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是平常事 过后思量倍有情

2016-02-17 22:25王石平
祝你幸福·知心 2016年1期
关键词:外甥小姨北京

王石平

小雪的那天,北京下了雪。

一大早,大夫徐文兵在群里发了一个几十秒的小视频,在厚朴的大落地窗前拍的,窗外飘着雪。掠过一幅剪纸的“喜鹊登梅”,他说“应时当令”,是欣的。

同事发了一个截屏:“起床失败,正在重启。”不禁莞尔。济南落了一夜的雨,预报说傍晚就转雪了。

小雪大雪又一年。

女诗人尹丽川说:“一下雪,北京就变成了北平。”这是一年雪后,她去了北海,回来后在博客上开篇就是这句话。

这句话让后来火起来的微信转疯了,转的人大约是想使这句话更响亮些,随手把尹丽川的名字换成了老舍,或梁思成。标题党们好干这事儿,也是新媒体的一大特点。

北京与北平,一字之差,这里的宁静与诗意,只有我们才懂得。

从前的北平,是老舍笔下的“处处有空儿”。不闹兵乱的时候,这季节街上叫卖“冻柿子”“冻梨”,孩子们裹得像一只只小粽子,手背裂开了口子,仍然在雪中堆雪人玩。

雪后放晴,鸽子一群一群地掠过,小细腿上绑着的哨子,发出悠扬的哨声。打口外赶着羊进城的乡下人,听到便知道,离帝都不远了。

二十年前,北京还没有这么堵,我是个小编辑,一年总要去几次约稿,见作者,大半住在南城的亲戚家,离陶然亭不远。春天的周末和孩子们去放风筝,公园不大,放的人多。风筝和风筝在天上打了架,放的人换个位置,就成了。我是新手,喜欢得要命,和孩子们抢。喜欢风筝吃尽了风,争着往高处飞,手里的线绷紧要蹿出去的手感。

我从外甥的手里抢,孩子不乐意放手,两个人几乎扭打到一块儿,旁的孩子喊:“丫谁呀?”外甥叫:“小姨呀!”孩子叫唤:“哪儿来的小姨呀!”过来用膀子扛我,试图挤走,我在兴头上哪里肯松手。

北京净是管闲事的老头,坐在公园椅子上用手握成个喇叭吆喝:“嗨!不兴这么欺负小孩的。说你呢,就是你,穿红衣服的女的!”一会儿站起来:“怎么回事啊那个女的,说的就是你!信不信我敢打你!”

这个节骨眼儿了外甥才说:“那女的是我小姨,没事啊,您老歇着吧。”说完这话他也一边歇着去了。被我挤跑了。

放风筝真是件令人兴奋的事情。那天下午真是尽了兴,天捎黑了我们扛着大风筝回家,外甥的同学跟着说:“那谁他小姨,您还没工作呢吧?”我的心里很快乐。

第二天坐公汽见作者,胳膊疼得抬不起来抓扶手,一个刹车险些没摔死。晚上外甥给我揉胳膊。

有一年冬天过去,比现在的季节还晚,外甥的数学考砸了,不敢回家,怕父亲打。我应酬完回去的时候已经九点了,刚进了胡同,就看到街灯下有一个小影子,缩缩着脖子,搓着手。看我过来,不动了,盯着狠瞅了几眼,一溜小跑到了眼前,小脸上全是惶恐。

