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心愿

2016-01-29 18:31刘梅香口述张哲著
中外书摘 2016年1期
关键词:外婆妈妈

刘梅香口述+张哲著

尽管是暖冬,十二月的杭州依然寒冷。

晚上我和小唯遛完狗上楼,洗手,开空调,哆哆嗦嗦地换完衣服,一切进行停当,躺进沙发里。手机上是妈妈发来的微信留言。

“外婆摔了一跤,我和爸爸陪她在医院,已办好住院手续。现在人还好,放心。”

我吃了一惊,心情随即又平复下来。外婆九十多了,虽说平时身体很好,但这么大年纪摔一跤可不是什么好事。不过,既然妈妈让我放心,说明至少没有严重到要命的地步。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九点半了,这个时候再打车去医院,病房也过了会客时间吧。

我决定第二天一早再去。但为了表示关心,还是拨了妈妈的电话。她的语气里有一种刻意为之的平静,说外婆脑后摔出一个直径四厘米的大肿块,医生拍片做了检查,详细结果要明天才出。

肿块只是外伤,消了就没问题,医生的检查是想区分两种情况:到底是摔在地上晕倒了,还是先晕再摔倒在地。这是两件完全不一样的事,先摔再晕只是自己不小心没站稳,先晕再摔则提示可能有严重的脑血管病变。

深夜里,我睁着眼睛,黑暗中浮现出外婆的脸。她先是抿着嘴朝我笑,后来终于忍不住,咧开嘴哈哈大笑。上排门牙正中是一个黑洞。

以前,别人都会带着惊羡的语气谈论外婆,向她讨教秘诀——何以九十多岁了,白发堆里还能长出新的黑发,几次摔成骨折都恢复如初,每天跟邻居打麻将,散步做操健走如飞,讲起话来中气十足,记性比年轻人还好。岁月似乎没有办法吞噬她的活力。

大概半年前一次吃饭咀嚼时,她突然被异物一硌,吐出来发现是自己的牙齿。她为此有些沮丧,因为在此之前她的牙齿基本都还齐全,这也是她逢人便自夸年轻的例证。如今那颗从童年起就陪伴她的门牙报废,使她再也不敢在外人面前放肆大笑。这倒不是美丑的问题,她生性好强,不想让人因为察觉到她的衰老而同情她。她也不肯戴假牙,总是说:“我还剩几年好活啊,从来都没戴过,现在搞这么麻烦做啥?”外婆是不信鬼神的,但这桩小小的事件在旁人看起来,恐怕不是什么吉兆。

第二天一早,当我在人来人往的住院部过道里看到躺在加床上的外婆,她虚弱地咧开嘴朝我笑时,我的心快要被那个黑洞吸走了。她真的老了,手指发黄,脖子满是皱褶,才讲几句就因为还未褪去的头晕而闭口不言。

而我认识的她不是这样的。不论她曾经多么勇猛地闯过了一关又一关,我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一次,她很可能过不去了。

让我们目瞪口呆的是,当大舅舅一家从国外回来,风尘仆仆出现在病房时,外婆高兴得眉开眼笑。

“奶奶,我是谁?”表弟凑近了问。

“王——歆——乐。”外婆拉长了音调,把每个字都念得特别清楚。

“还可以嘛。”大舅妈转头看向我们,“比我想象的好太多,脑子蛮清爽的呀!”

两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姨妈正把大床努力推向墙壁,以留出足够的空间给新买的钢丝床。这是外婆的卧室。

妈妈拖着地,姨妈朝她说话:“你都看到了,我们再怎么陪在身边也没有用,阿哥一回来,妈好像吃了兴奋剂一样,笑得多开心,毛病也好起来了。”

“那是,她一向最喜欢阿哥。”妈妈的语气里多少带着点抱怨,她叹了口气说,“反正毛病好起来就好。”

“我老早说过她了,重男轻女。哈哈!”姨妈大笑。她总是给初次见面的人留下爽朗的印象。

确实,自从大舅舅回来,外婆的状态竟然奇迹般地一天比一天好,精神日渐旺盛,语言功能也逐渐恢复。大舅舅以前是医生,在他的联系下,外婆被转到他工作过的医院,六人病房也换成了三人间,不仅减少了旁人的打扰,还请了个负责的护工全天候看管。这样一来,大家的负担也减轻很多。

有一天,我们一家三口去看外婆,刚出电梯就看到护工正推她坐着轮椅转悠。妈妈接过轮椅,我们带着外婆经过走廊。看到每个房间门口的牌子,她都要大声念道:

“休息室。处置室。医生办公室。”

她在有意识地恢复自己的语言功能。我指着另一边的门问:“外婆,这个呢?”

