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 夜

2016-01-19 11:14王族
回族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毡房天池别克

王族

天快黑时,别克拖着沉重的脚步,终于走近了天池旁的一户牧民毡房。

牧民看着他叹息:“羊上不了树,马飞不上天。这么冷的天,你心里难道有四十四个没有实现的想法吗,还要这样拼命?”

别克是来打狼的,但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想法,便笑笑说:“我听说天池一带有狼,我来看狼。”

牧民很吃惊:“看狼?狼恐怕早就爬到博格达雪山上去了,我们在天池边住这么长时间了,连狼的影子都没见过。”

“难道没有狼吗?”别克不相信。他想起一句谚语:狐狸哪怕有九十九条影子,但永远只有一条尾巴。狼一定是躲起来了,迟早会出来。

说话的间隙,牧民给别克做好揪片子,别克一边吃,一边与牧民聊起关于狼的事情。不料牧民说,以前天池一带有狼,那时候的狼都是好狼,从不害人。

别克想,狼还分好坏吗?是因为天池的原因,狼才变成了好狼吗?

牧民又说起博格达雪山上的狼,在大雪暴刮起时,人或动物如果避之不及,就会被刮飞,在弥漫的风雪中窒息。但狼却临危不惧,用嘴拱出雪坑,背对雪卧下,将头藏在雪坑中,同时又用身子挡住风雪。

给别克讲故事的这位牧民眼窝深陷,说话不动声色,好像这些对他来说是平常之事。

牧民问别克:“你知不知道,狼如果被人抓住,会用爪子抓瞎自己的眼睛。”

别克问他:“为什么?”

他反问别克:“人抓住狼,是不是要折磨狼?”

别克说:“是,因为很多人都遭受过狼的祸害。”

他说:“所以人抓住了狼,首先要发泄一番?”

别克说:“对。”

他说:“正因为如此,狼不愿意看到人的凶残,更不愿意看到自己被折磨得面目全非,所以它们就会抓瞎自己的眼睛。眼睛瞎了,随你怎么折腾都无所谓,反正它们看不见。”

天彻底黑了,那位牧民又讲了一个有关狼的故事。一天,一位牧民远远地看见有什么在移动,同时伴有灰尘扬起,近了,才发现是一群狼。它们奔跑到天池边,弯下瘦小的身躯喝水。天正蓝,水面便映出一个个狼头。喝水对狼来说,也许是几天,或十几天才要做的一件事,遇上水了便喝,遇不上就只好忍着。天池是这一带唯一的高山湖泊,所以,那群狼只能来天池边喝水。牧民说,这群狼已经把天池牢记在了心间,每隔几天总是要来喝水,因为从来没有人打狼,所以它们不顾虑人,来去都很自由。那位牧民住在天池对面的小山上,每当这群狼下来,便来看狼。后来,狼群下来喝水时,总是要走到他的毡房旁,如果他在,与他对视一会儿便离去;如果他不在,它们就望一会儿他的毡房,好像毡房就是他一样。于是,只要每天看见对方,人和狼便都觉得很亲切。又一个狼群来喝水的日子到了,却不见一只狼出现。牧民诧异,它们上哪里去了呢?他走到一个山冈上,看见狼群在一片宽阔地带转来转去,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他一数狼,发现它们中少了一只,他从狼群急促的样子上断定,他们在寻找走失的伙伴。过了一会儿,有一只狼急促地叫了一声,众狼便一起向它围拢过去。少顷,它们一起向山后急急走去。牧民好奇,骑上马赶上它们,想看个仔细。很快,他发现狼群跟着地上的一串爪印在走,走了一会儿,地上的爪印变得歪歪斜斜,似乎行走者难以支撑自己的身躯。有一只狼叫了一声,狼群便慌乱起来。牧民猜测,正在被众狼寻找的这只狼可能受伤了,翻过一座山,果然看见一只狼卧在一片草丛中。众狼奔跑过去,围着它呜呜叫,但它却纹丝不动。牧民仔细一看,它已经死了。

