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拉?达嘎宰耶夫

2016-01-19 11:13马永俊
回族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努尔穆罕默德西瓜

马永俊(回族)

在比什凯克市,阿布拉·达嘎宰耶夫小儿子迪尼克的婚礼上,在鲜花盛开的宅院的两层楼房里、院子里,挤满了参加婚礼的客人。人们无拘无束,有说有笑。中年女宾们按捺不住自己,收起往日的羞怯、腼腆,个个喜形于色,毫无拘束,毫无顾忌,大大方方,像过节一样,手里拿着五颜六色的手帕、头巾,围成一圈,随着舒缓的俄罗斯乐曲,跳起俄罗斯舞。跳完后,缓缓退场。突然,响起了激扬、欢快的乌兹别克乐曲。刚刚还在一旁观看的一拨爷爷奶奶们,立刻投入到舞池中。随着明显加快的节奏,跳起了中亚婚礼上盛行的热烈、自由、奔放的乌兹别克舞。忽然,又变换成节奏更快的高加索舞曲。那些在旁等候多时的少男少女们,等不得前一拨退场,像旋风一样一下钻进舞场,跳起了更为激动、疯狂的高加索舞,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每个人都是舞蹈家、艺术家。挤在一起的女哈吉们,头、脖子上围缠着白色长巾,不露声色地欣赏着跳舞的女士们,眼睛里闪烁着难以觉察的喜悦、惊喜……

在跳舞的人群里,一个舞姿别致、长相别样的女子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穿一袭黑袍,后脑勺上松散地扎着绿色头巾,头巾下面飘逸着一卷金色秀发。跳俄罗斯舞时,她右手三指尖捏着红手帕,在舞者中间缓慢地有节奏地跳。跳高加索舞时,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加快了步伐,跳踢踏舞那样,双脚做着各种各样激烈、高难度的踢踏动作,浑身抖动不停,不时挥舞双臂,边旋转边前进。大家稍稍让出了一块地方,她愈加自信,舞姿更加舒展、大方、熟练、专业。她秀气的脸上镶嵌着一对浓眉大眼,挺直、翘起的鼻梁显得与众不同。在院子内外吊挂的鲜艳大红灯笼下,在鲜花和人群包围下,更显得格外出众。

我情不自禁地问尔力哥:“这不是咱们老回回吧?”

“不是,卡夫卡兹人(高加索人),我们巴家(连襟)的大儿媳妇儿……”尔力哥指着一个脸色红润、铁青胡子的三十多岁的人说。铁青胡子的人叫努尔穆罕默德。

半个月前,尔力哥小舅子出嫁女儿时,我们去得早,就搬了条长木头凳子坐在大门外的马路旁聊天。没多久,就看见一辆老式伏尔加车,沿着石子路狂奔而来,老远就能听到汽车马达声、碎石声。车疾驰过后,扬起七八米高尘土。尘土飘落着,缓缓落在两旁的庭院里。在比什凯克市,很少见老式伏尔加车,满街是德国二手奔驰车、宝马车,日本丰田、本田、雷克斯车。虽系二手车,但车况极好,外表看起来崭新,价格便宜,所以,努尔穆罕默德开老式伏尔加车,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努尔穆罕默德个子高大,身体结实,胡子刮得铁青,浓眉大眼,皮肤白里透红,只是眼睛是蓝色,猛然看上去像乌兹别克人。他比同龄人说更流利、更标准的东干语。比什凯克、阿拉木图市被同化了的、用俄语思维的回族年轻人,听见东干语茫然不知所措。托克马克市回族少男少女们听见东干语,也是爱理不理。努尔穆罕默德的东干话很纯正。这有几种情况,一是父母在家鼓励、提倡说母语;二是爷爷奶奶辈来自中国,不谙俄语,不得不说东干语;三是有些和中国人做生意,有些给中国人打工,有些去过中国,慢慢学会了。

今天是努尔穆罕默德同父异母的弟弟迪尼克的婚礼。迪尼克妻子也是回族人,受过良好教育,曾祖是百年前修建了哈尔湖回回清真寺的马哈志。努尔穆罕默德作为哥哥,一直忙前忙后,尽责尽力。听说他在高加索人居住区买了十五公顷地,种植了十二公顷西瓜和三公顷玉米。他一再邀请我们去吃西瓜。我们一直应承着,可一直没顾得上去。

