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头·泥尾

2016-01-26 09:23朱信明张恒
看天下 2016年2期
关键词:渣土深圳司机

朱信明+张恒

看似更坚固的钢筋水泥,成为城市新根基。故土被遗弃,无人关心。谁也没想到,最终,竟然是这些无根之土,将坚固的大楼冲塌,将其庇佑的生命埋没。

人们都快忘记深圳“12·20”滑坡事故了,但司机吴亮忘不掉。

2015年12月20日11点40分,红坳村渣土山崩塌,红色渣土冲向百米外的工业园区,淹没了33栋建筑,截至2016年1月6日,58人死亡。

那轰然而下的渣土,有一些正是吴亮拉上去的。而现在,他尽力将这些渣土拉出来。

灾难背后,伴随的是这座城市的野蛮成长——在吴亮他们称之为“泥头”的建筑工地上,不断把城市曾经的泥土根基挖出,把它们运到渣土受纳场——那些叫做“泥尾”的地方。于是,钢筋水泥成为城市新根基。故土被弃,无人关心。谁也没想到,最终,竟然是这些无根之土,将坚固的钢铁大楼冲塌,将其庇佑的生命埋没。宛如寓言。

从泥头到泥尾,吴亮多次遇险,也曾想到过死亡,只是他没想到,死亡会以这种形式降临。

他们堆起那山,如今又清理那土。

小号曲

扳手、油桶、雨靴、衣服、证件和零食散落在两平米左右的驾驶室,吴亮的双腿搭在方向盘上,身子蜷缩进椅子,抽烟,发呆。他身穿不太板正的牛仔裤和灰毛线衣,刘海像小船帆一样立着。前一天,他忘记在手机里下载电视剧,如今只好和过来“串门”的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偶尔打开公司给车队配发的对讲机,没听几句又关掉了,嫌吵。

这是2015年12月26日,从凌晨开始到现在,吴亮一直堵在距离事故现场500米的地方,一动不动。吴亮的前后,是来自数十家土石方公司的上百辆渣土车。

11点40分,吴亮忽然听到小号曲响起,轻柔、清晰,又难以捉摸,曲子好像从现场跳出来,笼罩在倾倒的楼宇、破碎的车辆以及成群的救援队伍上方,覆盖住所有人与土。吴亮还与同伴猜疑起小号曲——

“肯定挖出很多尸体。”

“要不就是媒体在里面采访。”

“前天有人看到挖出尸体了,昨天晚上也有,今天上午也有。”吴亮说。他们像谈论渣土一样谈论着被埋没的尸体。

这天是“头七”。当地的官员和参与救援人员正在现场志哀。

几乎不可能再有幸存者了。现在要做的,是把渣土清走,把被埋没的人与物清理出来。于是,那些冒着危险把渣土运到这里的司机们,又被召集过来,把渣土运出去。吴亮是22日晚上接到的任务。

只是,运进不易,拉出更难。按照官方估计,滑坡的渣土超过400万方,吴亮的渣土车能装下不到10立方米的渣土,如果要将所有渣土拉出去,需要约40万趟,四百辆车一起来,也得1000多趟。

现实是,最开始那段时间,一天根本拉不了几趟。灾难现场到处是救援人员、维持警戒的警察、挖掘机、汽车以及轰鸣着进出的渣土车。“挖掘机都有两三百台了。这个地方太小了,运作不开了”,吴亮说,很多时候只能等待,一天也就能拉两三趟。26号那天的速度更慢,估计只能拉一趟了。

现在已经下午一点了,吴亮仍缩在座椅里等待着,再等5个小时他就干满整整24个钟头,完成当天的救援任务,换班回宿舍睡觉了。而现在,他还没有进入灾难现场。

空空的山顶

一点多,前面传来渣土车的轰鸣声,吴亮赶紧放下双腿,坐直身子,往前探望。车队开始缓慢动起来。他也转动车钥匙,引擎启动,驾驶室震颤,座椅下的扳手撞上一旁的空桶,吴亮的身子也跟着晃动着。

朝着警察挥手的方向,吴亮的渣土车拐进已被封锁的长凤路。长凤路总是黏糊糊的,粘了一层从渣土车掉下来的烂泥。每隔几米就有警察巡视,穿黑制服戴红袖标的保安坐在警戒线边缘,警戒线外,依然有村民在围观。他们看惯了装满渣土的渣土车一辆接一辆进入红坳村渣土受纳场,此刻又看着渣土车一辆接一辆将这些土拉出去。