“它倒下的地方是它出生的地方。它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时,就坚持走到了那里。狼在哪里出生,死的时候就必须要回到哪里。”牧民的话把故事推向高潮。

第二天,天阴了。

这样的天气里,似乎有一个庞然大物,正在一点一点爬起,待它爬起之后,便要把天池遮蔽进黑暗中。天一直阴着,天池被阴沉覆盖,水面已不见以往的涟漪。

突然,那团黑暗动了起来,像一个巨兽在不安地扭动。

很快,大雨便落了下来。这场大雨还带来了大雾,使天池变得一片朦胧,远处的博格达只露出大致的轮廓,近处的树和草地则模糊一团,似乎在大雾中浮动。

大雨哗哗下着,外面已一片阴沉。

半夜,别克偷偷爬起来,走出了那户牧民的毡房。

大风仍在刮着,雨下得更大了,别克刚走出毡房,便有风雨重重地击在了他身上,让他差一点摔倒在地。风雨太大了,呜呜的声音响彻大地,似乎有一个巨大的黑色恶魔,正在将大地一点一点掀起,而大地因为忍受不了剧痛,在痛苦地呻吟。

别克想下山去。这里没有狼,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心空了。

没走多远,寒冷与懊丧便让别克浑身无力,再也走不动了。他身子一歪躺下,硬邦邦的石头垫得腰生疼,但他懒得动一下,任凭雨水浇透衣服。哪怕雨水此时流成河,他也甘愿被淹没。

这时,几位牧民向这边跑来,他们喊叫着别克的名字,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一位牧民说:“我们的马不见了。”

细问之下,别克才知道,在下这场大雨的前一天,在一位牧民的一匹马身上,发生了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一匹种马,牧民们对它厚爱有加,常常夸奖它的身躯和毛色,以及它炽烈的性格。人们都希望能够让它给自家的母马配种,日后产下像它那样的骏马。那匹马配种配到最后,突然显示出了性格中高贵和刚烈的一面,凡是它看不上的母马,绝不与其交配,而且厌烦连续配种,如果一天配的次数太多,它便不愿意干。它对毫无激情的情欲反感之极,但人们不断地强迫它与母马交配,它没有任何反应,机械地重复着那无聊的动作。后来,终于有它喜欢的母马出现了,它兴奋地叫了一声,快速跑了过去。它们很快缠绵在了一起,长久以来的等待、压抑和苦闷都转顷间变成了激情。人们很高兴,以为它又恢复了以往的雄姿,纷纷把母马牵来让它配种。它像是一把火遭到了水浇,亢奋马上消失了。它神情木然地看了几眼那几匹母马,转过身去吃草。人们的热情也犹如一把火遭到了水浇一样,纷纷牵马沮丧地离去。但有人却不甘心,他们用黑布蒙了它的眼睛,然后让一匹母马去诱惑它。不明真相的它慢慢地有了感觉,最后,与那匹母马结合了。人们很高兴,终于有办法掌控它了,以后用这种办法就可以让它配出好多匹骏马。它与母马完事后,人们揭去蒙在它头上的那块黑布。它向四周一看,便什么都明白了。它痛苦地摇着头,似乎有虫子钻到了脑袋里面,让它丧失了判断。少顷,它突然痛苦地嘶鸣了一声,扬起四蹄向悬崖跑去。人们在它身后惊呼,欲把它抓住,但它跑得太快,很快就跑到悬崖边,纵身一跃跳了下去。追它的人惊讶得半天缓不过神来,等有了反应,嘴里便喃喃地叫着它的名字。但悬崖中寂静无声,再也没有了它的影子。

这样的事,犹如一团火,让别克觉得自己突然被烫了一下。

别克惊讶地问:“它跳下悬崖,应该摔死了吧?你们到悬崖底下去看了吗?”

“没有,风太大,雨也太大了,人下不到悬崖底下去。”

“是啊,没有亲眼看见,就不能相信它被摔死了。”

“对了,你大半夜在这儿干什么?天这么冷,你坐在这儿不怕受罪吗?”

