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社会患上“伊斯兰恐惧症”

张业亮

在美国电影《真实的谎言》和《紧急动员》等好莱坞反恐大片中，穆斯林通常被描绘成恐怖分子，这为美国政府在9.11后发动反恐战争提供了“正当性”，但同时也影响了美国民众对穆斯林群体和伊斯兰教的认知。2015年11月巴黎恐怖袭击事件发生以来，美国社会反穆斯林的言论和仇恨犯罪急剧上升，似乎再一次印证了9.11后每次大规模恐怖袭击事件，美国穆斯林都要受到“殃及”的不争事实。

反穆斯林的暴力案件剧增

自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以来美国主要民调机构进行的一系列民调显示，多数美国人对穆斯林持负面印象。1991年海湾战争期间，许多美国人显示出对阿拉伯裔美国人广泛的仇视，针对阿拉伯人和穆斯林的仇恨犯罪剧增。在大多数美国人眼中，“穆斯林大都是宗教狂热分子”、伊斯兰“基本上是一个反民主的宗教”。 9.11事件发生后，美国社会爆发了强烈的反穆斯林情绪。近年来“伊斯兰国”极端组织的崛起及其恐怖暴行更增添了美国社会对穆斯林的怀疑态度。“伊斯兰国”组织和策划的巴黎恐怖袭击事件发生后，特别是去年12月2日在美国南加州圣贝纳迪诺市，一对激进穆斯林夫妇对正在一所康复中心举行派对的人群开火，造成14人死亡、21人受伤的惨剧发生后，美国社会更是出现一连串的反穆斯林言论和暴力事件。

由于制造巴黎恐怖袭击事件的案犯中有一人是持叙利亚护照的难民，美国国会不少议员提出停止接受叙利亚难民的法案。其中2016年共和党总统参选人泰德·克鲁兹提出禁止叙利亚难民进入美国的法案，虽然该法案遭参议院民主党否决，但共和党占压到多数的众议院还是通过暂停接受叙利亚难民的法案。此外，美国多达23个州对叙利亚难民关上大门。各种反移民和反穆斯林的言论甚嚣尘上。其中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地产大亨、2016年共和党总统参选人唐纳德·特朗普提出的“完全和彻底禁止穆斯林进入美国”的主张。民调显示，尽管特朗普这一主张遭到多数美国人（60%）的反对，但得到36%美国人的支持。特朗普还声称要关闭清真寺、对穆斯林实行强制登记，建立数据库，对叙利亚人、穆斯林和任何与“伊斯兰国”有联系的人实行严密监控。另一名2016年共和党总统参选人本·卡森则声称，他不会支持一个穆斯林当选美国总统。在这样一种反穆斯林的氛围下，2015年12月15日，有英国籍穆斯林一家11口人拟到美国迪斯尼乐园游玩，但在伦敦机场被美国移民官员拒绝登机，致使假日泡汤，引发英国和美国穆斯林团体的强烈抗议，要求美国就此事件开展调查。

随着美国反穆斯林情绪的蔓延，反穆斯林的暴力案件急剧上升。全美多地出现大量针对美国穆斯林的犯罪、威胁和骚扰的事件。在纽约市，一家穆斯林商店业主被一陌生人暴打，这位陌生人在施暴时高喊“杀死穆斯林”; 一穆斯林女孩的头被同学套上袋子猛打并高喊“伊斯兰国”。 在加利福尼亚州，一名妇女把咖啡泼在了几个在公园里打排球和祈祷的美国穆斯林身上，谴责他们是“恐怖分子”。感恩节当天，匹兹堡市一名穆斯林出租车司机被乘客枪击。在得克萨斯州欧文市，一群携带各式武器的人在该市伊斯兰中心前集会，对来做礼拜的穆斯林进行抗议，并在社交媒体上公布了当地穆斯林家庭的姓名和住址。在费城，有人把一猪头扔进清真寺里。在阿拉巴马州，三K党正招募志愿者“与在我国扩散的伊斯兰作战”，等等。根据美国民权团体“反诽谤同盟”统计，自巴黎恐怖袭击事件发生以来，全美共发生20多起严重的反穆斯林攻击事件。另据美国联邦调查局报告，2014年以来，尽管美国的仇恨犯罪总体数量下降，但反穆斯林的仇恨犯罪比9.11前增加了五倍。据悉，自加州枪击案以来的短短数天里，“美国—阿拉伯反歧视委员会”就收到10多件穆斯林在工作场所遭受歧视、无端解雇和骚扰的投诉，一些美国穆斯林甚至受到死亡威胁。

