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第花开

2016-01-25 14:25韩秀媛
山花 2015年18期

韩秀媛

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失去群星了。

——泰戈尔

雏菊

室外冰天雪地。进到美发店,热气裹挟着洗发水和烫发剂的味道,扑面而来。迎接我的还是那个女孩,她微笑着向我问好,并接过我的手包,帮我脱下外衣,存到柜子里。服务殷勤细致,觉得自己变成了上帝,这是我多年光顾这个美发店的一个重要原因。

习惯有时不易养成,而有些习惯一旦养成就很难改变。我经常是散开长发,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习惯看着镜子中美发师年轻的面孔,时尚的头发和服饰;习惯看着镜子中灵活的指尖在我头上旋转,飞舞;习惯看着镜子中的他们抬头瞄一眼镜子中的我,再埋头继续完成他们的作品。他们工作时多数不语,沉浸在一种状态中,好像是在思考,我也不愿打破喧哗中的沉寂。

那几个穿着黑色或白色衬衫,染着棕色或亚麻色头发的年轻理发师们一如既往地忙碌着,不时有容貌一新的女人或男人带着自信而满意的笑容离开。

我注意到吧台上新添了一盆蓬蓬勃勃的花。叶子是散落脆嫩的淡绿,花朵是小巧娇嫩的金黄。我在心里轻叫,是雏菊吧?

一簇本该沐浴在春天的暖阳里,随着风儿漫山遍野奔跑的野花,在花匠一双大手的侍弄下,反季节地结了蕾,开了花。此刻,掬在一只白色瓷质花盆中的一捧雏菊,在吹风机单调嘈杂的声音中,如同知书达理的小家碧玉般乖巧,盈盈笑意,掩齿不语。

“我曾宣誓,我爱着,不怀抱任何希望,但并不是没有幸福,只要能看到你,我就感到满足。”诗人缪塞赋予了雏菊少女般懵懂的情愫。

温水冲洗着发丝,眼前还是那张娃娃脸。这个刚刚在门口迎接我的女孩是这里的美发大工,也是美体师,在轻声细语地向我推销店里的优惠活动。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成了她的固定客人。她婴儿肥的脸蛋儿红扑扑的,不施粉黛的皮肤泛着瓷器般的光泽。眼神澄静,却又透着些许执拗。嘴巴樱桃般鲜嫩晶润。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吧,我暗自思忖。

什么?才十七岁吗?只比我儿子大两岁。

是啊,过了年十八岁。她的语气似乎因为要迈进十八岁的门槛而徒增了些许的老成。

花一样的年华,令人艳羡的岁月,也是易逝的韶华。我想起吧台上那盆雏菊,一张张生动的脸庞争相迎接着透过彩色玻璃窗映入的暖阳。

是不是盼着过年呢?

是啊,能放上几天假,回家陪陪妈妈,挺好。她喜欢说“挺好”两个字。

大寒已经过去几日了。寒气至极,阳气己生,春节快到了,春天便遥遥归来。

我随她上楼,去美容美体。几个房间富丽典雅,琴音袅袅,余音绕梁。室内流动着温暖,香芬若有若无。

涂抹上精油的手细腻柔滑,手掌在我的背部反复地游走搓揉。在寻找穴位,还是在疏通经脉?好像都不是。她的手法和技术,肯定不及中医按摩师专业。算了,随她去吧,我闭上眼睛。我僵硬的肩背随便拍打几下,也会舒坦放松一些。

我感觉到了热度。出了一层细汗。是她掌心和指尖传递的能量?是砭石蕴藏的热力?还是她眼波中流淌出的虔诚的温度?