“我……我睡不着,出来坐坐。”

“在这样的天气里坐什么呢?早一点回去吧。我们去找马。”

“好。你们先走吧,我马上回去。”

别克心里充满复杂的感觉,马一定死了,但怎样才能让牧民们相信马已经死了呢?

别克已经没有力气了,但他却觉得应该和牧民一起去找马,哪怕找到死了的马,牧民也会心安。与牧民相比,他的心事算不了什么。于是,他跟着牧民踏入茫茫黑夜去找马。

找了一晚上,也没有找到马。

第二天,别克平静了。

别克本打算下山,但大雨却一直在下,他被困在了天池边。

别克没想到山上下雨天会如此阴沉,似乎有一团巨大的黑影正在慢慢扩散,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远处的山已不见轮廓,近处的湖水也模糊起来。起初,别克没想到会下雨,但过了没多长时间,博格达迅速昏暗下来,雨落了下来,湖中响起了细微的声响。

别克坐在牧民的毡房前,望着大雨中的天池。大雨落入天池,除了传出若有若无的声响,转瞬便平静了。天池太大了,不管有多少雨水落进去,都波澜不惊,悄无声息。

风一吹,一股阴冷钻入了别克身体内,让他陷入莫名的忧伤之中,他已经没有了打狼的心思,想下山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他想起父亲说过的一句话,走得远的人有力气,想得多的人有智慧。这些天发生的事让他明白了很多道理,觉得只要回去就会有新的开始。回去吧,马走了弯路费的是力气,只要不忘记家的位置,就一定能回去。

第三天,雨停了,但天仍然阴着,乌云堆满天空,似乎有无数黑乎乎的水桶随时会向下倒出水来。风变得更冷了,呜呜刮着,让人疑惑一切都要被裹在一层看不见的冰中。每年的这个季节,天气都变幻无常,一场风就能带来一场大雨,一场大雨又会变成一场雪,在一夜间让天池变白,人和牛羊在风中发抖,疑惑天地被置入了另一个世界。

别克骑着马在天池边闲逛。天要下雨是天的事情,人不能闲待着无事可干,别克觉得既然已经来了,那就看看天池。作为牧民的儿子,这是一种习惯。牧民们每到一地都会仔细观察水草,也许以后会来这里放牧。看过的地方,就装在心里了,总有一天会给人和牛羊带来好处。

行之不远,别克碰到一位牧民,他将帽子压得很低,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别克给他卷了一根莫合烟,与他坐在一块石头上聊天。他告诉别克,这几天有几只狼在这一带出没,他正在找它们呢。别克问他:“你想打狼吗?”

他说:“我不打狼,就是想看看。”

“你想看狼的什么?”

“看它们的眼睛里面有没有‘刀子。”

“怎样才能看出狼的眼睛里面有没有‘刀子呢?”

“凭感觉看,如果人的感觉强烈,它眼睛里面就一定有‘刀子。”

“如果狼眼睛里有‘刀子,会怎么样?”

“顺着它们眼睛里面的‘刀子,就能看见它们的心。”

“你想看狼的心?”

“其实,狼的心是看不见的,谁能看见狼的心呢?但是这样一看,就会知道它们在想什么?知道了狼的想法,就了解了狼,了解了狼,对人有好处。”

原来如此。

别克决定寻找他说的那群狼,他骑马穿过天池边草滩,慢慢进入博格达下的一片树林。

因为天阴的原因,树林里光线很暗,别克便下马,把马拴在一棵树上,向树林深处走去。他觉得那群狼一定在树林里,只要认真寻找,就一定能够找得到。树林里很潮湿,走了没有多远,他的裤脚便湿了。他想起父亲说过,狼不喜欢待在潮湿的地方,不论下雨还是起雾,它们都会在高处或石头上站立。

别克向高处的山冈张望,没有狼的踪迹。他想,狼虽然不会伤害人,但仍然不愿意让人看见它们的行迹,所以它们躲在了人不能轻易发现的地方。人所能看到的只是狼与人相遇时的样子,在那一刻,它们更像战士,而它们的生活,则被它们的身躯遮蔽,让人误以为狼永远都是刚烈和凶残的。

