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支点撑起远行与归家的愿望

2015-12-28 06:38陈莉
关键词:橄榄树张氏继母

陈莉

人生就像一个天平,以心灵为支点,分别托起远行欲望与归家愿望。

一次次体验、一段段经历、一个个成败故事是砝码,不断地放在或左或右的托盘里。课本“月是故乡明”、读本“何以为家”“永远的记忆”这些专题中的文章,就是一颗颗由生活精铸而成的或代表远行欲望或代表归家愿望的砝码。有些砝码还在驿动,不知道往哪边摆放,如《前方》所说:“人的悲剧性实质,还不完全在于总想到达目的地却总不能到达目的地,而在于走向前方、到处流浪时,又时时刻刻地惦念着正在远去和久已不见的家、家园和家乡。”

天平能不能左右平衡?什么时候左右平衡?心灵支点也许不知道,也许已经知道。这都没关系,且行且思间,托盘里都是沉甸甸的年轮故事,空间距离和时间长短本来就不矛盾,光年代表的是时空距离;我们走过的路正是我们度过的时间。在这时空里,我们体会种种情义,汲取稻子麦子、苹果梨子、兰花月季的营养,修造有房子有树的家园,让周围的空气沾染自己的气息,一点点塑造完整的自己。

在这样的时空营造里,在这个完整的自己中,童年生活始终在映射。弗洛伊德说,一个人的童年将影响到他的一生。

童年是什么?台湾音乐人罗大佑的《童年》这么唱道:“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等待游戏的童年……盼望着假期盼望着明天盼望长大的童年,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盼望长大的童年。”“等待”与“盼望”是童年的主旋律,正当童年时,总是觉得下一刻更有意思,长大后肯定更好。

等到真正长大,工作与生活的压力包围,责任与欲望围绕,人就会回头看,回望童年时饶有兴味的探索,所受到的亲人、尊长的呵护,早已经变成习惯的饮食口味与细节做法。这些回望是温暖,是动力,慰藉着时空旅途上的我们。

汪曾祺的散文《花园》写他孩子时候,好奇、机灵、沉静地打量着园子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鸟,自豪主动地承担祖母、伯母、继母、姊妹的头戴花、屋里花换新任务。每每读他童年生活的作品,总觉得童年时的他,眼波里流淌着善良和气的情怀、清雅俊洁的才思、卓然的艺术风华,后来,这些都浸润在他的文字里。

1920年正月十五元宵节的日落时分,高邮城处处红灯笼高挂,汪曾祺就在这一天诞生于城北科甲巷汪家大院。他的散文《我的家》写小时候这么过生日:“到了那天,总要鼓捣一个很大的、下面安装四个轱辘的兔子灯,晚上牵了自制兔子灯,里面插了蠟烛,在家里厅堂过道里到处跑,有时还要牵到相熟的店铺中去串门。”家乡上元夜的火树银花,明亮着他的童年,也明亮着他的记忆。

他在《花园》中写道:“冬天,下雪的冬天,一早上,家里谁也还没有起来,我常去园里摘一些冰心腊梅的朵子,再掺着鲜红的天竺果,用花丝穿成几柄,清水养在白磁碟子里放在妈(我的第一个继母)和二伯母妆台上,再去上学。”摘花送花,不是小曾祺刻意讨好继母,而是他孝顺之心、雅致性情的自然流露。据汪曾祺的大姐巧纹说,母亲去世时,汪曾祺才五岁。中国人好用虚岁描述孩子年龄,恐怕当时汪曾祺实际年龄要更小。其生母杨氏出自高邮望族,外公杨菁曾任试用知县,母亲杨氏读过书练过字是千金闺秀,可惜“肺痨”不治。继母张氏嫁入汪家后,给了汪曾祺亲生母亲般的爱。“她每次回娘家,都是吃了晚饭才回来。张家总是叫了两辆黄包车,姐姐和妹妹坐一辆,娘搂着我坐一辆。张家有个规矩(这规矩是很多人家都有的),姑娘回自己婆家,要给孩子手里拿两根点着了的安息香。我于是拿着两根安息香,偎在娘怀里。黄包车慢慢地走着。两旁人家、店铺的影子向后移动着,我有点迷糊。闻着安息香的香味,我觉得很幸福。”(汪曾祺《我的母亲》)张家家境定然是极好的,雇两辆车送女儿和孙儿们。小曾祺依偎在继母张氏怀里,充满信赖与依恋。张氏必然爱美懂花,小曾祺才兴致勃勃地一早给她做暗香扶风、红白相称的花艺碟;张氏必然很欢喜,母子亲切融洽。可惜后来,张氏也肺病去世。