尔力哥和阿布拉是连襟,一直忙于准备婚礼,几次推迟了去吃西瓜的时间。婚礼前几天,尔力哥开车去托克马克郊区的楚河旁,将一头将近三百公斤重的黄牛宰倒。在众人帮助下,剥了牛皮,分解了肉、骨,剔出瘦肉,再将杂碎等下水在楚河清洗干净,和新鲜肉一起装车里,拉回比什凯克家。

杂碎是婚宴上必不可少的美味。不管做什么菜都得用它。无杂碎不成席,无杂碎不成宴。陕西回族人不管是否富裕,都用杂碎做碗儿菜,每位客人都可分享到热气腾腾的杂碎菜汤,不限量,放开吃。以前,参加陕西回族人婚宴的客人,自己动手,从敞开的大锅里舀上碗儿菜,随便找个地方坐下,自顾自地享用。新鲜牛肉则全部剁成块儿,分成份儿,和大米一起做成抓饭。新娘娶来之后,再揭开抓饭锅,与宾客们一起分享。

阿布拉·达嘎宰耶夫不是陕西回族人,得按自己方式做宴席。他亲戚多,婚礼前五六天,就有七大姑八大姨等几十号人,聚集在他家前后两院,忙前忙后,平整菜地,割杂草,撤秧架,搭锅盘灶,买柴火、煤炭等;吊灯笼,挂红布,张贴用老回回话写的“恭喜结婚,欢迎到来”等喜字。女人们心灵手巧,拿手好戏是做样式不同、美味可口的各式各样糖馍馍(点心),其酥软,其焦脆,其新鲜,其样子之可爱,宛如注入灵魂的活物,栩栩如生,非其他食物所能比。还有更不怕麻烦的,耗费几天时间,做只有核桃大小的花卷馍馍,其小巧,其娇嫩,其可爱,非语言所能形容!

将牛肉切块、切片,用绞肉机碎成肉末儿,是男人们的事。男人们勒着围裙,挽袖子,围着大案板开着玩笑,说着怪话,将肉末儿抓起,仔细捏成肉丸,一个个地堆积起来,再涂抹成五颜六色的颜色,案板上就布满了花花绿绿的肉团。谁家只要捏肉丸,肯定要做九碗三行子,用这特殊菜肴招待客人。九碗三行子做起来挺麻烦。肉丸需先油煎,盛装进凉粉铺底的碗里,放进特制机器蒸笼加热……

阿布拉一再致歉说耽误了我们吃西瓜。他头上戴着乌兹别克式绿白相间的硬壳花帽,花白的山羊胡直达胸间,笔挺的青灰色西服、西裤格外抢眼,脚上踏着油光铮亮的皮鞋,在人声鼎沸、乐鼓喧嚣中,依然能听出皮鞋发出有节奏的咯吱咯吱的声响。他就喜欢这个声音。

阿布拉虽然谈不上富甲一方,但事业有成,吃喝不愁,出手阔绰,除了现在使用的两座大院外,在市内坐拥数套住宅,在旅游胜地伊塞克湖,也有高档别墅。婚礼十分排场,客人请了将近一百桌,还请来响琴队(乐队)助兴,客人坐满了宽敞、舒适的大院里,两辆崭新的日本越野车整齐地摆放在大门外的人行道上。

迪尼克读完八年级后,被送往陕西西安留学三年,又到巴基斯坦学习三年。现在,他和巴基斯坦人合伙从日本贩卖二手车,生意颇为兴隆。

婚礼前几天,我们就尝到块头奇大,又红又甜,重量在十七公斤左右的西瓜。这是阿布拉大儿子努尔穆罕默德栽种的西瓜。我喜欢吃瓜,对这里的西瓜和与西瓜有关的事情,也格外留意。努尔穆罕默德耕种的瓜地,是他私有财产,是他花钱从车臣人手里买下来的。车臣人变卖了所有房屋、家产、土地,回俄联邦车臣共和国了。

1958年,十三岁的阿布拉随父母从新疆伊犁移民苏联。他一直自称“我们中国人”。我问他:“愿意回中国吗?”他思索了一阵说:“不回去了,我们是流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虽然没有在中国、苏联接受任何正规教育,阿布拉却是个语言天才。他会说俄语、塔塔尔语、维吾尔语、乌兹别克语、吉尔吉斯语。除俄语外,这些语言虽同属突厥语,却存在着一些差异,有些词汇不一样;再加上苏联时期有意夸大差异,以显示属于不同民族,所以要把这些语言说得惟妙惟肖,十分困难,绝非易事,这就像我们中国人,不但要流利地讲普通话,还要熟练掌握上海方言、苏州方言、陕西方言、闽南话、粤语!