“责任护士,袁菁。你当我老年痴呆啊?”

我和妈妈相视大笑。

走廊的尽头,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俯瞰整个杭州城东。妈妈指着下面的河水问:“这是哪里?”

“东河。”回答得简单干脆。

“对的对的,真厉害。”妈妈高兴极了,正要推她离开,外婆轻轻说了一句:“有一年暑假,我学生就是在这里淹死的。”

她眉头紧锁,摇了摇头,似乎不愿仔细回想那个不幸的孩子。那件事过去了差不多有半个世纪,直到现在还让她伤心不已。

“奶奶,送你一朵花,祝你早日康复。”蹲在旁边修剪鲜花枝条的小护士走过来,递上一支开得正盛的百合。我们有点惊喜,连连道谢。

“好不好看?”妈妈指着花问道。外婆点点头,没有说话。我们正要推她离开,她忽然喊了一声:“我啊……”

妈妈一愣,随即凑过去。外婆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妈妈不住地点头。

那是冬至的第二天。按照民间的说法,每年冬至都是老人的一道关卡。

外婆说的是:“我啊,活转来了!”

“好了!总算完工。”姨妈用手敲打着腰的一侧,走到我身边,“还没寻着?”

我摇摇头。外婆托我找写字台抽屉里的电话本。她想通知以前教书的小学,自己最近从一场大病中死里逃生,脑子恢复清醒,即将出院了。言下之意,大概是希望单位派人来看望。妈妈告诉我,外婆把退休教师这个身份看得很重,当成一种普通人无法享有的殊荣。

出院两周了,外婆还没洗过澡。浴室不大,容易磕磕碰碰,或者遇水滑倒,妈妈不放心,自己专门赶过来替外婆洗。这天外婆洗完,感到神清气爽,因而讲起来眉飞色舞,妈妈听得也颇感兴趣:“换了三个同桌都不满意,是不是要从你自己身上找找问题?大概是你太挑剔,太难搞。杭州人说起来,肋硌。”

知道女儿在逗她,外婆也并不生气:“你说是挑剔,我说是直爽。我这种人,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看到人家不对、不好,我藏不牢,一定要讲出来。是的呀,是容易得罪人家,但也会有人理解。庭芬阿姨她们一样都是这种脾气,所以才同我要好。”

“这倒是的。”妈妈说,“不过人家嫌你的信没看头,倒不一定是因为你没谈恋爱。谈了恋爱你也是一样,同爸爸这么多年,没看过你讲一句温柔的话语。我以前老是想,不晓得语文课上你要怎么给学生教作文。”

外婆自己也笑了。

她们说话之间,我试着用手机搜索外婆提到的人名和地名。某个网页上有中峰寺现在的照片,我把手机递给外婆,看她是否能够找回更多记忆。她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没有表态。妈妈递上老花眼镜,外婆戴好,重新端详一番:“是的。后面这些山我有印象。但是寺的大门不一样了,大概改造过了,我记得要比这个大得多。”

我点点头,用手指把页面的文字放大:“你看下面还有一段话,说中峰寺已经重建,但你们当年食堂的木屋、土墙都在。寺里还立了一块碑,记载寺的历史,其中一句话,你自己读读看,在这里。”

“抗战时期,日寇侵犯浙东,浙江湘湖师范曾搬迁于此,在寺中办学半年之久。”外婆读完,又反复看了几遍这句话,仿佛想从里面得到更多的信息,“是的,虽然只有这一句话,但也是一种见证,很好”。

她拿着我的手机不肯放手,上上下下把那些照片和文字看个不停:“现在科技进步,确实是好。中峰寺那么远,我是不可能再去看了,但是你这样一弄,它现在啥样子我坐在家里也看到了。”

外婆对信息革命朴素而又个性化的评价让我哑然失笑。我说:“刚才你洗澡的时候我还用手机查了你同学的名字,结果找到一段桑叶舟最近的视频。”

“啥个东西?”