她们说,我的手长不大了,个子也不会长了。她摊开小手给我看。手背浮着淡蓝色的血管,掌心像婴儿的脚掌一般细滑粉嫩。

会长的,你才十七呀,还是孩子呢。我安慰她。

不过,这个年纪应该在学校读书啊?我替她惋惜。

妈妈得了难治的病,种不了地,连炕都下不了。我十五岁就不读书了,到这里打工。妈妈哭了好几次。

你为妈妈出来打工?她垂下眼帘,用沉默回答了我。

那一年,刚满十五岁的女孩,执拗地搁置起书本,放下镰刀和锄头,换上最干净的衣服,盯着躺在炕上的妈妈,涨红着小脸,像大人一样斩钉截铁地说:妈妈,我打工挣钱养活你!

是这样的情景吗?

那双小手能拎得动粗重的农具吗?春天顶着日头播种、插秧,秋天收割稻子、黄豆,掰下粗壮的玉米棒子,那些农活她都干过吗?小手会不会划出一道道血口?

十匕岁还是孩子,是学生,是要家长照顾的。她却肩负起了养家糊口的担子,不但要卖力地工作,还要小心翼翼地看着客人的脸色,顺着人情学说好听的话语。我的儿子曾负气地说,倘若不学习,他会打工赚钱养活自己。是幼稚,还是成熟?一半一半吧。好笑吗?处在青春叛逆期的孩子,难道不让人担心吗?争执的那一刻,我偷偷流下了心酸的眼泪。

她的父母怎么会放心柔弱的女孩独自面对社会,去和各种各样脾气秉性的成年人打交道,她又怎样红着脸去和初次见面的客人推销店里的项目呢?

噢,轻一点儿。真看不出,女孩手上蛮有力气。

姐姐,你最近“火”挺大啊。她手指点着刮出的痧点说。

嗯,工作压力很大,孩子学习成绩又坐滑梯,这些都是暗“火”啊。讲这话时,我听出自己的话语中带着些许的无奈。

女孩不语。她习惯于咬着嘴唇,如同一朵半开着的沉默的雏菊。也许,她在回忆妈妈的“火”。她也许已经懂得,爱唠叨、爱哭泣的妈妈的泪,其实很苦涩。

你说……小孩该不该有理想?

不管多大,身处什么环境,每个人都应该有目标,有理想。我非常肯定地回答。

如果上学时,我有理想,兴许就能上大学。女孩若有所思。

你还能回到学校吗?先学一学人体穴位和保健常识吧,我有点儿含混地说。

在大脑出现空白的某个瞬间,在两支乐曲更迭的间隙,我的思维变得有些混沌模糊。

那是一个春日的早晨,天朗气清,阳光明亮。我依在车门旁,双臂抱在胸前,向田野的尽头张望。

脚下的泥土开始变得松软,嫩草静悄悄地铺满人地,野花星星点点,大地被晨光映成一片金黄。

远处有几个跳动的黑点,扑通扑通的脚步声和欢快的呼喊声在微风中荡漾。那是些乡村的孩子。小野兽般欢腾的孩子在追逐一只即将飞上蓝天的风筝。他们离我越来越近,兴奋的脸蛋被春风吹出了两团酡红。

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女孩娇吁吁地喘着气,站任离车几步的地方怯生生地打量着我。她小小的身驱被晨光包裹着,细软的发丝毛茸茸地贴在额头上,带着一圈金色的光晕。

我冲她招招手,她举起小手,指尖是一朵金黄色的雏菊。我俯下身,接过那朵花,嗅了一下。

哦,是洛丽塔吗?

我看到她绒嘟嘟的睫毛和唇上一抹清亮的鼻涕。她张开小手,向擦得锃亮的车门摩挲……

哦,是个梦。是这个女孩吗?或许是吧。心底漾起一层酸楚。是在可惜她的辍学,还是怜悯她的不幸?都有吧。我想,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我转了转脖颈,在半梦半醒间决定,在会员卡上存些钱,今后好来保健开销。那笔钱对我来说,不是小数字,这种保健消费于我来讲,甚至是奢侈。

女孩听到我的决定,满面含笑,连走路都要跳跃起来。她尽量克制着兴奋,悄悄地收拾着物品.窸窸窣窣的。瓶瓶罐罐相互磕碰着,发出细碎的响声。

她小巧的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她用手背向脸颊抹汗的样子很可爱。

间或,我又有些后悔。我消费的钱,她能得到多少呢?肯定不会太多。但是,当她得到应得的提成时,开心的样子,和那群快乐的孩子一样吗?她可以给妈妈买些好吃的,或是给自己买支唇彩,换件衣服吧?

