看,像镜子似的,又像一层光溜溜的白冰。真静。她说,‘你等刮大风的时候再来看,那才吓人。我天天来,天天碰着她,碰得次数多了,就好上了呗。”

朱勇一边听安明说这些,一边在树缝中瞧见远处一个海湾处有几艘白船,岸上是一堆白色的建筑。但他逗安明说:“你们睡过没有?她是处女吗?”

安明认真地说:“你看你,问这个干嘛。”

朱勇瞥见储秀秀回来了,便转了话题。“那边,有白船的地方,是你们船厂吗?”

“对,是船厂,所以我来这玩很方便。”

等储秀秀坐下来,朱勇站起来,急急往公厕去了。解决了问题,从公厕里出来,他没有急着回到树下,他想给那对恋人一点时间,便在林中随便走走,因而发现林中有那么多的小路,有清晰的,有隐约的,有铺着松针的,有裸露着硬土地的。这些小径加重了他的迷茫,这时候,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一天晚上,他会在这样的小路上被一个女人拦住。不过现在,他想他该回去了,储俊武大概醒了,他们大概在等他了。

朱勇一直记得,他们几个人曾在储秀秀租住的地方吃过一次午饭。是一幢公寓楼的一楼,实际上是一个小车库,主人稍加改造,安装了上下水,隔出了两个小间,做厨房和洗手间。没有窗子,所以小屋里闷热。即使这样,他们也觉得储秀秀已经很奢侈了,不像他们还得住臭烘烘的集体宿舍,没有自由。

储秀秀穿着背心和热裤给大家做饭。她男朋友安明买了一捆本地产的瓶装啤酒回来,便打开电视,让未来的小舅子和朱勇坐在床边看节目,他自己拿一个小马扎坐在一边,摆弄起新买的手机。对于他们这些打工的年轻人,手机还是稀罕物,朱勇和储俊武都凑过去看。手机是长方形的,黑的,不是什么牌子货,但足以让他们羡慕。储俊武问:“你买的?”安明说:“你姐买的。我们船厂都两个月没发工资了。”“姐,你可真舍得。”弟弟的口气里散发着醋味儿。“我让安明拿着用,你们谁想给家里打电话,也可以用。”但谁也没有厚起脸皮用这个手机,他们知道手机话费很贵。

朱勇心想,储秀秀对安明可真好。在储俊武频频换着电视频道的时候,朱勇打量了一下床铺,是一米五宽的那种双人床,一般都是房东提供的,上面铺着干青草色的凉席,应该是他们在海边黑松林里野餐时用过的那一张。他不由地看看安明,又透过玻璃隔断,看看储秀秀,猜测他们是不是已经同居了。他们的脸上没有什么,床上也没有什么迹象。后来,喝了很多啤酒后,他去洗手间,又留心看了搁物架上的东西,除了女人的用品,他没有发现刮胡刀和另外一套牙具。他心情舒展开来,尿得也痛快。可洗手的时候,他的心又紧了一下,人家两人同居,会大明大摆的让人看?安明来这里睡一晚也是很简单的事,自然不会留下什么明证。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聊,管人家的事干什么。

午饭后,储俊武提议去录像厅看武打片儿。电子厂有一台电视给大家晚上看,那么多人看一台电视,不能由着自己的意愿随便换台,真没意思,船厂估计也是如此吧,所以,他们都很乐意。他们进去时,里面刚开始放《英雄》,黑咕隆咚的,安明自然拉了秀秀的手,找了空位在后面坐在一起。朱勇和储俊武在中间找到空位坐下来,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管住自己的头,不会扭回去看储秀秀。好在,他喜欢武打,看过李连杰,也看过甄子丹。这回是甄子丹与李连杰对打,看着过瘾,是在棋馆中,李连杰挥着铁剑,甄子丹舞着银枪,枪剑相交,鸣响直戳人的心魄。但他认为,这场打斗气势上明显不足了,两位武打明星已经过了巅峰期。

出了录像厅,傍晚了,储俊武说:“日子真无聊,真想有这样的机会打一架。”朱勇附和道:“可不是。”他们都闷了一身大汗,储秀秀说:“去海边凉快一会吧。”于是,四个人穿过车流不息的马路,进入黑松林,海上凉爽的气息一下子扑上来。

