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凝视

2016-01-19 11:09苏涛
回族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哈吉中阿回族

苏涛(回族)

虽然之前已经听说苏本理哈吉身体不行了,但在得知哈吉归真的消息后,还是无法接受老人离开顿亚的事实。在北京上学的时候,我就隐隐感到韦州老一辈文化人的珍贵。因而在心中暗暗举意,要对这些老人做口述采访的工作,将老人们的人生记忆留传后代,当时脑海中第一个想要见到的老人便是苏本理哈吉。遗憾和愧疚的是,我家与哈吉家虽是多年的邻居,我却对哈吉的文化功绩所知甚少。于是那个假期便叫了同伴拜勇坐客车去哈吉女儿的家。由于是第一次做口述采访的工作,我和拜勇事先都没有做基本的功课准备,两人扛着相机就突兀地出现在了哈吉的家里。整个采访过程磕磕绊绊,遗漏了很多重要的信息。此别三年,我虽从学校毕业并走上工作岗位,却在聒噪的城市里拖延着、迷失着,在浑然不觉中失去了最后见到哈吉的机会。未曾想到,在三年不负责任的耽搁后,听到的竟是哈吉归真的消息!这个为韦州的民族教育、民族文化奔走呼号了一生的老人,终于安静地躺在了韦州西坟寺的坟院里。

失去了苏本理哈吉的韦州,好像没有缺少什么,其实并非如此。他带走的东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可是一旦失去,韦州就失去了分量。韦州镇位于宁夏回族自治区吴忠市同心县东部,可韦州人很少说“韦州镇”,韦州人习惯说“韦州城”,这一方面源于韦州被四面矗立的城墙包围的地理存在。据说古时韦州古城四周建有护城河,看上去韦州城就像浮在水面上的船只一样,因而有“韦州古城像只船”的说法;另外,“韦州城”三个字更能说明韦州深厚的历史文化传统。

早在北宋年间,韦州就是李元昊西夏国的政治军事重镇。到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明太祖庶十六子朱旃被封为庆王,第三年就藩韦州。明洪武三十年(1397年),庆王开始在韦州修建王府、避暑胜地等,韦州达到了空前的鼎盛。在整个清代,韦州称韦州堡,其重要性一直延续到民国。实际上,对于韦州人而言,真正让他们为之骄傲的是韦州的教门,特别是韦州的经堂教育历史。和很多回族聚居地一样,韦州也享有“小麦加”的美誉,坊间更有“宁夏的教门看韦州”的说法。伊斯兰教在元灭西夏后就传入韦州,但让韦州成为中国伊斯兰教重镇的标志性事件,则是海太师(海东阳)于明万历十七年(1589年)秋迁到韦州并在韦州设帐讲学。作为中国经堂教育创始者胡登洲的嫡传弟子,海太师落户韦州使得韦州成为中国经堂教育历史脉络中最重要的地区之一。将历史拉近,甘肃河州马万福阿訇于清光绪十八年(1892年)由麦加回国,拉开了伊赫瓦尼尊经革俗的历史序幕。当相对先进的观念在彼时的回族聚居区遇到巨大阻力之时,韦州是最早接受伊赫瓦尼思想的地区之一。据现有资料,大概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马登海阿訇便已经开始在韦州传播伊赫瓦尼了。正是这样显赫的传统,让韦州城的信仰表现出了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的气质。这种气质流淌在祖祖辈辈韦州人的血脉中,使得韦州虽然身居一隅,看似微不足道,但却巍然屹立,处世不凡。而正是这样的历史文化传统孕育了苏本理哈吉,同时哈吉也将他的一生紧紧与韦州联系在了一起。

