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框里的猫

2016-01-25 14:18石囡
山花 2015年18期
关键词:莎莎外孙老伴儿

石囡

我从老年俱乐部回来,客厅里多了一只猫。它蹲坐在那儿,盯着对面墙上相框里,我女儿怀里抱着的那只猫。两只猫一模一样。

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它或许从窗户里跳进来,或许是在我开门时,趁我不注意溜进来的,但它总不会是从相框里跑出来的。想到这些,我有些难过。我不喜欢猫,相框里那只猫,很多年前已经被我扔掉了。我也不喜欢老年俱乐部。但这只猫,说不准是从老年俱乐部来的呢。我是被老伴儿逼着去那里晃了一圈的,说实话,我累坏啦。那种地方,我打死也不去第二次了。我不打麻将,不爱跳广场舞,不爱听唱戏。看他们那些人挺着大肚子,流着哈喇子看戏的样子,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也厌恶他们随时带着宠物,对着小猫或者小狗说话,那种甜腻腻的能噎死人的声音。

我说: “老婆子,你看,咱家啥时候进来一只猫。”

老伴儿自我进了家门,还一直没说话。她扭过头看了我一眼:“哪里有猫?女儿那只‘莎莎不是被你扔掉了吗?”她的眼睛红红的,我知道她又心情不好。最近她总是心情不好。今天是四月十三,女儿琪琪的生日。看她的样子,女儿一定是打过电话说不回来啦。

“琪琪打电话了?不回来就不回来吧,还哭哭啼啼的。”我走过去拍拍她肩膀,不再提猫的事情了。最近我们老闹别扭,但老夫老妻的,这也算不上什么。她嫌我整天鼓捣琪琪他们的卧室。那卧室是我专门为他们准备的,琪琪和小外孙还没有住过,我当然要好好收拾了,等待他们回来的那一天。晤,屋子里的布局每天都要变一变,看怎样摆放更好。小吊床的位置既要靠近阳光,又要避开穿堂风。为了避免太阳暴晒,我还养了几棵茶树。女儿大学毕业后就在南方成了家,生养了外孙我们还没见过呐!除了这个,老伴儿还嫌我客厅里挂女儿的像,不挂我们的结婚照,真是女人的想法。她还怪我整天呆在家里,老是逼着我出去闲逛。她可真的是比我老啦,连老头子的生活习性也忘啦。

我当然不会唠唠叨叨提这些。今天是琪琪的生日,不管琪琪回不回来,我都得亲自下厨做一顿好吃的饭菜。琪琪爱吃我拌的虾皮韭菜饺子,从小就爱吃,每次过生日都少不了。我一边把虾皮、韭菜和肉馅拌在一块儿,加入大葱、姜末、酱油、盐,一边安慰老伴儿:“你闻闻,是不是技术又提高了?不过包皮儿的事情还得你来,琪琪最爱吃你包的猫耳朵饺子了。”老伴儿笑了笑,我看到她眼角还有泪滴。我安慰她:“你不用伤心,我早知道琪琪又回不来了,又不是第一次,咱俩给她在这里过生日,也是一种祝福嘛。”老伴儿还掩饰:“我是切葱辣的。”其实我心里明白着呢,毕竟好几年了,说好了回来,总是不回来。不回来也不给我打电话,总是给她妈打。到底还是跟妈亲啊。

老伴儿照例多摆了两双筷子,假装琪琪和小外孙也在场。其实摆不摆都没关系,为了照顾老伴儿的情绪,就随她了。

这顿饭吃得不算冷清,因为开吃的时候,那只小猫跑了过来,理直气壮地团坐在给琪琪准备的椅子上。我不喜欢猫,但这只猫,这个不速之客,却让我百感交集。它是个小不点儿,跟我年轻时候扔掉的琪琪的那一只一模一样。通体雪白,像一个小公主。我看它的时候,它也看了我一眼,发出“喵”的一声,很是凄迷。我心里有一点歉意,当年不该把琪琪那只小猫扔掉的。那只小猫,琪琪很喜欢。