闭上眼睛,那群孩子还在眼前不停地奔跑。我渐渐清醒过来。人到中年,时常感到疲惫,源于每日与时间的赛跑。是时间赢了,还是我赢了?我时常扪心自问,为什么没有在拥有大把美妙时光的年纪开始奔跑?为什么要在青葱的岁月中踌躇犹豫,在张望中不紧不慢地行走?也许,那时的我,也像这个女孩一样,没有理想,没有目标;也许那时的我,也像这个女孩一样,并不懂得,时光是每个人最弥足珍贵的奢侈品,无论他贫穷,还是富有。

你该抽空看看相关的书了。我像所有的妈妈一样,提起学习便有些唠唠叨叨。不是吗?她不该叫我姐姐,而是应该叫我阿姨,她比我的儿子才大两岁啊。

是,店里有书,我会看的。

那就一言为定,下次来,我会问的。

我推开门,带着暖暖的热度重新回到寒冷的夜风中。北方的冬天,暮色来得早,城市的魅影在变幻的彩色灯箱和巨幅牌匾中喧嚣地浮动着。

走出很远我又想到,应该回去问问,在哪里能买到那种雏菊?我想象着,在干燥寒冷的冬季,在被阳光包裹的阳台里,欣赏着一盆金灿灿的花朵,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啊。

晓荷

放下手机,我有些懊恼,怎么就轻信了她?说好了,每个月末付房租,过去两个月了,女孩依旧没有音讯。打过两个电话,无人接听。是遇到了难处,还是出了事情?

我赶到公寓,轻叩几下房门,没有动静。隐约听到电视声,又使劲拍了几下,门开了。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女人张着手掌,怔愣地看着我。是女孩的母亲?从她的眉眼中能找到女孩的影子。

我是房东,晓荷在吗?她咧起嘴笑了。她指着自己,笑嘻嘻地点着头回答,啊!

我找晓荷,收房租!她还是笑嘻嘻地点头说,嗯!

这个女人,智力有问题?

我决定等她回来。进到房间,我更加后悔了。原本干净整洁的房间,乱得像遭遇了偷窃。女人可不管那些脏乱,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她捡起半张报纸,饶有兴趣地撕起了纸条。

女孩的照片立在床头柜上,甜甜地笑着,无忧无虑的样子。是晓荷。

给她钥匙那天,对她印象不错。毕竟身材高挑儿,模样清纯的女孩子,是容易给人好感的。更何况,她那天朴素淡雅,一件白色荷叶袖衬衫,浅粉色太阳短裙,特别是两条美腿,颀长光滑,整个人如一支婷婷的雨后荷花。看到她,心里便涌出那句“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诗句。年轻就是好,蓬勃娇嫩,如花如蕊一般。

恰好,她名字中间有个“荷”字,我在心里叫她晓荷。

她接过钥匙,微微地笑着,带着一丝讨好和几分歉意。

之前,她已经给我打过两遍电话。打第三遍时,我提高了声音不耐烦地说,这是带电梯的公寓房,不是大杂院、筒子楼,那么便宜的租金,还一月一付,到别的地方找找吧。

她倒是不急不躁,声音软软的,带着南方女孩特有的温婉。她又说,姐姐,感觉您是写书的吧?您来取租金时,我顺便给您讲讲故事。

一个素未谋面的租户,如何知道我会写作的?挂在网上的租房贴子,只留了我的姓和电话号码。只不过,我用诗意的语言,将一室一卫的小公寓描述成晨拥朝阳,夜赏星空的浪漫小屋。

可是,看起来干净体面的晓荷,却将公寓住得凌乱不堪。还有那个女人,现在又趴在衣柜里,将衣服一件件掏出,甩在地板上。

她是晓荷的母亲吗?变成这个样子,是生病了吗?我忽然想起晓荷讲的故事,难道她就是故事里面的那个母亲?