苏本理哈吉于1928年生于韦州一个家学丰厚的家庭,其父苏盛华是韦州城第一个大学生,且考取的是北京大学。2013年宁夏高考理科状元韦州小伙儿王伟,当时被各路媒体争相报道。大家关注的焦点不是王伟本人,而是吃惊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回族小镇怎么能和状元联系在一起。但倘若他们了解韦州的历史,便会发现状元的出现绝非偶然。在一个世纪以前,韦州人便已经求学于北大!苏盛华的才华展露于北大的一次演讲,当时被马鸿逵发现。毕业后,马鸿逵便将他接回宁夏,其后便开始了其丰富的人生履历。新中国成立前,苏盛华先生曾任镇戎县教育局长、灵武县吴南乡清真完小校长、韦州中阿女子师范学校校长、内蒙古磴口县县长、中宁县县长等职。晚年曾任吴忠市政协委员、同心县政协委员、自治区伊协委员等。在现存关于苏盛华先生的史料中,他的诸多头衔中被引用最多的就是“著名回族教育家”。如1934年成立的宁夏省私立中阿学校,日常校务工作原本由马鸿逵的参谋长马光田负责,马光田离开后就由总务主任苏盛华担任。当时学校的阿文课程主要由副校长虎嵩山阿訇负责,而汉文课程则由苏盛华讲授。可以说,苏盛华是民国时期宁夏地区中阿学校最重要的倡导者和推行者。到1940年左右,宁夏地区的中阿教育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盛况,遍布宁夏各地的中阿学校共达到二十四所。

苏盛华在北大求学期间就对中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学习之余他阅读了大量的中医书籍。北大时期的医学储备使晚年的苏盛华先生长期在吴忠及同心地区行医。苏本理哈吉治病救人、办教育、兴教门的人生轨迹无疑来源于早期丰富的家学启蒙,家父苏盛华先生强烈的民族情怀和文化复兴的意识深深地植入到了他的心中。

苏本理哈吉最主要的社会身份是医生,这自然得力于他父亲的影响,但同时离不开他本人对医学深入的学习和钻研。哈吉在针灸、肝病以及皮肤病等医学领域有着极高的水准,同时哈吉的很多中医偏方治疗了不少患者的疑难杂症。不但韦州人找哈吉看病,很多外地人也慕名前来韦州问诊把脉。哈吉晚年虽然住在位于同心的女儿家,但依然有很多外地人到韦州打听哈吉在同心的住处。在2012年的那次采访中,我注意到哈吉的书桌上除了与医学有关的书籍外,还有《儒林外史》《聊斋志异》《三国演义》这些古典文学名著以及鲁迅、萧红、郁达夫等现代作家的小说集。与哈吉的交谈中我得知,哈吉早年求学于国立陇东师范学校和兰州大学的时候,在业余时间还进行小说和诗歌的创作,可惜后来所有手稿都在文革时期被丢弃了。正是这样的情怀和视野,让哈吉在救死扶伤、替人消除肉体痛苦的同时,和他父亲苏盛华一样走上了一条长途漫漫的信仰之途。

文革结束后,民族教育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教门复兴可谓迫在眉睫。但清真寺里对满拉的培养却依然固守于传统的经堂教育模式:不但没有固定的组织形式、没有固定毕业期限,同时在课程设置上,以阿拉伯文、波斯文的文法和宗教经典教义为主,其他自然社会科学则很少涉及。这种与外界隔膜的传统教育方式在新时代下日益显示出其不足之处,新式教育的历史使命呼之欲出;与此同时,中国社会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由于社会政治和经济环境所发生的重大变化,使得社会上涌动着一股下海经商的热潮。对物质利益的格外看重和对精神追求的日益漠视,成为一种社会风气。嗅觉灵敏的韦州人自然也感受到了时代的躁动,一些年轻人呼吸到了空气中的金钱味道,便纷纷南下广州和云南,部分人误入歧途走上了贩卖毒品的道路。正是鉴于清真寺内传统教育模式的弊端和挽救韦州青年免入歧途的举意,苏本理哈吉于1993年在韦州老坟寺创办了宁夏第一个由民间发起建立的中阿阿校。可以说,韦州中阿阿校是宁夏地区民间阿拉伯语新式教育的开端,见证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宁夏民间创建阿拉伯语学校的时代风潮。苏本理哈吉对韦州中阿阿校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学校创办伊始,由于韦州人对于这种新型教育模式并不认同,因而学校的生源极少。哈吉便亲自到学生家中动员,当时阿校清真寺的开学阿訇正是后来名满西北的马陆阿訇。依托于韦州中阿阿校,哈吉开创性地运用了新式的教学模式,并破天荒地使用了当时极少人听说过的北京外国语学院的阿拉伯语教材。在师资方面,哈吉专门从外地请专业教师到阿校授课,并邀请了很多具有新观念的韦州年轻教员加入到教师队伍中。不仅如此,哈吉还亲自授课,讲授与中医有关的知识。很难想象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中国,一所小镇的民间阿校竟有如此丰富的课程设置。在我看来,那是属于韦州民族教育的黄金时代,而这一切的缔造者正是苏本理哈吉。他在新的历史时期继承了其父苏盛华在民国时期的教育理念:即强大和振兴一个民族必须从教育开始!事实上,哈吉的教育改革更大意义上而言是完成了与海太师的历史对接,韦州传统的经堂教育模式在苏本理哈吉的中阿阿校以更具现代意识的新形态复兴了!随着韦州中阿阿校的逐步发展,学校的知名度也日益提高,更多的家庭愿意将孩子送到学校来。伴随着学校生源的日益增多,学生的就业途径也变得宽广。有留校当老师的,有去外地继续求学的,有出国深造的,还有去义乌、广州等地当翻译的,这些韦州青年从韦州阿校毕业后都踏上了一条积极健康的人生之路。