吃饭时老伴儿一直不说话,我便逗她:“给这只小猫吃一点吧,你看看它,真像,说不定真是琪琪的那一只呢?”老伴儿头也不抬:“胡说些什么!那只猫十年前就被你扔了,哪能活到现在。”这我当然知道,我只是说说。我兴致很高,讲了很多琪琪小时候的事情,弄得老伴儿哭一阵笑一阵的。那只小猫呢,一直乖乖蹲坐在那儿,我喂它的时候,它就呜呜地叫唤几声表示感谢。从那一刻起,我就有了收养它的念头。

这只猫在我家呆了好几天,赶也赶不走。我心里很矛盾,不知道该送出去还是留下。这个小区,养猫的人家很多,也不知道是谁家丢掉的猫崽子。我贴了几张“失物招领”在楼下,好几天都没有动静,便拿定了主意。人不能不服老,连对猫的看法也变了,我觉得这或许是一种新的开始。这只小猫,和女儿那只布偶猫真的很相像,耳朵大而直立,不像是纯种的那种。一团小雪球,圆溜溜的眼睛闪着水的波纹,一层一层的光环,有些透明,又有些深邃。它好像是挠着了我心里的—个地方,耳朵里响起小时候为女儿哼过的那阿歌:“雪绒花,雪绒花,清晨迎接我开放……”

这样过了几天,我就对老伴儿说:“没人要啦,我们把它养了吧,反正琪琪他们暂时还回不来。再说,琪琪也喜欢猫。”老伴儿说:“由你!”我知道她是赞同的。我又看到她在抹眼泪,女人就是爱哭,高兴了也哭。

我从宠物店买了小猫专用的食盒和食物,在客厅沙发旁用旧地毯给小猫围了一个窝。但是小猫并不在那里睡觉,早上醒来的时候,它总是蜷缩在我们脚下的被子上。它非常乖巧,也不吵闹。有时候跳上茶儿伸伸懒腰,巧妙地绕开茶具,看人一眼,便又轻轻跳下去。晚上,我和老伴儿开着电视在沙发上呆坐的时候,它就悄悄地伏在沙发上,两只前爪互相扑打着玩,要么追着毛线团打转。其实小动物并不是那样讨厌,我想。我给小猫取名叫“莎莎”,因为琪琪被我扔掉的那只猫就叫“莎莎”。莎莎对这个家习惯得很快,它对每个屋-都很好奇,尤其喜欢那个挂满铃铛,摆满儿童玩具和贴画的卧室。它窜来窜去,有一次,居然在我为小外孙准备的吊床上睡着了。

对这一点我很生气,我严厉地训斥了莎莎,从此后关上了这间卧室的门。我要让它知道,这可是它不能占据的领地。莎莎显示了一只小猫乐天知命的好脾气。它小越雷池一步,在沙发、茶几和花盆间,自己跟自己捉迷藏,练习着女生花腔。为了补偿对莎莎的训斥,我买了一缸金鱼,放在阳台。莎莎没事的时候,就围着鱼缸打转,趁人不注意偷喝鱼缸里的水。这些都给我和老伴儿的老年生活增添了乐趣。

但是莎莎很快长得比小金鱼缸还要高。初秋来临的时候,它已经出落成一只漂亮的雌猫了。有一天晚上,我被莎莎“喵呜喵呜”的声音吵得整夜睡不着。早上起来的时候,我对老伴儿说:“莎莎开始发情了,我们得让她出去找个伴儿。”客厅阳台下面,有花藤顺着下水管道爬上来,很粗的几束。我测量了几天,在客厅阳台的落地窗户划了一个圆洞,作为莎莎的出入口。莎莎很伶俐,见到那个洞口就跳出去,在草地上扑打梧桐叶子玩,一会儿就走得无影无踪。我有些担心它找不回家,这一天违反习惯,楼下走了几趟。但是晚餐时候,我看到它乖乖地蹲坐在餐厅的地上,便放心了。

有了莎莎,我发现我们的日子过得快了。秋天刚刚过去,我忽然发现莎莎变成了大肚婆。哈哈,她要生小猫了,。琪琪怀孕的时候,我们都不在身边,也没有照料,我便想对莎莎好一点。我查阅了很多资料,为它准备了很多新鲜红肉、牛奶、小鱼、小猫专用奶粉,还专门准备了生产箱。老伴儿见我每天忙乎,怕我吃不消,总是劝我歇一歇。可不是,最近我可是往外跑得多,宠物店、宠物医院每天都要去的。我问老伴儿:“你猜它会生几个,三个、五个?或者七八个?”老伴儿红着眼睛:“琪琪怀孕的时候你都没这么上心,要是我当时没生病,或者你就别管我,能过去照料几天……”我打断她说:“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也后悔,太远了嘛,坐火车得好几天。你说,他们过年的时候会不会回来?”

