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忆旧

2016-01-25 14:26吴春富
山花 2015年18期
关键词:池子花生米老街

吴春富

上岁数的人都喜欢怀旧。怀旧并不说明心态变老,相反倒说明心态年轻。从过往经历中捕捉人生中的快乐成分,获得新鲜体验,让体内的细胞都活跃起来,这于生命来说是一件有意义与有价值的事。我也喜欢怀旧,常怀念我曾生活过如今再难看到的孔城老街一些老去处。它们是我生命小溪中的欢乐音符。

澡堂

老街男人赤裸相见的地方,在五甲(地段)的澡堂。

进门,掀起一道污迹发亮用于遮挡里间的厚实帷布,进入弄堂,里面黑漆漆的。往左拐,是脱衣服的房间,沿墙一个挨着一个摆放着木制的躺椅,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水雾,有种浑浊的檀香味道。站在躺椅旁,边脱衣服,边环视四周,发觉大人身体有与小孩不同之处,便有了新鲜、好奇的感觉。牵着父亲的手,晕晕地趟进池子里,水烫,赶紧挪到池沿上。池子是大理石砌的,池沿摸上去很光,便越摸越想摸,越摸感觉越湿滑。父亲擦身子,我好奇地窥视池子里。雾气腾腾的,看得不是很清楚。满池子的水,满池子的人。池顶有一盏灯,本身瓦数就很小,雾气笼罩着,越发的昏暗。

有人戏谑,穷与富,脱光了衣服都一样。这话说得有点武断。昏黄灯光下,赤裸的身体还是有区别。一类人,身体白亮如大理石,这类人是街道上的,吃商品粮;还有一类人,身体黑褐色,如出土文物,这类人是庄稼人。这两类人在一起,反差明显,显示出当时城乡的差别。池子里有一个大胖子,老肥,占据了中央的位置,把别人都挤向了周边。我估摸他是食品站杀猪的,要不然在那个年代,身上的油水不会那么的多。如今的年轻人不清楚,那时候的食品站是好单位,像现今的国税与地税。

澡是父亲给洗的,父亲擦好了自己的身子,把我牵到池中,上下前后不停地擦洗,污垢如蚯蚓滚动、脱落。身体弄干净了,转回到脱衣服的房间,还没到椅子边,跑堂老头就递上了热腾腾的毛巾把,烫手。学父亲样,把毛巾甩两下,再摸摸,怪事!居然不烫了。身上水被擦干,躺在椅子上,学父亲样翘着二郎腿,“咚”、“咚”的上下晃动,美滋滋的。跑堂服务正规,像如今偶尔还能瞧到的老式理发一样,中规中矩,严格按程序进行,第一道程序刚完成,第二道热毛巾把又到了。再擦擦,稍稍冷却的皮肤又热火起来,鼓胀胀的。

这时,如果生产队的汪队长在就好了。他会要上一包一毛钱、外包装叠成三棱锥状的花生米,再要上一杯茶水。喝一口,扔一粒到嘴里,再喝一口,再扔一粒到嘴里,享受极了。高兴的是,汪队长每次都大方地分些给父亲,父亲又分几粒给我。我也学着大人样,嘴巴张得大大的,捡起一粒往嘴里砸,慢慢地咀嚼,最后嘴巴“嗒”一下,发出很满足的声音。这时对面的孩子会投来羡慕的目光,我便有意撩拨着他,继续往嘴里砸花生米,直到砸完为止。汪队长不在的时候,父亲是舍不得买花生米的,偶有别人吃的时候,我把鼻子耸着,用力一吸,花生米的香味便很快地进入了肺腑,麻木了神经。

搞不懂的是,澡堂壁上贴着标语“要斗私批修!”难道这里还有什么“私”可斗、 “修”可批的?莫非男人的“私”也有糊涂、犯浑的时候,要不然这样的场合怎么也警钟常鸣呢?!