这其中让人颇感意外甚至连苏本理哈吉本人也没有想到的是,1993年他创办的韦州阿校竟造就了中国民间阿拉伯语翻译的一个奇迹。1998年左右,毕业于韦州阿校的年轻学子在广州和浙江义乌等地接触到了阿拉伯商人。他们便用在学校习得的语言知识与阿拉伯商人建立起了联系,这些最初的个体翻译行为在日后逐渐成长为中国与阿拉伯世界商贸往来的重要力量。 随着翻译行业的日益兴盛,竟直接带动了中国民间阿拉伯语学校的历史转型:即由培养传统的阿訇满拉到培养新型翻译人才的转身。毫不夸张地说,由苏本理哈吉创办的韦州中阿阿校引领了中国民间的阿拉伯语翻译事业,并将之推向全国。谁也不敢想象,1993年那一个个扛着母亲缝制的被褥进入阿校学习的毛头小子,日后竟在义乌、广州等地建立起了连接中国和阿拉伯世界的商业共同体。而这条绳索的源头就在韦州城,在苏本理哈吉建立的韦州中阿阿校!如果说韦州阿校的创办是苏本理哈吉留给世人的一个硬件工程的话,那么在历经三年,几易其稿完成的《韦州回族》则是哈吉留给韦州,乃至回族穆斯林的一件精神宝藏。

真知是无言的,而求知者也从来是孤独的沉默者。关键在于,是否有高贵的举意,是否具备一种正义的立场、一种有温度的情感。在主流文化领域的研究方法中,口述历史可以说是近些年才逐渐兴起的。1997年,一位韦州老人在操劳于阿校工作的同时,以将近七十岁的高龄开始了对韦州历史的搜集整理工作。和时下所谓学科组或调研组不同的是,哈吉是孤身一人骑着自行车在韦州的大街小巷、挨家挨户地进行走访搜集和挖掘整理的工作。回族没有把历史付之于笔端的书写传统,有的只是口耳相传的历史沿袭。现有的实物也在文革期间被大面积损坏,这些都使得哈吉的口述历史工作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艰难。在历经了三年夜以继日的辛劳后,十万余字的《韦州回族》终于诞生。全书共分八章,分别从宗教信仰、文化教育、经济、习俗等角度对韦州历史文化做了详细的介绍。这不但填补了韦州回族没有书写自我的历史空白,更为中国伊斯兰教研究提供了极其重要和宝贵的史料。可以说,《韦州回族》是了解韦州历史的必读书目,更是了解回族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的百科全书。