树林一侧透出一片亮光,像是在那里有一个充满光明的世界。

别克打算过去看看。

直至走到树林边缘,他才发现那是一处悬崖。悬崖边的树木长得高大挺拔,加之又处于较高的地势,所以在牧场上看不出它的一侧居然是一个悬崖。别克喜欢这些树木,似乎所有的树木都向这里奔跑,被悬崖阻挡后,便密集地站成一片,从此不再挪动一步。

几只呱呱鸡向这边飞来,并发出杂乱的叫声。别克想,又要变天了,连呱呱鸡也不安地叫了起来。呱呱鸡是不惧暴露的觅食者,已习惯在人的视野里走来走去,所以它们很少发出叫声。现在,它们发出的声音让别克感到恐慌,似乎它们正被什么东西追赶,要拼命逃到安全的地方去。

一只呱呱鸡慌不择路,居然撞入一片荆棘丛中,几番挣扎后,身上的毛掉了很多,血流了出来。别克想帮它,不料它却因为别克走近而慌乱挣扎,被一根尖利的枯树枝刺中,扑腾了一阵后便死了。别克很为它伤心,好端端一只呱呱鸡,居然就这样死了,真是可惜。他从荆棘丛中把它拉出来,想挖个坑把它埋了。

然而,在他弯腰挖坑时,脚下一滑跌倒下去。陡然间,别克觉得有一只大手在不停地推着他,他看见天空和树木悬转起来,从左边到右边,从上边到下边,快得像是要飞到神秘不可知的地方去。

其实,天空和树木并没有悬转,而是别克在滚动。山坡很陡,他滚动得很快,所以天空和树木在他眼里便悬转了起来。

山坡很陡,别克已无法控制自己,滚到坡底的悬崖边,悬转的天空和树木消失了,他掉进了悬崖。

悬崖上有树,别克被一棵树挡了一下,落在了一块石头上。他的头先落在石头上,一阵眩晕和剧痛猛烈袭来,整个世界迅速黑了下来,他很快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悬崖内有风,呜呜响着,似乎有怪物正在临空飘荡。别克趴在石头上,头部的血流出,滴到石头上。这块石头下面就是笔直的悬崖,如果不是那棵树将他挡了一下,使他顺势落在这块石头上,他将丧命于这个悬崖。

一个多小时后,别克醒了过来。

他感到脸上有热乎乎的东西,用手一摸,是血。他觉得头上一阵灼热,用手一摸,痛得他咧开了嘴。他这才知道自己的头摔破了,他的手摸到了伤口上。

他从石头上爬起,发现自己离悬崖顶部有三米多的距离,但悬崖十分陡峭,没有任何办法爬上去。一个骆驼峰伤了,另一个骆驼峰不会有劲。他被困在这样的地方,只能等死。

风在呜呜地刮着,别克一阵发抖。此时,比他的身体抖得更厉害的,是他的心。困在山洞里的人看不见太阳,陷在沼泽中的人笑不出声。如果没有人走过这里,发现他被困在悬崖上,他将被困死在这里。

别克坐在石头上,他的身体软软的,似乎要瘫倒下去。他的热量在丧失,他的力气在丧失,他的信念也在丧失。一股悲怆的滋味袭上心头,别克凄然地叹了口气。

这时,别克身旁传出“吱呜”一声叫。

别克低头一看,一只狼趴在石头另一端。

它一定也是从悬崖上掉下来的,并且被困在这里时日已久,一副皮包骨头的样子。它用浑浊的眼睛看着别克,既充满同情,又充满无奈。可怕的悬崖,让一只狼和一个人遭遇了同样的命运。

