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从未走远

黄岭贝

1. 疑云

东东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并没有坐在考场中，而是躺在床上。梦中那场考试，似乎也成了相当久远的事了。

“外婆，今天早上吃什么呀？”东东大声喊着，可是却没有人回答。喔，对了，爸爸妈妈说外婆回乡下去了，要住一段时间。唉，外婆不在的日子还真是让人不习惯呢。东东走出房间，看见桌上摆着做好的早餐，旁边还放着一张字条。

“东东，爸爸妈妈今天去乡下看望外婆，过几天才能回来，吃的东西在冰箱里，零用钱放在你的书桌上。东东要照顾好自己哟。”

真是奇怪呀，外婆才刚离开没几天，怎么爸爸妈妈就要去看她呢？东东在餐桌旁坐下，抓起面包吃起来，脑海中却不自觉的浮现起几天的考试。

东东记得那天第一场考试开始后不久，他无缘由的心中一阵烦躁。教室里没有开空调，窗外翻滚进来的热浪夹杂着蝉鸣的燥热，东东觉得自己似乎忘了某些重要的东西，脑中一片混乱。在之后的考试中，他的状态一直不好。当考试结束后，东东回到家，才知道外婆回老家去了。

外婆离开后，爸爸妈妈一直表现得非常奇怪，妈妈经常会无缘无故地哭起来，这时爸爸就会把她带到房间里小声安慰她。东东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也不想去猜测，大人们本来就喜欢把什么事都弄得神神秘秘的嘛。

父母不在的几天里，东东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书，看电视，日子却也是出奇的好混。

几天后，父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生活还是那样平淡无奇地过着，妈妈很少再哭了，家中打来的电话数量却多了起来。每次一听到电话声，妈妈就会条件反射般从椅子上弹起来冲去接电话，然后就开始低声和电话那边的人交谈。家里被一种奇怪的氛围包裹着，东东隐约觉得出了什么事，却不敢妄加猜测。

这天夜里，东东梦见自己被困在一片白茫茫的地方，周围什么都没有。他慌张地四处奔跑着，想找到一个出口，脚底却突然一空，整个人向下坠去。

在一阵强烈的坠落感中，东东猛地惊醒，才明白刚才那原来是个梦。这时，他听见隔壁房间传来窃窃私语声。东东下了床，轻轻地走到隔壁房间的门口，竖起耳朵偷听。

“这事瞒不了多久，孩子迟早会知道的。”

“可是他的身体……如果告诉他妈去世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呀。”

什么！外婆去世了？东东觉得自己的脑袋炸开了，这些天爸妈各种反常行为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但当事实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时，他却不知该怎么面对。东东颤抖地想转身回自己房间里去，但只觉得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然后眼前一黑，“咚”的一声倒在地板上……

2. 回忆

“哗……”，“哗……”，“哗……”，河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岸边的岩石，似乎要用流不尽的泪水讲述一个故事。

这是一个普通的小村庄，一条河流经这里，这条河养活了它周边一带的人，这一带人对这条河都有一种难以割舍的眷念。据村里的老人说说，这条河的尽头在天上。村里老一辈的人会选择去世后将骨灰撒在河里，一方面是保佑升天，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就如同投回母亲的怀抱一般。

好啦，现在让我们来看看那儿，那个用砖瓦构建的小屋，大门正对的地方，是一棵长在河边的高大而茂密的梧桐树。树下的藤椅上躺着一个老人，老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肩头停着一只鸟。午后的太阳将它精心编织的金线洒下，金线顺着叶片间的缝隙滑下，一落在老人和孩子身上，就顺着一个点打着旋儿整个儿地飘落，化作一个个光斑。周围的金线在大地上细密地编织在一起，为梧桐树的阴影镶上了毛茸茸的金边。燥热的蝉鸣渐渐从远方淡去，只听见风吹过树叶间罅隙的声音，以及河水冲刷岩石的声音混合起来的双重奏。夏日那本是闷热的风吹过，却给人带来了一丝清凉，被河水洗涤过的清凉。