我抓住他的小手说不怕不怕,有我呢!其实心下也是一片茫然,没什么办法。司他吃饭了吗?说没吃。那个点钟连小门市都关张了。

我们进了屋,孩子他爸见我使出一副敢就地打滚的架势,没敢吱声,我搂着他的儿子就进了小南屋,听到他在后边叫了声“哎——”,反手就关了门。

我故作轻松地说别理他,睡觉吧。见孩子慢慢地脱了棉袄、棉裤,小心翼翼地叠好压在被角,一阵心疼。那天夜里我搂着他,听着他的呼吸慢慢变得悠长,轻松,眼泪流了我一胳膊。

那一夜我不敢说明天就要走了,怕孩子没了庇护。

第二天一早眼睛给醒了,看看表才五点多的光景,撩开窗帘:呀!天都白了。悬天连地的一片大雪。一脚踹醒了外甥,三下两下穿好衣服,鞋带都没系好,就去堆雪人了。

五叔在堂屋的煤炉子上下面条,我问家里人呢?说早上班了。满屋子炝葱花的香味。

故人

外甥有一发小,叫鹏。

他们一块儿上大院的幼儿园,在一个小学读书,后来一块儿去的北京,用现在的话说,是一对好“基友”。

上初中的暑假,他们一块儿回所大院,每个人背着一个快赶上他们人高的双肩背的大包。我高兴得要命,以为带来好多好吃好玩的东西。

结果打开包,铺了一地的户外装备。一本比新华字典还厚还大的书,美国人写的美军户外生存指南。

俩孩子住在家里,晚上早早地关了他们屋里的灯,每人脑袋上戴一个绑带,上面有一盏蓄电池的灯,以便腾出双手打个扑克啥的。我爸看了以为他们打算去下矿,担心得要命。外甥的爸妈都去了基地,半年回不来,怕有点闪失没法交待。

有一天夜里,他们到厨房烧了一锅水,鼓捣一大盆,要给我爸修脚,老爷子将信将疑地把双脚泡到盆里,那边鹏已经关了灯。

这是做啥?我爸叫了起来。

两个孩子戴着头灯,放到床上一个褡裢一样的口袋,里面一层一层插满了工具,挖鸡眼的小刀子,各种型号磨皮用的小锉。

外甥有模有样地坐马扎子上,一块大毛巾铺腿上,把姥爷的一个脚丫子放毛巾上擦了又擦,然后用削铅笔用的小刀指了指长弯了的、有点钙化的长趾甲,对鹏努了努嘴。

鹏连忙点了点头,以示明白。

他是个幽默的小孩儿,说了句:“嗯,跟老妖怪差不多了。”

我和我妈坐沙发上观摩,有点想笑,让外甥用眼睛上面的射灯一照,把笑声逼了回去。

屋子里只有那两束灯,弄得有点儿像战场的感觉。我爸是老八路出身,不大怕,也有一点儿怕的样子。只见他的脚一缩一缩的,外甥头上的灯立马打到姥爷的脸上,姥爷呵呵地笑着。心里是欢喜的。

外甥用小刀削磨趾甲,该使什么家伙,鹏都能及时递上。配合很默契。

忙活了半个小时,大功告成。俩脚丫子给摆弄得干干净净,后跟的死皮都给磨了。

终于开了灯。我妈从沙发上站起来往厕所冲,嘴里说着:“哎呦,终于有亮可以上厕所了。”

俩孩子悄无声息地进了他们的屋子。

第二天,楼下东边的一块小空地上支起一个行军帐篷,外甥和鹏忙着搬家,到中午里面已经铺好防潮垫,酒精炉点着了,烧着水,孩子们请我去喝咖啡,用军用绿色茶缸子。

小阿姨负责每顿饭用饭盒送到帐篷里。

帐篷外面常常有人围观,有大人,也有孩子。人们觉得太奇怪了。

住在里面的俩小子一点不惧别人的目光,旁若无人地在帐篷外刷牙、洗脸。晚上没人时躲在里面偷偷抽烟。

第三天下了好大的雨,不时有电话打到家里找我爸,全是说帐篷的事,以为孩子受了委屈。我爸也不解释,呵呵直乐。

鹏长得瘦小,一辈子只有一米六不到的样子,嘴唇总发黑。他有先天性心脏病。他妈是中医,和同仁堂的什么人是亲戚,医生断言他活不过3岁,孩子3岁上了幼儿园;医生又断言活不过7岁,孩子7岁上了小学;医生断言活不到13岁,孩子13岁上了中学,医生啥也不敢说了。