老伴儿没说话,我知道她也拿不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不过自从有了莎莎之后,我对女儿的思念也少了,甚至有时候,觉得女儿就在我们身边。我可是迫切地想看到莎莎下崽呢。等到腊月,莎莎终于生了。一窝生了八个,真是少见。四只小白猫,四只小花猫,一个个像小老鼠似的,并排排在产箱里,啃噬妈妈的奶头。看着这些小东西,我浑身骨头都发酥。人老了性情真的会变,原来不喜欢小动物,现在看到小动物快比亲人还要亲了。整个腊月,我和老伴儿比年轻那会儿都要忙。要保障足够的猫粮,要注意卫生,不能让它们生病,要防止跳蚤的繁殖,还要照顾它们的情绪。

琪琪过年果然又没回来。老伴儿说,她们商量好了,夏天的时候,一定回来。我在睡梦中琢磨着琪琪和小外孙看到家里养了这么多只猫,会是什么样子,不由地笑出声来。这个年过得很热闹,我们一家子,我,老伴儿,莎莎,还有莎莎的八个孩子,齐刷刷站在阳台上看外面的烟花,感觉十分满足。

我笑得太早了,也可能是我真老糊涂了,我没想到这些小猫会给我带来多少麻烦。

真的是没想到。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八只小猫都长大了。它们在屋子里到处乱窜,旺盛的生命力超过了我的想象。这八只崽子啊,我对它们真是义爱又恨。它们跟你好起来的时候(比如它们饿了,而你义刚买回小鱼),会乖乖地围着你坐成一圈儿,好像是等待老师批作业的学生,那眼神真叫人心碎。可是它们玩耍的时候,整个家都遭殃了,。它们可不像莎莎那么伶俐,但都是运动健将,它们爬上花架,蹿上闭路电视盒,或者悄悄伏在壁柜一个格子里,靠着一个茶杯打呼噜。它们捉迷藏的时候,我的瓷器一个一个打碎了。猫屎呢,那也是清理不完。我和老伴儿从早操劳到晚,过度亢奋反而引起失眠。它们每天只有短暂的时间外出,然后成群结队地回来,猫妈妈莎莎带着它们,每次回来都带着胜利者的笑容。我累了,想要把它们送人。但那是徒劳,这年头,没有人要猫,何况我的猫都是杂种。老伴儿有一天对我说:“老段,咱们开车把它们扔出去吧。”但我还是狠不下心来,扔哪儿呢,像琪琪那只小猫一样,扔到城东的桥洞底下,大冬天把它们冻死?我大声说:“不行!”老伴儿失望地看着我,我能感觉到她情绪波动很厉害。

我们的生活被打乱了,成年的猫仔开始发情,整夜的叫声伴随着我们的睡眠,也占据着我们的思想。我感觉老伴儿有什么问题了。这天下午,我从窗口看到老伴儿在楼下跟几个人说话。那几个人神态十分骄傲,有一个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本子还在记着什么。我隐约听见一个人说:“精神状态……两年前,老年公寓,嗯嗯,特护的……”上楼后我问她: “你受不了咱们这个家啦?那老年公寓可不是人呆的地方哪。”老伴儿摇摇头,神情悲凉,说“不去不去,你听错了”,可我还是觉得她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其实这事儿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多年的老夫妻了,我知道她不会舍下我。她会听我的。我们也没时间思考失眠症和身体的病痛,因为八个猫崽子很快也开始下崽。我备了足够的猫粮,房间也不打扫了。客厅已经不能呆人,我和老伴儿商量过之后,决定白天和夜晚都守在阴面的小卧室,把客厅和衣帽间都留给猫(当然,衣服我们都收起来了)。只是在该喂猫的时候,我踩着满地的猫屎,呼吸着满屋子的毛絮和粉尘,将猫粮洒在地下了事。我忘记了女儿和外孙夏天将要回来的事情,老伴儿也不提。