阿布拉官名李忠,回族经名叫阿布拉。1958年到苏联后,登记姓名时他不懂俄语。问他叫什么名字,阿布拉,父亲叫什么,达伍德,爷爷叫什么,不知道,但记得爷爷外号“大个子”。最后,李忠奇迹般地转换成了:阿布拉·达伍多维奇·达嘎宰耶夫,“大个子”变成了姓“达嘎宰耶夫”!

阿布拉年轻时炒得一手好菜,得过集体农庄许多奖赏,大名上过红榜,上过俄语、维吾尔语报纸。他厨艺精湛,大受欢迎,原因是:他拒绝死肉、猪肉。他有特别的本领,凭肉眼能看出是死肉还是按穆斯林方式屠宰的“哈俩里”(合法)肉。当大厨时,他完全可以把摔死的、车碰死的牛羊,低价收下,按正常屠宰的高价卖给单位。他没这么做,不为利益诱惑,立场坚定,不卑不亢。对香肠的态度也是拒绝,谁劝也没用。

苏联时期的官方眼里,没有什么清真的概念。肉店里,牛肉、羊肉、猪肉一起出售。卖肉的拿着一把刀,使着一杆秤。要牛肉,割牛肉给你,要猪肉剁猪肉给你。教门稍好的人,绝对不买肉店里的肉,而是到乡下,几个亲朋好友偷偷摸摸搭伙买一头牛宰了,私下悄悄把肉分掉。所以,阿布拉不要死肉、猪肉已经很了不起了。

阿布拉现退休在家,一个月领取相当于人民币五百多(四千多索姆)的退休金。集体农庄农民,国营工厂工人,国家公务员,城市、农村教职人员,一视同仁,任何公民只要干满二十五年,就可以在六十三岁时领取退休金。苏联解体后,该规定原封不动地被继承下来。他一再说,不需要这些退休金。他有钱,不缺钱。

苏联时期,阿布拉凭借高超厨艺挣了很多钱。吉尔吉斯人举办婚宴、孙奈提(割礼),都请他去做抓饭、白西巴尔马克(吉尔吉斯族面食);回族人的宴席、婚礼,请他去做碗儿菜、粉汤、九碗三行子……总之,他很吃香,挣了很多钱。后来,一夜之间,卢布成了废纸。人们把成捆成捆的卢布扔进了伊塞克湖(他夸张的语言)。很多人辛苦积攒了一辈子的财富,眨眼间化为灰烬。他从富人瞬息间成了一文不名的穷人,就像刚刚从伊犁移民到苏联时一样,一无所有。好在他厨艺高超,人勤快,有头脑,经过短暂踌躇、犹豫、彷徨,东山再起,又干起老本行。在比什凯克最大的市场“朵儿朵依”巴扎,开了家最大的穆斯林餐厅,用辛劳、眼泪、汗水,迎来了人生的第二次辉煌,积累了相当的财富。

中亚族间通婚很普遍,我见过妻子是乌兹别克人,丈夫是俄罗斯人;丈夫是塔吉克人,妻子是俄罗斯人;丈夫是吉尔吉斯人,妻子是俄罗斯人的。塔塔尔人和俄罗斯人通婚的更多,分不清夫妇俩谁是塔塔尔人,谁是俄罗斯人。通婚的结果是:都成了不折不扣的俄罗斯人。回族人很少和俄罗斯人通婚,比例最低。