林子里已经有一些住在附近不必上班的人,早早吃过晚饭,出来闲逛了。他们四人穿过林间小路,到了松林靠海的一面,再往前是沙滩,不过不像正规海水浴场的沙滩那么好,半沙半泥,上面还有退潮留下的海草、贝壳什么的。海面上倒极其美艳,波光闪着暗红的光,海里有不少人在游泳。朱勇说:“应该下去游一会儿,可惜没带泳裤。下次吧。”他家乡有条很宽的大河,他小时候是个水鸭子,游泳对他来说不算稀罕事,他不过是想炫耀一下。

果然,储秀秀说:“下次你教我们。”

朱勇说:“安明不会吗?你们都不会吗?”

“我老家村里没有河,不会游。”安明说。

储俊武说:“在海里游太麻烦,上来还得冲洗。”他们都看到了,沙滩上有间活动板房,是给人换衣冲洗的地方,可收费太贵。

“到时上我那去洗。”储秀秀说。

他们在相邻的两个石凳上坐下来,看着海面,暗红的太阳一下子没入海平线上蓝灰的云层里,海面是灰白的了。这时,两个中年女人聊着天儿,从他们面前慢慢走过,一个对另一个说,房子挨着松树林真不好,春天的时候,松树开花,家里每天都是一层绿毛毛,头一天擦了,第二天又是一层,真是烦死了。她打算卖掉这房子。另一个说,开窗就是一片绿,多养眼哪,没想到还有这一样不好。

储秀秀冷笑一下,对安明说:“这女人,真矫情,我什么时候能在海边有个房子,擦多少灰都行啊。这是我的目标。”

“听说海边的房子贵着呢,”安明说,“咱们几辈子才能买得起?”

“没出息。”储秀秀伸手点了一下安明的脑袋。

朱勇说:“会有的。”他看着安明躲闪的样子,觉得他可真是太老实了,连哄一下女人都不会。

后来,储秀秀问弟弟和朱勇,要不要再回她那里吃晚饭,两人都说不饿,不去了,他们还想回录像厅去看电影。两人把一对恋人留在海边,穿过松林和马路,又回到了录像厅。这晚,他们看的是黄片儿。

朱勇来海滨小城前,曾在老家附近一个小镇打工,跟一个女孩相处过半年,正是热得没处躲的夏天,他带她去江里游泳,她水性不好,至多敢在齐胸口深的地方待着,他故意把她抱到深水区,吓得她哇哇大叫,求他把她送回去。

这会儿,在大海中,他想如法炮制,跟储秀秀开个玩笑,但他最终没敢造次。毕竟是别人的女朋友。那个夏天还没结束,那个女孩儿跟他说要回一趟家,就再也没回来,后来听说她回去嫁人了。事情怎么会这样,他一直搞不懂。

几个人一起来游泳,约了几次才成行,得四个人都赶在一天休班,同时还得储秀秀说自己方便的时候这样,一直到八月下旬热天快结束,又特意等太阳落了才来,因为白天会晒坏皮肤。储秀秀呢,怕把自己晒黑了。

他们去公厕换上泳装,衣服就放在沙滩上干爽的地方,然后冲进海里,海水的冷凉让他们不由地尖叫起来。天光白亮亮的,朱勇看到储秀秀的确很白,有些女孩子,脸白,胳膊腿却是黑的,而她露在泳衣外的一切部位都是白的。她完全没有基础,不像安明和储俊武还能狗刨两下。所以,他在她身上费的心思就多,他也愿意效劳。他让她吸满一口气,然后伸直胳膊趴进水里,再伸直腿,自然就能漂起来了。她试了几次都不敢,只是弯一下腰就停下来,安明拉着她的手,她才扑进水里,却差不多是扑在安明的身上。

“有个游泳圈就好了。”她看有些女人和孩子身上套着花花绿绿的泳圈在扑腾,满心羡慕。

朱勇说:“那样的话,你永远也学不会游泳。”