我们一整天呆在小卧室里,生活倒是重新恢复了安闲。要知道,那些猫已经不怎么需要照顾了,它们开始学会自己寻找食物。新的猫崽子出生后,我们将书房也让给它们。因为不方便拿书,我有点没事可干。为了照顾我的情绪,老伴儿从琪琪的卧室给我找了几本儿童读物,供我消遣。她自己呢,倒是十分平静,因为还可以织毛衣。一件上衣织完了,开始织毛裤的。吃饭是有些问题,我决定早晨和中午由我来做饭,尽可能的简单一点。家里的猫已经增长到三十多只,它们在客厅、书房、衣帽间到处游荡。穿过客厅到厨房确实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每次我做好饭,都是小跑着端到卧室。晚餐我们就吃冷的。我们退守在小卧室里,每天门窗紧闭。但这房子反而显得更大了。晚上的时候,我能听到过道那边的书房门被猫掀开,发出“吱”的呻吟,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还有猫爪子的摩挲声,经常从一个房间马上转移到另一个房间。有时候我能听到客厅阳台的猫洞那儿,传来“哇,呜”的应答声,那是猫们的聚会,迎来送往。它们完全把这里当作自己的领地啦。

我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这天早晨,我很认真地对老伴儿说:“我们得采取一些措施了。”老伴儿的眼睛发了光:“你说怎么办?”我说了我的想法:将电磁炉、锅碗筷子、米面、热水器都统统拿到琪琪那个卧室,这样就不必每天和猫打交道了。老伴儿漠然地点点头,算是同意。她还是那样,逆来顺受,听我的,虽然心里不乐意。往那个卧室搬的时候,我顺便看了一眼客厅。老猫莎莎已经胖得不成样子,浑身的白毛也发了灰色。我本来想跟它说句话,但听到它发出粗重而可怕的吼声,便赶紧溜进卧室里去。我注意到它的眼神,不再是小时候那种水波一样的透明,而是变得和黑夜一样。我开始在半睡半醒中,没完没了地梦猫,它们长着尖利的牙齿,站起来,用爪子挥舞着跟我要食物。

这一天早晨,老伴儿在厕所里忽然尖叫了一声。我闯进去,见她正颤抖着指着厕所面对客厅的侧门。我悄悄打开一条缝儿,看到客厅里黑压压卧着一大片猫,地方不够用,有的小猫睡在大猫的背上。在柜顶上,也是黑压压地卧着一大片猫。我悄悄牵着老伴儿退回来,争取不发出声响。整个房子都被猫占据了,除了这间卧室。而且我察觉到这间卧室也将不保,它们在伺机进攻。

“它们要闯进来了。”我感觉自己脸色苍白。

老伴儿看着我,因为害怕而声音哽咽:“它们是谁?它们在哪儿?哪里有猫?你到底看到什么了?”她双手颤抖,摸索着从口袋里往出拿电话,我猜她想要报警。我及时制止了她,这个时候不能有响动。猫是通灵的,它们能看到和听到人类看不到听不到的事情。我相信,这是被我扔掉的那只小猫,那只叫莎莎的小猫的阴魂在报复。我想到琪琪和小外孙将在这个夏天回来,而我,竟然把这个房子弄成这个样子。好在他们的卧室还是好好的。也不是没有办法,我虽然老了,但腿脚还灵便,得设法从窗户爬到外面,关键是老伴儿怎么办….

老伴儿已经吓得目瞪口呆,我的感觉却十分敏锐。我听到成群结队的猫在门外抓挠、撕咬,有的已经跳起来,马上将要破门而入。透过墙壁,我好像能看到老猫莎莎站在群猫中间,神态威严,指挥着猫群的进攻。我分明看到另一只猫从阳台外的窗洞钻出,沿着空调的管道爬上卧室的窗台,正在试图从窗户进来。我紧紧搂住老伴儿,无助地靠在梳妆台旁的椅子上。“它们就要进来了,怎么办?”我问。老伴儿没说话,盯着梳妆台上的一张照片。那是女儿琪琪的一张照片,看起来发旧,照得也不好,过分端正严肃,过分成熟的样子。而且,在这张照片里,琪琪没有抱着猫。我不记得家里有这张照片。

我说:“琪琪这张艺术照我不喜欢,黑白的,框子也太暗。”

老伴儿怜悯地看了我一眼,嘶哑地哭喊道:“这是我们女儿的遗像。两年前,她在南方的一所医院难产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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