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子屎

2016-01-25 14:10钟硕
山花 2015年18期
关键词:五爷耗子蔚蓝

钟硕

客厅根本不需要这么嗨的吊灯,很失败,很败人胃口。进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我妈就嚷开了,青,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样?

我知道不给出个欣喜的表情,点评两句,我妈是不会停下来的。不过对付这种特想说服别人,总要把自己的一套强加给别人的家伙,我已经游刃有余。这当然是蔚蓝调教的结果。这吊灯比原来的大了一倍,让人感到很压抑。我妈这几天心情好得不行,大概是我爸被扶正了,总算熬了个正处。不大忍心扫她的兴,顺着她视线,我笑着点了下头说还行吧。可她不满足,冲着我歪下头,铁了心等着我发挥下去。

我岔开了话题,挨着她坐下后故意朝她挤了挤。妈你脸怎么又吃圆了,乍看像个地主婆,还是民国初年的那种。我妈没觉得好笑,白了我一眼,那你就是地主小姐,正宗的,有假包换,这么大了连面条都不会煮。人家蔚蓝都说,你连田里的麦子和稻子都区分不出来。我反击道,我心贫民,不像你,你内外兼修,是真资格的地主婆。小心哪天我把你写进小说,让你在小说里原形毕露。

我妈咧嘴笑了,哎,就一学新闻的,弄得这么文艺,假模假样的,估计很难嫁出去了。

我妈口气很轻松,但我还是有点忐忑。不到一分钟,她开始唠叨我不应该中餐带饭上班,说这太学生气了,会让同事们觉得我娇气、不合群,刚参加工作,言谈举止稍有不慎都会惹麻烦。

我妈每天都这一套,不知道是不是更年期来了,只要不遂她意,她就没完。我家真的被她越弄越难看了,谁家会挂这么嗨的吊灯啊。拿起盛着葡萄的果盘我走向了窗户,边吃边向院子里张望了下,然后转身靠在那里,说能吹自然风尽量吹自然风,少用空调。话音未落,我妈忽然转身对脚边的“筒筒”嗲声叫道:丽丽,你怎么老跟着我啊,一边玩去,一边玩去。

我觉得好笑,心想谁愿跟着你啊,它肯定是饿得不行了。半年前,蔚蓝把这只雄性小白猫抱来我家前就取名筒筒的,我妈非喊人家“丽丽”。筒筒转眼快7个月了,越长越虎头虎脑,而且不时飞身上茶几掀翻我妈的茶杯,这态度,就是在表达对“丽丽”这个名字的极度不认同。对此我十分欣赏。

扬了扬手里的果盘,我朗声喊了声筒筒,它呼一声窜到我跟前,见我手里的玩意不是自己的菜,又呼一声跳回我妈那里去,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叫筒筒实至名归。看来丽丽这名字对它的确是种侮辱。

一般我不会很明显地反抗我妈,反抗无效,还会伤害她。她那一套,实在太成熟太稳固了,在她的世界里,她要的成熟已是炉火纯青。

有些事情总是让人莫名其妙。我一边吃葡萄,一边努力理解着我妈唠叨,仿佛她就该这样,不这样了,这世界就不对劲了。我故意放慢语速,我说妈,因为你是妈,才会老不踏实,你看我们主任就觉得我不像个应届生,下班前还表扬我蛮老练的。正打算把具体的事炫耀一下。我妈猛地摇晃着她的圆脸盘,说你看你看,学生腔,真是学生腔,你一开口就是学生腔。

我妈嘴唇很薄,配上这种夸张的语气着实让人沮丧,仿佛我举手投足间都在强烈地刺激着她。近来我刻意而为,或不经意自然流露,在她这里都行不通了。

我呵呵笑了笑,没接话。忽然想起有次我爸说我像我妈,很文艺很小资,.我差点没笑出来。据说我妈年轻时很喜欢画画。我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文艺女怎么走向地主婆的呢?都在问时间去哪儿了,时间在把人推向他的反面呗。我妈,是食人间烟火食得最有心得的一个,她绝对是。

人类的嘴唇,不,人类的妈妈们的嘴唇真的很神奇啊。比如我妈那两片动着的嘴唇,竟然能和三米之外我吞食葡萄的节奏吻合,真的很神奇。我夸张着这些个小感觉,忽然觉得一阵轻松,不就唠叨会儿吗,它总会过去。

秋天的晚风相当有劲道,一阵一阵的,我的衣服被吹鼓了起来,我猜我的上半身肯定像个D字。这或许是另一种滑稽,我己把注意力放在了风上,我妈还在吊灯上,筒筒还在晚餐上,怎么折腾他们都没法有我快乐。可我也没法与他们分享我的快乐,我眼里的宝很可能是他们眼里的草。

比如,我可以任由晚风从远方吹进窗,用背影尽情地迎接它,任它吹过每一根头发,每一个细胞。这人概就是我的一种能耐,畅想着风经过我的身体,和我摩擦出眼前这个世界所听不见的声音,然后再去吹过那些饱满的稻穗,吹遍天下所有的不为人知的孔穴。埘我的此类小感觉,五爷曾盛赞说可以写诗或谱 一段曲子,一定精彩。

一般我一走神,我妈就会放松警惕。这时她忽然停下来喝了口茶,撇下嘴,样子仍然有些不屑。你呀,就是太娇气,今后嫁人过日子咋办哦,就中午一顿也不能凑合。说罢她又把她的圆脸盘转向了吊灯。我知道她正在收场,我得多点耐性。

我家近年不时换这换那,越换越高档,弄得跟一个主题宾馆似的,蔚蓝都说我妈越来越土豪了。我看着不时受到我妈仰视的吊灯,觉得它和我妈都显出一种匹配的勃勃生机,它几乎就像是从我妈头顶上弹飞出去的一株异型植物,在我家客厅的天花板上倒着生长。我打心里不喜欢这个吊灯,仿佛被我妈附体,很雄辩很任性的样子。

还有,给你说过多少次了,蔬菜不能隔夜吃,有致癌物,以前我不懂,都不知吃了多少隔夜蔬菜,想起来都后怕。强调“后怕”时,我妈表情先是懊恼了下,然后是一阵悲怆。我想她真正伤心时或许也是这样,关键很多时候她并不悲伤,这种习惯性的神情仅是为了强调她要说明的问题。

几乎无师自通,我露出一脸的委屈和无奈,说那你看咋办,吃馆子有回收油地沟油你不让,其实吃食堂味道差我都算了,米饭里有耗子屎,你知道吗?集体伙食我都吃四年了,落下什么病根了都很难说。

末了我妈总是说,唉,我管你呢,反正都是为你好。你好了,以为我会捞得点什么?

对于我妈的这类教诲我从不以为然,因为真相可能是,聪明也不是那样的聪明,傻也不是那样的傻。谁知道呢。但“以为我会捞得点什么”,一直是她的杀手锏,总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挫败感。

我就是80岁了也是我妈眼里的学生娃。如果要她省心我也落个耳根清净,唯一的出路就是嫁人,嫁得远远的,最好是三千里之外,嫁到月亮上最好。

关于婚姻,我要求不高,找个像我爸这样的好人就够了。我爸对我妈好得不行,都快赶上韩剧里的男神了。无奈造化弄人,我碰着个五爷,完全跟我爸是两路人,肯定不是我妈喜欢的那种。此君是蔚蓝小舅大学同窗的一朋友,先前追我一年多我都没感觉,总觉得他太文艺不够强大。转机是去年蔚蓝的生日派对上,大伙偶遇在一酒吧里,打过招呼后不久,他就跟了过来,随后他请我跳了一曲舞,我手放他肩上时,才发现他脱去了宽松的衬衣,里面是件黑色紧身T恤,隐约有胸大肌的样子,忽然就对他有些感觉了。

就外型来说,我不会喜欢没有胸大肌的男人,但也不喜欢我爸那种看上去过于强壮的块头。这五爷本名武烨,就一绰号而已,一点也不江湖。我或许是中了武侠书的毒,好多少女梦都交给剑客了。剑客身怀绝技,独来独往,既不刻意于朝堂也不完全在野,来去自由,随缘做力所能及的事,他看上去并不孔武有力,身心内敛又收放自如。最关键是他一定白衫飘飘,清虚超拔,摸上去会有点胸大肌什么的。五爷那天忽然给我相似的感觉,也只是感觉,其实他和剑客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真相是他青春期只窜个不长肉,身子骨细长像竹竿,为了弥补,他苦练了三年的健美。总觉得他应该对这三年的光阴心存感恩才是。

五爷比我大7岁,做梦都在想我早点嫁给他。和一个老文艺男过日子,有时我心里也没有底。但这几乎是我唯一的出路。这屋是我爸跟我妈的世界,和我关系不大。

昨晚被一条微信严重打扰了,临睡前又被筒筒吓得个半死。

这条微信叫“什么是另一半”。上面说如果没有性,男人女人都更乐意与同性相处,还说男女真正地了解彼此后,断然是不会相爱的,大概是这两种生物的兼容性不好,还例举了些张爱玲《论女人》里的精句。我忽然就有点质疑五爷了,他对我到底是哪码事儿呢?第二就是有点想蔚蓝了。二者有因果关系,如果不质疑五爷,我就不怎么想蔚蓝。一年前我给蔚蓝说过,这个五爷,要有你一半懂我,世界就完美了。蔚蓝翻了下白眼说,他的那一半叫性别优势,是绝对优势。美女,我真对不住你,我怎么就是个女的呢?

蔚蓝一脸萌哒哒的,双手放我肩上,还眨了两下她的大眼睛。我掐了她腰一下。尖叫一声后她正色道,本来嘛,一个人啥好事都摊上不可能,真摊上了,这个世界就不适合他。他该去天堂,那里才完美。嗯,早天的一种,你信吗?

