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掏空的人

陈夏民

我曾有两次被掏空的经验。

第一次，我刚结束一场参与者多达七十人，最后只卖出三本书的书店活动，与我同行的编辑有事先走了，于是我独自一个人站在火车站月台，拎着没卖出去的两大袋子书。

我想起为了得到好书稿而微微颤抖的双手，那些为了编辑书稿而和作者熬夜讨论时的窗外夜景，当然还有一次又一次搭火车北上，站在车门边或是某个安静角落，对着书稿默念深怕别人听见的新书提报策略……

分给每一本书的时光，破碎的，完整的，都换成手上两大袋子卖不出去的书。

火车晚点了，我把两袋子书放在脚边夹紧，拿出手机上网，发现某作者寄来一封询问销售量的信，同时收到一封新的投稿信：“我好欣赏你们出版社的书，可以让我在你家出书吗？”

火车门开启又关闭，想要抛在后头的歉意却如影随形，卡住了。

恋人曾经说：“我念高中的时候，看过梅格·莱恩和尼可拉斯·凯吉主演的《X情人》，梅格·莱恩演一个急诊室医生，下班后，总是一个人泡在浴缸里面，好像再也起不来了。我那时其实很迟钝的，就连被霸凌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那些人很讨厌。但在那个当下，我忽然能够感受那种疲惫到只想静止不动的心情，也知道总有一天相同的疲惫会落在我自己身上。”

我没看过那部电影，但我大概了解“预习人生”的滋味，但大多数的人是在脑中预演亲人死亡，或是挚爱的人离开自己，为什么会有人预演疲惫的降临呢？如果说每一次的伤害，都会割过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那曾在求学时反复遭受霸凌，连身体也因为伤痛而遭受一次次手术，身体与内心都伤痕累累的恋人，是不是也被掏空了？我看着眼前这个习惯在黑暗中写作的人，总用一根烟唤醒一个伤害，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把痛记录下来，字句诚恳温暖，完全看不出任何因为伤害而变得锐利的痕迹。

我轻轻抚摸恋人因手术造成的伤疤，吻着那些不平整的皮肤，多想把这些或大或小但都指向伤害的记号，都拉进自己早已冷漠的空心身体。

但恋人从未提起明确的伤害记事，只是在我们相聚的时候为我泡一杯咖啡，放在桌上，微笑地说：“早安，亲爱的。”

第二次觉得被掏空，依旧与书有关。

那一天，我从一个创意市集回来，全身酸痛，提着一个笨重的行李箱，里头满是卖不出去的书。下了火车后，我把行李箱塞进摩托车前的踏板，小腿紧紧夹着，深怕一个不小心东西会摔到路上。一路从火车站战战兢兢骑回工作室，却在把车立起来的时候，行李箱因为施力点歪斜，在我面前缓慢地滚落在地，发出了很轻很轻的声响，像是慢性病患者在夜深人静时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微弱呜咽。

行李箱歪着，斜着，我忽然也觉得心中有某个东西歪斜了。

在那之后不久，我遇见了如今的恋人，当时我们尚未交往。两人一同散步时，我无意间讲到这两段回忆，恋人倏忽在幽暗的骑楼停下脚步，先是严肃地看着我，又以往常的微笑表情温柔地说：“以后不要逞强，也不要假会了，好不好？”

我避开恋人的眼神，深怕一个不小心就让对方看见毫无防备的自己，径直往前走，但恋人没有跟上来，停留在原地。

“其实，我曾经以为再也不会恋爱了。直到——”恋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有多爱我呢？”我问。

“像生下来，就是为了找到你。”

恋人的身体仿佛一个与地面平行的自由落体，紧紧挨上我的背，从背后环抱着我。我才明白恋人年少时所期待的，并不是终极疲惫的降临，而是希望有一个能够承接自己的东西，像是梅格·莱恩的浴缸或是一个人，让那个小小的自我不再失控坠跌，就算内里早已被掏空粉碎，也还有一个可以安静休憩的位置。

“所以请你不要逃走，好不好？”恋人说。

“其实我也伤痕累累的，如果不介意，请和我在一起。”

我其实没看过《X情人》这部电影，但我记得莎拉·麦克劳兰演唱的主题曲《Angel》，还有尼可拉斯·凯吉饰演的那个总是站在高楼大厦眺望整座城市的天使。“愿你在天使的双臂中，找到一丝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