我和阿布拉·达嘎宰耶夫很熟悉,我们经常一起活动。2014年夏天,我们在伊塞克湖旁他的别墅里,度过了愉快的一个星期。我们买来野外放养的吉尔吉斯绵羊,阿布拉亲自宰杀、剥皮,非常熟练地,像庖丁解牛似的分解了肉和骨头。他像熟悉自己眼睛一样,知道羊身上的每个关节和部位。把煮熟的羊肉,按照吉尔吉斯人的讲究,按客人的尊贵大小分给客人。

他把羊肉与洋葱、辣椒粉、花椒、西红柿、咸盐等搅拌在一起,调和、调制做成羊肉串的肉馅儿。这样烧烤出来的羊肉串美味可口,无与伦比。

婚礼完美无缺,非常成功。客人们有来自比什凯克市本地的、外地的;有来自阿布拉·达嘎宰耶夫家乡哈尔湖的,有来自托克马克市的,有来自哈萨克斯坦阿拉木图的、江布尔州的,也有来自英雄白彦虎家乡营盘、新渠乡的……阿布拉倍感满意,喜上眉梢,一再向宾客们致敬道谢。

婚礼第二天,吃过睁眼包子后,努尔穆罕默德夫妇开着有六十年历史的老古董伏尔加车,拉我们到高加索人居住区他岳父家。他岳父穆罕默德·塔西尔是他的邻居。邻居本来是高加索里子根人,已移民俄联邦,房子卖给了他。

穆罕默德·塔西尔,五十六七岁,红光满面,确切地说是油光满面,两眼炯炯有神,闪烁着高加索人特有的狡黠和聪慧。脸上几乎没有皱纹,半秃的头顶油光可鉴,浓密的小黑胡子像原车臣总统杜达耶夫。说话时偶尔眨一下右眼皮,做个古怪相。俄语说得很急促、嘈杂,含糊不清,好像不吃掉一些俄语就不会说话。他和妻子、儿女、女婿努尔穆罕默德说俄语。

中亚独立后,依然有很多非俄罗斯家庭视俄语为母语,尤其是在吉尔吉斯斯坦和哈萨克斯坦。孩子从幼儿园到大学都使用俄语,家里也用俄语交流。这是迫不得已之举。中亚经俄罗斯一百多年统治,到处是俄罗斯印记。中亚对俄国依赖相当严重。很多吉尔吉斯人在本国找不到合适工作,就去俄联邦,那里就业机会多,工资高,移民也不困难。俄联邦不拒绝任何苏联加盟共和国公民。

穆罕默德·塔西尔以前是班车司机,干满了退休所需要的二十五年,现在有辆小班车,跑专线,一大早起来,到机场排队,把客人从玛纳斯机场拉到伊塞克湖,再把返客拉回来。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阿布拉说他每月挣六七万索姆(合人民币一万元左右),收入相当不错。他说挣一万五千索姆,阿布拉表示怀疑,他挤了挤右眼,无奈地说,汽车要烧油,汽油很贵,要买配件,配件也不便宜,车要修理等。

穆罕默德·塔西尔是高加索达格斯坦人,有一儿两女,儿子今年二十六岁,十八岁离开吉尔吉斯斯坦去了高加索,曾服役于俄联邦军队。过几年,他也回达格斯坦。父母亲去世,他一定要挑大梁,执掌家族事务。这是他们的传统。我开玩笑问他:“那你两个女儿怎么办?”他回答:“他们有丈夫,有孩子,自己决定吧。”

穆罕默德·塔西尔笑呵呵地指着桌上的食物说:“请吃饭,请吃饭。”拿起阿布拉面前摆放的筷子,递给亲家。

饭桌上摆的食物种类很多,有羊肉、牛肉,奶制品和各色点心,还有里子根人特有的食物,叫“hengal”(横嘎勒),类似于西北的宽面片。hengal上没蔬菜,铺满了炸熟的薄肉片。有尊贵客人,做这种饭招待。

我们进来后,先在院子里转悠了很久。在将近三亩多的院子里,种植了卷心菜、西红柿、茄子、辣子。西红柿无人采摘,熟透了就坠落到地上;茄子都烂在地里,辣子也是自生自灭,而我们的饭桌上居然没有一样蔬菜。

我忍不住对穆罕默德·塔西尔说:“院子里有那么多蔬菜,为什么不吃,不炒几个菜端上来呢?里子根人种菜纯粹就是为了不让地闲着吗?难道不是为了吃吗?”回答是:他们不喜欢蔬菜,也不习惯吃蔬菜,也没想过用蔬菜招待客人。里子根人不用蔬菜招待客人。