我推开她,说姐我信,请把完美留给天堂,把遗憾留给五爷。

像我们的这类疯话,我妈统称为学生腔。今天上班路上我一直在想,我和五爷确定恋爱关系不到5个月就上床了,是不是也太不矜持了,他大我那么多,莫非是觉得咱们年少好忽悠?再说了,他说我是他初恋,他对我一见钟情,有人信吗?蔚蓝就不信,说他26岁以前都干嘛去了?对于五爷很少提及他的家和他的过去,对我又是稀罕宝贝得不行,蔚蓝总觉得有点蹊跷。

我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少了蔚蓝的点拨,我会感到心里发怵。异性、同性,对我有益的到底是什么性?

老实说蔚蓝更像我的妈,至少我可以对她敞开自己,比如怎样不吃避孕药又不戴套却能有效避孕。对这类问题蔚蓝有很深的心得,声称吃药会破坏内分泌导致身体发胖,戴套就是程序化,与做爱的本意相去甚远,都使不得。按这条微信的高论,爱到底是什么,这个是关键,反倒做爱没什么,饮食男女该干嘛去就干嘛去。

我的感觉是,如果你觉得被一个人喜欢,恰好你也喜欢他,乐意在一起就够了。爱情很抽象,情欲更准确、贴切。这五爷一直坚称很爱我,可干嘛每次房事结束后,我就会有种莫名的不安,甚至恐惧?

只有蔚蓝知道,在我最沮丧最喜悦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五爷,也不是我妈我爸,无一例外就是她田蔚蓝。

这条微信的很多观点和蔚蓝的某些调调非常搭。我和她说过,临近高潮和高潮仿佛是最让人神往的,完全身不由己,可退潮之中,是无边的空虚和惶惑。总觉得下一刻等待自己的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我问过蔚蓝,爱和欲是不是分家的?她觉得这个想法太文艺了,对我有害无益。说别弄这么复杂,你可能只是患有“高潮忧郁症”。我当然不信,可她一本正经的,说既然有产后忧郁症,为什么就没有高潮忧郁症?

记得有个哲学家说过,真相被隐藏,偶尔以隐喻的方式进入你——但这句话应该算是筒筒让我想起来的。

转眼这筒筒竟然是成年猫了,这让我毫无防备。昨晚我刚躺下一会,院子里一阵阵奇怪的声响让我睡意全无,我意识到窗户下又来了打架的叫春猫。一般是几只外来的公猫,为了获得与楼上那只母猫小花的交配权大打出手。我起身唰地拉开窗帘,小花倏地跑上了围墙,一般我打开窗户赶走它,其它的公猫们就会跟着走掉。但小花这次有点异样,它在围墙上忽地停下来,回过头,迟疑地看了看我,然后一动不动看着院子里的那棵桂树。我想,它肯定在等同伴,这时候,呼地一声一只白猫从树下窜到了围墙上,竟然是筒筒。真的是筒筒,它一定是在刚才的群殴中胜出了。难道是我影响了它的好事?

我喊了几声筒筒,它完全当我是空气。筒筒从来不会不理我的,这让我莫名的伤心,几乎想哭。在离小花两米远的地方,筒筒停了下来,紧弓着背,喉咙里发出一种我闻所未闻的呜咽声,小花也弓着背,并开始后退,筒简便慢慢地靠近,两个有一种让人窒息的慢,那样子仿佛因钟情而无比绝望。忽然,筒筒大声叫着冲了过去,开始猛地撕咬小花,小花惨叫着,只是躲闪并不打算离去,偶尔也无力地回击几下,筒筒则是越来越凶。我怀疑它们已经彼此撕咬出血。更恐怖是那叫声,几乎与女鬼同体,可分明又是一种婴儿式的哀号,带着一种邪乎诡异的压抑感,婴儿的欲望是这样的吗?多么可怜。小花的叫声比筒筒更可怕,魅惑又狰狞,直接把我劈成了两半。

两只夜色中的猫,因春情纠缠在一起,必须流血流泪,不停发出嚎叫,每叫一声,就向黑夜扔出一把锯齿。

无论这是爱,还是欲,这叫声都寒风吹彻,又滴着滚烫的黑血,把整个夜晚都拽了起来。

我站在窗前,全身发抖,再想喊筒筒已发不出声。

五爷已经向我求婚N次了。准确说就是想我带他来见我父母,他觉得这事很严肃,首先表示我彻底接纳他,其二是他都快30岁了应该娶老婆了,不想再让她妈忧心。我也觉得这事很严肃,我妈知道追我的男生很多,也鼓励我“理性相处”,同时强调,必须到谈婚论嫁的份上才能带回家“接受审查”。再有,我22岁零102天,这么早带男朋友回家让他提亲,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上周术和五爷吃完晚饭被留宿,只好给我妈撒谎住蔚蓝家了。见我撒谎这么娴熟,五爷忍不住问,你不是说你什么事都会给你妈说吗,和蔚蓝闹翻都一个多月了,还要瞒多久?我说随时可以摊牌的呀,那我就再小能住你这里了,我妈知道除了蔚蓝家,我不会留宿别处。

五爷闷了半天,没头没脑地告诉我,他在外面租房住是因为和父亲断绝了父子关系,10年了。他以前骗了我,他父母并没有离婚。

五爷很少提及他的父亲,他的过去。唯一说过世上只有两个女人, 一个是他妈,一个是我。一般周末他会抽时间回家看看他妈,平时也很少走动。我多少有些意外,我第一次去五爷家时,他给我说的是父母已离异10年。原来他父亲常年在外养小三,换了一茬又一茬,后来发展到公然带回家,他曾哀求父亲别这样放肆,甚至差点和父亲动手。最后,他选择在外租房住,发誓与父亲老死不相往来。他告诉我,他父亲完全是碍于国土局局长的身份才要保留婚姻的名份,最关键的是,这顶含金量极高的乌纱帽是五爷做副市长的外公在任时一手提携的结果。

其实不用五爷讲这些,我对他父亲也没什么好感,首先五爷的母亲是个优雅女人,是值得男人珍视的那种。再有就是他爸长得太反人类,属于走大街上会影响市容污染环境的一类。有一次从五爷家出来,在大门口我碰到过他正在掏钥匙进家的父亲,一个圆脸秃顶、肚子的浑圆度达我家书房那个大型地球仪2/3的家伙,我断定他如果摔在地下一定能反弹两米高。进电梯后,五爷轻描淡写地,说他父亲偶尔会回来看看。我给五爷说的是,你可别这么长啊,一个男人怎么能腆肚子,丑死了。五爷笑了下,哪会呢?我每个细胞都百分之百遗传于我妈。

知道五爷是土地局局长家公子后,我是忧喜交加。我如果想把五爷带回家,我给我妈说五爷没房没车年近30,就一拉小提琴的,我妈肯定心里不痛快,会联合我爸来搪塞我,我不知要费多少口舌,使出多少妙招奇招,否则很难得逞。这下好了,待我先如实禀报探下虚实,不行再抬他那个让人恶心的老爸出来唬人。这招准灵。这样想,心里有种罪恶感。这分明是戏耍自己的父母,可我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记得有一次和蔚蓝讨论过如何让我妈接受五爷,蔚蓝说难度很大,这些所谓的过来人心里都有耗子屎,尤其你妈这种地主婆,一心想的是如何让你钓个金龟婿。

在男女问题上我基本把蔚蓝看成顾问。按她的耗子屎原理,我当然得先按下不表,顺带试探我妈心里到底有多少耗子屎。最关键我嫁的人是五爷,凭什么非得借他父亲的身份?他和我真没有关系。而且五爷知道了也会暴跳如雷。

五爷是红四代,他说他曾爷爷参加过抗日和解放战争,那些血都白流了,那些心,也白费了,就因为他父亲这种搂着下一代过日子的贪官污吏,没准大好江山就毁在这号人手里。五爷有个习惯,看到电视里出现抗日和内战题材的剧目,嘴里不是一句恶心,就是一句可悲。他在外面从不提及自己的父亲,即便被人问起,也就淡淡一句我是单亲家庭,很少有来往。

按蔚蓝的说法,我对五爷只是有受宠的感觉,没爱的感觉。我不得不承认,我唯一觉得依恋五爷的时刻,是房事高潮来临他抽身的刹那,心里竟然有种生离死别的感觉,有时还会泪流满面,有种绝望,真是莫名其妙。我当然给蔚蓝汇报过,她的说法是,可见这世上没有真正花心的人,换来换去,是因为没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个人,化整为零,也是种活法。你是个矜持的女人,得把五爷当成那个人才能通盘接纳他,所以,你在那个时候搂着他,等于搂着全世界的好男人,你只是把理想暂时寄放了一下,可你知道他不是那个人,所以你绝望、依恋、哭泣,五味杂陈,什么都出来了。

五爷说他妈近来身体越来越差,不时叨念着他的个人问题,居然还说出什么死不瞑目的话来了。按阿姨曾经给我透露的意思就是,她这个宝贝儿子一向心高气傲,很难看上哪个女孩的,看上我了,就会一条道走到黑的,我必须成全,否则他儿子就给我毁了。

五爷希望这个周末去我家,并坚信我父母一定会接受他。感觉五爷太自信了,这让我有点别扭。我说这两天找个机会试着先给我妈提一下,一般她同意了我爸那边就很好办,这事急也急不来。五爷打断我说,小青求你别再拖了。

五爷眼巴巴的样子,我莫名心酸。

38路公交线是我上下班的必经之路,离家还不到3站路。同学们都羡慕我,找到了一个对我死心眼的男朋友,毕业后顺顺当当去了电视台,下班还能吃上家里现成饭,一切近乎完美。对于我这只是一种没有意外的生活,上班大多时候坐老爸的顺道车,下班坐38路公交或步行,每天都这样。老爸曾经还提出来过他下班如果没别的安排也会来接我,我说这千万使不得,同事们会嘲笑我还在上幼儿园。