由于对穆斯林歧视、攻击的言论和事件不断增多，许多美国穆斯林认为他们正处于9.11以来最恶化的社会环境内，美国穆斯林国会众议员安德莱·卡森（他本人也受到死亡威胁）形象地称之为“穆斯林恐惧症”。

种族和族裔多样化的群体

早在美国建国之初美国人口的组成中就有穆斯林，当时从非洲被贩运到美国奴隶中，约有20%是穆斯林。根据《伊斯兰和开国先贤》一书作者丹尼斯·斯佩尔伯格所述，一些美国开国先贤在提出宗教自由和平等保护原则的时候，明确提到穆斯林。1788年北卡罗来纳州就批准宪法进行辩论时，穆斯林被提到五次。不过在当时，伊斯兰教与天主教、犹太教等一样，被排除在美国主流宗教之外。自1875年以来，穆斯林移民美国先后经历了五次浪潮，但直到上世纪60年代，居住在美国的穆斯林不超过5万人。近十多年来，随着来自亚洲（伊朗、巴基斯坦、也门、黎巴嫩和阿富汗等国）和太平洋岛国的移民大量涌入，美国穆斯林的人口才迅速增多。由于美国人口普查不得过问个人的信仰情况，因此，美国穆斯林确切人数难以统计。根据2010年皮尤宗教和公共生活论坛民调，美国穆斯林人数约为260万人，2011年为275万，其中180万为成人。一般认为，目前美国穆斯林人数约为300万人左右，约占美国总人口的1%。

随着美国穆斯林人口的增多，清真寺的数量也不断增加。根据美国哈特福特宗教研究所统计，在上世纪30年代初，美国只有一个清真寺。从1994年到2000年，清真寺数量上升了25%，达1209座，到2010年，进一步增加到2106座，上升了74%。多数清真寺建在市区，但近十多年来建在郊区清真寺的数量也在上升。其中，纽约州、加利福尼亚州和得克萨斯州是美国清真寺最多的州（分别为257座、246座和166座）。

从美国穆斯林的人口构成来看，种族和族裔多元化是最显著的特点。美国的穆斯林移民来源不少于80个国家，主要是巴基斯坦、伊朗、孟加拉国、尼日利亚、埃及、菲律宾和亚非一些国家。美国穆斯林中约20%是非洲裔美国人，约1/3来自南亚，1/4来自阿拉伯国家，不到10%来自非洲，其余来自东亚和其他地区。美国的穆斯林群体中包括逊尼派和什叶派，其中什叶派在南加州人数众多，逊尼派穆斯林在美国穆斯林中占主导地位。

在9.11事件发生之前，美国穆斯林的种族和族裔的多样化使其政治诉求不一，难以形成合力，从而削弱了其政治影响力。近十多年来，随着美国穆斯林人口的迅速增多、参政意识的增强以及居住区域日趋集中，穆斯林在美国选举政治中的作用也逐渐增大。作为一个政治团体，美国穆斯林在堕胎、妇女作用、同性婚姻等问题上持保守的主张;在经济和社会问题上，他们反对经济上的自由放任，支持全民医保、政府对穷人进行援助、保护环境等自由主义主张。

穆斯林在文化上的保守主张以及相对稳定的社会经济地位使其成为共和党拉拢的选民团体。在2000年大选中，大多数穆斯林支持小布什，如果去掉非洲裔穆斯林的话，小布什获得的其他穆斯林选票高达60%，小布什在佛罗里达州赢得微弱优势，穆斯林选票可以说是功不可没。但9.11后，尽管小布什称伊斯兰教为和平的宗教，呼吁美国人不要歧视穆斯林公民，保护“带头巾的妇女”，但由于小布什政府发动伊拉克战争、颁布《爱国者法》、对国内穆斯林团体和民众的监控以及关押数千名穆斯林等行动，使越来越多的美国穆斯林认同民主党。在2004年总统选举中，支持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克里的美国穆斯林高达80%;在2008年大选中，90%的美国穆斯林投了奥巴马的票。由于穆斯林人口的高增长率和参政意识日趋积极，该团体在美国政治中发挥的作用也随之增长。2015年12月，穆斯林人口众多的密歇根州选出了全美第一个穆斯林占多数的城市理事会。美国穆斯林还成立了众多的民权团体和志愿者组织，用以维护自身权益，消除美国社会对穆斯林的负面看法。