别克和它互相对视,别克已没有了防备它撕咬他的戒心,而狼也没有了防备他打它的恐惧。一人一狼,无可奈何地看着对方,似乎都想从对方眼里找到活下去的希望。

没有任何希望。

别克靠在崖壁上,把脸上的血抹干净,呆呆地看着大雾中的天池。雾很大,天池被昏暗遮掩,让他觉得那不是湖水,而是从山脚升起的巨大黑暗。天池边的草滩虽然清晰一些,但他反而心生悲哀,它们是那么清晰,他的双脚在这辈子恐怕再也踏不上一步,更别说在那里骑马了。他觉得这就是报应,他想打狼,违背了牧民常说的“在太阳底下不藏影子”的规则。他像一个把牛粪说成宝石的人,在一条见不得人的路上越走越远。虽然他这几天已有反悔之意,但已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所以必然要遭报应。有毒的花虽然好看,但吞下后才知道它多么可怕;有罪的人虽然在逃避,但心灵最终会不得安宁。别克觉得自己有罪,死在这里是罪有应得。

一阵风刮过,挡过别克的那棵树落下几片树叶,旋转着飘入悬崖中。别克觉得自己很像那几片落叶,迟早会飘入黑暗的崖底,他甚至觉得那是地狱的入口,像他这样有罪的人,必然会跌落进去。

狼又叫了一声。

别克看着狼,心想这只狼是无辜的,它只是因为不小心掉了下来。如果他和狼之间只能有一个能得到活的机会,他宁愿让这只狼活下去,因为狼没有罪。

别克无意一瞥间,看见了掉在石头缝里的那只呱呱鸡。他想起自己从上面掉下来时,手里是提着这只呱呱鸡的,没想到它也落在了石头上。他一阵欣喜,把呱呱鸡捡起,对着狼晃了晃,然后扔到了它嘴边。

狼发出微弱的叫声,双眼中浮动出欣喜的神情。

别克向它挥挥手,示意它吃掉呱呱鸡。

狼用爪子摁住呱呱鸡,用嘴撕开呱呱鸡的肚子,先把其内脏吃掉,然后才开始吃别的地方。它一定已经饿了很多天,很快便把呱呱鸡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也没有留下。吃完后,它又叫了一声,似乎在感恩别克。

别克笑了笑,把脸扭向了一边。本来,他是来打狼的,没想到现在却救了狼,世事无常,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又起风了。这次的风较之于以往刮得更猛烈,崖壁被风吹得呜呜响,似乎经受不住大风吹刮,要轰然倒塌下去。

别克想,这个可恶的悬崖,被大风吹塌了才好呢,免得以后害人。他想起哈萨克族民歌《我不敢》:

我不敢行走悬崖

我害怕它突然垮塌

我不敢喝河里的水

我害怕里面有泥巴

我不敢和你们交朋友

我害怕在我最困难的时候

你们会牵走我的马

别克想,如果自己像民歌中的那个人一样胆小该多好,至少不会被困在这里。只可惜,自己的胆子太大了,能走的时候想跑,能跑的时候想飞,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他想起父亲曾说过,路是用双脚走出来的,不是用贪心画出来的。自己太贪心,不但没有走出多远,反而让路变成了牢狱。

风刮了一会儿,开始下雨了。

这样的天气,必将带来一个风雨之夜,而别克和狼寸步难行,只能就这样挨时间。唯一能让别克和狼挨下去的,就是这块石头,只要他和它不发生冲突,就能在这里挨到天亮。

狼慢慢爬起,看了一眼别克。

别克不知它是何用意。它的双眼中有急切的神情,似乎想告诉别克什么。但别克却不明白它到底想要干什么,只是茫然地看着它。

它又叫了一声,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夜空。夜空中没有月亮,但它出神地看着夜空,似乎月亮躲在只有它能够看见的地方。少顷,它低下头,发出一声粗犷的嗥叫。它吃了呱呱鸡,有了力气,不但可以爬起,而且叫声也变得脆烈有力。

别克想起来了,狼的跳跃能力极强,一跃可跳上墙头,就连两三米宽的沟壑,它们也能一跃跳过去。难道它想跳上悬崖去?他知道它吃了呱呱鸡后有了力气,但三米多的距离不是容易事,它从下向上未必能跳上去。