对于五爷呢,我也说不来这个感觉。蔚蓝有次开玩笑说,青,估计你中彩了。这小子26岁之前一直没找女人恋爱过,会不会是个玻璃?我说那他头一回认识我就一直追我怎么解释,蔚蓝说在中国做玻璃很不幸,万一人家想装得像个正常人呢。她还问起我五爷在床上的表现,我说很正常很生猛的呀。这家伙说得就更损了,那也是为了努力像个正常人,心理恐惧,所以房事频繁,要不就双性恋,你要小心艾滋。我白了她一眼,我说你就没有得到过真爱,有点阴暗,羡慕忌妒恨。

转眼快中秋了,路边的杨槐有些叶子已经开始发黄,好像在整装待发。秋天的疾风和枯黄,在我眼里毫无肃杀之气,我觉得它们只是要去远方,来年又回到枝头来抽出鹅黄和嫩绿,分明就是在变戏法嘛。别人提起秋天总是萧索悲观的调调,我只好闭嘴不表态。正如蔚蓝的耗子屎原理,我觉得有点偏执了,但我没有表示过太多的否定。这没有意义。世界本来的模样谁能给出结论?不都是根据自己的周遭和书本灌输的一套在评价、在感受?我妈说我学生腔,不食人间烟火,蔚蓝认为我从小养尊处优,有点冷漠,有点傻呵呵,而五爷则视我为珍品,他说他认识的女人大都贪爱物质,趋炎附势,我绝对是个例外。

这些我早琢磨一万遍了,不能较真,都是各人各见,我到底是哪种人,天知道。

很多年了,走路上没事我就会拍打沿路的行道树,工作后想装得稳重老练就把这个习惯硬生生给戒了。这会很奇怪,我有抑制不住的冲动,觉得只有这样拍下去,才能回到从前。仿佛回到从前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

在拍的过程中如果碰巧掉下黄叶,我会以为是好兆头,仿佛我终于参透了秋天的玄奥。这是我的小乐趣之一,谁也不知道,沿着这一排行道树一路小拍过去,是因为我把它们当作最聪慧的脑袋瓜儿,每拍一下,就觉得与它交换了各自的秘密。

比叶子更神奇的是树干,每过一年它们会长一圈年轮,树这么无为却又神奇,人能跟树比吗?还有对于一棵树的生命,在它的草创期,有没有学生腔这回事?大树对小树会有教育或说引导的问题吗?嗯,这些问题太高深了。我是双子座,蔚蓝一直喜欢什么星相学、周易预测一类的。她曾说过,双子座犯起二来挡都挡不住。这会儿我真希望自己会魔法,让蔚蓝回到身边,继续护着我但又不为难我苛责我。可转念又想,她来了也白搭,我可能只是不够自信和勇敢而已,车到山前必有路。生活经验上我是比她二,可她那种特喜欢说服别人弄得像个全能的劲头也很二,她是不知道自己的二的,当然也怪我以前太追捧她了,给了她错觉,纵容了她的二。

忽然决定给蔚蓝写封信,告诉她我必须和她和好如初。最关健,带五爷回家见我妈,到底该怎样操作?这事不能再拖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概是5月份的一个周末,我和蔚蓝曾专门谈过这事,我说我都和五爷是这关系了,感觉他对我很好,很认真,想带回家给父母看看,又觉得很难过他们的关。一是年龄,二是五爷一无所有。蔚蓝认为这事不能急,她感觉五爷有点偏执,得再观察观察。按她的话说,我这么娇生惯养的,也是个文艺傻冒,两个文艺傻冒怎么过日子,万一有更好的选择呢?我就应该找个能干的有银子的,日子好过点。我就笑她,以你的“耗子屎原理”,我看你心里的耗子屎比谁都多。蔚蓝正色道,如果你们真的有爱我可没话说,可我总觉得是阶段性鬼迷心窍。没有爱就得务实。再等等看。

当时我们在翠微湖的一条小船上,五爷在游泳,各自都很过瘾,我就喜欢这种感觉。五爷不时游到船边瞅瞅我,然后一个猛子又潜到几十米外。我和蔚蓝只好断断续续地推进我们的闺蜜话题。其实蔚蓝也很想游泳,我不让她游,我来大姨妈不能下水,硬拉她陪我。我们仨出来郊游,是庆贺五爷给一微电影做音乐得了l万块,蔚蓝说最好的庆贺就是帮忙花钱,唯有这样才能满足五爷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感。按约定,我们在翠微湖游完泳后去吃重庆火锅,然后再去玉都国际嗨歌,最后五爷包车送我们回家。后来蔚蓝接到外婆电话,硬要她回家里吃饭就先走人了。我松了口气,告诉五爷一会儿就去吃蛋炒饭,不嗨歌,坐公交返回。

五爷眯缝着眼,仰头傻笑着,阳光在他湿漉漉的额头上发出金色的光泽,他不应我话,只顾推着小船向岸边慢慢移动,一会单手一会双手,非常的从容,毕竟是练过健美的,有力道,估计浪里白条也不过如此。见岸边的游人不时对着我们指指点点,发出会心的笑。五爷就说,他们看你坐船打洋伞,我在水里吭哧吭哧地推,简直是现代版的长工和地主小姐哈。说罢,五爷猛地把小船转了两圈,然后绕到船尾继续推着小船前行。

当时我真的很感动,是的,他一个月工资不到3千,他年近30,他租房住,还有个多病的老母亲,可这些根本不是问题。

单位的食堂就是不一样,不要钱,份量足,师傅们都挂着笑,笑容谦和,还主动和我搭话。终于不再是个学生了,真好。在窗边最不起眼的角落我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下意识拨了下饭粒才开始正式入口,心里有些好笑,怎么老这么惦记耗子屎的问题?

我要的是一份糖醋排骨,一份炒豆芽和半份上海青,半份凉拌黄瓜。吃了几口,心里竟然有些歉疚,我妈多次叮嘱豆芽有毒,要少吃,黄瓜更不能吃,我怎么老是忘呢?我妈说过,她去年夏天在单位上,洗根黄瓜咬吃了半截,随手搁桌上忘了扔掉,出差三天后,这半截黄瓜不蔫巴不腐烂,竟然还长粗了一圈,大热天的,这不是妖精吗?还能吃进肚子里?

还有2007年,手里有课题她不时都在出差,没有条件喝鲜奶,只好喝奶粉,她选择的是国家免检产品三鹿女士奶粉,产品说明上标注有瘦身功效。每天2小袋,她吃了一年多,直到2008年三鹿曝光出事。因为都是在超市购物没留发票,索赔和投诉无门。那会儿她总是感到四肢乏力,人也有点虚胖,以为是下卜乡辛劳,再说人过四十岁发胖也正常。三鹿事件后她去体检,身体各项指标居然都正常。

一个人的体能下降自己最清楚,我妈这些年不时感冒,身子骨明显不如从前。去看中医,说是气血严重不足,小孩喝三鹿奶当主食,患尿毒症、肾结石、肾衰,大人不会,但伤肾气,得拿枸杞、大枣、黄芪泡水喝。我妈这一喝就6年,身体却一直不见好转。她的结论是中药都化肥养的,说不定还有农药,药性肯定不行。有机会得弄点青藏高原的中药材才行,那边日照足,高寒,昼夜温差大,药材生长缓慢,都原生态呢,药性准足。

有时听到我妈哼唱:“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一座座山川相连,呀啦索,那就是青藏高原。”我总觉得好笑,青藏高原,多么遥远的事。13亿人,那些中药材够吃吗?怕是弄特供都不够。

其实有很多事情都怪不得我妈,我只是觉得这些年关注我和饮食安全几乎成了她唯一的嗜好,有点过头了。四年大学假期短暂,周末回来都是忙于和同学聚会,出去疯玩,没怎么在意她的唠叨,现在一下子回不过神来,真有点不习惯。

蔚蓝曾经嘲笑过我,说你妈应该把你生在占代最恰当,头上别根银簪子,可行刺可防身,吃东西时还可翘着兰花指取下来验毒。你名字也不该叫程青,加两字,程青格格,如何?你转生在21世纪很不幸,格格也得面对食品安全。

我记得我当时说了句,那是,格格也得吃耗子屎,我俩笑得直不起腰。

蔚蓝历史系,我新闻系,她说这是为了说明过去时叫历史,现在时叫新闻,我俩注定很搭。我说我喜欢泰戈尔,你喜欢尼采,这是非常互补的。那时候我们成天处于狂热的表扬和被表扬状态中,所有的分歧都显得不重要。她喜欢讲什么预测学,特异功能一类,我听得滋滋有味。有天在网上看到一文章,说1982年5月5日钱学森曾给中宣部写信:我以党性担保人体特异功能是真的,不是假的:有作假的,有骗人的,但那不是人体特异功能。人体特异功能和气功、中医理论是密切相关的。我第一时间就转发给蔚蓝,她开心死了。我们也由此迅速理解了古人“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

我和蔚蓝是在进校的第二天打饭时认识的。新生的菜一般份量不足,我们敢怒不敢言,也不知道应该同这些打饭工人套近乎。“师傅,请来一份糖醋排骨。”一个娇嗲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看了一眼说话的人,肤色象牙白,一双大眼,颇有几分姿色。这人就是十九岁时的蔚蓝。她得意洋洋地端着满饭盆的糖醋排骨。

我们都很喜欢吃糖醋排骨,又都是C市人,那几天我正处于远离父母茫然无助的状态,蔚蓝的出现几乎让我有亲娘就在身边的感觉。我至今也没有想通,我跟她闹翻,究竟是我受不了她的臭脾气,还是她对她弟弟的死无法释怀,只能拿我来撒气?可我有什么罪过呢?