那个孩子就是我，而那个老人，则是我的外婆。

我叫辛振东，我的父母都是医生，听他们说，我有先天性的心脏衰竭。因而他们把我送到了乡下外婆家，为的就是让我能处于一种相对平静、干净的环境中生活，把身体调养得健康一些。而他们，只有在休假时才会抽时间来看看我，给我带点礼物。说是看望，也不过是来关心一下我的学习和生活状况。他们见到我以后，不会拥抱我，也不会亲吻我，更不会让我像其他孩子一样坐在父母腿上。他们做得最多的就是摸我的头，用那拿过无数次手术刀的手摸我的头。我能感觉到手掌传递过来的温度，可我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因为我头发上的触感明白无疑地告诉我那只手的颤抖和僵硬。明明是血管里流淌着同样的血的骨肉，却和对待别人的孩子没有丝毫区别，这是怎样的父母呀？

外婆是一位退休了的小学老师，她照顾我的同时也辅导我学习知识。每天我把当天课程学完后，外婆就会抱着我到梧桐树下给我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我的童年几乎是外婆用一个个故事串起来的。有时，外婆会带我下水捞鱼，捞出来的大肥鱼活蹦乱跳的，有时甚至能逮到一两只河蟹呢！有时，我们又会踏着清晨的甘露，来到果园摘水果，清晨的水果经过了一个晚上的休憩，养足了精神，极其的甜美。我摘到一个水果就会迫不及待地尝了起来，然后一边吃一边到处乱跑，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大自然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新鲜。外婆满脸笑容地看着我一脸兴奋地到处乱跑，叮嘱我不要摔倒了。这时，太阳会慢慢展现出自己全部的脸庞，于是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到了晚上，我和外婆会搬着藤椅到屋外去乘凉，看空中星光闪烁，头顶上好似悬着一张被一道深蓝色的墨给一笔划过的宣纸，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我的童年，时至今日，留给我的仍是安详，带着夜空的静，阳光的暖——那是外婆的味道。

记得有一次，我在河边玩耍时，看见地上有一只鸟儿，全身是亮绿色的羽毛，一只淡黄色的喙，一双晶亮的大眼睛，怪可爱的。我禁不住萌生了抓住它的想法。可让我惊讶的是，它看到我靠近却一动也不动，甚至闭上了眼睛，似乎已经放弃了抵抗。

我毫不费力地把它抓到手，这是我才发现，它翅膀受了很重的伤，完全动不了。我将它带回了家，和外婆一起给它处理伤口并包扎好。那之后我们照顾了它很长时间。我和它成了很好的朋友，因为它羽毛的颜色，我便给它起名为小绿。外婆给我讲故事的时候，小绿就喜欢停在她的肩头，歪着脑袋和我一起静静地听。

小绿的伤养好后，为了让它更快乐自由，我和外婆决定将它放飞。看到小绿腾空而起的那一瞬间，我的心似乎也随着它直上云端。小绿在我们头顶绕着飞了几圈后，恋恋不舍地叫了一声，然后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

随着这平静而又快乐的时间逐渐流逝，我到了要上初中的年龄，必须回城里上学。因外公很早就病逝了，我若是一离开，就只剩外婆一个人了，因而爸爸妈妈执意把外婆接过来住。

我来到城里以后，一直都很努力地学习，成绩在班上也是名列前茅，老师挺喜欢我，但我却一点都不喜欢这儿。城市的环境让我感到陌生和害怕，和同龄人比起来，我面色苍白，看起来弱不禁风，性格孤僻，几乎从不参加体育活动，也很少和别人讲话。但事实上，我的身体不能支持我参加体育活动，尽管我渴望奔跑跳跃，同学们所交谈的内容我一句也听不懂，又如何去交流？我渐渐成了被孤立的一分子，同学们都不和我说话，甚至在背地里对我评头论足。在学校，只有疯狂地去学习才能缓解我的孤独。

回到家中，情况也没有太大好转。父母从来不关心我的想法，他们只在乎我的成绩和身体。幸好外婆还是和往常一样，喜欢把我抱在腿上给我讲故事。每当这时候，我就会闻到外婆身上阳光的味道，让我温暖和安心。令我惊奇的是，一向古板的爸爸看到我这小孩子般的模样，不但没有不高兴，有时甚至还会欣慰地笑笑。这也是他在我眼中唯一温柔的时刻，唯一感受到他是我爸爸的时刻。