事故发生前,进入红坳村受纳场的必经之路长凤路还是双向两排通行。向两边望——渣土车、渣土车、渣土车。两条车龙不间断地盘踞在路面,拉进渣土的步履沉沉,卸净的呼啸而出,尘土飞扬,声响起伏,偶尔几辆小轿车在数十吨重的渣土车面前,犹如劣质玩具。

2015年12月26日下午1点多,吴亮开着车终于进入事故现场。他要救援的地方是滑坡事故的边缘地带,空间狭窄,只够三五辆渣土车同时装载——在滑坡前,这里是柳溪工业园,是吴亮看过很多次的厂房和买东西的店铺。

2014年下半年到2015年上半年,吴亮经常开着渣土车来这里。当时也要排队,一般等上个把小时,进场,分分钟便将渣土倒下,离开。

这里以前有三个不同高度的平台供渣土车倾倒渣土,两年里,除了百米之上的第三层平台鲜有变化,下面的两层平台在面积和长度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缩小。原因很简单,渣土太多了。更多的时候,平台一与平台二渣土车都已“满员”,吴亮只能小心翼翼地经过它们爬到最高的平台三。在红坳受纳场出事前的两年间,这里几乎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变换着自己的容貌。从最初积满雨水的石头坑,到被渣土搅和成的烂泥塘;从令人眩晕的深坑,到教人胆寒的高山。现在,吴亮眼里是空空的山顶。

这里原来是一座废弃的采石场。2013年8月7日,深圳绿威物业管理有限公司从光明新区城管局中标红坳村渣土临时受纳场项目。但据新华社调查发现,绿威公司在中标前半个月,就与益相龙投资发展有限公司签署协议,将经营权转给后者。

于是,红坳村的受纳场,从一开始就问题重重——绿威公司何以能未卜先知,确定自己可以获得受纳场的经营权?绿威公司的经营范围中并不包括垃圾受纳场,为何能够最终中标?国家招标投标法明文规定,中标人不得向他人转让中标项目,绿威公司又为何违法转让?

截至本刊发稿,这一切仍无答案。但是,渣土车司机们,拉着城市抛弃的渣土,随意倾倒进这块根基不牢的受纳场。

“采石场可能有水,底下有水,泡着泥,把它堆起来了,(根基不稳),它承受不住,最后爆发了。”接受本刊采访的另一名渣土车司机老曾解释道,附近的村民并不喜欢受纳场,因为渣土车跑来跑去,声音吵,而且危险,“他们也不知道采石场怎么突然改成渣土受纳场。”

红坳村柳溪工业园的企业主接受媒体采访时也抱怨,受纳场刚建时,环评部门进行危险评估,并没有征求过工业园区其他厂家的意见,也没有对企业做过宣传。“半年前我们就感觉到这里会出事情”,一位企业主说道,但没人关心。

位于深圳远郊的这个渣土受纳场,似乎成了城市管理的遗忘之地,甚至,在承包到期后,依然没人制止。最熟悉他们的只有渣土车司机,每天呼啸着往来此地。直到12月20日的11点40分。

这一刻,正在家中做午饭的胡阿姨,忽然听到震天的轰鸣,吓得心惊肉跳,她呆了很久才敢走出自己搭建的小平房。眼前的世界仿佛沧海桑田一般,越来越像一座城的红坳村变成了巨大的红色坟场,柳溪工业园被埋在其中——而她,原本是这座工业园一家服装厂的制衣工。

“打飞机”

事故现场里坑洼不平,坐在驾驶舱里,人也不断地上下跳动。最终,吴亮把渣土车停在一个渣土堆的边缘。头顶之上坍塌的渣土有两三层楼高,上面有挖掘机和推土机把渣土推下来,似乎自己也会随时掉下来。吴亮毫不在意,他从后视镜里,看着下面那辆挖掘机铲起一堆堆土,装到车斗里。

排在前面的车,已经装满渣土轰鸣着离开了。这个过程快则七八分钟,慢的也就十来分钟。现在是特殊时期,即便超载也没关系,交警还会指挥渣土车在红灯时迅速通过路口。平时,他们见到交警就躲。

不过交警肯定不是最可怕的。一旦渣土车离开泥头,驶出秩序井然、基建完善的市区,驶向受纳场,才进入真正的可怕地带。“你看深圳那么发达,可还是有很多荒凉的地方”,吴亮说,尤其是很多受纳场在山区,上山的路“乍一看,比我的车还要窄,两边就有那个沟,如果不小心掉下去就起不来了”。