我大概是个虚无主义者,常发现一丁点儿事在我这里也弄不出个像样的答案。

三天后我和蔚蓝混得很熟络,我被她彻底折服了。同家里的日子完全是两个样,学生的饭里不时会出现耗子屎,那天我饭里有一粒,我扒出来扔了,还是咽不下,打算改吃馒头。蔚蓝有三粒,她说二两饭三粒耗子屎,比例太大了,这绝对不行。她逮住我重返打饭的窗口,上前直接插队,要打饭师傅给她重打一份。那会儿打饭的队伍男生居多,见来了个怒目美女,队伍像弹簧样往后收缩了下,就一秒钟的同心同德,好像是主动腾地方给她讨公道似的。对方起先口气柔和,说同学不至于吧,扒出扔了不行吗?我们教职工还不一样吃这种饭,这批米都这样,没法啊。

蔚蓝扫了眼身后的弹簧,挺直了腰板,弄出个S型,执意要重打份饭。你们可以先选下再蒸呀,你们愿意吃我们不愿意吃。说罢,蔚蓝又回头扫了下为她缩回去的弹簧,希望得到进一步的声援,哪怕弹起几声口哨也行,可是没人吭声,都在饿着肚子等热闹看,也不容易。对方就火了,声音高了八度,哟,你给我发加班费了,还是出钱帮我们多招了几个帮手?蔚蓝不甘示弱,那是你们膳食科的事,我们交了钱,有权要求你们提供卫生干净的饭菜。终于满脸不耐烦,对方晃了晃手里的铁勺,一边去一边去,你去吃小炒啊,吃罐罐饭,瞧你那穷酸样,只怕是没这个讲究的命。

蔚蓝气得不行,你,你不讲道理!我看你就是一耗子精,没公德,除了搞污染你啥都不会。我告你们膳食科去!蔚蓝把饭盆里的饭菜倒在了窗口旁,扬长而去。她身后的弹簧迅速弹回了窗口。不知道蔚蓝怎么收场,我紧跟着她,生怕她再有出格的举动。

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都可以证明,我的胆小怕事对蔚蓝是一种最巧妙的提醒,让她在走火的节骨眼上忽然有了打退堂鼓的台阶。

蔚蓝有着许多令人瞩目的优点,思维敏捷、伶牙俐齿、幽默、叛逆、率真、人也长得比较耐看,可她从不为这些优势津津乐道,成天只向我吹嘘她的未卜先知,说是只要她心绪平静,有些事就会被她预测出来,方式就是忽然有感觉,或有梦境暗示,好像童年时的她完全就是个小巫女似的。据说有一年冬天,她外婆在碳火边洗澡时一氧化碳中毒,当时她已经在床上睡下了,而且事先并不知道外婆在洗澡,是她胸口蹊跷地痛了一下,然后起身打开外婆的门才发现了昏迷的外婆,她濒死的外婆因此而获救。反正我无从考证她童年时的神迹,或许她小时候很单纯,真的容易有平静的心绪吧。

我见过蔚蓝的外婆几次,是个吃斋念佛的大善人。印像最深的是老人家要开着电视才能午睡,如果看见报道贪腐一类的新闻,嘴里总要说一句:这些人啊,真是,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汤。最有意思的是老人家喜欢吃一种“陈皮丹”的零食,是用九制陈皮山楂甘草等做的,比米粒稍大,深褐色,俗称“耗子屎”,我们小时候都爱吃,现在物资丰富美食太多,几乎都忘了这种小吃,她是大把大把地吃,很过瘾的样子。老人家耳朵背,除了念佛很少说话,开口一定大嗓门。记得头一回见她,有一刻她忽然拿起陈皮丹大声嚷道,姑娘,吃不吃耗子屎?我吓了一跳,转念才反应过来是陈皮丹。

当时还蹦出个古怪的念头,这家人,怎么嘴里常有这三个字?一种家族似的“耗子屎记忆”?猛然记起上初中那会,对考了低分让班级排名拖后腿的同学,班主任何老师嘴里也时常有句,真是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汤。

长大后的蔚蓝肯定不是个心绪平静的人。关于她所谓的未卜先知,我只见识过一次,而且十二分的不以为然,到后来完全败了胃口,以至于她一提起什么未卜先知之类的话题我就会莫名的反感。

记得入校的第一个周末,同蔚蓝去看电影,入座不久场内的灯就灭了,从右边过道走来两个男生,长得黑黝黝的那位叫小H,是我的某个追求者,稍显白净点的叫小B,是蔚蓝当时的某个追求者。我们没跟他们打招呼,我这完全是依照蔚蓝的教诲,她不止一次叮嘱我,正值青春年少的我们,完全没必要太平易近人。

小B和小H刚从外面进来,还没法看见我们。他俩在离我们五米之外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这时蔚蓝神经兮兮地说:完了完了,他们肯定会搞男女搭配,要找我俩换位置。话音未落,屏幕就开始显出片头,四周的能见度火为提高。小B和小H四下扫了一下,马上发现了我们。迟疑几秒钟后,他俩果然向我俩走过来。小H一脸讪笑,没敢吭声,小B则开门见山地要求同我换位置。

我是一脸犹豫,这时蔚蓝伸手扶住我的肩膀,挑衅地瞪着小B说:没看见我们正亲热着,这年头的恋情,性别可不是个问题。小B摇着头,扯了一下小H的衣角,转身走掉了。两人的步伐比走过来时明显放慢,有点割舍不下。没办法,蔚蓝天生一张“恶嘴”,说话杀伤力特强,常令人不知所措。

那天我没有为蔚蓝的未卜先知喝彩。我的兴趣早放到屏幕上去了。上映的是一部外国片子,剧中的小女孩是个私生子,大概天生就是个小骚货,才六七岁的样子,就打开她妈妈的化妆盒,往小脸上涂脂抹粉。那位单身母亲只是说:喔!亲爱的,你的脸太嫩,这粉是大人用的,这可不适合你。小女孩灿烂地向她妈妈笑了,说那我可以用这口红吗?当妈的则说:当然,亲爱的。接着抹了口红的小女孩窜出家门,友好地向她的新邻居们打过招呼后,骄傲地宣称她是她爸和她妈爱情的结晶,完全是一种炫耀的口气。

蔚蓝冷不丁在我耳边讲道:是不是啊?只要我心绪平静,就可以未卜先知?小B他们还往这边看哩。

我极端不愿意成为公众眼里的另类,这丫公然诬陷自己和我是同性恋。见我不吭声,蔚蓝开始专心看电影。很快她也喜欢上了小女孩,竟然在电影院里大声嚷道:她可真让咱们中国的私生子自卑呵。有个男生回了蔚蓝一句:真遗憾我俩都不是外国的私生子。周围的人哄地一声笑了。蔚蓝故意哭丧着脸,好像真的嫌弃自己不是个外国私生子。我心里一阵好笑,坐在她身边的我,可是个正宗的中国私生子,而且活得一点不自卑,既然会搞什么未卜先知,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

回寝室的路上,蔚蓝心事重重地要我表态,她的确有未卜先知的功夫,还说当年不过是失灵了,否则她一定可以挽救她弟弟田卫鸿的性命。她一定有这个能力。没过多久我悟出一个规律,每次蔚蓝向我炫耀她的未卜先知,总忘不了补充一句,只要她心绪平静,这功夫绝对灵验。如果我接了她的茬,她会发挥很多。

刚开始我出于凑趣,当然更多是年幼无知,会热情地与她互动,即便思想开了小差,也会装出一脸的虔诚,不时点下头什么的。

自从和蔚蓝彻底闹翻后,脑子里不时会跳出她最初的高论,什么人性的邪恶就像耗子屎,很有隐秘性,如今这个社会耗子屎太多了,谁都不能相信,包括自己。什么每一个正常人,心里至少都会有一粒耗子屎,特定的时候就会长大和繁殖,耗子屎过量的人,就会走向他自己的反面,那就不是人是耗了,耗子注定是要祸害这个世界的。

头一回听到“耗子屎原理”时,我是一脸激动,还傻呵呵问,我有几粒呢?蔚蓝搂住我的肩摇了几下,非常胸有成竹地说,最多就一粒,不要紧,它还很小。

世人都感叹倘若人生只若初见,我却越是回味越迷茫,到底是这个世界耗子屎太多,还是她田蔚蓝的少女时代需要一个心理医生?很多问题我并小知道她错在哪里,可也不以为她有什么令我信服的正确性。对那个田卫鸿几乎没什么印象了,感觉长得有几分清秀吧?我越来越不知道该怎样介入这个话题。

那天我没向蔚蓝表什么态,只是佯装意犹未尽的样子,继续跟她谈论着电影里的情节。我从未料剑过,蔚蓝竟然会假借什么未卜先知在田卫鸿问题上同我死磨烂缠。而且正是这个死磨烂缠才让我对田卫鸿——一个只在这世上活了十三个春秋的小男孩的记忆有所复苏。

我的初中同学田卫鸿和蔚蓝是双胞胎,比蔚蓝延迟了几分钟来到这个世界,所以是弟弟。弟弟一直跟着父母,姐姐初中后一直跟着外婆和小舅。这些,当然是认识蔚蓝后才知道的。

田卫鸿死于自杀。同学们说他是个私生子,还给他起了绰号起哄他。作为当年的目击者之一,我曾尝试着向蔚蓝含蓄地表白一下,她弟弟的死同我没有关系,我既不是造谣者也不是跟着起哄喊绰号的人之一。显然蔚蓝不需要这种表白,她很想打探细节,梳理出她要的那种是非曲折。她或许希望田卫鸿从窗台上跳下去的一刹那,有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她希望这个人是我吗?我不是武林高手。