努尔穆罕默德改用回族话说:“我会炒菜,会做饭,本来可以炒几个菜。他们不愿意我一个大男人下厨房,会责骂自己女儿。里子根男人绝对不下厨,不做饭。”

自从进了这个院子,努尔穆罕默德的妻子就没闲过。她领着我们看菜园,摘葡萄、苹果,非常殷勤。在厨房里,帮母亲干这干那,来回奔忙,脚步没停过,倒茶,端点心,动作麻利。丰盛的饮食上桌之前,她先将筷子拿上来,在每人面前小心翼翼地摆放一双。筷子质量相当不错,不是粗制滥造的一次性筷子。她好像有意地模仿回族儿媳妇的样子做事,尽可能地显示她是个勤快、贤惠、无可挑剔的好儿媳。估计这一切都是从回族婆婆那里学来的,但为什么就没学会炒菜的本领呢?

尔力哥悄悄说:“她是‘叼来的。”

“叼”就是抢婚,是吉尔吉斯人的传统习俗。以前盛行抢婚,不管女的从不从,谁抢来算谁的。如果女的不同意,男方家是软硬兼施,过不了几天,女的也就接受了现实,但大多数的“抢婚”都是男女双方情投意合的产物。

对努尔穆罕默德来说,“叼”是双方自愿的,是一种浪漫的“结婚”,根本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抢婚”。“叼”短、平、快,既省事又省力,更省钱。男方不送聘礼,女方没有嫁妆。只需待些时日,女方父母遗恨消尽,男方象征性地打发说客,做些说服工作即可风平浪静。

如果女方瞧不上男人,坚决不从,这男人一定要吃官司,一定要坐牢。原苏联政府对女人的保护不是一句空话,是实实在在的保护。若丈夫虐待、暴打妻子,要付出沉重代价,只消妻子一个电话,警察会毫不迟疑地出现在门口,把施虐者带走,监禁起来。我亲眼目睹过塔吉克男人打俄罗斯妻子,结果被警察带走,监禁了十五天。

我明白努尔穆罕默德的妻子为什么在婚礼上会有那么精彩的表现。因为“抢婚”的缘故,她失去了搭盖头、坐轿车、当新娘的机会,永远失去了。这是她一生的遗憾。

瓜地离努尔穆罕默德家有点远。他加大油门,在乡间的土路上毫无顾忌地开着车,左突右拐,最后在扬起的尘埃中,轰轰驶到了自己的“瓜棚”。

我才明白他开这老爷车的原因。这里也只适合破车行驶。

“瓜棚”里传来了说话声,一个中等个头俄罗斯人出现在面前。他穿迷彩服、迷彩裤,头戴着贝雷帽,脚蹬黄帆布皮靴,俨然一个战士。见了努尔穆罕默德很亲热,忙前忙后,张罗这张罗那,脸上堆满了微笑。

好奇心驱使我钻进了“瓜棚”。这是一部餐车改装的简易房,里面并排支着两张单人床,靠门右边立张桌子,“瓜棚”的前后敞开。“瓜棚”旁一米距离的地方有芦苇搭建的草棚,和“瓜棚”一样高。就因为这草棚,看瓜地的俄罗斯人维嘉,得了个外号“列宁”。列宁在西伯利亚流放期间,住过草棚。

维嘉四十岁左右,没家没舍,没儿没女,一无所有,彻头彻尾的无产者。他曾经有过属于自己的房子,有过妻子。房子被别人骗去了,他喝醉酒时,骗子用二百美元骗去的。骗子也许是个超级大骗子,别人的房子他怎么可能轻易得手呢?骗子把他画了押、有手印的地契都拿去了,做好了和他打官司的准备。妻子因此离他而去。俄罗斯女人很现实,她们需要有尊严的生活,不需要累赘,不需要酒鬼,更不需要既没钱又没房子的酒鬼。这就是真理。