他自己变着花样游了一气,一会蛙泳,一会仰泳,一会自由泳,又停下来教安明和储俊武蛙泳的动作,如何蹬脚,如何伸手扒水,两人照他教的,各自练习去了。他又鼓励储秀秀,“大胆点儿,我保护你。”她仍是不敢,只嘿嘿地笑。他想,既然让他来教游泳,怎么也要尽心尽力,要有教的样子。于是,他说:“来,拉着我的手。”她拉了他的手,预备着要往水上趴了,又停住,松开他的手,继续笑。

储俊武扑腾过来说,“姐你真笨。”

安明也扑腾过来,“来吧。”秀秀一声尖叫被他拉进水里,两腿直蹬,挣扎了一会儿,总算扶着安明站了起来,咳嗽着,使劲捶打着安明的胸。不过,就此,她总算不那么怕了,可以尝试如何漂起来了。因此,朱勇开始给她讲解动作,配合着示范。

天色转眼就暗了,海水随着变黑,似乎也更凉了,瘦弱的安明直喊冷,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我上去暖和一会儿。”他往岸边刨了几下,站起来,蹚着水上岸了。朱勇看到储秀秀的胳膊也起了鸡皮疙瘩,但她正在兴头上,没有说冷。储俊武在他们当中身体是最好的,他毫不理会别人的动静,闷头在一片人少的区域,认真地练蛙泳。

朱勇感觉周身放松了,知道该怎么教储秀秀了。他不知道那些游泳教练是怎么教人游泳的,他只按自己的想法教。他对储秀秀说:“你别紧张,一定要放松,放松才能漂起来。”

她说:“我怕掉下去。”

“别怕,来,我托着你。”

他向岸上看了一眼,好像安明会怪罪自己似的,但因为在海里挪动了位置,他找不到他们放衣服的地方了,安明应该在那里拿着毛巾擦水。附近还有个储俊武,但他哪里会管这些事。朱勇将右手小心地伸到秀秀小腹的方位,左手拍拍她的后背,“来吧,伸出胳膊,大胆趴下去。”她照做了,立刻手脚舞动起来。“慢点,慢点,放松,放松。”为了掌控她的平衡,他的左手不时要压一下她的腿,还要注意分寸,不够的话,怕她出意外,太过的话,又恐失礼。他随着她的运行,移动着脚步,但她扑腾了没有半分钟,就停下站起来,自己呵呵地笑。

“有进步了。”他说。

储秀秀环顾了一下,问:“俊武呢?”

朱勇也四处瞧了瞧。“是啊,他跑哪儿去啦?”

“可能上去了吧,咱们也上去吧,我也有点冷了。”她说。

“你再扑腾几下,注意一下动作。”

“好吧。”

夜纱挂下来,岸上的人只是轮廓鲜明的影子了,水里的人眉目倒还看得清。朱勇像刚才一样,还是一手托着储秀秀的小腹,一手随时扶她的背,或者腰,或者腿。她的泳衣是分体式的,但上衣很短,露着肚皮,他的手感觉到她的细腻光滑,心里软软地。有一会儿,他看她熟练些了,就偷偷松了手,她感觉到了,一慌神,大叫起来,他赶忙抱紧她,正好是在她身后,一手捂她的胸,一手捂她的肚子,明知道不合适,却僵住了,他想起那天晚上看的黄色录像,心跳加快,感到她的身体在发抖。停了几秒钟,她猛地扭动几下,甩开了他,头也没回,就朝岸上走去。

她必定是生气了。

朱勇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在沙滩上的人群中转来转去,最后停下来。那里有两个人影坐着,披着浴巾。他也突然冷得打哆嗦了,没了游泳的兴致,也上了岸。他们的衣服都放在一起,他必须走过去。

