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生病了需要喝药水

老K

我妈是个很酷的女人。黄色短发，瘦，轻微洁癖，一张嘴皮子天下无敌，有的是把我爸气出心脏病的本事。

然而最在乎我爸身体的也是她，一飞回家就熬药汤，端到我爸跟前，含情脉脉地看着我爸喝下去，站在旁边说些俏皮的刻薄话——然而这种温情画面无法维持到第三天——我爸发自内心讨厌喝补汤，我也是。第三天什么情况呢，桌子上一碗鸡汤腾腾冒着热气，我爸戴着黑框眼睛看着报纸，我妈先是温柔相劝，接着恶语相向，最后歇斯底里地控诉自己对这个家庭的付出。

没错，我就是生长在那种能由一碗鸡汤引发一场血案的家庭里。

都说男人只会成熟，不会长大。我对这句话深以为然。我爸喜欢喝茶，喜欢买六合彩，不喜欢很多他的身体需要的食物。好几次我妈上个厕所回来看到桌子上已经空了的碗，也会运用一切技巧多方试探我爸到底是把汤喝了还是倒了。每一次我妈离开家飞去另一个城市工作，我爸都会拜托我帮忙找他深爱的茶壶——因为他贫血不能喝太多茶，我妈便把他的茶壶藏起来了。我练得一身翻箱倒柜爬床底的硬本领。

我妈向来简单粗暴。我三年级丧心病狂迷上芭比娃娃，剪了她的裙子给娃娃缝衣服，她二话不说把我的一切工具藏起来任我怎么哭着在地上打滚——这是她的老招数了。

我有段时间审美觉醒再也不肯去剪短发，第二天起来发现镜子里自己头部中央被剪了一撮——最后我哭着跟她去了发廊。我在朋友家玩得不想回家的时候，她会敲敲我朋友房间的窗，对我神秘地眨着眼睛，对我说，“出来一下，妈妈有句话要跟你说。”小孩子的好奇心害死人呐，我每次都会上当，因为她每次的借口都准确戳中我的软肋。

就这样跟她斗智斗勇地长大，变成一个生硬又狡猾的少女，每次吃完方便面猜拳都能避免洗碗的命运。

即使我讨厌她的方式，也不得不承认，她总是有办法做到她想做的事。很恐怖的是，我也渐渐变成这样的人。多年来母子关系变成一场战争，你可以想象两个被捆绑在一起的人要抵达不同目的地是如何撕扯挣扎。

可能像我们这些普通人的通病就是，死倔。一家人都有毛病，我爸受不了我妈的啰嗦和我的邋遢，我妈受不了我爸的固执和我的反骨。我呢？早就受够他们两口子了。

通常是这样，我爸以嘶吼的方式叫我下去吃饭，妈还在房间睡觉，我爸压低声音对我说：“去叫那个八婆起来吃饭。”我走进房间，客厅里传来我爸的嘶吼，“不要叫她，我没有煮她那份儿！”在大年初一也能吵得鸡飞狗跳，再温暖鸡汤也无法让我们其乐融融，看过很多好听的废话，教我们如何经营一个幸福的家庭，其实再简单不过的选择题，你乖一点妈妈就会开心一点，你连乖一点都做不到，活该糟心一点。

我尝试过很多次，然后放弃，承认自己的自私，为了保全那点小心翼翼的，令人作呕的自我。真实人生就是这样，我们无法脱离自己的皮肤进入其他人的身躯达成共解。我爸至死都爱喝茶，穷死也要买马报，再不会有什么峰回路转的情节，让我们热泪盈眶拥抱彼此，说过去的一切都是误会一场。

只是记得一件小事。

那天玩耍回来，看到老爸老妈坐在一起看粤剧，我爸手挥足舞给我妈讲着荆轲刺秦王的典故。饮食男女的残余天真，人间烟火的粗糙陪伴，疲惫生活的激情幻象。

我踮着脚尖走过去，生怕打破了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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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友圈都在转发一篇求助日志，一个写手的爸爸生了很严重的病。为什么有那么多病动辄需要上百万治疗费呢？如果是我的爸爸呢？我不敢想象。

记得初中的一个傍晚，我骑着自行车回到家，还哼着流行歌，邻居看到我问，“你怎么不去看你妈？”我说，“我妈回来了啊？”

“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她表情复杂，叫我去阿群家。阿群叫我去找我二奶。走在路上，每一步似乎都踩空，那种真真切切的恐怖。那天晚上，二奶叮嘱了我很多事情，包括问我妈的银行卡密码。

在医院里我妈拉着我的手说，“你别怕，如果检查出来是什么大病我立马跳楼，绝不拖累你们。”

我们都是这样的人。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她是一个有点自私的人，是自己人就掏心掏肺，是外人就绝对审时度势。我也向来没心没肺，对很多日常惯例无法感同身受。

看得再清楚，也无法抵抗某个晚上你回到一个空无一人的家，你邻居怪异的眼神，你三姑沉重的语气，你六婆稳住大局的操控。

是不是只有赚了很多很多钱，才不会对那么多事情无能为力。

从她好了到现在，我还是跟她吵了无数次架。其实心里有些阴影，不知道哪天坏消息又轰然而至。我本性悲观，觉得如果以死为前提去设置该怎么活根本没必要活。即使不知道她哪天会突然离开，也无法隐藏性子和谐相处。但当时当刻的痛彻心扉又是如此真实。

我多么害怕沉重。

可这一次，我多么希望看到转机。我深知这世界每时每刻都有坏事在发生，那么多不幸，谁都帮不过来。你不知道帮了会不会产生作用，总是会有什么事情提醒你自己到底有多渺小，原来人在最黑暗的时候真的那么需要有人坚定告诉你，一切都会好起来。人已经如此渺小，为什么还要纵容自己的脆弱。

我明白在很大的痛苦映衬下小痛也不会不痛，但第一次生病了寻找安慰，第二次生病就应该去喝药水。

即使一切不会好起来，此时此刻，难道我们不应该做出忠于内心的选择吗？

这一次，我刚好看到，恰巧感同，我不敢说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