如果日子就这么一直过下去，似乎也还不错，至少还有外婆陪着我……

3. 苏醒

东东睁开眼睛，模糊中，看到自己正处于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微黄的光芒从某处透射进来照耀着这里，自己身边似乎还趴着一个人。

“妈妈。”东东轻轻地喊了一声，那个人将头抬起来，看到东东，脸上的倦容顿时一扫而光，泪水却夺眶而出，她一把抱住东东。“孩子啊！你可把妈妈给吓坏了。你从小心脏不好，不能受刺激，就是因为这我和你爸才不敢告诉你真相的。”顿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说，“你全都知道了？”

“嗯。”东东此时却出奇的冷静，“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瞒着我的？”

“就在你考试那天上午，我和你爸爸外出上班，结果外婆心脏病突发，我中午回家的时候才发现，但抢救不及时……”妈妈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我和你爸爸商量了以后，觉得……”

“哼！”一声冷笑让东东的妈妈打了个寒战，难以想象这种声音会从一个孩子口中发出，“你和我爸爸商量？你们什么时候考虑过我的想法？你们知道我被蒙在鼓里有多难受吗？”东东突然噤声，因为他看见妈妈的脸上此时满是错愕，惊慌与难过。他觉得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不忍心再说下去了。

一阵良久的沉默后，妈妈小心翼翼地说道：“我特地给你炖了鸡汤，要不喝点吧？”

“嗯。”

在医院修养了几天后，东东和妈妈回到家里，家中一切照旧，可是没了外婆，家里冷清了许多。爸爸妈妈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问题，他们开始抽出时间来陪东东，和他一起聊天，看电视，讲笑话。做起这些事来的爸爸妈妈，没有了往日的灵活干练，反而像笨拙的小孩。有时，东东心中会略微泛起些许感动，但他很快就会告诉自己：想想他们以前的行为吧，他们只不过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罢了。然后将自己心中的情感强压下去。

可是因为东东一直以来的乖巧表现，爸爸妈妈甚至以为他已经完全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开始真正适应和父母在一起的生活。医院里东东的那场爆发本是叛逆的征兆，却被他们给忽视掉了。殊不知，那就是暴风雨前的一声雷鸣呀！

4. 回家

东东的爸爸妈妈和往常一样回到家，一进门，就感觉家中气氛有些不对，很快他们便发现东东不在家，课桌上留了张纸条：“爸爸妈妈，我去找外婆了。”

纸条从妈妈手中无力地滑落，跌落在地上……

就在爸爸妈妈发现东东不在的时候，他正坐在回老家的火车上。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外婆并没有离开他，而是在老家等着他，再三斟酌后，他还是拿出自己的零花钱去了火车站，踏上了回家的旅途。当然，这决定中，还掺杂了一丝报复父母的快感。

下了火车后，他按着自己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朝家走去。车上那颗原本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沿着河流的方向慢慢走着，他有点害怕，因为自己即将看到真相。他担心自己会看到大人眼中所谓的事实，他担心外婆真的会离自己而去。

远方一大块模糊的黑影渐渐清晰起来，老房子还是像往常一样伫立在那里。可此时那房子在他眼中就好像一头蛰伏的猛兽，随时都有可能一跃而起。

东东走到门口，轻轻地把门推开。吱呀声中，屋内的世界缓缓向他打开。

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映射出空气中的尘埃，屋内所有的物件上都积了层厚厚的灰，蜘蛛在这里结网，两只老鼠被开门声惊得四处逃窜。一切都显得那么死气沉沉。

东东下意识地往房里走了两步，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感觉这道门将世界蛮横的一分为二，过去和现在。而他此时，似乎和这间房子一起成为过去，曾经在这里发生的点点滴滴的回忆涌上心头，他想起外婆对自己的好，想起外婆在太阳下慈祥的笑容，温暖的话语，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轰隆”一声巨响，惊得东东差点跌坐在地上，原来是一声巨雷。雷声过后，天空逐渐变得昏暗，然后开始下起雨来。雨声由小及大，由远及近，由轻柔变磅礴，由细小变浩大，来势汹汹，似乎要把他给吞没。