有的路窄,有的路陡。渣土车连渣土,加起来有几十吨重,吴亮和老曾他们这些司机,紧握着方向盘往上爬。坡陡,根本快不起来,有时候时速可能只有五公里,旁边若有蜗牛,都能超车而过。但是无论多慢,都不能停,一停下来,再启动就会很危险,“因为车很重,起步不好一下子溜下来了”——可后面还跟着几辆甚至十几辆渣土车。吴亮稍微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白天还好,到晚上路都看不清楚。”

终于进入受纳场,还有危险等着他们。卸土时,有一些高岭土,土质太黏,沾在车斗上不愿下来,已经翻起来的车斗加上渣土的重量,把车身撬起。车头以30度角的方向,指向天空。吴亮指着一辆车头翘起的车说,“那就是打飞机”。

“打飞机”常有。在平地上还好,等土慢慢滑下去后,车头也会缓缓降下来。若是往山沟边倒土,则要小心了。“我会把门打开,万一有什么情况就跳下去。”吴亮说,也因此,渣土从泥头拉到泥尾,倒土的时候,车厢里只能坐一个人操作车辆,另一个人会被赶下去。

渣土车司机老曾就遇到过极端危险的情况。当时受纳场的指挥员不停喊倒车,停到深坑边缘卸土时,渣土车“打飞机”了。“他妈的我都怕得要死”,老曾说,当时下面指挥的人叫他赶紧下来,可他腿都软了,身上止不住地出冷汗,但是不敢动,怕稍微移动,就可能打破平衡。好在,渣土终于慢慢滑了下去。

在红坳村受纳场里,因为渣土堆地势越来越高,而且还有深坑,情况复杂。吴亮逐渐不再相信受纳场的指挥员。他紧紧盯着后视镜,看着残存的地面变得越来越少,虽然指挥员仍在示意倒车,但他不理会,刹车,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向后张望,觉得已经足够靠近边缘了,便自作主张,拉手刹、踩离合,按下仪表盘上的取力器开关,挂前进挡,踩加速踏板、松离合,升起车斗。他很小心地感受着车厢变化,稍感撬动,就会向前发动渣土车并立即刹车,靠惯性把渣土晃下去。

“(在红坳)‘打飞机,就掉下去过,死过人。”吴亮笃定地说,虽然自己并没有证据,但“肯定死过,只是不知道而已,可能被压下去了。钱作怪啊!现在没什么解决不了的,钱解决”。他们由泥头而来,却终于泥尾。吴亮淡淡地说,“都是外来人,把骨灰拿回去安葬,赔点钱就差不多了。”

几个月前,每每夜色里,受纳场的大灯映出了土路的轮廓,吴亮总是盯紧前方的渣土车,在近乎30度的坡上,一步一步蹭进泥尾。吴亮经常会来到百米之上的第三层平台,将渣土倾倒下去。坐在驾驶室,吴亮的后视镜中夜色一片,光明新区变得越来越明亮;相应地,深圳经济特区也更加闪耀。

关内·关外

对光鲜的深圳来说,吴亮也是外来人。

33岁的吴亮来自广东省梅州市五华县,1998年初中毕业到深圳,卖电影票、卖水果、卖衣服,还曾在观澜富士康附近卖过海鲜。他听说有人卖海鲜,一个月能挣一两万,但他选错了地方,富士康刚开园,人气远不如现在,干了一年多,没挣到钱。“大家都做一样的生意,他做得成功,你就做不成功”,吴亮说,这全靠命,“有些东西说不好,你有那个本事,没有那个命也没有用”。

就在吴亮抵达深圳那一年,中国开始了取消福利分房、住宅市场化的改革。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深圳市中心六大工程开工,全面拉开了城市建设的序幕。深圳也变成一个巨大的泥头,旧有的根基不断被挖出、运走,抛弃在远郊山区,“要不就上船,用船拉到别的地方去,广东边界上,或者广西那边”,渣土车司机老曾说道。

深圳同时还是一座巨大的“泥尾”,越来越多的外来人离开故土,涌到深圳来,城市的尺寸迅速膨胀。也是在1998年,深圳市宣布,凡是拥有本科学历,在当地工作两年以上的45岁以下外来人口,皆可以获得深圳户口。有的人很快成为本地人,生根留下。

初中文化的吴亮就被排除在外了,以后更无机会,他只好继续漂着。母亲一直希望他能结婚,稳定下来。但他不愿意,“她非要给我找,我找的她不要。”吴亮说,僵持到2006年,终于还是结婚了。妻子也是五华县的,随后,三个孩子相继出生,人走根难迁,他每年在五华和深圳之间跑。