班主任何老师几乎是在儿子跳下窗户的那一瞬,马上倒地晕了过去。当时我们全惊呆了,没有一个人能料到田卫鸿会这么干,这太离谱了。那时我们班上流行相互喊绰号和起哄,完全是一种很稀松平常但又让人乐此不疲的娱乐方式。起因是一大个子留级生,此君非常邋遢,走进教室时总会卷进一股馊味,这是一种非常令人绝望的气味。临近期末考试的一个早上,此君居然在语文课上迟到了,面对这股令人绝望的气味,正兴致勃勃地讲解着唐诗《黄鹤楼》的何老师,没好气地骂他像个叫化儿。下课后,没人再喊此君的名字,清一色改口为叫化儿。叫化儿并不怄气,仍旧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

下午,叫化儿向同学们发布了数学老师张建国与何老师关系不正常的新闻。因为午休时他看到张建国老师喂何老师一个枣子。起初我们谁也没当回事。在我们学校,男女老师在办公室里经常疯疯打打、嬉笑怒骂或相互喂食点东西,实在很司空见惯,那应该是属于老师们的一种娱乐方式。叫化儿当然不甘心,就开始启发大家的想象力,说你们发现没有,田卫鸿长得很像张建国?我们仔细地想了一下,也觉得田卫鸿有点像张建国。和往常一样,那天田卫鸿仍是昂着头,满不在乎的派头,在他走进教室的刹那,大家非常仔细地观察了他的脸,几乎觉得他完全就是个小张建国的嘴脸。

哼,说我是耗子屎,是烂人,我不装,不道貌岸然。人家是最顶级的耗子屎,烂人之王呢。

头一回发现叫化儿也有一脸的正气。他走的是群众路线,马上就有几个同类附和道,烂人中的高人,深藏不露啊。田卫鸿什么也不知道,像往常一样把书包往课桌上一扔,坐下来时还用背部向后顶了一下我的桌子。这是一个很令人嫌恶的小动作。田卫鸿欺负我们女同学是出了名的。我的同桌叫刘映红,来自农村,成绩平平长相丑陋,人也不大讲卫生,除了我这当班长的,其他同学一般都不愿搭理她。那天很奇怪,一向老实巴交的刘映红居然向前推了一下桌子,以示对田卫鸿的抗议。

田卫鸿有些诧异,慢慢回过头来,眯缝了眼睛看了看刘映红,接着就骂开了:猪眉猪眼的脏货!也不看看你那猪样,也配叫刘映红?你说你映什么红?从头到脚你有哪一丁点儿是红色的?好端端的白衬衣给你穿成了肥皂色。看你那张脸,比黑糯米粑粑还要黑。脏货!

显然她没有招架之功,刘映红马上就哭了。几个男同学嘻笑一阵子后,好心地劝慰了刘映红:黑糯米同学,别哭了,张建国来了。张建国老师走进教室时,刘映红扭曲着五官强忍住了哭泣,那样子真是难看极了,小眼睛塌鼻梁,塌得只剩下两个极细的小鼻孔,满鼻孔都糊满了又浓又黏的鼻涕。

张建国老师布置完复习题后就走了。田卫鸿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不停地唠叨着刘映红的新绰号:黑糯米同学,嘻!黑糯米同学。这时刘映红已经将她的两个鼻孔基本打扫干净了,呼吸也顺畅了不少。只见她把脏手绢往桌上一拍,突然炸雷式地骂道:私生子!杂种!没等田卫鸿反应过来,叫化儿和几个男同学开始起哄: “田一卫一鸿,小张建国,田一卫一鸿,小张建国。”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加入的人也越来越多。所有的人都很兴奋,说是扬眉吐气一点不夸张。刘映红和好些女同学都参战了,都是新仇旧恨一起上。田卫鸿先还骂了几句,说什么走着瞧一类的,但他的声音迅速被淹没,后来直接不说话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最后就有些发青了。我对“私生子”这个字眼很敏感,对他有些莫名的可怜,不过连这个可怜都带着一种兴奋。

谁也没打算要天长地久地孤立田卫鸿,大家只是想煞一下他往日的威风。至于何老师本人就更没什么好讲的了,工作一向认真负责,对待同学们也没什么偏心眼的地方,除了在态度上对农村同学显得不够热情外,基本上还算个好老师。当然挑剔一点说,何老师对学生过于严厉了些,这也是叫化儿怀恨在心的原因。头一年冬天,叫化儿耳朵上冒出几个冻疮,上课讲话时何老师揪过他耳朵,撕出许多鲜血来。何老师马上带了叫化儿去医务室包扎,还亲自上门向叫化儿父母赔了不是。叫化儿父母连说撕得好撕得好,不听话就该打,黄金棍下出好汉。

至于田卫鸿的自杀,相信没有人能看出什么端倪来,包括他这个自吹能未卜先知的姐姐田蔚蓝。刘映红私下曾对我说过,这只能怪田卫鸿活得太骄傲了,像个能上不能下的政府官员,喊惯了别人的绰号,却受不了别人喊他绰号,真他妈莫名其妙。

蔚蓝觉得在少年时代,一口“私生子”的黑锅带来的伤害,是没有人能想见的。每次蔚蓝说到这个份上,我就一声不吭听她唠叨。日子久了,居然有种不做贼也心虚的感觉,总怀疑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是不是也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最莫名其妙的是蔚蓝,那口气和眼神越来越像个法官。我心里的别扭劲儿就别提了,只能含糊其辞地逃避这个话题。可惜蔚蓝从不肯放过我。

蔚蓝一直纳闷,自己竟然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看出来。平时鸡毛蒜皮的事都是挺灵的,干嘛这么重要的问题要火灵呢?这是蔚蓝不肯放过自己的根本原因。

现在我才想明白,蔚蓝不放过自己,实际是通过不放过我来实现的。我二十岁生日那天,蔚蓝神叨叨地问我:说说看,当处女的时间要多长才算正常?你是继续冰清玉洁好呢?还是找个男人香汗淋漓地折腾一番?你说我成天就想你赶紧体验下,是因为你变态还是我变态了?

我没好气地回道,多半是你变态,做点男男女女的事能说明什么。

可以证明我体验过而你没有,你是不敢面对自己的欲望。别以为这叫纯洁,堕落的筹码还不够量而己。

有欲望就非得找个人上床,没感觉怎么办?

什么叫有感觉没感觉?你就爱包裹自己,不肯彻底交付自己,不坦荡,心理暗示太多,当然不来电啦。就像卫鸿的事,你说当我是你姐,你连谈都不和我谈,你有鬼,一定有鬼。

在关于什么未卜先知和田卫鸿事件上,蔚蓝的神经质已经到了令我无法忍受的地步。

毕业考试前,我和蔚蓝已经闹过无以数计的别扭,每次我俩都以感情为重迅速和好如初。毕业考试结束后,我俩痛快地玩了好些天,天天泡一起看电影,连五爷都快受不了了。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天蔚蓝终于故态重发,在夜场结束后我俩漫步回寝室,两人还手挽着手,本来聊得挺兴高采烈的,她突然发问:“青,你扪心自问,真的将我当自己的姐姐了?”我点了下头,不容置疑地。

“那你对卫鸿,会不会有一种亲兄妹的感觉?说实话!”

“……”我故意皱了一下眉头。

“那卫鸿的死,应该对你没造成什么伤害吧?”

不知道如何回答蔚蓝的提问。我松开她臂膀,故意放慢了脚步。

“你他妈完全是个铁石心肠!”蔚蓝拂袖而去。

我心里一直清楚,她想知道现场的真实情况,她要的真实,是我用记忆剥开她的伤疤,然后和她一个战壕抨击人性,抨击社会,抨击一切,连自己的母亲也不放过,这比死亡本身更残忍。或许说我生来就是和她唱反调的,起先唱得温柔,后来唱得声嘶力竭。

蔚蓝的脾气越来越坏,我伤心不己。她总是一边抨击着这个世界,对人性的邪恶和复杂痛心疾首,一边观察我的反应,生怕我不知道她思想很深刻似的。我天生有润滑剂缓冲剂一类的特性,谁对这个世界十二分讴歌我跟他急,谁要断定这个世界一片漆黑我更要跟他急。

有一次蔚蓝想泡她的外教J,说是要泡到床上去才算成功,非要我和她一起去打前阵。按惯例是我装成茶艺师沏茶,不说话只低眉只聆听,她优雅地和国际友人谈论中国文化。我不明白一个有狐臭有胸毛腆着肚腩肤色如同火鸡的白种人有什么好泡的。记得J品着我的顶级大红袍,说过这么一席话:其实呢,中国人老是说日本人检讨当年的侵略行径不够彻底,没有诚意,你们对“文革”的反省何尝不如此?中国至少应该展开一场纯民间立场上的自我反省,小敢揭自己伤疤的人,对自己的邪恶,就会缺乏起码的警醒。你看像十字军东征、“9. 11”事件,都很邪恶,都需要忏悔。

J的汉语表达不错,只是有些字眼发音不准确,说其实是妻屎,足够是猪狗,你们是腻们,我觉得很滑稽。蔚蓝一脸感慨,马上向J表白道:是的是的,说得太好了,太精彩了。

我很不以为然。有这么夸张?老生常谈。小H小B他们在微信上说得比这个更狠,什么文革比崖山更可怕。小B还说真正的反省是自察自己如果在文革会怎么样。他写过一篇《在路上,在文革》博文,很多人转发点赞。这号人不泡泡老外,真中邪了。

我奇怪地抬头看了蔚蓝一眼,她脸刷地就红了,很不自然地向后捋了一下头发,但仍然没有忘记向J抛出一个媚眼。J是个老实巴交的基督徒,一脸迷茫地扭头望着窗外,不知是在看上帝,还是在数星星。