储秀秀说:“走吧,到我那冲洗吧。”他们准备披着浴巾,走到她那里去,夏季海边常有人这样。

朱勇却说:“我不去了,我到林子里换一下就直接走了,我还有点事要办。”他不敢直视她,拎上自己的干衣服,不管别人怎么看他,往松林里去了。

树林里散步的人大半都离去了,林子里有些空荡,却悬浮着一层黑影,是树头聚合的缘故。马路上橘红的灯光漫过来,树干细黑的影子,鬼魅般交叉着。朱勇穿过人多的地方,到了偏僻无人处,迅速换下泳裤,装进塑料袋,在手里甩动着,游逛起来。前面出现一个女人,夹着凉席,也在荡着,看上去也是漫无目的,像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出来散心似的。她发现一个五十岁左右头发稀少的男人,在小路上溜达,便慢慢靠过去,两人聊了起来。那男人突然向朱勇这边看了一眼,戒备着他似的。朱勇赶快别转了头,见一对情侣牵着手向树林外的马路走去了。他忍不住又回头去看,那夹凉席的女人和男人都不见了。他转动着头,四处寻找,却看到斜对过又出现了一个女人,也夹着凉席,正望着他。因为太突然,他呆住了。那女人笑了一下,向他走过来。他不安地四处望了望,想选择一条小路逃掉,但远处的几个人并没有注意这边,他又改变了主意。于是,他直视着女人。走近了,他发现她很年轻,不漂亮,但是笑盈盈的。她说:“哥,到我家里玩玩吧,我一个人,就在附近。”他心里一震,突然想起黄色录像的内容,迟疑了一下,想到自己是来游泳的,没带多少钱,便摇摇头,转身离开。

他控制着自己的脚步,匆匆,但不能慌张。到了林边,见他们上次坐过的石凳上,有两个男人在聊天,其中一个说:“今年钱不好赚,那些夹凉席的女人,十块钱就能带走。”他心里颤动一下,冲出松林,长出一口气。

这以后,朱勇再也没见过储秀秀,厂里接了一个大单,工人们晚上都得加班。其间,储俊武去过一次姐姐那里,让他跟着一起去,他找个理由推辞了。上次,暮色遮蔽了很多东西,他不知道大白天该怎样面对储秀秀。

九月中旬的一天晚上,他陪着储俊武,最后一次走进松林。

白天,储俊武接到姐姐的电话,听到姐姐的哭诉,脸色很不好看。他对朱勇说:“哥,晚上陪我走一趟,安明这个坏东西,把我姐甩了。我姐对他多好,他以为他是谁呀。”

他们在厂里食堂吃过晚饭,等天色灰黑了才出来,坐了十五分钟的公交车到了海滨路。储俊武说:“先上我姐那儿去一趟,安明有双运动鞋忘拿走了,一会儿到松树林里交接。”到了储秀秀的住处,朱勇说:“我不进去了,在这儿等你。”几分钟后,储俊武用超市塑料袋拎了一双半旧的运动鞋出来,两人步行穿过马路,进入松林。

黑松林其实很大,至少是绵长的,沿海岸铺展着,人站在它的边缘是很茫然的。但今晚,两个人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九月的夜晚一点也不热了,一进入林子里,水凉就扑面而来,来这散步的居民没有夏天那么多,来的人也早早就走了。朱勇看到两个中年女人站在一棵树下,抱着手臂聊天儿,这使他想起储秀秀说过的话,要在海边有个房子,春天的时候,她不会埋怨绿色的松花粉落满家具和地板。于是他问储俊武:“安明为什么不要你姐了?”

“谁知道他哪根神经搭错了?等会儿看我怎么教训他!”

朱勇从树间的空隙向船厂的方向眺望,目光却是被海面上的灯光夺了,那都是岸上的灯光映过去的,煌煌的,灿烂的,令人恍惚。而更远的海的深处,是黑洞洞的。因而,海边稀稀拉拉走着的人,都像剪影般了。他们顺着一条小道斜穿过树林,到了边缘地带,接近海边,上次他们坐过的石凳上,安明已经等在那里,面向海,背对着他们。大概因为时间还早,周围还有人,储俊武说:“先让他舒服一会儿吧。”他们继续往东走了一段,见不到人了,便又折回树林。马路上来往车辆的轰响,一次次灌进来,轰一下,又轰一下,消减了林子里的荒凉。但是朱勇的胳膊被蚊子叮了一下,他挠着那个大包,说:“走吧,把鞋还给他,早点回去吧。”

安明听到脚步声,转过头,看清了他们,立刻站了起来。实际上,他们现在彼此看到的就是一个熟悉的轮廓,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从安明两手在裆前搓手的动作,他们知道他很尴尬。

储俊武说:“鞋给你带来了。”说着人已到了安明身旁。

“谢谢!”安明伸手拿鞋,储俊武突然抡起,向安明的脸上抽去。“装什么斯文,叫你欺负我姐!”