我问维嘉的祖先来自何处,他回答说:“也许来自乌克兰,也许来自俄罗斯,不能肯定,但我是俄罗斯人。”“为什么不回自己的祖国俄罗斯?俄罗斯生活富裕,至少不挨饿,到了六十岁,农民、工人都会有退休金。为什么不去呢?”维嘉很疑惑,“俄罗斯为什么是我的祖国,我为什么必须回俄罗斯?”我解释说苏联解体后,斗转星移,世界发生了巨大变化。

在苏联生活了数百年的日耳曼人,都义无反顾、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返回了德国。不但那些聪明、勤快、素质高的日耳曼人走光了,连假日耳曼人,甚至一句德语都不会讲的冒牌日耳曼人,都顺利移民到了德国。在柏林,我见到了来自中亚的日耳曼人。他们开商店,讲俄语,雇工也是操俄语的乌兹别克人。

我告诉维嘉“列宁”,吉尔吉斯斯坦犹太人早已走完了。苏联时期,犹太人就有组织地移民到被占领的巴勒斯坦土地,然后再移民去美国。有些发达了的犹太移民破天荒地又返回吉尔吉斯斯坦,带来了许多投资。

很多沙皇时代移民到中亚的俄罗斯人,也陆陆续续返回了俄联邦……

我说:“不仅俄罗斯人,许多吉尔吉斯人为了生存,为了适应新环境,把改成突厥式的名字,又恢复成俄式称呼,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限制,还是勇往直前地前往俄联邦工作、创业。”

我还说:“东干人成群结队地离开吉尔吉斯斯坦,移民到俄联邦。在俄罗斯几个地方都建立了东干村,到现在,东干人源源不断地加入移民大军,迁移到俄罗斯。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当长工?人往高处走,现在是各回各的国。”

维嘉“列宁”似信非信地听着,好像根本不知道有这些事情,疑惑地望着我。

他没有忧愁,没有后顾之忧,对现状很满意。对主人,显然也很感恩,感激主人收留了他,提供了食宿,使他免于饥饿,免于风吹雨打。他很知足。现在过一天算一天,以后怎么样,没考虑过。

维嘉切开一个足有十公斤重的西瓜,将瓜瓤用刀子分割成碎小块状,每人分发一枚牙签,然后又拿来甜瓜。我们示意先不吃甜瓜。他不知所措,望着努尔穆罕默德,等待指示。努尔穆罕默德点头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切开了甜瓜。不一会儿,他拿出一大塑料袋晒干了的甜瓜干儿,递给了努尔穆罕默德。他看着我们吃西瓜,好奇地盯着我的照相机。

努尔穆罕默德打发他去揪南瓜,他毫不迟疑地背着麻布袋子走了。我清晰地看见他的身影,在落日余晖中晃动。我们像脑满肠肥的土财主,尽情地咀嚼着他亲手种植的西瓜。

瓜地里还有很多西瓜,有些已腐烂,有些还在起劲地生长。我问努尔穆罕默德为什么眼瞅着让西瓜烂在地里。他的回答让我吃惊,“这些瓜已经没人要了,商贩不会再来了,已经没人感兴趣了。商贩们已经把大瓜,也就是五公斤以上的瓜都挑走了,剩下的只能烂在地里,长也是白长,自生自灭。”

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瓜田里,到处都撒满没有人要的、“不合格”的西瓜,有大有小。大的超过五公斤,丢弃实在可惜。这些西瓜真是生不逢时。

努尔穆罕默德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嘟囔着:“有啥法儿呢?小瓜没人要啊。街上卖的瓜,个头一个比一个大,其实小瓜更甜。”是的,他的话一点不假,街上、马路上、市场里的西瓜,一个比一个个儿大,一个比一个甜,随便哪一个瓜都在十公斤左右。卖瓜的会问要大瓜还是小瓜。如果要大瓜,那一定都在十五公斤以上。有一次,我特意挑了一个中等大小的瓜,结果一称,十三点二公斤!