回寝室的路上,我很不幸地预感到蔚蓝又会扯出什么田卫鸿来。

首先蔚蓝仿佛对传统文化谈兴正浓,煞有介事地罗列每个人禀赋不同,佛家叫根基,其实可能就是前世的生命信息还储存于灵魂深处,你觉得呢?没等我接话,她接着就开始夸她大姐田卫林,如何贤妻良母,有一副与世无争的好性情,人也勤快,尤其对弟弟妹妹非常非常的好,有什么好吃的零食都让给她和卫鸿,总之罗列出一大堆她大姐的美德。

然后话锋一转,说卫鸿小时候有点调皮,觉得大姐是同父异母的,不够亲,有次拿钢笔把大姐的手背戳伤,理由就是大姐不仅人笨学习差,鼻子上还有块很难看的紫色胎记,长得白白胖胖的,像头猪,干嘛还要吃那么多炒板栗,应该全让出来。那一次大姐哭得很厉害,但并没有向父母告发卫鸿。卫鸿那会儿小,真的不懂事。初中以后他对大姐可好了,什么事都想着他大姐。

只要蔚蓝提及田卫鸿,我就会有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尽管我并不想激怒她。

蔚蓝并不理会我故作的不以为然,继续声情并茂地说:好奇怪,那伤口只渗出一些黄色的水,其实就是油,我头一回知道人油是黄色的,和鸡的一样哦……哎,我说你又皱什么眉头,卫鸿当年没得罪过你吧?他那么小,有那么罪不可赦吗?你们都不放过他?

他没得罪过我。我面无表情,赶紧加快步伐向前挪了几步。

蔚蓝在我身后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冷笑。

后来陪蔚蓝回她妈那边时,我曾认真地打量过胖嘟嘟的田卫林,手背上果然有个边缘已经模糊的蓝色小圆点,很像一块胎记。在我的印象中,田卫鸿绝不至于这么胆大妄为,虽然他有点霸道,那完全是仗着他老娘是班主任。至少他从不敢参与男同学们的打架斗殴,我实在想象不出来他竟敢用钢笔扎人。

蔚蓝总是一再向我强调,都怪她未卜先知的功夫失了灵,若她能有知,当时一定找几个他们学校里的大个子男生,狠狠揍叫化儿一顿,那其他人肯定就老实了,这事兴许就过去了。

中国人有个习惯,不能指责死人的过错,死了就一了百了,除了同情之外就是歌功颂德。其实死了的田卫鸿与活着的田卫鸿没有什么两样,凭什么我要喜爱这个田卫鸿?每次蔚蓝兴致勃勃地提及他,我都有种别扭,就像是津津有味吃饭时突然吃出了异物。

可能田卫鸿生前从未想到过,他那些小小的劣迹也会成为他亲人们对他的回忆。

田卫鸿死去多年了,现在己没有多少同学还能提到他,因为就算作为一种饭后茶余的谈资,他也早过了时。这世上,大概只有蔚蓝一个人才会觉得他好像昨天才死似的。这让我莫名心酸。

其实我并不那么讨厌田卫鸿,至少没她田蔚蓝以为的那么讨厌。真正令我不堪忍受的是蔚蓝。我从来不会问蔚蓝,按她的说法,在那个该死的正午,为什么她未卜先知的功夫要失灵,干嘛她会心绪不够平静?这世界从来不由我们掌控,她干嘛要这样执拗?

阳光底下无新事。这是J在品茶时说过的一句话,据说出自《圣经》。记得我那晚还说过,蔚蓝你泡不到J的,你们不在一个频道上,再说J有老婆孩子。蔚蓝说我觉得他的眼神像个孩子,我又不跟他结婚不破坏他家庭,体验一下也有罪吗?那你赶紧预测一下啊,不要做无用功嘛。你谁呀,你老要早点出手,昆明火车站就不会死伤那么多,马航事件没准也能规避掉。蔚蓝白了我一眼,我得意地撇了下嘴。

让我完全相信什么未卜先知的确是件很困难的事。蔚蓝常说心物一元,心和念头都是能量的存在方式。我没兴趣与她理论,我实在不愿意纵容蔚蓝迷信这些玄乎的东西,因为对她的生活无济于事。我只对活人有兴趣,说白了我恐惧死亡,如果真的有阴间,我倒真心盼望所有死于他杀和自杀的人们在那里好好活着,免得在阳间的亲人们太牵肠挂肚。

在快要离校的一个周末,蔚蓝启发我做了一个小实验。在夜深人静,她选择了一个四周一片漆黑完全没有一丝光源的地方,让我闭上双眼什么也不想,然后用拳头使劲压迫自己的眼部。几秒钟后,我看到一大片很亮很开阔的金黄色的光。

这时蔚蓝开始唠叨,说没有光源,这片金黄色的光从何而来?你双眼闭着,你又是用什么看见的?她不遗余力地暗示我:要学会用开放、包容的心态来面对这一切,因为超然在我们感觉和学理之上的事情很多很多,比起存在着的一切,科学还是小儿科,感觉不到的东西并不等于不存在。比如未卜先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要太轻狂。云云。

但我仍旧执拗地认为应该存而不论,等科学足够发达的那一天,一定可以解释这一切。

那天晚上蔚蓝真的被我激怒了,又骂我白痴、刚愎自用。而我早变成了惊弓之鸟,一点也不敢认同她的见解,唯恐她受了一丁点儿鼓舞后,再在田卫鸿事件上对我胡搅蛮缠。

我已无所适从,一个人默默地回寝室睡下了。

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田卫鸿在一片幽蓝的星空下笑嘻嘻地朝我走来,非常骄傲地说其实没人敢喊他的绰号,都是闹着玩的。我问他在哪里?他说就是你爸读情诗的地方。接着田卫鸿牵手一帅气的小伙,两人用一种非常优美的嗓音,共同朗诵了何其芳的《预言》……这个梦吓得我半死,我对何其芳没感觉,对他的《预言》几乎没印象,醒来后我查资料,有两句竟然一模一样:“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轻的神?你一定来自那温郁的南方!”

我不敢向我妈验证我的亲生父亲当年是否真的给她读过《预言》。但我就此坚信,我的亲生父亲生就应该是这样:一张哥萨克式的脸,画得一手好画,和五爷一样白净的脸上长着细微的络腮胡子,有迷人的微笑,会读情诗。

这个联想让我泪流满面。

念高中以前我一直以为我是父母爱情的结晶,没有任何人告诉过我真相。高中一年级时,远在雅安的火姨来C市开会,临走头天就在我家吃晚饭,大家聊得很肝心,我逗我爸说,老爸你那么丑,当年是怎么追到我妈的?我爸骄傲地说,问你妈去,她本来就是一朵等待牛粪的鲜花嘛。还好还好,你是结合我们的优点。这时我大姨脱口而出,真是女大十八变呢,还说人家小像爹也不像妈,看来注定只能像她亲爹了。我妈我爸都停了筷子,我也被惊呆了。随后我连问了几个问题,我妈和大姨都是闪烁其词,最后我妈还被我问哭了。

我爸很快站了起来,喊我随他去书房,他边走边说青你大了该告诉你了。我这才知道我还有个生父,他是个画家,当年和我妈很相爱,都准备结婚了,我外公仍旧坚决反对,不仅威胁我妈要断绝父女关系,大概还当面说了很多羞辱我父亲的话。当晚我父亲就在我妈这里拿了8千块钱,说要去深圳,闯不出个人样来就小回C市娶我妈。那时我妈己怀我两个月了,哀求他留卜来一起面对,说大不了就私奔,等孩子生下来父辈们·定就会妥协,但对方还是走掉了,而且杳无音讯。一个月后,听说他在一酒吧和人打架,被打伤任地起不了身,不知怎的,他猛地拣起地上的半截啤酒瓶对准自己的喉咙扎了下去。

我爸和我生父是高中同学,一直都暗恋我妈,在我妈准备寻死的日子里,他一直相伴左右,有一天终于下跪求婚成功,并很快娶了我妈。我爸不仅保全了我妈的名声,还视我为己出。我爸学体育出身的,没多高的文化,当年能调进省教委,据说是来自我清廉一世的外公赶在退休前唯一的一次违规。

我现在己能理解我妈为什么能接受我爸这种体育男了,为什么一直对文艺男不感冒,为什么越来越世俗。在她看来,文艺男只会玩感觉,魅惑人,太自我,根本没责任心,不能拿来过日子。

知道自己身世后我哭得很厉害,当时我爸也哭了,说小青,一切都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你妈对你一直很愧疚,担心你知道了会难过。爸爸也一直没有让妈妈为你生个妹妹,生个弟弟啥的,就是想我们守着你一个就够了。我们这么爱你,就是要你快乐,你明白没有?爸爸一天这么拼,就是为了你和你妈,明白没?要开心,不要再哭了。

我哭得更厉害了,不是伤心自己,足为自己的生父难过,为我妈难过,为他们当年要死要活的爱情难过,更为今生难以报答我爸难过。哭到后来,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或者说,我已经意识到,我应该视自己是一个幸福的私生子。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天气格外的晴朗。万万没有想到,一大早蔚蓝满面春风地敲开我的寝室门,笑着邀我去一所近来她常去的寺庙。我竟然欣然赴约。我以为我如果有什么致命的弱点的话,那就是我受不了蔚蓝的这张笑脸。