安明抱头就往树林里跑。朱勇跑得快,一把揪住了安明的后衣襟,“你真的不要储秀秀了吗?”

“我跟她说了,不处了。”

朱勇伸手在他脸上甩了一巴掌,脆响在昏暗寂静的松林里像火光闪了一下。安明挣脱了,继续跑,储俊武伸腿绊倒了他。“哥,快上,好好教训教训他!”储俊武一边说,一边使劲踢着安明的屁股。朱勇想起武打片里的打斗,可事到头来,李连杰和甄子丹的动作一个也想不起来,他毫无章法地挥着拳头,这一下,那一下,打在哪里也不知道。安明瞅个空子爬起来,又被储俊武推到树上,抓住他的头发往树干上猛撞。安明喊叫着,溜下身去,抱头躬在地上,两人的脚密集地踢向他的后背和腰。

“储俊武,别怨我,你姐……她是鸡!”

两人愣住。储俊武很快反应过来,更狠地踢着安明。“今晚你想死啊,人不要了,还骂人?”

安明哀叫着:“啊——哎哟——我说的是真的,夏天时,晚上这林子里那些夹小凉席的女人,你们也见过吧?她们就是干这个的。你姐也干过。”

“你胡说!”储俊武拎起安明的衣领,啪啪啪打着他的脸。

朱勇立刻想起游泳那天晚上,他就是被一个夹凉席的女人拦住。安明说的也许是真的。他拉了一把储俊武说:“够了,快跑,万一有人报警,咱们就完啦。”

储俊武又对着安明的屁股狠踢了一脚,两人飞速跑出松林,跃上马路,第一次奢侈地拦了一辆出租车。

没有万一,没有人报警,倒是储秀秀给弟弟来过一个电话。“我让你吓吓他就行了,你们怎么把他打坏了?他住院了。”她让他们出去躲躲,以防万一。朱勇跟着储俊武回了他老家,帮储家干了一周农活儿,储秀秀又送来消息:安明死了!

啊?

两人这回真的怕了,慌忙逃到朱勇的老家。他们互相提示着,试图还原那天晚上的一幕,猜测着安明的伤,是肋骨断了,扎坏了肺?是脑袋里的血管破了,昏迷致死?他们没想打死他,留着分寸呢,那就是男孩子之间那种简单的冲突,也许他会鼻青脸肿,也许会瘸上几天,怎么可能就死了呢?下一步怎么办?继续逃,永远逃下去?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躲在这里,被警察找到后乖乖跟着走,抑或是回去投案自首?讨论的结果是先老实待着,等储秀秀的消息。

消息令人匪夷所思。

那天晚上,安明强忍疼痛走出松林,在海滨路上找到一家还未关门的药店,根据店员的推荐,买了一盒跌打损伤丸,回到船厂宿舍吃下,结果呼吸困难,不省人事了。工友们把他送进附近的医院,大家好不容易才凑了几千块钱押金。值班的大夫问了问情况,给安明处理了外伤,上上下下捏了一遍,按了按肚子,说没有什么大问题,骨头没坏,内脏也没坏,先打打吊瓶,观察一下再说。第二天,医生要给安明做B超和CT检查,但他的工友们实在凑不上这笔钱,医院只能继续观察。过了四五天,安明就死了。这家医院怕担责任,将他的尸体转移到另一家医院的太平间,他父亲和叔叔从安徽老家赶来,觉得事情蹊跷,就报了案,但安明生前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是怎么被打的,被谁打的,警察要抓人都不知该去抓谁。他们找到同乡会,几个有头有脸儿的老乡帮忙找了法医,做了尸体解剖,鉴定结果令大家惊诧不已,在安明的食道深处,他那天晚上吃下的那粒药丸,完好地卡在那里,因为它包裹着一层白色蜡壳。