美国是个由移民组成的国家，移民的大量涌入在带来人口多元化的同时，也造成了宗教多元化。宗教多元化在美国历史的塑造和文化的形成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其中，穆斯林和伊斯兰教与美国其他族裔和宗教一起共同构成了美国人口和宗教多元的特性，对美国政治、经济和社会的发展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认知问题还是文化冲突？

美国社会“穆斯林恐惧症”的形成既有历史、政治、文化、安全以及伊斯兰价值观与美国主流宗教价值观相互冲突的因素，也与美国人对伊斯兰教的认知有关。

在9.11事件发生之前，多数美国人并不太了解和关注伊斯兰教，9.11事件使穆斯林和伊斯兰教成为美国公众关注的焦点。在9.11事件发生后的数月里，美国一些新闻媒体把穆斯林描绘成具有暴力和不容忍的性格特点，影响了一些人对伊斯兰教的认知。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兴起后，其残忍暴行充斥美国关于伊斯兰的新闻报道中，加上恐怖分子声称受宗教驱使、引用宗教的原因为其恐怖行径辩护，还有不少恐怖组织运用掺杂着宗教意识形态的宣传来招募穆斯林，使得不少美国人难以分辨“伊斯兰国”、塔利班等激进伊斯兰民兵组织与伊斯兰教的关系，一些美国人把穆斯林等同于恐怖分子，致使针对美国穆斯林的仇恨犯罪增多。皮尤民调发现，自9.11恐怖袭击事件发生后，认为伊斯兰教比其他宗教更助长暴力的美国人越来越多。2002年2月皮尤民调显示，有25%的美国民众持上述看法，到2014年9月，持这种看法的人数增加到50%。

2015年12月22日，包括穆斯林社区和其他宗教组织成员在内的美国民众在纽约第五大道的川普楼前举行示威，抗议特朗普发表的禁止穆斯林进入美国的言论。

此外，长期以来，美国主流媒体对伊斯兰教的负面报道以及影视作品对穆斯林形象的刻画也影响了民众对穆斯林社会的认识和态度。美国学者杰克·谢兴的研究发现，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主流媒体和一些影视作品基本上把涉及阿拉伯、中东和穆斯林的人描绘成文化落后、不文明、外来的或者具有潜在的危险性，是美国潜在的敌人。这些媒体报道和银幕形象在某种程度上固化了美国民众对伊斯兰教和穆斯林的印象，从而“在许多美国人看来，伊斯兰教是一种敌对的文化，是对他们的利益和文化价值观的一种威胁”，强化了“我们PK他们”的对立关系。此外，许多美国穆斯林是第一代移民，63%的美国穆斯林在国外出生，他们读说英语的能力有限，居住相对集中，与当地居民交流不多，也影响了美国多数民众对穆斯林和伊斯兰教的认知。

对宗教自由的挑战

事实上，伊斯兰教是一个和平的宗教，“伊斯兰国”民兵并不是真正的穆斯林。巴黎恐怖袭击事件遭到美国穆斯林团体和世界各地穆斯林的强烈谴责，同时世界各地的穆斯林也正在运用社交媒体等捍卫伊斯兰教作为一种非暴力的信仰，阐明伊斯兰教与极端主义之间的区别。特朗普等人的反穆斯林言论受到美国穆斯林团体和民权组织的批评，绝大多数美国民众也不赞成特朗普提出的禁止穆斯林进入美国的主张。

长期以来，穆斯林移民对美国社会有三种态度：孤立、隔绝和同化。巴黎恐怖袭击事件和加州枪击案后反穆斯林言论和暴力上升使穆斯林对美国社会产生一种“疏远”感，对自身安全的担忧甚至使一些父母考虑是否让孩子继续带头巾，许多清真寺不得不寻求警察保护。2015年11月中旬公共宗教研究所的民调显示，高达70%的美国民众认为，美国穆斯林因为他们的宗教信仰而受到歧视，穆斯林是美国最受歧视的两个群体之一（另一群体为同性恋者）。不少美国穆斯林认为美国社会对待他们使用了双重标准，这对一向标榜“宗教自由”和“平等保护”的美国来说，的确值得反思。

（作者为清华大学中美关系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