我们一路上都在说笑,夏日的风让所有的青草和树叶都在舞蹈。蔚蓝说不是夏日的风,是她的花裙子。唉,当初的那个蔚蓝又复活了,和她在一起真的比和五爷有趣得多。

到达目的地后,蔚蓝并没有马上烧香拜佛,而是引见了她新交的一个和尚朋友给我。就像事先约定好的一样,和尚请我们去了禅房喝茶。他的一位俗家弟子很健谈,看样子和蔚蓝已混得很熟了,他向我们阱述了佛门里的许多神奇之事,什么五彩舍利子、不坏真身等等。还说当一个人内心清静无为时,会有许多神奇的特异功能显现。而和尚只是沏茶,没怎么说话。

蔚蓝一脸的兴奋和欣慰,一会儿看看和尚,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冲着那位俗家弟子点头,很是心领神会的样子。我可能有点过敏,怎么看都觉得这师徒二人像是蔚蓝的托儿。

不过一会儿我就打消了这种顾虑。没过多久,蔚蓝就接过了话头,开始神侃什么西方最前沿的科技成果,首先是发现暗物质,我们所看到的世界只是仔在的5%,还有95%是以暗物质的状态存在的。这看不见的95%在控制着这看得见的5%。其实呢,就是多维空间,是能量。能量有正负之分,不好的,阴性的就是负能量。风水啊,气场啊,都是暗物质的一种体现。那个俗家弟子赶紧应道就是就是,佛门说加持力,就是正能量,佛号经书念了好,就是因为有正能量。

这些都是蔚蓝的老生常谈,四年来我听得耳朵起老茧。她分明是故意当着和尚的面重复给我听,希望和尚能认可她声援她,她今天约我出来,还想再次说服我接受这一套。和尚只是喝茶,和我一样,只听不说。

直到那个俗家弟子发问:师父,我觉得佛学完全经得起科学的检验,你说是不是?

和尚:检验它做什么?

俗家弟子:咦,可以让更多善良的人信仰佛法呀。

和尚:这又不是道德忽悠。我懂的没你们多。佛家讲熄灭烦恼,智慧解脱,没那么复杂。

蔚蓝也凑上去:师父,我该怎样学佛?你教教我,怎样打坐才能更快地开发特异功能?

和尚:都说信仰是活出来的,我也不知该怎样学佛,谈论它我都力不从心昵,怎么配教你。你拿特异功能做什么?蝙蝠也有特异功能的,它可以听到超生波次声波,应该比我强。我很无能的。

和尚一脸平和,我差点笑出声来。我说:师父,我觉得学佛的人至少不要伤害别人。你觉得呢?

和尚转过头,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要做到这一点是很难的。

寺庙的大雄宝殿并不大,香火好像也不怎么旺,中午时分,宝殿已空无一人。当着和尚朋友的面,蔚蓝硬逼我同她一起烧香拜佛,说许个愿吧,让你妈顺顺当当认了五爷。

我实在受不了蔚蓝的神经质,拒绝向那些泥塑的佛像下跪。第一,这等俗事不该差遣于佛;第二,世上若真有佛,他绝不会同我等凡俗而渺小的生命斤斤计较。

和尚笑道,求人不如求己,施主身口意皆无垢,那便是自己护佑自己。这因果法则,本质就是天地间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那这些泥像,算一种善意的提醒好了,拜与不拜,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重要。有时候,只是这个我跪下去,另一个我就站起来,看看这个我还能有多少的变化。

我客气地向和尚朋友解释道:我是好人,佛祖不会惩罚我的。什么消灾、祛病、升官发财、生儿子等俗事,并不靠拎着供品跟佛讨价还价,佛是不需要凡人贿赂的。更没必要搞什么许愿还愿,那太像洽谈生意了。佛不会保佑坏人,否则对好人不公平。

和尚平静地聆听着,眼神清澈如水,再也没发表什么意见。

蔚蓝铁青着脸不再搭理我。走出庙门时,和尚用他那高深的嘴角对我微微荡漾出一个浅笑。或许这种笑,着实让蔚蓝蒙了羞。

回去的路上,蔚蓝对我破口大骂,骂我浅薄无知,内心冷酷,阴暗,不知储存了多少不见天日的丑陋,如果有世界末日,一定是我这号人一手促成的。她还骂我爸贪官污吏肉欲横流,我妈势利小人俗不可耐。我悲愤地看着树上那些被山风吹得飘摇无助的树叶,终于忍无可忍,回敬道:卑鄙小人才去攻击无关的人,你以伤害别人为乐事,你根本不配得到爱,所以找不到真爱你的人,所以你否定一切。我就不信这一套,你未卜先知怎么啦?关键时还不是失了灵,连自己的弟弟也救不了。你懂个狗屁,你根本救不了一个人求死时的那颗心。你她妈根本就不知道——你弟弟还有这么一颗心。

蔚蓝听了,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忽地摇摇头,从包里掏出镜子和粉饼,拼了命似的往脸上扑粉,动作依旧那么急促而神经质。

这个节奏鼓励了我。我是越骂越恶毒,把自己弄成了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陌生人。我理解了我妈,一个文艺女变成地主婆其实很容易。接着我突兀地说,我是个正宗的私生子,怎么了?我的亲生父亲也死于自杀。可我就没你这么反人类,你他妈心理扭曲,你不配信佛!成天那么自我,就想说服别人,控制别人,你信你自己,一个邪门的自己,你就是你说的那种耗子精……

骂,继续,骂呀。蔚蓝的嘴唇开始发抖。

我只顾骂,只顾将压抑多年的火气发泄出来,脑海里尽是和尚那微笑着的嘴角,不知是被这种笑激励了还是激怒了,总之我来了个总爆发。

一切都无可挽回,我们都气得发抖,一起领受着破坏和毁灭的快感。

忽然我停了下来,我发现自己的白裙子和蔚蓝的花裙子,在阳光下那么醒目,那么陌生,都在风中禁不住地颤动着,和那个恐怖的夜晚很搭,我们完全就是那天的筒筒和小花,除了刺刀见红,根本别无选择。

这时我耳边突然炸出一声蔚蓝撕心裂肺的,死耗子,滚——

就这样,我和蔚蓝终于决裂了。

临毕业前我们有大把的空闲时间,除了和我疯玩,蔚蓝还要抽时间练气功。她坚信练气功可以开发许多人体潜在的特异功能,对生活会有很好的督导意义。令人遗憾的是,蔚蓝练完气功后不是找我发脾气,就是去J那儿咨询基督教的问题。我觉得她田蔚蓝就算成了一个基督徒,也是这世上最野最难缠的一个。

有一天,蔚蓝的系书记把她请到了系办公室。系书记是位五十开外的女革命,长着两撇隐隐约约的八字胡,她委婉地告诉蔚蓝:作为一个新世纪的大学生,同国际友人交往时,一定要注意自己的思想立场。蔚蓝问:什么思想立场?系书记反问蔚蓝:你觉得信卜帝正确呢?还是中国梦正确?蔚蓝说:J不是个专业水平的传教士,他还说服不了我。上帝、中国梦、圣贤之道、共产主义、资本主义,我统统信过一遍啦,具体下一步该信什么我真的还没有考虑清楚。但请书记放心,我一定是个追求进步和光明的好青年,只是我天资不够聪慧,得一步一步的来。

蔚蓝的神态既不吊儿郎当也不痛心疾首。

“田蔚蓝同学,你不要太轻狂!回去好好想一想,国家培养你是多么的不容易!”这是系书记的最后一句话。“是的,书记,我回去一定认真想一想。”这是蔚蓝的最后一句话。结果毕业后,蔚蓝一直找不到接收单位,先前联系的几家单位先后莫名变卦。最后她只好在一街道办事处下面的一个濒临破产的无线电厂混,听说是建网站做宣传一类的工作。这是自信能未卜先知的蔚蓝始料未及的事。

蔚蓝当时根本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从系办公室出来后直奔我寝室,进门就兴高采烈地问我:“你发现没有,我们系办公室倒像是一个真理专卖店?哎,我们系书记长得像不像莎士比亚?”说罢,她伸出大拇指在鼻子下左右比划了下。我想了一秒种,同蔚蓝哈哈大笑起来。我不知道蔚蓝在笑什么。我只知道我不是笑蔚蓝的系书记,我笑蔚蓝那么轻描淡写地提起莎上比亚,语气自然得就像莎士比亚是她上铺的同学。

举行毕业会演那天,蔚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买回两张加一一排的票。演出开始后,校长及其夫人姗姗来迟。校长径直走到我俩跟前,笑容可鞠地:“小同学,有两位领导同志要来观摩同学们的表演,领导同志们的视力不大好,后面还有空位,麻烦你们坐到后面去。牺牲一下,好吗?”校长非常诚恳和谦恭。我有些举足无措。

“嗯?谁是领导?是哪位呀?在哪?”蔚蓝一脸懵懂,两只眼睛四下搜索着,似乎天真得连校长都不认识了。

我们尊敬的校长尴尬地走开了。散场后,我们在路上碰见了散步的J夫妇,咕咙几句后他们就把蔚蓝约走了。我们尊敬的校长从远处走向了我,威风凛凛地叫住了我:“同学,刚才坐你旁边的人是哪个系的?她叫什么名字?”

“我不认识……真的不认识,我俩是偶然坐在一块儿的。”我有些语无伦次。关键时刻我总是没有蔚蓝镇定和勇敢。没敢正视校长的表情,也顾不得他有什么反应,我以一种接近小跑的速度,一边佯装同远处的熟人打招呼一边迅即离开了现场。

我有点为自己的失态懊恼,同时庆幸自己没有出卖蔚蓝。事后我在心中设计过无数次同样的事件和场景,我总是把自己模拟成刘胡兰,开始还觉得挺过瘾的,继而就觉得沮丧。我想我肯定挨不到最后那一刻,当冰冷的铡刀架上我的脖子,我肯定要当叛徒。我把这一切告诉蔚蓝后,蔚蓝非常宽宏大量,抱着我,拍了拍我的后背:没事,你又没出卖我。

我说怎么会?姐,我们永远是死党。

姐,今天是一个艳阳天。你好吗?我不好,我哭了。我在想你。你心绪足够平静吗?能收到我的生物信息波吗?