如果说创办中阿阿校由苏本理哈吉开创,而后参与者众多,一时蔚然成风;那么书写《韦州回族》,则是他一个人的孤独行走。更让人叹服的是,哈吉在完成《韦州回族》后并没有停下他文化抢救的脚步。在印制了一百本《韦州回族》向社会各界征求意见后,哈吉又历经四载完成了《韦州回族》的第二版。相较于第一版,第二版的《韦州回族》增加了近一半的内容。令人遗憾的是,其手稿在几经辗转,托人出版的过程中丢失了。如果说,我们把宁夏地区最大、最古老的韦州清真大寺拆毁,尚可归咎于文革年代,那么在历史车轮已然驶进了教门光明的今日,把《韦州回族》第二版手稿“弄丢”的人,可能不曾知道,他丢失的不仅仅是一部手稿,而是一本受得起任何溢美之词、凝结了哈吉毕生心血的民族地方志。哈吉在《韦州回族》的前言中有这样一段话:“‘盛世修志是我国的一项优良传统,值此经济繁荣、社会稳定的大好时机,我们这一代人如不及时抢救整理出这些将会被永远湮没的历史资料,不仅有愧前代,且有罪于后人。”今天读到这段文字,敬佩和愧疚感满心而生。手捧哈吉字字书写的《韦州回族》,再追想起孤独穿行于韦州古城之下敲响一户户家门的那个老人,不禁眼眶湿润。文化不会沉默,苏本理哈吉这样一位来自民间的求知者,以脚踏实地的真实平衡着时下不义的学术研究。

我们这个民族,自明代以降遇到过的事情太多了。这样的历史塑造了我们,也限制了我们;而地处西北深处的地理空间放逐了我们,却又制约着我们。于是大家偏安一隅,度过余生。但是,这样的个人修行对于这个民族更高远的发展意义何在呢?从这个角度而言,苏本理哈吉的文化整理和抢救工作就显得非常重要。很多人在年轻的时候满怀着一腔热血,要为民族、为信仰奉献一生、战斗一生,却在庸常的俗世中碌碌无为。载着满脑子的梦想,拖着踉跄的脚步陷入了真正的惶惑,失去了人生的浩大走向。到晚年看着镜子中满头白发的自己,黯然神伤。苏本理哈吉用他那种对待本民族的热情和情怀,以及为民族的文化事业竭尽心力的行动提醒我们,人的一生中最大的事业乃是虔诚的举意以及为之奋斗的过程。毫无疑问,苏本理哈吉做到了。

韦州现在似乎不缺少话题,也不缺少有钱人和大阿訇,缺少的是让外界眼睛一亮的文化尊严。而正是苏本理哈吉创建韦州中阿学校和书写《韦州回族》的行动本身,使像韦州这些已经不太明白文化是什么的回族聚居区,在当代有了可以言说的资本和资格。

在2013年采访哈吉的过程中,一个细节特别让我注意。采访时,哈吉总是不时中断自己的谈话,眼睛盯着空气中不知名的所在,沉思着、凝视着。我分明看到了哈吉眼神中的孤独和苍凉,那是独属于他的气质。他经历了韦州教门的黄金时代,他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保住了中阿学校,他孤身一人历经七载完成了无法估量的《韦州回族》;但同时,他也经历了家庭变故,看到了今日教门中的虚伪和浮华。这如何能让他不孤独,在衰弱之中,在生命行将终结之时,他保持着倾听,保持着思考,更体验着那灼人的孤独。真主在斋月里全美了哈吉,浙江义乌清真大寺更是破天荒地让来自世界各地的穆斯林,为埋葬于千里之外韦州西坟寺的苏本理哈吉站了异地者那则,这几乎象征了穆斯林无常后的最高荣誉。但我更希望,韦州人不要忘记了那荒芜落寞的坟场里埋葬着的这位老人。每一个回族聚居区都有像苏本理哈吉这样的老人在消逝着,他们中的每一位所带走的都是这个民族无形的精神财富。而我们对这些老人往往熟视无睹,忽视了他们给这个民族带来的尊严。这正是苏本理哈吉孤独的症结所在,也是我们真正的悲哀所在。我们应该保护和敬重这样的老人,因为保护他们就是保护我们自己,敬重他们就是敬重我们这个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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