第二位继母任氏进门时,汪曾祺已经17岁,在外读高二。“我已经很大了,任氏娘对我们很客气,称呼我是‘大少爷。我十九岁离开家乡到昆明读大学。一九八六年回乡,这时娘才改叫我‘曾祺——我这时已经六十六岁,也不是什么‘少爷了。我对任氏娘很尊敬。因为她伴随我的父亲度过了漫长的很艰苦的沧桑岁月。她今年八十六岁。”(汪曾祺《我的母亲》)孝顺的汪曾祺一直寄钱回家接济老人与弟妹,尽其长子、长兄之责任。他在年近七旬的年纪写下他对三位母亲的尊敬与怀念,我们从他的散文中读到了暖心与良善。

汪曾祺的三位母亲都仁爱慈善,父亲如何呢?《花园》中写道:“有一年夏天,我已经像个大人了,天气郁闷,心上另外又有一点小事使我睡不着,半夜到园里去。一进门,我就停住了。我看见一个火星。咳嗽一声,招我前去,原来是我的父亲。他也正因为睡不着觉在园中徘徊。他让我抽一支烟(我刚会抽烟),我搬了一张藤椅坐下,我们一直没有说话。那一次,我感觉我跟父亲靠得近极了。”汪曾祺的父亲对还是少年“像个大人”的儿子平等以待,与儿子夜半静坐,平和宽容。所以汪曾祺有篇散文叫作《多年父子成兄弟》,文中写道:“父亲是个很随和的人,我很少见他发过脾气,对待子女,从无疾言厉色。他爱孩子,喜欢孩子,爱跟孩子玩,带着孩子玩。我的姑妈称他为‘孩子头。”汪曾祺后来自己的家庭也是“一个现代化的、充满人情味的家庭”。当年汪曾祺的父亲汪菊生是高邮名士,是画家,会刻图章,会摆弄各种乐器,弹琵琶,拉胡琴,笙箫管笛,无一不通。汪曾祺文章好,书画好,昆曲好,有童年时从父亲那儿耳濡目染之功。

一个温暖的家庭,良善氛围的熏陶,对孩子的成长,是一生的影响。反之,童年阴影也会影响成年后的生活。当我们觉得“月是故乡明”的时候,让我们怀旧的时候,就是在回看童年生活。“乡土的一山一水,一虫一鸟,一草一木,一星一月,一寒一暑,一时一俗,一丝一缕,一饮一啜,都溶化为童年生活的血肉,不可分割。”(柯灵《乡土情结》)所以梁实秋写“味至浓时是家乡”,怀旧怀的是童年口味、故乡情结。

可是我们会长大,渴望闯世界,或者外出求学、谋生,或者独立安顿、成家,我们大多会离开童年生长的那个地方。我们会有新家。同是1962年生,生于农村的男作家刘亮程思考《住多久才算是家》。他说:“喜欢在一个地方长久地生活下去——具体点说,是在一个村庄的一间房子里。如果这间房子结实,我就不挪窝地住一辈子。”“在我四十岁或者五十岁的时候,房梁朽了,墙壁出现了裂缝,我会很高兴地把房子拆掉,在老地方盖一幢新房子。”生于城市的女作家陈染认为《一处新居如同一双新鞋》,“这双鞋子的生命是被我穿出来的”“家是用我们和亲人的血肉与精神堆砌起来的”。文章里都有对家的精心营造与安心依恋。

会有很多人认为,流浪才是精彩的,远方才是新鲜诱人的。三毛作词的《橄榄树》传唱不歇:“不要问我从那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本来以为三毛是受青春荷尔蒙的影响而想闯世界。读到三毛与荷西的故事,才知道“远方”却是故乡,她挚爱的男友荷西成长于西班牙的小城哈恩。进入哈恩就是进入一望无际的橄榄田,在公共汽车或者是火车的车窗外,移动的风景线就是橄榄树,壮阔而起伏。橄榄树出现在丘陵牧场,出现在高尔夫球场,有时独自一棵伫立在一望无际的黄色麦田里。由于气候特殊,早在两千多年前,古罗马人已在此种橄榄,时至今日,哈恩的橄榄油几乎销售到整个世界。原来,三毛受爱情召唤的远方梦是挚爱男友的故乡梦。

很多人离开故乡是为了谋生,渴望飞黄腾达再衣锦还乡。饶是这样,也别忘了回乡,别忘了阿妈的嘱托。

不管自己在哪儿安家,都记着亲人最初对自己充满幻想与欢喜的孕育。家园的孕育情就是天平支点,撑起一方是追逐梦想,一方是踏上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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