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愿意倾听你的人

彭金芳

1.

父亲老了。老了的父亲不再参与家里家外的事务，过上了早年向往的含饴弄孙的生活，日子虽然惬意，却渐渐远离了社交中心，成为一个被可有可无的边缘人，搁浅在时代的浅滩上。

有父母在世，儿女就是长不大的孩子，已过而立之年的我，仍然依赖父亲，将他视为我的靠山。生活里、工作中，有了什么烦恼，出现了什么困难，我仍然习惯性地跑回家，坐他身边絮叨絮叨，父亲已老，已经帮不上我太多忙，然而我并不想他帮我什么，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贴心话而已，有时，即使一句话也不说，只在父亲身边坐上一会儿，浮躁的心便安定踏实许多。

老公为人仗义，几年前以自己的名义为朋友贷过款，这笔钱没有及时还给银行，以致当我们准备贷款买房时，银行信用不能通过，公积金贷款批不下来，买房大计无法施行。心里郁闷，我吃饭的时候跟父亲提了几句。

我是姑妄说之，谁知父亲就当真了。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早，我还没有起床，他的电话就将我吵醒了，一接通，父亲的高嗓音就在我耳边炸响：“你不是买房差钱吗？这两天，我挨个跟咱家的亲戚打了电话，有几个亲戚愿意把钱借给你买房，别焦心了！”

一股莫名的火气从脚底直窜到脑门，我“腾”地坐了起来：“谁让你找人家借钱了？”

话筒那头，我感到父亲停滞了一下，声调明显地低了一个8度：“你那天回家不是告诉我，贷款买房不是没有办成吗，我就想着咱们先借钱把房子买了，总不能一直租房住啊。”他的声音，透着小心和讨好，仿佛一个想为大人分忧，但因为办事不力反而把事情给搞砸了的孩子。

人在气头上，只顾自己的心情，根本顾不了别的，我听不出父亲的好意，只想着自己那碎了一地的自尊心：“我告诉你只是因为心里郁闷，想找个人发泄一下而已，你听了就算了，还在亲戚中到处宣扬。我告诉你，我就是这辈子租房子住，也不借人家的钱！”

父亲脾气也暴，隔着话筒跟我抬杠：“那你的意思，我就是你的泔水缸，你有什么脏东西我就得兜着……”

话赶话，最易伤人，纵然是世间最亲近的人。那一次，我们父女爆发了平生以来最热烈的一场争吵，直到我把手机摔到地上为止。

2.

曾经的父亲，像山一样，撑起了我的希望。那时的他，强壮、慈爱、有力量，是我生命中的守护神。

7岁那年，我和邻居晓燕一块玩过家家，玩着玩着打起来了，她抓破了我的脸，我拽下她一大把头发。那天回家时，被一群男孩子堵住了去路，为头的，是晓燕的哥哥，他是个附近的霸王，方圆几里无人敢惹。他轻蔑地瞪着我，从齿缝里发出一个声音：“敢打我妹妹，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挥了挥手，一群男孩子冲了上来。

我胳膊和腿都被他们架着，怕得要命，只下意识地从嗓子里挤出了几个字：“爸……救我！”不一会儿，我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抱了过来，是父亲！他正好路过，听到我的声音，立刻赶到，将我救了下来。

父亲慈爱地抚着我脸上的伤：“傻丫头，将来会留下伤疤呢。以后不要跟小伙伴打架哈。”我长吁了一口气，将下巴贴在父亲的肩膀上，冲着那群复仇者眨了眨眼。

师范毕业，我被分配到一所偏远的乡村小学，离家几十里，骑车得半天。我生气父亲没有本事，不能将我分到一个好单位，就赌气睡在床上不起来。父亲摸摸我的头，叹口气，出去了。