这是我下班前发给蔚蓝的微信,没发出去,她把我拉黑了。我脑海一片空白,看来蔚蓝真的再也不肯理我了。

一个人,失联原来很容易。就像田卫鸿的死,来得那么突然,那么不经意。

一直骑在窗户上擦玻璃的田卫鸿,无意把脏纸团扔在了一同学的白衬衣上,他很快小声道了歉,那位同学骂了几句就收风了。没想到叫化儿出来主持正义,要田卫鸿大声点说对不起,否则没诚意,于是很多人跟着起哄,后来又叫他“小张建国”,那声势排山倒海。何老师走近教室时,大家戛然而止,田卫鸿平静地站了起来,看也没看他妈一眼,对着那帮嘁得最凶的男同学说:“我孤立你们全部。”

我们都以为田卫鸿讲完后就跳下窗来向他妈告御状,哪知他话音未落,反身向窗外扑过去。那是一幢五层楼高的房子。

一个人,就这么彻定失联了。田卫鸿,鸿是什么?这名字多么奇怪。

这几天我一直想,如果和蔚蓝和好如初,我一定这么来劝慰她,她如果真的相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就应该信得更彻底一些,坚信她弟弟并没有真正的消失,不说物质不灭能量守恒吗?他小过是换了一种存在方式或状态在另外的世界里存在着,说不定他在那个世界过得会更好。

“凶手!我妈是凶手,我也是凶手你也是凶手,所有的人都是凶手,你们终有一天,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这是因果,天地法则,对谁都一样,谁也跑不掉——”那天蔚蓝已经不是骂我,是冲着我咆哮,表情非常扭曲和夸张。我强忍住一脸的火辣辣,听凭路人的目光在脸上千刀万剐。是的,谁也跑不掉,所以菩萨才有无缘大悲,同体大悲。她田蔚蓝呢,把一腔戾气当正义。可是,什么才是她要的正义?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强大,如果哪天蔚蓝肯出现在我面前,如果再要骂我,我就任她骂,我看她骂到最后会是个什么样。

如果有一天,蔚蓝能平和地听我唠叨,我想大胆地告诉她,田卫鸿自杀的那个正午,我真的没有跟着起哄,但我同样发出了剌耳的尖笑声,我之所以没有起哄,只是不想显得太顽劣,因为我是班长我怕掉身价影响形象。我想说这事暗地里我也想过很多,觉得心中只要有一点点内疚的人,就不可以说自己是清白的,因为清白和内疚是两种不可能同时存在的内心活动。

我还想告诉她,当初她说过我太善良了,算是个传说中的好人,其实好人就是现实中的二货。那么,如果连我这种人她都要放弃,我只能下个结论,这个世界,好人坏人都不重要,真相是我们大概注定互为耗子屎了。

我一直以为今天是个吉祥日,沿路见3家酒店都有婚宴。在离家还有1站路的距离我提前下了车。我想象我穿婚纱的样子,心情无比的好。深呼吸两次后,我在电话里给我妈说,这个周末想带个人给她和老爸看看,这人追我一年多了,市歌舞团拉小提琴的,很厚道,我想和他处下去。我妈就问怎么认识的,他多大,我说29,蔚蓝的熟人。我妈又问是二婚吗,我说不是。咦,那就奇怪了。父母干什么的?我说是C一医的医生。我妈说,年龄悬殊也太大了,青,我看你还是多了解一下再决定。

我就知道没戏,心里一阵冷笑,拍了下身边的一株槐树:哎,我刚才在和一个女侦探说话呢。你懂吗?

这时,一个远远就对我似笑非笑的男青年走向了我,直到男青年挡住我的去路,我仍是满脸的思索状。我确信这是一个陌生人。男青年叽哩哇啦说了一大串英语,大概是在做自我介绍,并表达他对我的好感,想同我交个朋友等等。我努力做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表示我既听不懂英语,也不明白他拦住我有什么意图。“小姐,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读书人。我毕业于清华大学艺术系,想和你交个朋友。小姐,我能邀请你去那边的英语角吗?”男青年终于开口说汉语,还指了指路边的文化广场。

男青年满脸的热切和企盼,有很浓烈的口臭。一瞬间我想起那个喜感的蔚蓝。我迅速把自己变成了蔚蓝:“什么艺术系?清华大学?我怎么没听说过呀?”我的语气非常狐疑和莫名其妙。“清华大学呀!怎么?你没听说过?清华大学你不知道?”男青年有些焦急和纳闷,但仍旧有种不甘心。我吃力地思索了几秒种,仍旧一脸懵懂:“清、华、大、学……不知道,真的没听说过。”我坚定地摇了摇头。

带着一丝迷惑和不甘,男青年迟疑地离开了我这个愚昧无知的女人。而我仍是保留着一脸的莫名其妙看着他。

男青年不时回头瞪我一眼,那样子郁闷得不行。我竭力收敛起自己满眼的笑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像忽然失心疯,我再次拨通我妈电话。我说妈,我刚才问了,他妈是在G一医,他爸不在,在国土局。我妈心不在焉的,哦,哪个部门?该不会和你大伯是同科室吧?不会,他爸一个人一个办公室,是局长。我妈就说,不是妈盯得紧,一个人的教养和家庭环境有很大关系。其实呢,妈刚才挂完电话也在想,妈得你一个女儿,也看得太紧,你都这么大了。一会儿我再和你爸商量下,以普通朋友的身份来家里玩有什么不可以?喊上蔚蓝,就说姨想她了,包羊肉饺子给她吃。

回到家里已是六点过,我妈跟我爸正在讨论该怎样弄好电视机的问题。我一脸平静喝了点水,说头有点痛,拿了一本破杂志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给五爷电话报喜。

还没开始拨号,我爸一脸疲惫地敲开了我的门。我知道我爸一定会来找我谈话,我谄媚地笑着,让我爸舒适地坐在我的椅子上,自己则坐在床沿上。按蔚蓝以前的指点,文艺男在我妈这里是吃不开的类型,我得暗示他有可能很有出息,如今这个可以免了,以我妈的逻辑,人家有个国土局的老爸,估计自然就有出息了。我给我爸讲了一大堆五爷的好话,什么有艺术天分又会勇斗歹徒还很爱我,对我怎样怎样的好,最近在给一个舞台剧做音乐,要参加全国的荷花杯大赛等等。我爸一脸木讷,闷了半天后说:“我只要他对你好,懂吗?一辈子对你好。”

我莫名心灰意冷,忽然就哭了起来。这时我妈在院里人声说,丽丽,出来,在哪点儿呢?给你吃好吃的,丽丽。其实啊,丽丽不会抓耗子没关系,它成天跳上窜下的,吓也会吓走那些死耗子,你们看你们看,连储藏室里都没有一颗耗子屎。真的一颗耗子屎也没有。

想起简简撕咬小花的样子,我心里真的有些伤心了。我知道我爸正在歪着头观察我。接着我爸就笑了,拍了拍我的脸,非常轻松地说:“没事没事,有什么好哭的,只要你喜欢就行,你喜欢爸爸肯定也喜欢。我不管他是谁,以后,他要有半点对不起我的宝贝,老子非得拧断他脖子不可,以爸爸这个身板,再保护你二十年绝对没问题。”说完,我爸莫名其妙哈哈人笑起来。我忽然收住了眼泪,心里别扭得不行,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总觉得这种笑,极像一个电影里即将奔赴刑场的革命党人所发出来的那种笑。

这种笑是一种无关的笑,正如有些眼泪也很无关一样。

有什么好哭的?我看你鬼迷心窍了,不都答应你周末让他来了吗?我妈一进来,就扬了下手里的一个快递,说我差点忘了,刚才物管送来的,从上海来的,落款是蔚蓝,她在上海吗?我没应我妈的话,径直接过来就拆开看了。

小青:

我在上海。思前想后还是给你说一声,我们吵架不到一个礼拜,外婆就走了。这世上最疼我的人突然离开了我,很奇怪我并不是特别难过,只是不想再在c市生活。小舅奔完丧就要回上海,临走前答应把我介绍到这边来,没想到一切顺利,现在一家私立学校教历史,我已上班三天了。

老人家落气前,很多她的佛友赶来帮忙念佛。估计善良的心念很正能量,也可能佛号本身就有正能量,最后外婆是红光满面,嘴角带笑,跟入睡没什么两样。我忽然觉得死亡并不可怕。老人家死于心梗,走的头一天我梦到她在山青水秀的地方,一个人走路,很喜悦很年轻的样子。醒来后我就给我妈打电话,说梦中外婆获新生,证明老人家可能要走了,大家多留心才是,我妈还骂我神经病。这个,你可以向我妈求证。

刚才,我和小舅说到五爷跟你好上了,小舅有些意外。他说来上海后很少和C市的老圈子联系,过去他们都知道五爷从不喜欢女人,是不是玻璃倒不敢确定,但有一个事实,他长期跟邻里一位弹钢琴的小伙交往甚密,那小伙是个公开的玻璃。小青,我听了心里很不踏实,你俩毕竟是因我认识的。我忽然有些害怕,我回忆起我的很多直觉,的确都一一应验了。你可能觉得我只是在卫鸿的问题上难以释怀,其实我更多的是想你一定要相信我。从我们刚认识开始,我就认定你其实是个很孤独的人,这世上离你最近的人是我。这个没法解释,这种感觉真的很强烈。我知道,你很单纯,很善良,只想好好生活,可你还没有真正地去生活过,生活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你什么都往好处想,事实不是这样的。五爷的事,也许是我多虑了,但求你一定好好考虑下。一定多保重。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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