那孩子打架的拚命是不要不要的,敢打比他大的人,敢和好多人打。他妈宠他也是不要不要的,他的姥爷是个将军,住在北京西山的别墅里。鹏一到北京就给他买了一辆赛车,他飙起车来连命也不要。

非典的时候北京出了个“二环13”,那小子用13分钟飙车跑完了北京的二环,堵车的时候走一个小时。前几天和家人看电视,在一个节目里见到“二环13”,我姐说一般人嘛,“13”看起来微胖,很循规蹈矩的样子,用徐文兵的话说,没胆气了。

没有“13”的时候,鹏就是小有名气的“亡命之徒”,到处帮人铲事儿。他特喜欢和大人拉呱,我向他讨教打架的诀窍,他说没啥诀窍,先得不怕揍,别怕疼,人家打你,硬扛着,能顶住。打的人先怂了。我问他如何能不怕痛,他说靠信仰。我以为他信了邪教。他说:“像我,分分钟可能喘不上来,死了。怕啥!”

有一年在地坛公园,没错,就是史铁生的《我与地坛》,那儿清静,我们去那儿晒太阳,中午头的,已经是深秋,栾树的灯笼已经红透了,我在想史铁生写的那个用裙子兜栾果子的女孩,也有点儿巴望着一个轮椅摇过来,上面坐着个史铁生。

不知哪儿来了一对谈恋爱的人,大概是生了气,男的一脚一脚地踹停在公园的一部红色的汽车,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我们远远地望着,希望他的气尽早消了,还我们清净。

但是那声音好像刺激了他,让他兴奋了起来,踹得更起劲儿了。

鹏在抽烟。我看他灭了烟站起来,忙叫:“别理他。”

鹏冲我一笑,没事儿小姨,我不打他。

我们看着鹏走到那男的身边,在他耳朵边上说了句话,那男的瞬间消失了。

我一直到现在都不知他说了啥,从前问过,只是笑,不说。

鹏的爸爸有点儿颓废,好酒。都是他妈撑着一个家,做生意,炒期货,后来做中医,是个胖大的妇人,衣着精致,挎夏奈尔纪念版的包包。她曾经对我说:“我活着就为了我儿子。”治他的病,花了无数的钱。

鹏先是住的安贞医院。我们去看他,只能坐着睡觉了,躺不下,喘不上气,就这也没耽误泡了个漂亮的小护士。非典的时候,他出院了,周末我们去后海泡吧,吃“孔乙己”。

非典以后我回到山东,没多久,鹏去世了。

外甥说:“他妈完了。”

外甥张罗着买了衣服,通知在京的同学,告别,下葬。亲手送了鹏。

办完后事,鹏的妈妈对外甥说:“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了。”那时候住在西山的将军已经去世,子女们为了遗产动了家伙。

再往后,听说鹏的爸妈分开过了。他妈啥生意也不做了。

有时候外甥手机响了,能听到女人的哭声,他会叫妈,您别哭。我们就知道打来电话的人是鹏的妈妈。每年春节,外甥一定会去看他兄弟的“妈妈”。

我们家还放着她送的四粒“安宫牛黄丸”,说是起死回生之药。

只是,这世上那里有起死回生的事呢。

小雪、大雪,一年又一年。好多亲人都故去了。

去年春天,我在友谊医院送走了外甥的父亲。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是一个最最慈悲、最脆弱的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一直在儿子的怀里。他儿子衣不解带,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没有一天离开。

那个医院离陶然亭不远,步行半小时就到了。

年三十,我独自一人去公园转了转。真是清静啊。没看见一个人。

在公园的椅子上坐着,鞭炮声远远近近地传来,鸽子依然在帝都灰色的天空飞着。

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鹏那天到底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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