狼回头又望着别克,双眼中仍充满急切的神情。别克突然明白,它是想让自己用肩头把它顶起,那样的话它只需一跃便可上去。不论知识藏在哪里,好学的人都能找到。狼真是太聪明了,它们即使被困于绝境,也能够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条件,让自己化险为夷。别克想起托科的一位老人说过,有两只狼被一位猎人逼到了一个悬崖边,它们眼见无望逃走,便互相看了一眼,相继向悬崖对面跳去。因为距离太远,它们并未跳到对面,而是向悬崖下坠去。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只狼在另一只狼背上用四爪一点,再次起跳,落在了对面,而另一只狼则落入谷底,在石堆中摔死。

别克相信这只狼经他托举之后,一定能跳上去。

他蹲下身,示意狼爬到自己肩头。狼低低地叫了一声,走到他跟前,看了他一眼,然后爬上了他肩头。他贴着崖壁站起,本能地说:“跳吧。”

狼用两条后腿在他肩头站起,又发出一声粗犷的嗥叫。别克只觉得肩头陡然一沉,狼已从他肩头跳起,稳稳地落在了崖顶。再长的路总有终点,再长的夜总有尽头。它成功了,兴奋地叫了一声。然后,它转过身看着别克,眼中既有难舍,又有依恋。别克救了它,它可以活下去了,但谁又能救别克呢?别克对它挥挥手说:“去吧,回到狼群里去吧。”

它叫了一声,转身走了。

雨下得更大了,别克背靠崖壁避开雨水。

天黑后,雨水从崖壁上流下来,别克已无法再躲避,便任由雨水把他浇湿。雨越下越大,发出细微的簌簌声,似乎在诉说着隐秘的话语。

整个大地偃卧于巨大的黑暗之中,再也看不清博格达与天池的区别。起初,别克幻想着牧民会来找他,但天已经黑了,他便不抱任何希望。

后半夜,雨停了。

寒冷像一根越收越紧的绳子,让别克觉得自己的全身被这根绳子缚死,无法再动弹一下。他想挣扎着爬起来,对着夜空喊叫父亲,他内心已经绝望,但此时唯一想做的就是喊叫父亲,这是他忏悔的方式。好吃的在第一口,真心话在最后。但别克的嘴张不开,寒冷已使他的嘴唇麻木,他连喊一句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算了,就让自己随黑夜离开这个世界吧。

别克闭上了眼睛。

雨越下越大,风也猛烈吹着,一股寒冷像是在风雨中游动,钻入了别克身体里。但别克却感觉不到冷,反而觉得有一团火在他身体里窜动,要把他焚烧干净。他的手脚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胀痛,他想把双手互相搓一搓,但一用力却惊讶地发现,他的双手动不了了。他又试着挪动双脚,一股绝望倏然涌上心头,他的双脚也不能动了。他的身体里仍很热,但他觉得那不是热,而是他被冻坏之后的异常反应。他的身体是冷的,冷到极致便让他觉得热。

我被冻坏了。别克内心一阵悲哀,眼角有了凉凉的湿意。

他无力抬起手,不知道那是眼泪还是雨水。他想,现在自己动不了的是手脚,也许要不了多久,就连眼睛和心也不能动了。死不可怕,也不痛苦。他内心的悲哀慢慢消失,继而涌起一股无畏。他想起自己被狼咬过一次后,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死了,他却活了过来。从那次的“死亡”活过来后,他经历了这么多有意思的事情,他知足了。

后半夜,崖顶传来嘈杂的声音,有人在高喊:“别克——别克——”

别克听到了,但却坐不起来,更无力应答。

人们点起火把,向下一照,便看到了别克。他们把一根绳子扔了下来,绳子在他眼前晃动,但他的手却抬不起来,只是看着绳子在眼前晃来晃去。

悬崖变成了死亡深渊。

突然,别克听见身边一声闷响,有一团黑影落在了石头上。他吃力地看过去,是那只狼。它从崖顶跳了下来,正在望着他。虽然因为天黑看不清它的眼睛,但别克知道它是为了他跳下来的,此时它的眼睛里一定充满爱怜。他内心一阵感动,这是一只懂得报恩的狼。但在感动之余,他又心生担忧,他可以救它,但它又怎么能救人呢?

