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

2016-02-17 22:27李风玲
祝你幸福·知心 2016年1期
关键词:姐姐母亲

李风玲

弟弟从潍坊回来,带给我一盒正宗的正山小种。他说:“二姐,天冷了,你喝点红茶。”我接过来看,他又说:“我不懂茶,但这是一铁哥们开的店,应该没问题。我跟他说了,是我的亲姐姐。”

哦,亲姐姐。我是弟弟的亲姐姐,弟弟是我的亲弟弟。当我写下这行字,想着弟弟帅帅的样子,眼睛竟有些潮热。

弟弟是80后,比我小了整整4岁。按说4岁的差距不是很大,但却将我们分割成了两个时代,我是70后,他是80后。而作为家中最小且唯一的男孩,弟弟从小便被与那个年代不太相符的方式娇生惯养着。

说起弟弟的出生,其实蛮坎坷。父母把刚刚5岁的大姐丢在老家,带着3岁的我去了东北。

记忆中的东北,是永远的冰天雪地。为了取暖,父亲经常偷偷上山砍柴,而母亲则在家里如坐针毡。并非父亲要滥砍滥伐,而是东北的冬天太冷了,用泥砌成的炉子高高的,必得填满大块大块的木头,才能让它炉火熊熊。如果哪天没有侍弄好而让炉子在半夜熄灭,第二天早晨,我必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母亲用好几床被子包裹了我,焦急地等待父亲将炉火重燃。

就在这样的寒冷里,我们等来了春天,等来了弟弟的降生。那是农历二月二十五,若在我们山东老家,早已是春日融融,但东北依旧是滴水成冰。山穷水尽的父亲于是又一跺脚,决定带了刚刚50天的弟弟回老家。

归途,同样留给了我很深的记忆。“卡嗒卡嗒”响着的绿皮火车,宽宽的黑皮座椅,两边一掠而过的风景,它们迅速地倒退倒退。戴大盖帽的列车员对我非常友好,他说我长得像个朝鲜姑娘。然而,唯独不记得火车上幼小的弟弟。路上碰见了一辆又一辆的军车,对越自卫反击战很快就要打响。在这样的氛围中,母亲高度紧张,她紧紧抱着熟睡的小弟弟,生怕有任何闪失。

所有这些,我都不记得。我对弟弟最初的印象,是从他伏在我背上开始的。

记忆中,我抱不动弟弟,我只能背着他。不是因为弟弟多胖多重,而实在是因为我太瘦太弱。但无论怎样的瘦弱也不会享有不看弟弟的特权,我和稍微强壮一点的大姐一起,成了弟弟的超级保姆。放学后的第一件事,永远都是背弟弟。背着弟弟的我们不能玩任何游戏,只能站在一旁看别人玩石子或跳房子。

儿时的大年,是相当令人兴奋的。每当年关临近,我和姐姐对母亲的唯一请求,不是新衣也不是压岁钱,而是初一那天别让我们看弟弟。一年到头都被弟弟拴着,我们想要一个痛痛快快属于自己的日子。于是初一那天母亲会给我们放假,她自己一个人把弟弟揽在怀里。

让我和姐姐更加艳羡的,是弟弟的食物。那时的主食是玉米,但弟弟吃的从来都是白面。爷爷更是锦上添花,每隔五天便去附近的村庄赶集,只为了给弟弟买炉打的火烧,还有炒熟的花生。

那时候的火烧才叫火烧,用土打的炉子烤出来,香喷喷全是田野里麦子的味道。再剥几粒炒熟的花生放嘴里一嚼,那个香啊,能把人迎面扑倒。我和姐姐永远都是看客,看着弟弟把它们吃掉。他总是坐在母亲的腿上,让母亲一口一口地喂,喂得津津有味。我曾经长期认为,那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

幼时的物质匮乏没有影响到弟弟,他伏在我们背上无忧无虑地长大。长大的弟弟开始上学,从此便罩在了我的光环之下。

那时的村小,就几个固定的老师,教过了我和姐姐又开始教弟弟。小时候,我的成绩超级棒,这与并不好学且成绩平平的弟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老师经常对弟弟说的一句话就是:“十个弟弟也赶不上一个姐姐。”但弟弟似乎并不在意,因为他经常将老师的这句话学给我听,那语气里,有自嘲也有骄傲。尽管我的优秀降低了他的自信与尊严,但他是开心的,因为我是他的姐姐,他是在我背上长大的。

犹记得初中时代,班里有个同学跟弟弟同龄且成绩优异,我于是经常拿他来跟弟弟比较。弟弟在我严厉的苛责里,深深地低下头去。他也许在想,光我一个对比还不算,还要再搬出一个更加特殊的个例。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表现辜负了姐姐们对他的好,他没有理由争辩。

就在种种比较里,弟弟进了初中。他的成绩仍然不好,但那时我已经在高中住校,紧张的学习让我对弟弟无暇顾及。只是在过大周的时候,会突然发现弟弟长那么高了,成了学校篮球队最优秀的球员,不是之一,而是唯一。每次比赛,只要弟弟在,他所在的队必胜无疑。他的这一强项,让他在毕业多年以后还被经常提及。甚至不断有学校的领导或老师,想让已经离校的弟弟来学校当外援,以提高本校体育项目的成绩。但酷爱体育的弟弟,却没能因自己的强项考上任何学校,因为无论父母还是老师,都觉得单靠体育没什么出路。