那是第二个月末的中午,晓荷约我去公寓取租金。

她坐在一楼大厅的沙发上,深埋着头,摆弄着手机。

那天她穿了一条黑色吊带长裙,浓黑的一大把长发垂在胸前。黑色让人变得清瘦苍白。仅一个月的时间,她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把租金交给我后,她起身要走。我提醒她,承诺的事情得兑现啊?

她莞尔而笑,露出疲惫的笑容。您如果有兴趣听我唠叨,我就讲一讲。我的一个朋友,命运挺坎坷的。

她抽出一支纤细的女士香烟,用两根白皙的手指夹起,点燃,吸了一口,一缕薄淡的烟雾从红唇间幽幽吐出。她侧着头,眯起眼睛,看着沙发转角处的一株碧绿的巴西木,一幅陷入回忆,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眼中是一个略带忧郁,装作会吸烟的女孩。

高中时,她父亲有了别的女人,还生了孩子。读到大二,当保洁员的母亲从楼梯上滚落下来,碰坏了脑子。家里没人照顾,没有办法,她只得退学。

做过几个行业,幼儿园老师,服装店员,售楼小姐,都没做多长时间。在一家婚介所,还差点当了婚托。

一个朋友好心推荐她到歌厅做酒水促销员,只需要在晚上做几个小时,不但有可观的收入,还能在白天照顾母亲。

到歌厅没多久,有两个男人喜欢上她。一个是红酒区域代理,广东人,另一个是歌厅的前堂经理。

广东人出手很阔绰,要送给她房子和汽车。但那人一把年纪了,有老婆、孩子。只是一个人在东北太寂寞了,想找个小三,或是小四。前堂经理年轻帅气,但是家庭条件很差。可她还是选择了后者。

那天,晓荷刚刚走入故事,就被急促的电话打断了。她回过神来,说要赶到附近一个理赔现场。告别时,她歉意地笑了笑,仿佛问我,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下次来时再讲吧。

我一直在等待着她的下一次,她连着两个月往我的卡里存了房租。就不再露面了。

女人停止了翻动,发现新大陆一样“哦啊”地叫着。她拎起一件窄小的缀满亮片的红色抹胸,在自己肥垂的胸前笨拙地比量着。地上躺着一件和胸衣同样质地的超短裙,刚能遮住羞处的衣服,看着有些眼熟。在哪里见过呢?我坐下来,在大脑中仔细地搜索。

这让我想起了那座沐浴在月光中的歌厅。两个女孩从楼上下来,手里托着果盘,洋酒,穿的就是这种红色的抹胸和短裙。

隔壁包间的门虚掩着,一支火爆的迪斯科舞曲响起,镭射灯随之频频移闪。在嘈杂的人声中,有人被拽到茶几上跳舞。披肩发、红色抹胸、短裙、高跟鞋,一个被光影追逐包裹的,若隐若现的魅影。红色亮片反射出冷艳的光芒,像蛇的鳞片一般保护着纤柔的影子。影子随着音乐渐次狂野的节奏,扭动着,甩动着,陶醉着,妩媚中透着性感。几只高高举起的手臂将那个魅影围起。我仿佛是一枝在电闪雷鸣里摇曳的罂粟花。

想象不出,在那里谋生的女孩,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又将有什么样的命运?她们快乐吗?会得到幸福吗?那些在放浪形骸中被推搡取乐,在昏暗的角落里被搂抱揩油的女孩,在她们浓艳的妆容背后,会有无声的泪水悄悄滑落吗?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在这个既好又坏的时代中,她们会找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那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那天,直到女人躺在堆满衣物的床上,打起了响亮的呼噜,我也没能等到晓荷的归来。