茶馆

老街八十年代有上中下茶馆三个。中街的那个,八七年起火后,只剩下一些焦黑的木头,或斜靠或倒挂在房基上,风一吹,发出沉闷的声响,凄惨地叙说着自己的小幸。满园子的草,高高低低的,闻多了回乡游予的哀叹。热闹的当数下街那个,门前蹲满了卖鱼的人,买鱼的更多,高峰时街面水泄不通。

茶馆炸油条,八分钱一根,黄爽爽、脆奔奔的。清晨空气好,流动得快,香味格外的刺激人。卖鱼的,买鱼的,过往的行人,其中包括上学路过此地的我,口水在腔里打转或流下来是常有的事。茶馆米饺子在家中最地道,买米饺需要排队,能买得起米饺的都是吃商品粮的人,我们这些农村户口的孩子唯有在一旁眼馋的份;茶馆的卤干子也好吃,中间打了刀印子,汁都渗进去了,喷香的。忘记多少钱一块了。小时候我馋不过,下了很大决心用买本子的钱买了两块卤干子,舍小得大快朵颐,慢慢地嚼,嚼了好长时间才嚼完,那是人生中的一顿美餐,至今仍记得,永远忘不了。馆子后面有一间大屋,相当于现在的雅问,放有四五张桌子,相对安静。父亲那时是生产队会计,凶队里有鞭炮、蚊香等副业收入,队长便常带着几个干部借着开会的由头到那里喝茶。喝茶是假,喝酒足真。一斤花生米,个把卤菜,几个小炒。我小时候好吃,脸也不要,跟着父亲蹭。感觉小炒味道很好,花生米味道更好,现在的花生米味道不行了。

记得茶馆桌面黑漆漆的,擦得还算干净。茶客清一色是上年纪的男人,有的咳咳啪啪的。茶客中,有卖完鱼实在受不了油条诱惑的;有闲来无事的老街居民;还有几里十几里到老街来买物什,然后坐下来解馋的。馆子里的茶不讲究,涩涩的,苦苦的;茶具不错,白瓷的,很小,很好看。这些茶客特别能扯白,能从清晨六七点扯到中午十一点多才满面红光、意犹未尽地散去。与女人尽扯自家男人不同的是,男人们扯的大部分是国家大事。“林秃子(林彪)摔死了!”“邓小爹爹(小平)又出来了!”故作神秘状,停顿不说。有急性子的催促: “快说!”“快说!”于是乎就这么地扯下去,一扯就是几个钟头。别小瞧了这些茶客,小民不假,国家大事倒知晓得小少。当然有时他们也扯些农活方面的,交流交流农作的经验,或发些生活感慨,附和者众。

我常纳闷,两根油条喝掉茶馆一瓶开水,馆子利润在哪里?后来释然,原来茶馆的老板也加入扯白的行列,乐在其中了。

电影院

如今的老街电影院已不复存在,剩下的是一个高高的门楼,上书“孔城影剧院”几字,作为历史遗存,供游人参观时导游解说,把五十岁以上年纪的人拉回到几十年前文化贫瘠的岁月。

孔城电影院叫影剧院,缘于20世纪60年代初著名黄梅戏演员严凤英,慰问大炼钢铁的功臣,在那里演唱过黄梅戏《天仙配》《女驸马》,给老街人添了乐趣与回忆。我对老街电影院的记忆始于七十年代末,那时我大概十四五岁。电影院坐落在中街,四甲。售票处有一个正方形的小窗口,很小,估计猫能爬得进去。购买电影票的人山人海。那时买票不兴排队,谁力气大谁就能买到。

常常出现的情况是,小窗口成了半圆的圆心,住这成波纹状自里向外辐射大小不一的半圆里挤满J-人。挤不进去的就爬到人头上,这样就闹出了矛盾。纠结在一起,双方的好友都掺和进去,影院外就成了斗牛场,热闹非凡。打得头破血流时,不是进医院,而是被带到派出所,有意思的是派出所恰巧就设在电影院的斜对面,这样处理起来方便。派出所有一个姓孙的警员高高大大的,处理问题的方式很粗暴,拽进去,不问询,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你,然后每人踢上几脚。

那时的电影院不像今天的小剧场,敞门入场,进去要通过“闸门”。这闸门非常的窄,只能容一个大人。买票挤,有票进去同样挤,说明那时人的文明素质不高。我们小孩子无票想进去只好混,夹在人缝里,低着头,拼命地挤,有时也能挤进去。挤进去的孩子集中在一起,交流着心得,很有几分得意。