三年前,无根的吴亮开上渣土车,拉着无根之土,每天出泥头,到泥尾。吴亮去过的泥头多位于关内,泥尾多位于关外。所谓“关外”,最早指的是84.6公里长,2.8米高的铁丝网以北的深圳,往南则是初期的深圳经济特区,称作“关内”。如今铁丝网早已拆除,但这条分隔线却固定在人们心里,关内生活成本更高、居住环境更好。吴亮在深圳17年,没在关内定居过。

关内一直在扩张,在膨胀,楼宇越建越高,地铁等公共设施越建越多,到处都是开工的泥头。关外的压力,则一直在增加,往泥尾倒的渣土越来越多。

一开始,深圳对建筑垃圾、渣土的处理并没有完善的规划,“一般是乱倒,城里面的烂仔占一块地方,收费”。在宝安区生活了十来年的老司机林安说,“我们就往那边倒,不管是什么泥土、生活垃圾,乱搞,一片废墟”。

政府终于意识到再不控制引导,将会出大问题。2000年后,政府开始修建受纳场,但泥头太多,泥尾仍然不够用,偷拉乱倒行为也始终难以禁止。2014年3月,执法人员检查一辆渣土车时,司机突然启动渣土车准备逃逸,结果从一名执法队员身上碾过,致使其不治身亡。

这一年开始,吴亮频繁造访红坳村受纳场,沿着狭窄而陡峭的山路爬上去,提心吊胆地把渣土卸下。他的工资从过去每月固定五千元,变成了两千元保底加提成。靠着多拉快跑和偷油、虚开发票,他每个月还能保持五千多元的收入。收入还可以,也自由,却根本不足以让他在深圳支撑起一个家。

但老家,吴亮其实也回不去了。老家有地,“荒了十几年”。吴亮的三个儿子都在老家上学,他曾想过有一天把孩子接到深圳来,但又觉得不现实,就像那无根的渣土一样,吴亮也是“东奔西跑,想找一个固定的都找不到”。

泥头·泥尾

事故现场,挖掘机的师傅按响喇叭鸣笛,吴亮从后视镜里看了看,知道车斗已经装满了,他扭动钥匙,启动了渣土车。

深圳滑坡事故现场 (IC/图)

滑坡前的工业园区(IC/图)

吴亮还不知道自己要把渣土拉到哪里去。一般,警察会安排司机把渣土拉到某个受纳场,但他找了半天,没人理他。犹豫了一下,他决定开到二十多公里外的西田受纳场去。

其实,离事故发生地一路之隔就有一个新建的受纳场。12月22日凌晨,这块400余亩,红坳村里唯一的菜地,被临时征召,容纳事故现场清理出来的部分渣土。

菜农被临时通知撤离,据当地菜农介绍,原本每亩能卖1万元左右,却只能得到5000元的赔偿。时间紧张,根本来不及采摘。附近的村民路人听到消息后,甚至开始到菜地里哄抢蔬菜。

“没有办法”,一位种菜老人这样回应本刊的询问。他曾经眼看着菜地旁边用渣土堆起那座103米的高山,又眼睁睁看着它倒下。原来被抛弃的无根废土,忽然冲向看起来根基牢固的钢筋水泥建筑,埋葬了一切。这个不被人重视的泥尾,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变成了泥头,任由司机们把渣土拉到其他的地方。

说话间,一辆挖掘机已经开进菜地,把老人平时看管菜地的小房子拆掉、推倒了。他这块赖以生存的菜地,也瞬间变成了黄土覆盖的泥尾。一切都好象很随意,控制权不在他们手里。

吴亮绕过这块泥尾,向更远的西田受纳场赶去。2015年上半年,他经常拉着渣土去那边,泥头是世界之窗旁边的一个工地,一座更新更现代的大楼即将拔地而起,之后,那些时尚、高收入的人群就会进驻。

在深圳,有无数这样的人,泥头上立起的建筑,为他们而建造。也有无数吴亮这样的人,散落各地、不被人知的泥尾,是他们的目标。但在吴亮眼里,他们却又如镜子的两面,长得很像:“他工资有那么多,他生活也跟我们差不多,因为他的要求高了,他压力也大,他也没有什么选择。”

至少在这一刻,吴亮还是有所选择,他选了更远的一个泥尾,他计划着,卸下这车渣土后,他就可以赶回公司交车休息了。接连干了快24个小时,他疲惫不堪。从后视镜里望去,两旁高楼迅速后退——它们都曾经是一个个泥头,现在坚挺而骄傲地矗立着。但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在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座座泥尾,如山。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吴亮、林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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