还有半个月就到春节了,晓荷打来电话说要退房。

东西已经收拾妥当了,房间恢复到初来时的样子。晓荷穿了一件翠绿的羽绒服,气色要比夏天好一些。她的母亲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床沿玩着手指。

我说,就这样走了吗?还欠我半个故事呢。

晓荷迟疑了一下,您是想知道女孩和前堂经理的结局吧?

我点了点头。

一天,女孩撞见他和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而且,他还是个瘾君子。她离开了他,也离开了那个歌厅。

我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那么你……我看了看晓荷的母亲,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晓荷搀扶着母亲慢慢地挪远了,身影渐渐消失在寒冷迷茫的夜色中。我没有问起她们的去向,或许是找到了更合适的房子,或许是回了老家过年,或许,只是想逃离这座城市,重新寻找一个新的起点。

推开窗户,凛冽清新的空气涌了进来,也带走了晓荷和她母亲留在这里的气息。窗台上,几根绿萝沿着窗角的绳索旋转、攀爬着,一片片泛着碧绿光泽的心形叶子,给这阒寂的小屋增添了些许温馨和生机。

我在窗台上拾起一枚黑色的胸牌,正摆弄时,它突然亮了,并闪出一行跑动的红字。“银色月光欢迎您”。我又想起了在歌厅的那个夜晚,想起了那片光洁而婉约的月光。

这些形形色色的房客,迈出这个房门,很快就会忘记我,而我,也不过是她们生命中匆匆的过客。

楼下是一片高档别墅区,错落的红房盖上,覆盖了一层绵厚的白雪。有几户人家在院子里挂起了灯笼,点亮了彩灯。闪烁的灯光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温暖,明亮。

波斯菊

老太太手推车一侧的板缝里别着一束波斯菊,粉的、紫的、白的。破车子颠簸,那束花上下晃动着,很惹眼。

她来晚了。乱蓬蓬的灰发里埋着两只浑浊的老眼,眼一眯,嘴一撇,脸成了山核桃。她扶着车把,踮起脚尖,向学校门口张望着,缩在肥褂子里的细脖子就伸了出来,青筋鼓突突地跳着,眼神黯淡无神。

早来的商贩已经占领了离校门较近的位置,在校门两侧零散地排开。炸鸡柳的器物干净利落,小媳妇戴着雪白的帽子,粉花套袖遮住半条手臂,模样也俊俏耐看。她麻利地称好分量,一边将鸡肉条放进滚油中,一边殷勤地招呼着食客,两只粉红的脸蛋堆满亮汪汪的笑容。几个男人抱着膀子围着卖炸鸡柳的车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卖烤鱿鱼的男人岁数不小了,黑面,矮胖,两只油腻腻的大手左右开弓。他踮起脚尖,一努嘴,双臂稍一用力,夹在两块铁板之间的几条鱿鱼便“滋滋拉拉”地冒出青烟。挨着他的是卖盒饭、麻辣烫和烤羊肉串的……

老太太看起来有些犹豫不决,但还是加入了这支队伍。她使劲推了两下,那只笨重的铁皮烤筒才像蜗牛一样缓缓地动起来。车子绕过横七竖八的自行车、电动车和三三两两等着接孩子的家长,从狭窄的过道中间穿过。车轮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颠簸了几下,铁筒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

一些商贩听到了声响,如同草原上放哨的黄鼬一般,机警地抬起头,抻长脖颈循着声音方向望去。当发现弄出这响声的不过是一个烤地瓜的干瘪老太太时,才放心地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