几天后通知下来了，我被重新分配到离家很近的中心小学，每天可以步行上下班。

听母亲说，为了能让我分配到比较好的单位，那些天，父亲四处求爷爷告奶奶，万事不求人的他，为了我，竟然去找了多年未联系的一个战友。

那次争吵之后，我整整一个多月没有回娘家，也没有跟父亲打过电话。父亲也仿佛生摔手机的气，不再一天几个电话打来“骚扰”我了。

3.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母爱就像一件湿棉袄，穿上难受，脱了嫌冷。”父爱亦是。

冷战之后，耳边没有了父亲的唠叨，感觉耳根清静了不少，但是莫名其妙地，我的心陷入了一阵一阵的空虚中，就像无根的浮萍一般。

正在上班，突然接到表哥的电话：“姑父过马路时被一车给撞了，你赶紧过来！”天气还热，但我没来由地打了一个冷战，仿佛不期然地掉地了一个黑洞，一股阴冷从肌肤直渗入骨髓，冷得让我失去了知觉。

眼泪哗哗流，脑子里除了后悔，还是后悔，我真不该同父亲吵架，态度还那么恶劣，竟然还摔了手机——或许这是老天惩罚我，要让我在惭愧里过完我的后半生？

往日的情景如过电影似的在耳边掠过，父亲对我的好一点点地浮现在眼前，脑子里回响着一个声音：“爸爸，你等等我，你等等我。从单位到事发现场，只有10分钟的路程，我却仿佛足足走了一个世纪，腿像灌铅了似的，脑子里涌现一个个惨烈的车祸现场的画面。

我拨开拥挤的人群，挤进去，父亲好好地站在一辆车跟着，正跟人说着什么。神思有些恍惚，我用力甩了甩头，真是父亲！他正好好地站着，除了脸上有些微的擦伤外，并没有出现我臆想中的血肉模糊，我扑过去抱着他：“爸，你没事吧？我再也不跟你吵架了。”

我和父亲的冷战，就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我照例一个星期回一次娘家，看望父亲和母亲。我们坐在一起闲话家常，除了谈论吃喝拉撒，再也不涉及更实质的问题了。

我再也不敢将自己的心里话说给父亲了，哪怕我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可以倾诉的人。父亲仍像过去一样，问我工作中有没有什么烦恼，家里有没有什么事，他能不能给我提供一些帮助，我不置可否，随便支吾过去。

父亲锲而不舍，一再地问，但我摆出一副讳莫如深，将心门紧紧地关闭，他的神色有些落寞，站起来说：“你坐啊，我去看看你妈在干什么。”

我有些不忍，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但是我再也不敢随便让父亲参与到我的人生中，将我的事情搞砸，我只让他远远地站着，做好一个旁观者的角色就行了。

4.

日子在普通人那里，就是随着季节向下走，时间改变了一切，会抚平人的伤痛，也会稀释人的快乐。

一个闺蜜的父亲得了绝症走了，她悲痛得不能自拔。我赶过去安慰，闺蜜说：“身受才能感同，我的心情是你理解不了的：以前，我有了什么烦恼，总是说给父亲听;现在，我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了，那些不能说给老公、不能说给朋友的话，该向谁来倾诉呢？”

瞬间泪崩，朋友的话就像一柄匕首，戳中了我的软肋。想起父亲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真想狠狠地扇自己几个耳光。

当天我就回了娘家，轻描淡写地，将最近工作和生活中的一些情况报告给了父亲，并且象征性地问他应该怎么做。不过这些都是可以说给他的，那些特别烦恼的事情，我一概给盖住，不愿增加他的心理负担。

父亲欣慰极了，对着我侃侃而谈，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庞，像一朵历经风霜的菊花，因为有了存在感而真心地舒展着。

生活中烦恼多多，当有了烦恼的时候，理解也好，宽慰也好，帮助也好，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只是一个安静的倾听。那个最愿意倾听你的人，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有了这样一个所在，你就拥有了一个平心静气和重拾力量的心灵加油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