狼慢慢走到别克跟前,趴在了他身上。

别克明白了,它想用它的身体把他暖过来,好让他站起来抓住绳子,被崖顶的人把他拉上去。他内心刚刚产生的绝望倏忽消失,继而又生出激动。瘸腿的羊只要有信心,就一定能吃到山顶的青草;微小的蚂蚁只要齐心,就一定会啃倒一座大山。多么聪明的一只狼啊,当别克即将屈服于死神时,它却像一位拯救他生命的斗士,勇敢地与死神搏斗,要把他拉回活下去的希望中。

一股温暖在别克内心像火苗一样燃起。

起初,他以为是感动和信念在他内心起到了作用,但慢慢地却觉得并非如此,这股温暖来自狼的身体,它抱着他,让他的身体和心一起温暖起来。狼的身体真热啊,犹如一堆火在烤着他,让他的身体有了知觉。他这才想起,有很多人在冬天铺狼皮褥子,即使下再大的雪刮再大的风,他们躺在狼皮褥子上也可以一觉睡到天亮。狼皮褥子都那么热,而活狼的体温就更高了。

别克的身体越来越热。夜似乎不那么黑,也不那么冷了。

终于,别克觉得自己有了力气。但他没有坐起来,而是伸出手抚摸了一下狼头。狼在他的抚摸下,用头蹭了蹭他,然后爬起来,卧在了那块石头上。

别克站了起来。

崖顶上的人都吃惊地看着这一幕,他们没有想到,狼和人居然如此默契,像两个人一样,手拉手肩并肩一同紧抓生命的希望,从绝境之中向外挣扎。

别克像上次一样蹲下,示意狼爬到他肩头,然后把它托举起来,让它跳上去。狼明白他的意思,但它望了一眼崖顶的人,却低低叫着不肯过来。别克明白,它是惧怕崖顶的人。狼可以帮人,可以救人,但它们永远都防备着人。别克对崖顶上的人说:“你们躲一下,不然它不上去。”

崖顶上的人躲到了一边,它爬上别克肩头,又像上次那样跳上了崖顶。它没有做任何停留,身影一闪便迅速离去。别克虽然心有难舍和依恋,但他知道狼的果决在动物中首屈一指,它已做完了它该做的,所以它是不会留恋和徘徊的。只有当它把身影闪入黑夜的森林,它才会放松。

少顷,别克被人们用绳子拉上了崖顶。

在返回的路途上,别克才知道那只狼在第一次跳上崖顶后,并没有去觅食,而是跑到牧民的毡房跟前,用一种像哭一样的声音叫着,直至牧民都被他叫醒,它才转身向悬崖方向走来。牧民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跟在它身后一路过来,最后便看见他在悬崖上的一块石头上坐着,喊叫半天也不见动静。牧民们以为他已经死了,就在他们束手无策时,那只狼从树林里跑出,向着悬崖纵身一跳,落在了那块石头上……

别克的眼泪汹涌而出。

那只狼此时虽然不在他眼前,但却在他心里。今生今世,它永远都在他心里。

第二天,别克走出毡房,一夜大雪让天池结了一层冰,像一件白色衣服,把天池捂得严严实实。

别克准备离开天池。

牧民们劝他:“这么大的雪,不好走,等雪停了再走嘛!再说了,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非要这么急赶回去?”

别克说:“我要尽快回去,一刻也不能耽误。”

牧民问他:“回去干什么呢?”

别克说:“我有罪,我要回托科去赎罪。我现在明白了,罪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人认不清它,认清了它之后,它就变得并不可怕了,因为人是可以赎罪的。”

牧民目送别克远去。

别克骑马奔跑到天池边,突然勒住了马。天池一片静谧,反射出了一片光芒。博格达冰封雪裹,在冰面上投下一个明亮的倒影。

别克纵身一跃,跳进了天池。

牧民们大惊,赶紧跑过去救他。他站在湖水中,看着博格达双手挥舞,嘴里喃喃自语。少顷,他爬了出来。

牧民们问他为何这样。

他说:“我在天池中洗了自己,我干净了。”

说完,他翻身上马,奔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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