“就是家庭录像。他在自己家里面教外孙女弹钢琴,大概是他女儿用手机拍下来,发到了网上面。你要不要看?”

“要看!要看!”回答得非常果决。

充满橘色灯光的房间,女孩身着白衣坐在钢琴前,瘦瘦的身影背对着镜头,《肖邦即兴曲》优雅的旋律从她指尖缓缓流出。镜头左转,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椅子上,侧脸对着镜头,跟随旋律哼唱,手指在空中挥舞。

琴声骤停,老人接口道:“半拍又丢掉了。”女孩没有回头看他,将琴声续上。待她弹完一段,老人笑道:“前一句稍微可以夸张一点,这样味道更好一些。已经好多了嘛,不错了,有点意思。”

他将脸转向镜头,和持手机拍摄的女儿对话:“这个曲子好听起来了哦!霍洛维茨讲的:‘莫扎特只活了35岁就死掉了,怎么写了那么多协奏曲?我还有好多协奏曲没学呢!你看,霍洛维茨一直到晚年还讲这个话。这个世界上音乐作品学不完呀!后来又讲到舒伯特,他说舒伯特也是,只活了三十一岁,最后一年半却写了好多东西。肖邦也是,我非常佩服,也非常喜欢。你看,这个曲子现在有点样子了,成熟起来了……”

“是他,是他。”这是外婆第一次直观地体会网络带来的时空挪移之感,她还不知道如何表达心里的震撼,只能不停地说这两个字。直到视频结束,她从中骤然抽身,缓了缓神才说:“是他,桑叶舟。刚开始侧面我还没认出,等到正面一看,那样子跟他爸爸桑送青一模一样。”

帮助外婆单方面重逢了故人,我很得意:“那他跟当年的样子像吗?”

“当年?当年是小伢儿,现在毕竟老了呀。我倒是没想到,他老起来的样子会跟桑老师那么像。”

“网上说,桑叶舟培养出很多音乐人才,连谷建芬都是他的学生。”

“这我倒不晓得,只晓得桑氏父子六个人,有五个都是音乐家,很了不起的。我印象里的桑叶舟还是当年的样子,他年纪比较小,跟庭芬、金竹差不多。他们几个现在身体都还好,爱凤就不行了,住在老年医院,那么活泼开朗的一个人,只能每天躺在那里。”

这件事其实我已经听妈妈大致说过。可能是为了避免外婆伤心,妈妈接过话题:“你虽然比她们大几岁,好在底子好,这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以活到一百岁。”

我想起多年前有一次在外婆家里,饭吃到一半,她神秘地对我说,前几天从报纸上看来三个说法,一个叫米寿,一个叫白寿,还有一个叫茶寿,你猜猜啥个意思。

我毫无头绪。外婆得意地说:“米字这样拆开来,你看,就是八、十、八,所以八十八岁生日又叫米寿。”

“知道了,白寿是九十九岁吧,一百减一。茶寿是二十加八十八,一百零八岁。”我反将一军,“我给你猜一个,杂寿是多少?”

外婆想了一会儿:“不晓得。”

“九十八岁。你把杂字拆开来。”

“报纸上面没有说嘛。”

“我现编的。”我继续埋头吃饭。外婆只知道这种字谜游戏曾经是我幼年时的最爱,但她可能没发现,如今让我再去触碰这些,只会觉得牵强和无聊。

“我呢,现在要先争取过米寿,然后加加油,活到杂寿白寿也有希望的。”外婆仍旧沉醉在文字游戏里,“茶寿就算了,哪里活得到一百零八岁”!

这是她当年的说法,那一脸乐观的表情至今还印在我脑中,仿佛世界上的事只要怀抱愿望并加以努力,就真的一定能够实现。

而此刻,她却摇摇头,转过来对我说:“你姆妈把我当小伢儿哄。我现在反正能活一天是一天,到底还有几年好活,我不去管它。但是,活着就要活得好,真当要走了,最好也要走得快,不给你们添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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