“这个傻瓜,难道他从来没吃过药吗?”储俊武说。

“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连这点中药常识都不懂!”朱勇说。

两个人的话音,满是愤恨,也满是疼痛。

储秀秀告诉他们,没事了,可以回去了。储俊武当然是要回去的,但朱勇选择了留在家乡。

“找个地方说说话吧。”储秀秀对朱勇说完,又转头把摊子托付给邻居照管,便从摊位后面走出来。朱勇看到,她穿着及膝休闲短裤,小腿黑如象腿。谁也没说到哪里坐,两人却自然而然地向松林走去。

林中的树不会多一棵,也不会少一棵吧,整体看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朱勇还是感觉到内部格局明显的不同,那些小路七叉八叉的还在,但也多了几条人为的横条木板路,有些地带植上了草坪,上面铺了磨盘小径。原来的石椅还在,又多了一些木椅,还多了一些木条做的垃圾箱,这一切,使松林变得温馨舒适,不那么荒凉了。可以想见,夏天的晚上,这里会比过去更加热闹,只是,还有夹凉席的女人出没吗?

朱勇按下这个想法,对女儿说:“到那边草地上玩儿会吧。”

这些年,他时常想到储秀秀,觉得她是那样遥远陌生。无疑,那天晚上安明的话对他的感情还是起了作用,不然,他为什么选择留在家乡,而没有回到海滨小城?他跟安明一样嫌弃她。眼下,他觉得不该记起她的过去。他亲眼证实了她的现在,一个曾经白嫩的姑娘,竟然可以黑成这样吗?这种粗粝的黑,竟让他有一点感动,也有一点心疼。

但他不想问她怎么还不结婚这样的傻瓜问题,跟她这种粗粝的生存方式一样,都是她对自己的惩罚和救赎吧。很多的问题,比如当年她是如何知道安明住院以及后来的死亡,她是否一直就在他身边,她是如何应付那场变故的?还有安明的名字,都没有必要再提起了。当时,她告诉他们,没事了。可真的如此吗?八年后,朱勇看清了,当年那件事对他们每个人都产生了影响。储秀秀未嫁;她弟弟储俊武回村承包了鱼塘,再也没离开,没有留在他向往的城市;而他朱勇,在老家的城里做生意挣了点钱,迅速结婚,以便忘记愚蠢的过去。然而,生活的历练和变故,到底又使他想起那段往事,懂得该承担一些责任了。

他们在松下的木椅上坐下来,储秀秀看一眼朱勇残缺的中指,朱勇知道她肯定也有一肚子的问题,但肯定不是他的中指为什么少了一截,那是他在工厂打工时留下的纪念。他们都懂得该回避什么。果然,她望着孩子说:“你女儿真讨人喜。怎么你一个人带她出来,她妈妈呢?”

“跟我一个生意伙伴跑了。”朱勇从树缝间看着蓝蒙蒙的大海,发现自己的心平静了很多。

“真的吗?她怎么舍得孩子?”储秀秀睁大眼睛,挑起眉毛,这个动作使她的额头起了皱纹。

“我还有一个女儿,三岁,她偷着带走了,能找的地方我都去找了,没找着。”

储秀秀哑了,这么严重的问题一下子堵住了她的思路。为了避免尴尬,朱勇也问了一个问题:“你后来学会游泳了吗?”

“没有,再也没下过水。”

他还有一个问题,他想在海边买个房子,问她愿不愿意去做女主人,去打扫春天的松花粉尘,但他不确定她的想法,不敢贸然出口。海滨路附近又起了大片的新楼房,马路上的车辆明显多了,轰响不断,林子里响着蝉鸣。他看到沙滩上布满了蓝色的活动板房和色彩丰富鲜艳的凉棚伞,下面是白色的圆桌和躺椅,到处是各种姿态的游人。那真像是生活的幻影,那只是一个叫人喘息的场所,谁都知道真正的生活在哪里。储秀秀马上就得回到摊子上忙碌,朱勇觉得这片刻的共同小憩,差不多已经定下他们未来生活的走向。于是,他刻意嗅了下林间的松香味儿。别样的香。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