其实在这一点上,我相当坚定地支持弟弟,因为我比谁都明白,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可当时我也只是个学生,我所有的言辞,在父亲的强大和威严面前简直不堪一击。而一向宠爱弟弟的父亲,在是否让弟弟专攻体育这一点上,却是相当斩钉截铁。他希望弟弟能走一条和多数人一样的阳关大道,但结果却是弟弟和父亲各自带着各自的遗憾,弟弟永远告别了校园。

我经常想,如果我比弟弟大个七岁八岁,就可以有更多的话语权从而在他人生的那些重要路口,像他幼时一样,伸给他一双承重的臂膀。

但一切都只是幻想了,无学可上的弟弟还没找到方向,便遭遇了父亲的大病。

医院的一纸检查,将全家人在瞬间打蒙。只有19岁的弟弟,被逼迫着迅速成长。他收起了想去参军的念头,收起了所有想飞的翅膀,一刻不离地陪伴在父亲左右。他不相信一向健康且那么年轻的父亲,会如此迅速地走向死亡。他白天盯着父亲的吊瓶,晚上就躺在父亲的一旁,整晚整晚地没有睡意,只是屏住了呼吸聆听父亲发出的细微声响。他捕捉着父亲传递过来的每一个信号,从中研判父亲的感受和病魔的脚步。

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一个偏方,说是将癞蛤蟆用微火焙干再研成粉末,开水冲服便有奇效。弟弟一向喜欢小动物,包括看上去有些碍眼的癞蛤蟆,他也从不对它们有所伤害。但面对挚爱的父亲,他迅速地逮来一只,然后点起家里的煤球炉,忍着夏日的高温,小火慢煨地烘焙了整整一夜。这么多年后,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弟弟被炉火熏烤得通红的脸,还有他脸上那极度虔诚的神情。他怀了巨大的希望来炮制这味灵丹妙药,祈望父亲能因此获得新生。

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父亲很快便扔下我们撒手归西。

父亲走了,弟弟披麻戴孝将他送进了村东的墓地。埋葬了父亲,弟弟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抡起斧头刨掉了那棵长在院子里的树。看风水的人说这棵树不祥,一向并不迷信的弟弟用斧头宣泄着满腔的悲愤。19岁的弟弟,在泪水和汗水里迅速成长,他成了我们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

然后,就在当年的一个凛冽冬日,弟弟穿上军装去了海南,这也是父亲的临终愿望。

弟弟一去三年。三年里,我们和弟弟一样忍受着失去父亲的悲痛,和长久的别离。

弟弟回家探亲的时候,我已经结婚,并且很快就要做母亲。刚下火车、一身戎装的弟弟,看着我臃肿的体态咧嘴一笑,露出了那么白那么白的牙齿。他说:“呀,二姐,你怎么胖成了这个样子,要是在路上碰见,怕是认不出你。”看着弟弟的英姿,本来满心欢喜的我,却在开口说话的瞬间一下子哽住。三年的离别,心里积压了太多的东西。这些东西太重太重,即便是久别重逢也无法提起。

晚饭桌上,弟弟和我老公推杯换盏,谈论着天南海北。三年别离,弟弟错过了我的恋爱和婚姻,面对着眼前这个突然而至的陌生男子,他没有任何排斥与疑虑,只是轻轻地说:“对我二姐好一些。”淡淡的一句话,让在灶间忙碌的我在瞬间恍悟,一向被全家宠爱着的弟弟,已经长成了哥哥。

两年后,弟弟退伍。彼时大姐也已经结婚生子,弟弟一回家,便成了两个孩子的舅舅。他欣喜着自己的角色变换,却在晚饭桌上泪流满面。他不停地絮叨着关于父亲的一切,全然不顾两个姐夫“男儿流血不流泪”的劝慰。弟弟24岁了,他已经长成了父亲年轻时的样子。

哭过之后,弟弟开始了新的人生之旅。他进了工厂,成为一名最最普通的铣工。他每月的工资,都如数交给深爱他的妻子,而把自己的女儿捧在手心里。他当仁不让地承担起了照顾老母的责任,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甸匐在我们背上的小弟弟。

经常会恍惚,那个当年娇生惯养的小人儿,怎么突然之间就顶天立地了呢。我经常能从他的脸上,看到当年属于父亲的那种东西,基因和血脉真的非常神奇。

也常常想起在东北的逃荒岁月,坎坷出生、50天便跟着父母踏上归途的弟弟,肯定也带了白山黑水的野性之风,他永远都是那么潮潮的样子。脱下工装,他喜欢穿休闲的牛仔和带些花色的衬衣,还会在手腕上戴一串檀香的珠子。偶尔瞥见儿子扔在角落里的篮球,他会立即眼睛一亮:“二姐,我去操场打会儿球。”跟在他后面的儿子每次归来,都会带着无限崇拜对我说:“妈,舅舅打球那么厉害!”我的心里酸酸的,我知道,即便是再庸常劳碌的生活,也没让弟弟忘了曾经的少年情怀。

喝一杯红茶,写下这些文字。我想对帅帅的弟弟说,什么时候歇班了,就回来看姐,学校里有好大好大的操场,对你崇拜有加的外甥还等你打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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