电影院里没座椅,只有长条凳子,四列,中间两列每行凳子上坐的人数多些,两旁每行凳子上只能坐三五个人。电影开映前,还有一道让我们小孩不安的程序,那便是验票。验票时,电影院的工作人员很神气,拿着个手电筒照来照去。我们小孩子四处鼠窜,或往大人身边贴,或躲到厕所里。印象中我好像没有被逮到过。

有一部叫《平原游击队》的电影,里面有一个叫李向阳的游击队长,人长得帅,剑眉朗目,本事又特大,能使双枪,很长时间我是他的粉丝。还有部电影叫《激战无名川》,描写志愿军战士打击美国侵略者。我那时幼稚,以为电影反映的是生活实景,于是傻乎乎地在里面寻找当过志愿军的父亲,结果电影放完了,也没有找到。傻帽!把郁闷说给别人听,笑掉了人家大牙。

还有一部电影终生难忘,那便是《庐山恋》。那部电影应该是改革开放后第一部开放影片。女主角张瑜几乎每一个镜头都换一套漂亮衣裳,而且衣服轻柔,高耸的双峰不停地颤动,跑动起来做剧烈的物理运动,上下摆动。看得少男少女面红心跳。放这部电影时,我正在读初三,学习很紧张,但受不了别人描述的诱惑,也想开开眼。花好大劲儿才弄到了一张电影票。

歌德说,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张瑜耸动的双峰至今仍挺立在我的脑海之中。

合作商店

老街合作商店如茶馆一样,也有好几个,我小时侯经常光顾的是二甲口这个。

记忆中这商店的地面四季都湿漉漉的,像一块湿抹布,用劲一拧就能拧出一大滩水来。店面左边是卖布的柜台,货柜里斜放着卷起来的长条布匹。经常光顾这里的是吃商品粮的人,她们手里不光有票证,而且有钞票。那些布的颜色极单调,品种也少得可怜,不过“的卡”、“的确良”很闪人眼睛。

“的卡”,只有公社干部——相当于如今的乡镇干部——才能穿到。“的确良”,白白的,摸着滑驰,有人穿了显摆,舍不得脱。小时以为它“的确”“凉”才叫“的确良”,成年后“有幸”穿上身,感觉一点也不透气,才知名称与事实不是一码事。就像如今有些人,夸夸其谈,其实肚子里没有货。

店面右边卖盐与食品。与左边板台面不同的是这边为泥台面,夏天凉快,冬天就冰人了。手刚能攀上泥台,轻轻地叫一声:“买盐!”就见营业员来接钱,然后一手铲盐,一手拿砣。那时没有塑料袋,一般都带瓦罐。有没带的,营业员会用纸包起,成三棱锥状,往顾客面前一递,完事。

引以为自豪的是,我曾在此柜台的一个大女孩营业员手里,无票买了两盒火柴,解了母亲的急,这让母亲很惊喜。至于我为什么大着胆子向她买火柴,她又为什么卖给我,我猜是我与她弟弟“小九子”经常在一起打弹子砸纸烟盒的缘故。知恩图报,中年后我想报恩,遗憾的是已见不到那大女孩。

记忆被岁月挤压成碎片,我能模糊记得这店附近有一分店,也就是我熟知的姚家斜对面。里面有一老头,夏日里穿着宽大的短裤,干瘪的胸脯如经纬线一般分明。一个漆黑的夜晚,昏黄的煤油灯下,老人从我手里接过一分钱,然后递给我一支烟。烟名不记得了。拿到烟的我感觉完成了一项光荣任务。因为我明白那是父亲的渴望,我能想象父亲吞云吐雾的模样。

一定要提的是,下街头也有一合作商店,里面有一小女孩,长得还算标致。我们同上过三个月的学,遗憾的是没讲过一句话,今天打死你也不相信,当年我们思想就是那么的封闭。

改革开放如秋风扫落叶,似乎一夜之间合作商店就凋敝了,替代它的是新街一个又一个超市大楼高高耸起,里面的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前些年偶遇下街头的那女孩,惊觉她韶华消逝殆尽,额上爬满了皱纹。她犹如一面镜子,照见了苍老的同龄人。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我心态年轻,“一大把”年纪,尚寓信念于笔耕不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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