努尔穆罕默德还说,今年种菜的收成也好,他的维吾尔族朋友种了辣椒,价格很高,每公斤卖到三十五个索姆(合人民币每公斤五元)。俄罗斯来的买主开着货车直接到地里拉,车都排成了长龙。朋友今年发了大财,收入超过了三百万索姆(合人民币四十二万)。而往年,辣子价格都在一公斤五索姆左右,无人问津。努尔穆罕默德对西瓜价格也满意。今年西瓜批发价在每公斤五索姆左右,比往年好,往年价格最多每公斤一索姆,甚至更低,零点五索姆左右,今年是个丰收年。西瓜地是沙地,水渠就在沙地旁,想用多少水就有多少水,想什么时候要,就什么时候要。努尔穆罕默德从不使用化肥,种出来的西瓜当然香甜可口,是绿色食品。

是的,今年是个丰收年,是个吉祥年,种菜的、种瓜的、种玉米的有望获得大丰收。

来的路上,我们每经过一家,门前堆放着牛粪。我问:“为什么不把牛粪上到瓜地里去?”努尔穆罕默德说:“成本太高,得雇车雇人拉到地里,雇谁去呢?现在没人干这活。有些人家的牛粪太多,没处安放,就拉到随便什么荒滩倒掉。”

维嘉精神抖擞地背着满满一袋南瓜回来了,绽放着笑脸,将南瓜装在主人汽车后座里。努尔穆罕默德嘀咕了几句,他立刻脱掉迷彩服,从“瓜棚”里取出一把扳手,一件旧衣服铺在车底下,平躺着,倒蹬着将头和身子伸进了车底。

努尔穆罕默德指给我看维嘉的生活用具。在“瓜棚”旁边的地上,堆积着四五摞干柴,离干柴不远,两根铁棒搭起一张简陋锅灶。锅灶上有一把破水壶,水壶上积满了尘土、污垢。锅灶旁的一张油腻不堪的塑料布下面,包裹着他的全部食品。

维嘉从车底下爬出来,对主人说一切都好了。努尔穆罕默德的车发动起来了。

我心里突然涌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联想。维嘉的祖先也许就是替沙皇打头阵的哥萨克骑兵、征服者,也许是地道的俄罗斯农民,被沙皇迁徙到中亚的马前卒——开拓者、拓荒者、占领者。孰料,百多年后,他们无用的子孙们竟然成了“多余人”,成了社会的包袱、累赘,成了不要工钱,只要有饭吃的长工。

祖祖辈辈务农的穷苦回族人李忠,经过不懈努力,成了有钱的阿布拉·达嘎宰耶夫。儿子努尔穆罕默德购置了大量田产,雇用了也许是沙皇哥萨克后裔的维嘉做长工,而且是不领工钱的长工。

维嘉是不可多得的伙计,只需要有吃、有住就很满足,没有其他任何要求。夏天,他可以帮主人种瓜、种玉米;冬天,可以帮主人遛马、养牛、喂羊、喂鸡、收拾院子,为的是得到三餐饭和栖身之地。如果主人心肠好,赏他一瓶沃特卡酒,算是恩重如山了。

维嘉能不能继续干下去,取决于主人西瓜的收成。西瓜赔了,他就得露宿街头,就得忍饥挨饿,说不定冬天会冻死。如果西瓜、玉米双丰收,他还可以继续做免费的长工,来年还能在“瓜棚”当他的“列宁”,继续干回族人所说的“干活没工钱,吃饭没(不要)饭钱”的活儿。

我总算明白了巴给·阿布顿拉耶夫的心思。2007年我去哈尔湖拜访时,他家里有个叫萨沙的俄罗斯伙计。老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我干不了哩,能干的话,也不要这些伙计……我给他给工钱的呢。”我当时很奇怪,他为什么强调这些话呢。干活挣钱(付钱)天经地义,难道还有干活不给钱的道理吗?难道还有农奴吗?今天见到维嘉,全然明白了。

巴给老人因为雇用萨沙而感到愧疚,努尔穆罕默德则没有这样的负罪感。他认为自己收留维嘉,本身就是善举,是一种慈善行为。如果他不收留维嘉,他一定流落街头,一定没有栖身之地,一定挨饿受冻,最后一定得冻死。

我理解巴给老人,也理解努尔穆罕默德,不是这些人变了,是我们生存的世界变了。

猜你喜欢
努尔穆罕默德西瓜
努尔和时光书
大小西瓜
印度尼西亚:司机违章被剃光头
采访手记
“逆转”
当夏天遇上西瓜
最笨公主的间谍人生(下)
巧切西瓜
人行天桥
报喜不报忧 西瓜请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