她不会知道,两个月前,就是学生临近期末考试的某一个下午,几名学生上吐下泻,被学校送进了急救室,险些延误了考试。据说,是吃了校门口商贩的东西。

她更不晓得,就在前天中午,这里发生了一场“战争”。几名“制服男”推走了两辆小吃车子,没收了烤肉串的铁皮长盒子和一大箱盒饭。一名年轻气盛的商贩试图和“制服男”理论一番,拉扯中,铁皮盒子被碰翻,车上一篮鸡蛋和一盆面粉糊扣在地上,黄黄白白涂了一片。

这些事情和她有什么关系昵?她不晓得城里“有证经营”是哪门子规矩,更不懂食品安全法是个什么事。自己的烤地瓜干净着呢,虽然只是马马虎虎刷了几下子,有的还沾着泥土和砂粒。但是老太太坚信,经过高温炙烤的东西,细菌病毒统统都被消灭,是绝对吃不坏肚子的。而且,这东西不但好吃,还营养得很哩。如果再往前数上几十年,地瓜是被当作粮食填饱肚子的,是养命的好东西。

老太太禁不住想起过去的日子。在困苦的六十年代,十八岁的大姑娘却出落得花儿一样。白净净的瓜子脸,水灵灵的大眼睛,黑亮亮的大辫子,最要命的是破旧的褂子里起伏的身段,就像干裂的黄土地上长出的一朵波斯菊,花瓣饱满殷实,颜色鲜亮悦目,着实让村里的后生们惦记了许久。她嫁给了泥瓦匠,接二连三地生了五个儿女,可她胀鼓鼓的胸脯却没能挤出一滴奶水,几个娃娃都是喝着米汤喂着地瓜长大的,却个个结实强壮。如今,生活来源全指望它了,眼前这些地瓜像她的孩子一样金贵,拍拍这个,摸摸那个,像触到孩子们圆溜溜的肚腩。

老太太终于寻见合适的地方。离学校大门十几米远,在那些小吃摊子的最末端。她戴上黑灰色的线手套,掀开铁筒盖子,用铁勾子拨弄几下木炭,从里面掏出几只已经烤熟的地瓜、土豆,一只一只,摆在筒盖上。

有人凑过去买了一个地瓜,站在那里一边剥皮一边往嘴里填。地瓜香糯烫嘴,散发出诱人的气息。那气味飘过那些油炸食品的摊位,被微风一吹,又被两侧的柳枝轻抚了几下,分成几股飘渺的细丝,一丝不落地飘进了路人的鼻腔。

那香味古老而久远、宁静而敦实,似曾相识又有些遥远陌生。刚从奥迪车上迈下来的“亮皮鞋”嗅到了,挎着高级皮包的“白裙子”嗅到了,连正在交流腌菜经验的奶奶们也嗅到了。他们翕动着鼻翼,寻觅香味的来源。香味在他们脑海里飞速地盘旋着,回忆着。循着这股味道,他们变得若有所思:想起了童年炉膛里焦糊的香气,妈妈掀起锅盖时蒸腾的热气,从黑口袋里倒出的雪白的爆米花,甚至想起了初恋时的脸红心跳,曾经省吃俭用简朴的岁月。

他们咽了几口唾沫,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了几声。他们对刚刚讨论得非常热烈的话题失去了兴趣,变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们也想凑近那只铁筒,称上一只垫垫肚子。可是,他们又犹豫了。他们怕被人耻笑,这么高雅的人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捧着那么低贱的东西站在那里大口吞咽。待会儿,一桌丰盛的宴席在等着他们呢。

放学了,学生们涌了出来,学校门前立刻欢腾起来。学生们将那些炸鸡柳、麻辣烫和烤肉串的摊位围上几层,高举起捏着零钱的小手。买到食物的学生,边走边吃,有的还会再买上一杯红红绿绿的冰镇饮料。