“咚！”门被风给猛地关上了。屋里顿时一片昏暗，东东惊得一动也不敢动。雨声被门给隔了开来，似乎将过去和现在的通道给彻底封死。东东似乎看见外婆就坐在桌旁，微笑着向他招招手，然后向屋外走去，屋外的景色渐渐明晰起来，似古老的黑白影像一般，那儿正下着一片灰蒙蒙的雨，外婆径直走向了屋外的河，东东眼睁睁地看着外婆走进河中，转过头笑着向他挥手说再见，然后被河水淹没，一动也动不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越跳越快，越跳越快……似乎要从身体里蹦出来去帮他挽回外婆。突然，他感觉自己恢复了身体的掌控权。他猛地跑过去拉开房门，冲入了屋外的雨帘中，冲到河边扑倒在草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但这哭喊声也很快被风吹散，被雨冲开。

渐渐地，哭喊声变成了呜咽声，东东抬起头，泪眼蒙眬中，他看见外婆在前方向他招手，他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努力地向外婆靠近。

“扑通！”东东落入河中，浸泡在水中的他猛地清醒过来，他使劲地扑腾，却抵不过那一浪又一浪河水的搏击。呛了好几口水之后，东东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人也渐渐向水下沉去……

5. 重生

我是被河水的奔腾声给叫醒的，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岸边，浑身已经湿透了，河水不停地冲刷着岸边的岩石，溅起的浪花打在我的脸上，让我渐渐清醒过来。

记忆逐渐回到了我的脑海中，我想到自己看到河底外婆的身影和她对我微笑招手的样子，这一切难道只是我的幻想？

但我不是被河水吞没了吗？我侧头看了看，河流在这里来了个急转弯，岸边的岩石因长期的冲刷异常光滑，我就是这样毫发无损地被冲上岸。

我慢慢支起身子，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一转头，就看见妈妈向我跑过来，她的眼睛是红肿的，泪水还在不断地从她脸颊两侧流下来。看着她脸上那欣喜若狂的表情，不知怎的，我觉得心好痛。

妈妈冲过来猛地抱住我，喃喃地说：“东东啊，你可把妈妈给吓坏了，看见你字条上写着去找外婆了，我还以为你……”这时，我看见爸爸从后面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裤腿上沾满泥浆，他一把抱住我和妈妈，不停地重复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看到一向严肃的爸爸为了我竟如此失态，泪水终于从我眼中夺眶而出。

被爸爸妈妈拥在怀中的我，感到一股股暖流涌入体内，顺着血管抵达心脏，我心中某些一直缺失的部分似乎正在被慢慢填补着。我终于明白，父母对我的爱从来有增无减，可是我却一直关闭心门，任性地既不去接受，亦不去体会。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不同，对于这样一对很少和孩子接触的父母，为什么我一直要强求他们像别人的父母一样呢？我只要知道他们永远在心中把我放在最重要的一个位置，不就够了吗？

我说：“爸，妈，我们回家吧。”他们俩抹掉眼泪，连声答应着站起来。我站起身来转头望了望湍急的河水。我突然觉得，我从河里幸运地逃生，是这条河，是河里的外婆在保佑我，为了让我真正体会到世界的美好。

一声鸟鸣，我的肩膀一沉，转头的一瞬间，我似乎看见外婆在微笑地看着我，紧接着我就看见小绿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愣了一下后，我开心地笑了起来，上前挽住爸爸妈妈的胳膊大跨步向前走去。一面向他们介绍我的小绿，一面为他们脸上的讶异而窃笑着。

那一天，我找到了属于我的真相，外婆其实并没有离开我，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守候在我的身边。这不，冥冥之中不就是她把我召唤回老家，然后派小绿来告诉我这个讯息吗？

雨后的彩虹格外的迷人，我知道，自己将迎来一个崭新的开始。

后记

那之后，我去做了次体检，医生说我的心脏好了，爸爸妈妈感到非常不可思议，我却并不惊奇。因为那天当爸爸妈妈抱住我时，当我泪水夺眶而出的那一刻，我就感觉到了。

那一天之后，我开始慢慢学会去相信，相信爱，相信爱可以创造奇迹，更相信，对于我来说：

爱，从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