荆比之下,烤地瓜摊位前有些冷清。老太太吆喝了几声,土气的异乡口音很快就湮没在喧嚣声里,消失在轰鸣的引擎声中和焦灼的喇叭声中。

渐渐的,学生如退潮的洪水一般散去了。老太太再也坐不住了,,背着手,围着铁筒转了两圈。外孙子就在这所学校上学,怎么还没出来?老太太手搭凉棚,踮起脚尖,朝着学校门口方向望了又望。那些零零散散的,追逐打闹的孩子,既像又不像。

她后悔来这里了吗?清淡的生意,不及家附近菜市场口收入的一半。她有些感激那群靠在墙根晒太阳、打扑克的老胳膊老腿儿。那群掉了牙的老主顾,已经习惯了这一口。

正午的太阳火辣起来,正好移到她的头顶上方。她解开扎在衣服外面的布带子,掀起衣襟抹了两把汗,又用它扇了扇风,随即剥开一个地瓜,吃了起来。

忽然,她嘴巴停止了蠕动,觉得哪里不对劲。一粒灰白的,带着腥气的新鲜鸟粪跌落在肩头。她没有恼,竟然偷偷地笑了一下,扯过一块报纸,将鸟粪一把抹去。

老人太转着头,寻找这粒鸟粪的来源。头顶恰好是校舍的屋檐。有个燕窝,四只雏燕在窝沿探头探脑。一只燕子急匆匆地飞回燕窝,四张嫩黄的嘴巴“喳喳喳”地大叫着。燕子快速地向其中两只雏燕嘴里填上一口食物,在屋檐下低低地盘旋了一圈,又冲向天空。

老太太手里举着半块地瓜,半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窝燕子,灰蒙蒙的眼睛闪过一丝神采。

这里的燕子和家乡的燕子一模一样,叫声也是那么婉转清亮。看着这里,她想起了老家旧宅房檐下的燕窝和躺在炕上的瘪嘴老娘,想起在南方打工的三儿子和没见过面的孙子。她喃喃自语:我家的小燕子都飞出n窝了,你们怎么还不飞?不飞也好,飞得太远,让人操心惦记。一股微风吹来,眼眶有些微凉。

她叹了-口气,掰了一小块地瓜抛向那几只雏燕。地瓜掉在地上,成为蚂蚁的美味。

一片黄叶迟疑着,旋转着飘落下来。路边,一大簇波斯菊凋谢了大半,露出了黑色的,如瘦月一般坚硬的种粒。明年春天,又有一小团崭新的希望在这片土上地上孕育,发芽。这是一种顽强坚韧的花种,不择气候,不挑土壤,只要将种子丢下去,即便在坚涩的岩缝中也会生长开花。

北方的秋天来得更急更快一些。她像老家的村民一样,盼望秋天早些到来。出来有几年了,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干得动地里的活计,可她仍旧想念那些随风舞蹈的苞谷,波浪掀起的麦地,她仿佛嗅到了泥十温热的气息和庄稼香熟的味道,顿时来了精神。

她真想回家看看。可是,她怎能舍下在工地干活的老儿子呢?况且媳妇还没个着落。老儿子,大孙子可都是她的命根子啊。可是她能做的仅是信佛念经,为自己的亲人祈福,做善事,还收留了几只流浪猫狗。她笃信,只要她这个妈在,还有一口气,即便屋子再小再破,它都是家,有家的温暖。当妈的辛苦一生,操劳一生,就像那只老燕子一样,空着肚子四处觅食,无非是为了那几张嘴巴。

她恋恋不舍地看着那窝雏燕,天冷了,它们必须学会本领,飞出这个小窝,从那以后,将要过着春来秋去,天各一方的生活。这是自然赋予这些生灵的牛存繁衍之道,也是上天安排的难以抗争的命运。

上课铃声响起,老太太回过神来。怎么突然想起这些了呢?她用老树皮般的手背抹了抹眼睛,简单收拾一下,推起那辆破『日的三轮车,缓缓地走远了。那束波斯菊掉在地上,被一个女学生拾起,举在胸前满是欢喜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